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行軍床的彈簧吱呀作響,聽著跟媽晚年那輪椅轱轆聲似的,磨得人心煩。林默睜眼盯著天花板上的蜘蛛網(wǎng),月光從窗戶縫里溜進來,給那網(wǎng)子鍍了層銀邊,晃眼一看,竟有點像媽鬢角的白頭發(fā)。他伸手摸到枕頭底下那塊黃銅懷表,表殼摸著比昨晚上涼了點,可還是溫乎的——這是他穿到這鬼地方的第三個晚上了,頭一回在1998年這老房子里,聽見蘇婉半夜咳得那么厲害。</p>
咳嗽聲從外屋傳來,混著煤球爐子噼里啪啦的爆裂聲。林默輕手輕腳爬起來,軍綠色的被子從肩上滑下去,露出后背那塊舊疤——那是替小時候的自己打架,讓人一磚頭給拍的。當時媽用熱毛巾給他捂了一宿,嘴里不停地叨叨“男孩子別那么沖”,他那時候還嫌她煩。</p>
外屋那盞煤油燈還亮著。昏黃的光暈里,蘇婉正蹲在煤球爐子前頭添煤,藍布工裝的后領(lǐng)子上蹭了一層薄薄的煤灰。她肩膀隨著咳嗽一抽一抽的,每次彎腰,后腰都下意識地往墻上頂一下。林默心里咯噔一下——媽的腰肌勞損,敢情從這時候就落下了。“您還沒睡呢?”林默出聲打破了安靜。蘇婉猛地一回頭,手里的煤鏟“當啷”一聲掉地上,黑煤渣子濺在她那雙布鞋上�!翱�,年紀大了,覺少。”她有點慌,趕緊用圍裙擦手,布料摩擦的沙沙聲里透著點不自在,“表弟啊,夜里涼,給你再加塊煤?”說著就把爐子往林默的行軍床這邊挪了挪,鐵皮爐子的熱氣透過薄被傳過來,暖烘烘的。</p>
林默的目光落在她使勁攥著圍裙的手上。指關(guān)節(jié)都攥白了,虎口那兒昨天讓瓷片劃破的口子,這會兒貼著塊發(fā)黑的布條,一看就是從舊衣服上撕下來的,邊角還沾著點豆瓣醬的紅油。他猛地想起自己長大以后總抱怨媽做的菜齁咸,尤其那紅燒蘿卜,咸得能讓人掉眼淚,可從來沒想過,她那雙握鍋鏟的手,早就讓洗潔精泡得神經(jīng)都壞了�!拔襾硖戆伞!绷帜焓秩ツ妹虹P,指尖碰到蘇婉手背的時候,兩人都像被燙著似的縮了回去。爐子邊的小木凳上放著個掉漆的搪瓷缸,里頭的茶水早涼透了,杯底沉著幾片干巴的菊花瓣,是隔壁張嬸昨天送來的,說是能潤嗓子。</p>
蘇婉轉(zhuǎn)身往灶臺走,的確良襯衫的衣角掃過煤堆,帶起一股黑灰,在月光里揚起來�!敖o你熱碗粥,”她聲音故意放得輕快,淘米的水聲嘩啦嘩啦響,“昨兒剩的小米粥,我切了點紅薯進去,你嘗嘗。林默的視線掃到床底下那個煤球筐。藤條編的筐子邊角都磨破了,露出里面碼得整整齊齊的黑煤球。他彎腰想把筐子挪挪,手指頭突然碰到個硬紙殼,邊角從煤球縫里支棱出來。他往外一抽,煤球嘩啦啦滾了一地,三張疊著的紙片掉了出來。最上頭那張印著“紡織廠”的抬頭,紅通通的“下崗?fù)ㄖ彼膫字被折得皺巴巴的。</p>
蘇婉端著粥碗的手猛地一抖。熱粥濺在粗瓷碗邊上,騰起一股白氣,她的臉唰一下變得慘白�!澳恪惴@個干啥?”她聲音都顫了,手里的碗差點沒拿住,“這……這是隔壁李嬸的,她讓我?guī)椭虺颉绷帜瑩炱鸬粼诿呵蛏系募垪l。三張都是工資條,寫著“夜市大排檔”、“縫紉鋪”、“碼頭搬運隊”,字跡潦草,但“日結(jié)”后面都跟著個“15元”。他手指頭摸著“碼頭搬運隊”那幾個字,突然想起昨天幫蘇婉曬被子,在被角發(fā)現(xiàn)的沙子——原來她每天送完“自己”上學(xué),是跑去碼頭扛箱子了�!澳@手……”林默嗓子眼發(fā)緊,聲音有點啞,“是搬箱子讓麻繩勒的吧?”</p>
蘇婉的肩膀一下子塌了下去。她蹲下去撿煤球,月光照著她那件的確良襯衫,后背透亮,能看見里面打補丁的舊內(nèi)衣。“廠里這個月裁了一半人,”她的聲音混在煤球滾動的聲響里,聽著沒力氣,“我這樣的,一個人拉扯孩子,本來也留不下�!绷帜韲祫恿藙�。他想起穿過來之前收拾媽遺物,在樟木箱子最底下翻出個存折,上面的錢總在幾百塊打轉(zhuǎn),可等他考上大學(xué)那年,突然多了一大筆——后來才知道,是她把爸留下的那對銀鐲子賣了。那會兒他拿著錢買了新電腦,壓根沒注意匯款單上的地址,是離學(xué)校老遠的郊區(qū)工廠。“咋不跟阿默說呢?”他捏著那幾張工資條,紙邊上的毛刺扎進手心,有點疼,“他都十六了,該知道家里不容易�!�</p>
蘇婉撿煤球的動作停了一下。月光照著她鬢角。“他明年考高中呢,心思得放在念書上。”她突然抓起一張工資條就往灶膛里塞,火苗“噗”地竄起來,紙片燒著的聲響里,她的肩膀在抖,“這些事兒,我一個人……扛得住。林默伸手去搶剩下的工資條,手背讓灶膛的熱氣燎了一下。他想起自己三十歲那年,媽來他公寓住,看見冰箱里快過期的進口水果,偷偷往布袋里裝想帶走,被他撞見,他不耐煩地說“扔了也別往回拿,丟人”。這會兒看著蘇婉指甲縫里的黑煤灰,他突然覺得,那“丟人”的,從來不是媽,是自己那顆被面子撐大了的心�!按a頭的活兒不能再干了�!绷帜压べY條折成小方塊,塞進襯衫內(nèi)兜,“我今天去廠里轉(zhuǎn)了轉(zhuǎn),你們車間那醬菜方子,比外頭賣的好吃多了�!彼种割^無意識地敲著懷表,聽著里面齒輪細微的轉(zhuǎn)動聲,心里冒出個念頭,“咱自個兒支個醬菜攤吧?”</p>
蘇婉猛地抬起頭。煤油燈的光在她眼睛里跳,“支醬菜攤?”她聲音里有驚喜,可很快又暗下去,“攤位費就得兩百塊,還得買壇子、買料……哪來那么多錢啊�!彼龘炱鹱詈笠粔K煤球,手心里的黑灰蹭在圍裙上。林默下意識去摸西裝內(nèi)袋的錢包,指尖碰到皮子,心猛地一跳。穿過來前他剛從銀行取了錢,錢包里該有二十張嶄新的百元票子——2023年的新錢,上頭印著數(shù)字貨幣的圖案,擱1998年絕對是個怪物。他捏著錢包邊往外抽,牛皮蹭著襯衫窸窣響,突然想起懷表發(fā)燙那會兒。等幾張票子滑落到煤球堆里,林默的呼吸都停了——那些印著2023年的錢,這會兒全變成了1990年版的舊百元大鈔,暗黃色的票面,四個偉人頭像,邊角還帶著點新錢的油墨味兒。</p>
“這……”蘇婉眼睛瞪得老大,手指頭小心地碰了碰鈔票邊兒。1998年,百元大鈔可是稀罕物,普通人家一年也見不著幾張。她數(shù)著錢的手指突然停住,“三張?”林默嗓子發(fā)干。他明明取了二十張,現(xiàn)在只剩三張。懷表在襯衫內(nèi)袋里輕輕震了一下,像是在解釋這邪門的事兒——時間好像自己在打補丁,只留下該留的東西。這三張舊票子,夠付半年攤位費,又不至于把1998年的日子攪亂�!拔摇覕的。”林默撿起錢,手指頭摸著偉人頭像的衣領(lǐng),紙比新錢糙,可摸著實在,“在南方給人畫招牌,老板用舊錢結(jié)的工錢�!边@謊不算離譜,他大學(xué)打工那會兒,確實收過顧客給的舊版錢。</p>
蘇婉的眼淚突然就掉下來了,砸在煤球上,洇開一小塊濕印子。她扭過臉去擦,后脖頸的碎頭發(fā)沾著煤灰。“哪能讓你干這個,”她帶著哭腔,“你是讀書人,細皮嫩肉的……”“我讀啥書啊,”林默也蹲下來,跟她一塊撿煤球,兩人的手指頭都蹭得黑乎乎的,“我是您侄子,是阿默他表哥。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彼肫鸢只钪鴷r常念叨的,“日子嘛,就跟腌醬菜似的,多放點鹽,多等等,再澀的蘿卜也能腌出甜味兒來。”</p>
蘇婉的手指頭在煤球上輕輕捏了捏。那黑疙瘩在她手心里滾了滾。她突然想起好多年前,也是這么個晚上,建軍蹲在煤球爐子前,說要攢錢給她開個醬菜鋪子,讓她當老板娘,不用再看車間主任臉色�!爸嘣摏隽�,”她站起身,膝蓋在地上磕出塊青印子,“我去給你熱熱,再加兩勺豆瓣醬,你昨兒不是說味兒好么�!彼α诵Γ诿河蜔舻墓饫镲@得特別溫和,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月光。</p>
林默看著她轉(zhuǎn)身,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確良襯衫后襟上有一小塊深色,是剛才讓煤球燙的。他想起媽晚年總穿的那件藍布褂子,胳膊肘那兒也有塊差不多的燙痕,是熱飯時不小心弄的,他從來沒想過給她買件新的。煤球爐子重新旺起來,小米粥混著豆瓣醬的香味兒飄出來,暖烘烘的。林默往蘇婉碗里多舀了塊紅薯,金黃的瓤子在粥里晃悠。他知道,從翻出那張下崗?fù)ㄖ_始,有些東西就不一樣了——那些被他忽略的年月,被媽藏起來的苦,在1998年這個冷颼颼的夜里,慢慢燒旺了。</p>
窗外傳來打更的梆子聲,“咚——咚——”兩下,半夜兩點了。蘇婉的咳嗽輕了些,低著頭小口喝粥,鬢角的碎頭發(fā)跟著一動一動。林默摸了摸內(nèi)兜里那幾張下崗?fù)ㄖ凸べY條,紙頁的褶皺硌著胸口,反倒讓他覺得踏實——他總算明白了,這親情啊,大概就是這些藏在煤灰里的秘密,是那些咽下去的苦,和說不出口的甜。“明兒個我去市場瞅瞅攤位,”林默的聲音混在碗筷的輕響里,“您這醬菜,準能賣得好�!碧K婉抬起頭,眼淚還沒干呢,卻笑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她又往林默碗里舀了一大勺豆瓣醬,深褐色的醬汁在小米粥上化開。“多加了點糖,”她有點不好意思,“你昨兒不是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愛吃太咸么。”</p>
林默舀粥的手頓住了。紅薯的甜混著豆瓣醬的咸在嘴里漫開,他猛地想起媽晚年總念叨:“阿默小時候啊,就愛吃甜的醬菜�!蹦菚䞍核划斒抢先擞洸砹�,現(xiàn)在才咂摸出味兒來,原來媽的舌頭,早就替他記了一輩子的甜。</p>
爐子里的火苗小了下去,外屋的月光倒更亮了。林默看著蘇婉低頭喝粥的樣子,心里頭空了好多年的那塊地方,好像被這1998年的小米粥給填滿了。他知道,這碗粥里熬的,不只是紅薯和小米,還有媽藏在煤堆里的苦,和他遲到了二十五年才明白過來的心。</p>
夜深了,巷子里的狗叫一陣接一陣。林默把行軍床往爐子邊又挪了挪,軍綠色的被子上還沾著白天幫蘇婉搬醬菜缸蹭的醬點子。他摸出那塊黃銅懷表,掀開表蓋,里面那張小照片在月光下特別清楚——年輕的蘇婉抱著襁褓里的他,笑得像朵太陽花。表針還停在三點十七分,可林默覺得,它好像在這一刻,又悄悄走起來了。他知道,有些日子是回不去了,可那些被錯過的暖,被辜負的情,沒準兒能在這1998年的冷夜里,重新捂出點熱乎氣兒來。就像媽腌的醬菜,哪怕藏在最深的壇子底,也總有見光的那一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