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建康城，南梁都城。</p>
暮春的秦淮河畔，柳絮如煙，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烏衣巷深處，朱門高戶鱗次櫛比，香車寶馬絡(luò)繹不絕，空氣中彌漫著龍涎香、沉水香與酒肉佳肴混合的奢靡氣息。這里是世家門閥的天下，是權(quán)力與財富交織的漩渦中心。</p>
一輛裝飾著瑯琊段氏徽記的華麗牛車，在謝府氣派的朱漆大門前停下。車簾掀開，先探出的是一只穿著云頭錦履的腳，隨即，一個年輕男子懶洋洋地鉆了出來。</p>
正是瑯琊段氏嫡長子，段玄塵。</p>
他身著一襲質(zhì)地極其昂貴的云錦瀾袍，寬衫大袖，是時下建康高門子弟最流行的樣式。瀾袍以天水碧為底，用金線銀線交織出繁復(fù)的卷草云紋，在暮春的陽光下流淌著低調(diào)而奢華的微光。外罩一件半透明的月白紗縠單衣，更添幾分飄逸風(fēng)流。腰間松松垮垮地系著一條綴滿明珠美玉的蹀躞帶，一枚溫潤無瑕的羊脂玉佩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價值足夠買下一條街巷。</p>
段玄塵生得極好，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如削，一雙鳳眼本該顧盼神飛，此刻卻半闔著，泄出三分醉意七分不耐，生生將那通身的貴氣揉碎成浪蕩不羈。他隨意地?fù)]了揮手，示意車夫和隨從候著，自己則邁著散漫的步子，踏上了謝府那鋪著猩紅地氈的臺階。</p>
“喲，段大公子！稀客稀客！”門口迎賓的管事堆著笑上前，眼底卻飛快地掠過一絲鄙夷。這位建康城頭一號的紈绔，斗雞走馬、章臺買醉、揮金如土，人厭狗嫌的名聲，誰人不知？今日謝陸兩大頂級門閥聯(lián)姻，此等場合，他來作甚？怕是又被家中長輩硬押了來充數(shù)。</p>
段玄塵眼皮都懶得抬，從鼻子里哼出一聲算是回應(yīng)，徑直往里走。身后，那管事臉上的笑容瞬間垮掉，低聲啐了一口：“敗家子！”</p>
謝府內(nèi)更是極盡奢華。庭院深深，樓閣連云，雕梁畫棟間處處彰顯著百年世家的底蘊(yùn)。仆役們穿著嶄新的葛布短褐，穿梭如織，捧著鎏金錯銀的酒樽食案。賓客們皆是高冠博帶，寬袍大袖，或峨冠高聳，或小冠束發(fā)，絲履木屐踩在光滑如鏡的金磚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男子們多著交領(lǐng)右衽的直裾深衣或襕衫，色彩或莊重或明麗，袖口寬大，行動間頗有“魏晉風(fēng)度”的遺韻。女眷們則更為講究，衣裙曳地，廣袖飄飄，梳著靈蛇髻、飛天髻或雙環(huán)望仙髻，發(fā)間步搖輕顫，珠翠生輝，環(huán)佩叮當(dāng)，行走間暗香浮動。</p>
絲竹管弦之聲悠揚(yáng)悅耳，歌姬舞姬身著輕薄飄逸的紗羅舞衣，臂挽彩帛，在鋪著華美茵毯的庭中翩躚起舞，身姿曼妙，恍若飛仙。</p>
段玄塵百無聊賴地穿過人群，對那些堆砌的笑臉、虛偽的寒暄視若無睹。他尋了個臨水軒最角落的位置，避開喧鬧的中心，倚著一根描金繪彩的柱子，將自己陷在柔軟的錦墊里。案幾上早已擺滿了珍饈美饌：炙烤得金黃流油的乳豬、晶瑩剔透的鱸魚膾、雕成蓮花狀的蜜餞果子、冰湃的時鮮瓜果……香氣撲鼻，他卻毫無食欲，只懶洋洋地拈起一顆冰鎮(zhèn)葡萄丟入口中，任由那甜膩的汁水在舌尖蔓延，也壓不住心底那股子燥郁的無聊。</p>
“嘖，無趣�！彼袜鸵宦暎曇舨淮�，卻足以讓旁邊幾個本想湊上來奉承的段家旁支子弟噤若寒蟬，訕訕地退開。段玄塵的目光漫不經(jīng)心地掃過滿堂衣香鬢影，掠過那些精心堆砌、千篇一律的笑臉，最終，被軒外臨湖回廊一角不同尋常的“安靜”所吸引。</p>
那里，遠(yuǎn)離喧鬧的主宴區(qū)，設(shè)了一方素凈的檀木畫案。案前，端坐著一個少女。</p>
她穿著一身**天水碧的廣袖留仙裙**，衣料輕薄柔軟，如煙似霧。寬大的衣袖在肘部以下驟然收緊，用銀線繡著細(xì)密的纏枝忍冬紋，行動間，袖口垂下的兩條長長的**雜裾（燕尾狀裝飾飄帶）** 隨著微風(fēng)輕輕飄動，更顯身姿飄逸。墨發(fā)如云，并未梳成時下流行的繁復(fù)發(fā)髻，僅用一支素雅的**白玉扁方簪**松松綰住大半青絲，余下幾縷碎發(fā)自然垂落，拂過她瑩白如玉的側(cè)頰。她微微垂首，露出一段纖細(xì)優(yōu)美的脖頸，神情專注地執(zhí)著一支細(xì)毫畫筆，在一方素絹上細(xì)細(xì)勾勒。</p>
午后的陽光穿過回廊雕花的窗欞，在她周身鍍上一層朦朧的金邊，連帶著她筆下那朵尚未完成的工筆牡丹，都透著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靜氣。周圍喧囂的人聲、酒氣、脂粉香，仿佛都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開。她是這喧鬧浮世里，一幅被精心裝裱、供人觀賞的仕女圖。</p>
陳郡陸氏的二小姐，陸鳴玉。</p>
段玄塵腦中掠過這個名字，嘴角那抹玩世不恭的弧度扯得更開了些，帶著毫不掩飾的輕嘲。又一個被世家規(guī)矩打磨得沒了棱角的玉人兒，美則美矣，空洞得像一尊上好的白瓷瓶，只能擺在案頭當(dāng)個擺設(shè)。看她那低眉順眼、一絲不茍作畫的模樣，想必是被嫡母王氏特意安排在此，向滿堂賓客展示陸氏閨秀的“才情”與“嫻靜”，為這場政治聯(lián)姻增添一點風(fēng)雅點綴。</p>
他仰頭，將案幾上一盞溫得恰到好處的琥珀色瓊漿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滑入喉嚨，灼起一絲快意。正要將這“無趣”的畫面從視線中移開——</p>
變故陡生！</p>
畫案前那靜若秋水的少女，毫無征兆地動了。她擱下筆，動作甚至稱得上優(yōu)雅從容，仿佛只是要換個姿勢。然后，在周圍幾個負(fù)責(zé)“陪伴”、實則監(jiān)視的仆婦驚愕的目光注視下，猛地伸出雙手，抓住了那張鋪陳著工筆牡丹、已近完成的素絹！</p>
“刺啦——！”</p>
清脆得令人心顫的裂帛聲，突兀地撕裂了回廊一角的寧靜，也像一把無形的剪刀，瞬間剪斷了段玄塵眼中那點慵懶的醉意！</p>
陸鳴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雙本該盛滿江南煙雨的眸子，此刻沉靜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深處卻跳躍著某種壓抑到極致的、令人心悸的光芒。她雙手用力，毫不猶豫地將那張價值不菲、凝聚了她至少半日光陰心血的畫作，狠狠揉皺！雪白的絹帛在她纖細(xì)卻異常有力的指間扭曲變形，精心勾勒的牡丹花瓣被蹂躪成一團(tuán)團(tuán)混亂的墨色。</p>
“二小姐！您…您這是作甚？！”一個管事模樣的老嫗終于從石化中反應(yīng)過來，聲音帶著驚惶和強(qiáng)壓的怒氣，上前一步，枯瘦的手就要抓向陸鳴玉的手臂。</p>
晚了！</p>
陸鳴玉看也沒看那老嫗，更未理會四周陡然投來的、混雜著震驚、不解、鄙夷的無數(shù)道目光。她手臂一揚(yáng)，那團(tuán)承載著破碎牡丹與無聲憤怒的素絹，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精準(zhǔn)無比地投入了畫案旁取暖用的、獸面銜環(huán)銅火盆里！</p>
“轟！”</p>
盆中原本溫吞燃燒的銀絲炭，驟然被這團(tuán)帶著墨跡的引火物點燃，烈焰猛地竄起一尺多高！橘紅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絲絹，吞噬著墨痕，扭曲的牡丹在熾焰中迅速焦黑、蜷縮，化為飛灰，騰起一股帶著焦糊味的青煙。跳躍的火光映亮了她半邊如玉的臉頰，在那沉靜的眼底投下兩簇小小的、燃燒的金芒。</p>
這一連串的動作快如電光石火，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狠厲。滿堂的喧鬧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絲竹聲停了，談笑聲斷了，連舞姬的旋轉(zhuǎn)都僵在了半空。時間仿佛凝固，無數(shù)道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箭矢，齊刷刷釘在那個立于火光前的碧色身影上。</p>
就在這片足以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無數(shù)道驚疑、審視的目光中央，陸鳴玉緩緩地、緩緩地抬起了眼。她的視線穿越攢動的人頭，掠過一張張驚愕的面孔，越過回廊與軒榭之間短短的距離，精準(zhǔn)無比地，落在了那個倚著描金柱、正一瞬不瞬盯著她的紈绔身上。</p>
她的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沒有聲音，但段玄塵看得清清楚楚。</p>
那口型分明是三個字——帶著燎原烈火般的挑釁，穿透了所有喧囂與沉寂，狠狠撞進(jìn)他驟然收縮的瞳孔里：</p>
“敢不敢？”</p>
段玄塵捏著酒盞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那點殘存的醉意被這突如其來的、近乎野蠻的邀約瞬間蒸發(fā)得無影無蹤。他嘴角那抹慣常的、玩味的弧度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眼中驟然點燃的、前所未有的獵奇光芒。像沉睡的猛獸嗅到了血腥，又像無聊的旅人終于發(fā)現(xiàn)了值得一探的深淵。</p>
畫盆里的火焰還在噼啪作響，灼燒著殘余的絹帛，映得他眼底一片熾亮。那身價值千金的云錦瀾袍下，緊繃的肌肉線條無聲地賁張起來。</p>
他聽見自己胸腔里，有什么東西隨著那跳躍的火焰，猛地、劇烈地搏動了一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