第1章
明崇禎十七年，七月十五。</p>
中元，宜破屋壞垣，馀事勿取。</p>
四川布政使司，大邑縣。</p>
縣城外悟空山上，孤伶伶矗立著一座存在不知多少年月的古舊小寺廟。</p>
寺廟雖小，名稱卻是大氣磅礴得很。</p>
護國寺！</p>
大白天的，寺廟門外擠滿了逃難上山的民眾，攜家?guī)Э�，一個個哭泣哀號。</p>
山下隱隱約約傳來賊兵們放肆地呼喝狂笑聲。</p>
寺內(nèi)寥寥數(shù)名僧眾趕到門口安撫接待，將逃難人群引入后院。</p>
一名小沙彌神色驚惶踉蹌跑入主殿，對跪坐在蒲團上的老和尚喊道：</p>
“師父，別敲木魚了，快想想辦法啊，大西賊兵要上山了！”</p>
智衍禪師停下念誦，卻并未回過身來。</p>
淡然說道：</p>
“大西賊兵，八大王獻忠�！�</p>
“前些年他不是也曾引兵入川過么，可謂是號令森嚴，對百姓秋毫無犯，比那些官兵還要正派。”</p>
“我等出家之人，避世而居，何必去管天下更迭，你且去幫忙一起安置民眾。”</p>
小沙彌頓足急道：</p>
“師父，今時可不同往日！”</p>
“剛聽逃難民眾說到，上月二十大西賊兵攻陷重慶府，盡屠滿城百姓�！�</p>
智衍禪師駭然轉(zhuǎn)頭：</p>
“什么？”</p>
小沙彌繼續(xù)說道：</p>
“獻忠那惡魔還逼著重慶府祥云寺住持智通大師吃肉，大師口出謁語肉食者魔、慈悲者佛，試圖勸他放下屠刀，卻也遭其殺害�！�</p>
“那惡魔揚言要屠盡川中百姓，如今賊兵主力直奔成都府城而去，來大邑這里的乃是其麾下的部將�！�</p>
智衍禪師連忙站起：</p>
“重慶府遭到屠城？智通師弟死了？他還要屠盡四川？”</p>
小沙彌已急得滿頭是汗：</p>
“師父，我們快逃吧，這些大西賊兵可不認人，咱們出家人光溜溜的腦袋，他們同樣一刀一顆，照砍不誤。”</p>
“有那些逃難民眾吸引賊兵注意，咱們偷偷溜走，說不定能逃過一劫......”</p>
說到最后，小沙彌的聲音有些囁嚅。</p>
好生惡死，乃人之本性。</p>
小沙彌修行未夠，自然堪不破這生死大關(guān)。</p>
智衍禪師臉色沉了下來，呵斥道：</p>
“慧行，你說的是什么話？佛前念誦的經(jīng)文，都忘了么！”</p>
小沙彌訕訕退后兩步，滿臉慚愧之色。</p>
“走，跟為師去看看。”</p>
智衍禪師帶著小沙彌慧行，匆匆出了大殿。</p>
寺廟門外的逃難民眾已盡被引入后院，幾名僧眾正忙著醫(yī)治受傷之人。</p>
智衍禪師尋了幾名口齒便給的民眾問了幾句，其中就有從重慶府逃出來的幸存之人。</p>
見所述與小沙彌說的分毫不差，智衍禪師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都結(jié)成一團。</p>
竟然是真的！</p>
也不知這大西王受了什么刺激，抑或是被誰蠱惑，竟一反往態(tài)。</p>
這回殺入四川，與之前截然不同。</p>
兵鋒所至，不管官兵將臣，黎民百姓，無不殺得人頭滾滾。</p>
大西王獻忠之前曾兩度引兵入蜀。</p>
第一次于崇禎七年攻陷夔州進圍太平。</p>
重慶女總兵秦良玉率領白桿兵，與她兒子石柱宣慰使馬祥麟前后夾擊，大敗獻忠。</p>
崇禎十三年獻忠再度入川，于川中轉(zhuǎn)戰(zhàn)兩載，軍紀森嚴，對百姓從無欺壓騷擾。</p>
直到崇禎十四年大敗太子太保左良玉，一路殺向鄂中。</p>
這第三度入川，怎么就變成了個殺人惡魔呢。</p>
智衍禪師還在思忖之中，外頭山道上遠遠響起馬蹄和吶喊聲。</p>
智衍禪師臉色大變：</p>
“所有僧眾，諸位壯力施主，且隨老衲御敵于廟門之外！”</p>
事關(guān)自家生死，逃難來的民眾中頓時站出二三十名青壯。</p>
連同僧人，疾奔廟門口處。</p>
時值亂世，蟊賊遍地，就連佛家清凈之處，僧眾們?nèi)粘Ｒ惨菥毼渌�，寺廟中也常備著棍棒之類武器。</p>
一時間近四十號人，人手分配了一根長棍，將廟門堵得水泄不通。</p>
與此同時。</p>
一隊上百人馬從山道上來，縱聲呼喝著來到寺廟前。</p>
這隊賊兵領頭的三名將校模樣騎在馬上，其余人等皆步行而來。</p>
賊兵的裝飾與大明官兵幾無二致。</p>
頭戴紅纓白色大帽，身穿天藍色圓領箭衣。</p>
若非身后一桿旗幟飄揚著大大的“西”字，幾乎讓人誤以為是官兵到來。</p>
不過大明延續(xù)了兩百多年，沉疴難起，所謂官兵，和賊兵也無甚區(qū)別。</p>
甚至有些官兵，劫掠屠戮起百姓，比賊兵還狠。</p>
比如左良玉率領的官兵。</p>
這些造反的賊兵，本是由西北邊軍和部分遼東逃兵組成，戰(zhàn)斗力頗為不俗。</p>
三名領頭將校當中一人驅(qū)馬上前，抬鞭指著廟門內(nèi)的智衍禪師喝道：</p>
“老禿驢，本將乃是大西王座下前鋒將軍馬元利。”</p>
“大西王曾言，天生萬物以養(yǎng)人，人無一善以報天，殺、殺、殺、殺、殺、殺、殺！”</p>
馬元利最后七個殺字從牙縫中一一迸出。</p>
一股濃重的殺機，撲面而來。</p>
智衍禪師及門內(nèi)的僧侶民眾，齊齊打了個寒噤。</p>
獻忠這反賊瘋了！</p>
果然是想要殺盡川蜀百姓！</p>
“你......你們?nèi)绱说剐心媸�，不怕冥冥之中，自有報應嗎？�?lt;/p>
以智衍禪師的修養(yǎng)心性，聲音也不由顫抖起來。</p>
馬元利仰天瘋狂大笑：</p>
“大西王有令，十者殺其九，可活一人，老賊禿，你速速將潛逃到此的刁民都趕出寺來，本將做主，可以給你這破廟留一人傳承衣缽。”</p>
“否則，別怪我等趕盡殺絕，雞犬不留......不對，你這廟里，偷偷收留小娘子可能有，雞犬應該沒有，啊哈哈哈！”</p>
智衍禪師臉上浮起薄慍，拂袖拒絕：</p>
“上天有好生之德，眾施主既然進了我護國寺，自然受佛主庇佑，老衲豈能將其推出受戮！”</p>
“諸位，準備迎戰(zhàn)！”</p>
馬元利臉上浮起殘忍之色：</p>
“不知死活的老賊禿，本將這就送你去見佛主，寺內(nèi)寸草不留！”</p>
摘下腰間弓矢一箭射出。</p>
“嗖！”</p>
利箭破空而來，直指智衍禪師咽喉。</p>
以智衍禪師老邁遲緩步履，又豈能躲得開？</p>
眼看智衍禪師就要死在箭下！</p>
“師父！”</p>
驀然一聲凄厲呼喊，一道小小身影撲到智衍禪師身前，將其推開。</p>
正是小沙彌慧行。</p>
利箭頓時貫穿慧行背心，慧行踉蹌兩步跌入智衍禪師懷中，艱難喊道：</p>
“師父......快走......”</p>
身軀旋即軟了下去。</p>
周圍僧侶民眾大驚，頓時擁前將抱著慧行尸身的智衍禪師搶回。</p>
馬元利嘿嘿獰笑一聲，弓弦連珠響起。</p>
“啊～～～啊～～～啊～～～”</p>
不斷有人中箭倒了下去。</p>
智衍禪師目眥欲裂。</p>
再無多年苦修的淡然，嘶聲大叫：</p>
“關(guān)閉寺門，守住院墻！”</p>
僧侶民眾這才反應過來。</p>
奮力推動沉重的寺門緊緊閉合，頂上門栓。</p>
可誰都清楚，這不過是茍延殘喘而已。</p>
寺內(nèi)區(qū)區(qū)數(shù)十人，豈是上百如狼似虎賊兵的對手？</p>
外面已響起馬元利呼喝命令之聲。</p>
寺門被不斷撞擊，一下沉過一下。</p>
等賊兵破門而入，便是眾人赴死之時。</p>
“老禪師，這可如何是好？”</p>
驚惶的民眾圍住智衍禪師，已是六神無主。</p>
智衍禪師急得團團亂轉(zhuǎn)，驀然記起一個久遠的傳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