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瑯琊段氏主宅，正堂“崇德堂”。</p>
陽光透過高大的雕花木窗，在地面投下規(guī)整的光斑。紫檀木的案幾上，博山爐吐出裊裊青煙，空氣中彌漫著沉水香莊重肅穆的氣息。段氏族長段正弘，也就是段玄塵的父親，端坐主位。他年約五旬，面容清癯，三縷長須梳理得一絲不茍，身著深紫色云紋錦緞直裾深衣，頭戴進賢冠，氣度威嚴沉穩(wěn)，眼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疏離。</p>
下首兩側(cè)，分坐著幾位族老和段家?guī)孜慌e足輕重的叔伯。段玄塵的生母早逝，如今主持中饋的是續(xù)弦的趙夫人，此刻也坐在段正弘下首，妝容精致，儀態(tài)端方，眼神卻總在不經(jīng)意間掃過下首那個位置。</p>
段玄塵就坐在最下首靠近門口的位置。他換上了一身極其扎眼的絳紅色織金錦大袖袍，袍袖寬大得幾乎垂地，衣襟微敞，露出里面同樣艷麗的石榴紅交領(lǐng)中衣。長發(fā)用一根鑲著碩大明珠的金冠束起，幾縷不羈的碎發(fā)垂落額前。他斜斜地倚靠在憑幾上，一條腿曲起，靴尖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手中還把玩著一個精致的青白釉蟋蟀罐，罐內(nèi)傳出清脆的蟲鳴。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散發(fā)著一種“老子就是紈绔，你能奈我何”的囂張氣焰。</p>
今日的族議，本是商討江北一處田莊的春耕事宜。幾位管事輪番上前稟報，條理清晰。段正弘偶爾發(fā)問，幾位族老也適時補充意見，氣氛本算平和。</p>
然而，這種平和很快被打破。</p>
“父親，諸位叔伯，” 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帶著恰到好處的恭敬。說話的是坐在段玄塵對面的年輕人，段家二公子，段玄塵的庶弟——段弘業(yè)。他穿著一身寶藍色暗竹紋直裾深衣，腰束玉帶，頭戴小冠，面容俊秀，氣質(zhì)溫文，與段玄塵的張揚形成了鮮明對比。</p>
段弘業(yè)站起身，朝著上首躬身一禮，目光卻似有若無地瞟向段玄塵手中的蟋蟀罐，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江北田莊之事，管事們思慮周全，侄兒并無異議。只是…”他話鋒一轉(zhuǎn)，聲音略微提高，“近日建康城中沸沸揚揚，皆在議論一樁驚世駭俗之事，與我段家聲譽…頗有關(guān)聯(lián)。侄兒心中憂慮，不知當講不當講？”</p>
此言一出，堂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幾位族老交換了一下眼神，段正弘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趙夫人則端起茶盞，用杯蓋輕輕撇著浮沫，眼簾低垂，看不出情緒。</p>
段玄塵仿佛沒聽見，依舊饒有興致地逗弄著罐中的蟋蟀，還用一根細草莖去撥弄，引得罐內(nèi)鳴聲更急。</p>
段弘業(yè)見無人阻止，便繼續(xù)說道：“想必諸位叔伯也有所耳聞。陳郡陸氏二小姐陸鳴玉，在謝陸聯(lián)姻的婚宴上，當眾焚毀畫作，忤逆潛逃！此事已鬧得滿城風雨，陸家顏面盡失，謝家震怒，蘭陵蕭氏亦被卷入其中。而據(jù)聞…”他故意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到段玄塵身上，帶著探究，“昨夜，有人曾目睹一輛無徽青幔牛車，自謝府附近疾馳而出，最終消失在…秦淮河方向。更巧的是，那駕車之人，身形似乎…與三弟（段玄塵行三）身邊的秦護衛(wèi)，頗有幾分相似�！�</p>
“嘩——” 盡管眾人早有心理準備，但段弘業(yè)如此直白地將段玄塵與這樁丑聞聯(lián)系起來，還是引起了一陣低低的騷動。幾位族老的臉色沉了下來，看向段玄塵的目光充滿了審視與不悅。段家雖為高門，但最重清譽，若嫡子真與別家逃婚女眷有染，傳出去簡直是奇恥大辱！</p>
段正弘的臉色也徹底沉了下來，目光如電射向段玄塵：“玄塵！弘業(yè)所言，可是真的？昨夜你去了何處？那牛車又是怎么回事？！”</p>
一時間，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段玄塵身上，堂內(nèi)氣氛凝重得幾乎令人窒息。</p>
段玄塵終于停下了逗弄蟋蟀的動作。他懶洋洋地抬起眼皮，掃了一眼義正辭嚴的段弘業(yè)，又看了看面色鐵青的父親和神色各異的族老，嘴角忽地咧開一個極其夸張、玩世不恭的笑容。</p>
“哎喲喂！我的好二哥！”他猛地一拍大腿，聲音洪亮，帶著十足的戲謔，“你這鼻子夠靈的啊？比我這罐里的‘常勝將軍’（蟋蟀名）還能嗅事兒！”</p>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那身絳紅錦袍晃得人眼暈。他提著蟋蟀罐，趿拉著鞋子，幾步走到堂中，大大咧咧地轉(zhuǎn)了個圈，展示著自己這身“杰作”。</p>
“不錯不錯！昨夜小爺我確實去了秦淮河！怎么著？犯法了？”他挑眉，一副理所當然的混賬模樣，“謝家那婚宴，悶得跟棺材鋪似的！小爺我坐不住，溜出來透透氣，去攬月舫聽妙音娘子唱個小曲兒，喝點小酒兒，找點樂子，礙著誰了？”他故意將“樂子”二字咬得極重，眼神曖昧，引得幾位年長的族老連連皺眉。</p>
“至于什么青幔牛車…秦無咎？”段玄塵嗤笑一聲，隨手將蟋蟀罐塞給旁邊一個侍立的小廝，“他昨夜被我打發(fā)去城東‘斗金坊’給我新得的那匹‘烏云踏雪’下注去了！一整晚都在那兒，賭坊老板和幾十號賭客都能作證！二哥你眼神兒不好，看錯了吧？還是說…”他湊近段弘業(yè)，帶著一身酒氣（出門前特意灌的），壓低聲音，卻足以讓堂內(nèi)所有人聽見，“二哥你也想去秦淮河快活快活，又怕趙姨娘責罵，所以想拉弟弟我墊背？”</p>
“你…！”段弘業(yè)被這倒打一耙和污言穢語氣得臉色發(fā)白，指著段玄塵，一時語塞。</p>
“夠了！”段正淳猛地一拍案幾，震得茶盞叮當作響。他臉色鐵青，額角青筋微跳，顯然被段玄塵這副憊懶無恥的模樣氣得不輕，“段玄塵！你…你簡直不知廉恥！整日里游手好閑，斗雞走馬，章臺買醉，丟盡我段氏門風！如今竟還敢攀誣兄長！來人！把他給我…”</p>
“老爺息怒！”趙夫人適時開口，聲音溫婉，帶著勸解，“玄塵年輕氣盛，貪玩了些也是有的。弘業(yè)也是關(guān)心則亂，怕家族聲譽受損。那陸家小姐之事，鬧得滿城風雨，想必是有人看花了眼，誤傳了消息也未可知�！� 她輕輕拍了拍段正淳的手臂，目光掃過段弘業(yè)，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示。</p>
段正弘胸膛劇烈起伏，看著一臉無所謂、甚至還打了個酒嗝的段玄塵，再看看溫婉勸解的妻子和臉色難看的段弘業(yè)，最終疲憊地揮了揮手：“滾！給我滾回你的聽松閣！禁足半月！沒有我的命令，不許踏出府門一步！再敢惹是生非，家法伺候！”</p>
“得嘞！謝父親大人開恩！謝趙姨娘求情！”段玄塵嬉皮笑臉地行了個極其敷衍的禮，順手抄起小廝手里的蟋蟀罐，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搖搖晃晃、旁若無人地走出了崇德堂。那身刺目的絳紅，在肅穆的廳堂中劃過一道囂張的弧線。</p>
堂內(nèi)一片沉寂。段弘業(yè)攥緊了拳頭，眼神陰鷙地盯著段玄塵消失的方向。幾位族老搖頭嘆息，滿臉失望。段正弘疲憊地閉上眼，揉著額角。趙夫人則垂下眼簾，掩去眸中一閃而過的精光。</p>
聽松閣內(nèi)，段玄塵關(guān)上房門，臉上那夸張的嬉笑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將那價值不菲的蟋蟀罐隨手丟在案幾上，發(fā)出“哐當”一聲悶響。他走到窗邊，負手而立，望著院中搖曳的竹影，眼神冰冷如刀。</p>
“段弘業(yè)…趙氏…”他低聲念著這兩個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想探我的底？想看我的笑話？呵…”</p>
他方才在堂上看似胡攪蠻纏，實則滴水不漏。否認了牛車（秦無咎確有賭坊人證），點明去秦淮河是尋歡作樂（有妙音娘子這個“證人”），反咬段弘業(yè)污蔑，將水攪渾。成功激怒父親，換來“禁足”，反而給了他名正言順閉門不出、暗中行事的掩護。</p>
段府的暗箭，暫時被他用“紈绔”的盾牌擋了回去。但這試探，也給他敲響了警鐘。府內(nèi)，有人坐不住了。陸鳴玉那邊，不能再拖！</p>
他轉(zhuǎn)身，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素箋，提起一支狼毫筆。略一沉吟，筆走龍蛇，寫下一行字跡。字跡與他平日的飛揚跋扈不同，顯得內(nèi)斂而沉穩(wěn)。寫罷，他輕輕吹干墨跡，將素箋仔細折好，塞入一個不起眼的細竹筒中。</p>
“來人�！彼麑χT外輕喚一聲。</p>
一個穿著普通灰布短褐、毫不起眼的小廝無聲地出現(xiàn)在門口，垂手侍立。</p>
“將此信，送至‘瑯琊閣’，交給‘觀云先生’�！倍涡䦃m將竹筒遞過去，眼神銳利，“告訴他，按‘丙字三號’預(yù)案，即刻啟動。目標…靜思院。”</p>
“是。”小廝接過竹筒，貼身藏好，身影一閃，便消失在院外。</p>
段玄塵重新望向窗外，眼神幽深。風雨欲來，建康城的棋局，他段玄塵，要落子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