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槍聲的余音，仿佛還掛在冰冷的空氣中，凝結成一片死寂。</p>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只有胸口在劇烈地起伏。他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死死地釘在那個依舊靠在土坡上，神情淡漠的男人身上。</p>
血腥味混雜著硝煙味，形成了一種令人作嘔卻又無比清醒的氣息，鉆入每個人的鼻孔，刺激著他們?yōu)l臨崩潰的神經(jīng)。</p>
王麻子的尸體，就那么軟塌塌地倒在不遠處，后腦的血洞還在汩汩地冒著熱氣，將腳下的黑土染得更加深沉。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大睜著倒映出蒼云嶺灰敗的天空。</p>
這一槍，打死的不僅僅是一個逃兵。</p>
更是打碎了所有人心中最后一絲僥幸和混亂，打出了一道血淋淋的不容逾越的底線。</p>
趙剛的嘴唇翕動著，想要說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里像是被塞進了一團滾燙的棉花，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這位燕京大學的高材生，滿腹的革命理論和組織紀律，在這一顆簡單粗暴的子彈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p>
他想斥責李云龍的殘暴，想搬出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想告訴他這是在謀殺自己的同志。</p>
可他一抬眼，看到的是什么？</p>
是那些原本已經(jīng)面如死灰、眼神渙散的士兵，此刻雖然臉上依舊寫滿恐懼，但他們的腰桿，卻下意識地挺直了。他們握著槍的手，不再顫抖。那渙散的軍心，仿佛被這聲槍響強行凝聚了起來雖然脆弱，但確實存在。</p>
他錯了......</p>
趙剛的心中，第一次對自己的認知產(chǎn)生了劇烈的動搖。他所堅信的用思想教育和組織關懷來凝聚的士氣，在此刻的絕境下，竟然不如一顆冰冷的子彈來得有效。</p>
這讓他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和一種發(fā)自骨髓的寒意。</p>
李云龍沒有理會旁人的震撼，他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捻死了一只螞蟻。他將那把尚有余溫的駁殼槍隨手拋還給張大彪，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p>
“張大彪！”</p>
“到！”張大彪一個激靈，猛地挺直了胸膛，吼聲洪亮。他看李云龍的眼神，已經(jīng)徹底變了那是一種混雜著恐懼、崇拜和絕對服從的復雜光芒。</p>
“清點人數(shù)，傷員情況，精確到個位數(shù)！五分鐘內，我要知道結果！”</p>
“是！”</p>
“清點彈藥！步槍平均幾發(fā)子彈，機槍還有多少，手榴彈還剩幾顆！十分鐘內，報給我！”</p>
“是！”</p>
“把剩下的幾個營連長都給老子叫過來！跑不動的抬過來！”</p>
“是！”</p>
一連串的命令，如同連珠炮一般，干脆利落，不帶一絲一毫的拖泥帶水。沒有一句廢話，每一個指令都精準地指向了戰(zhàn)場的要害。</p>
張大彪領命，像一頭被注入了活力的猛虎，轉身就去執(zhí)行命令。他那粗獷的吼聲在陣地上響起，帶著一股劫后余生的狠勁。</p>
“都他娘的別愣著了！一營的清點全團人數(shù)！二營的去數(shù)子彈！警衛(wèi)連，把幾個連長都給老子找來！快！快！快！”</p>
死寂的陣地，終于活了過來。</p>
士兵們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機械而迅速地行動起來�？謶诌�在，但行動的目標，卻前所未有的明確。</p>
李云龍這才緩緩地直起身子，后腦的傷口傳來一陣陣撕裂般的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但他只是咬了咬牙，那股來自特種兵王生涯的鋼鐵意志，讓他硬生生將這股痛楚壓了下去。</p>
他無視了依舊呆立在一旁的趙剛，邁開腳步，開始巡視這片狹小的環(huán)形陣地。</p>
他的腳步不快，但異常沉穩(wěn)。他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掃描儀，一寸一寸地掃過周圍的地形。</p>
西側坡緩，易于突圍，但也易于被鬼子的機槍火力覆蓋，沖出去就是活靶子。趙剛的選擇，是典型的找死。</p>
東側是懸崖，下面是深谷，看似絕路。</p>
南側和北側，是鬼子火力最集中的地方，機槍陣地擲彈筒陣地，層層疊疊，構筑得相當完備。</p>
他的眼神，不再是那個只知道帶著弟兄們猛沖猛打的泥腿子團長。</p>
他在腦中飛速地構建著三維戰(zhàn)場模型。</p>
風向坡度射界、火力死角、敵我距離、可能的狙擊點位......無數(shù)的數(shù)據(jù)在他腦海中交匯碰撞分析。</p>
坂田的指揮部會在哪里？</p>
按照日軍的作戰(zhàn)條令，聯(lián)隊級別的指揮部一般會設在距離前線一到兩公里的安全位置，既能觀察戰(zhàn)場，又能保證自身安全。</p>
他瞇起眼睛，望向了東南方向一處相對較高的山包。那里地勢突出，視野開闊，周圍還有幾塊巨大的巖石作為天然掩體。</p>
八九不離十就在那兒！</p>
李云龍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p>
“李云龍！”</p>
趙剛終于從巨大的沖擊中緩了過來他幾步追上李云龍，壓低了聲音，但語氣依舊充滿了壓抑的憤怒：“你必須給我一個解釋！你憑什么在戰(zhàn)場上槍斃自己的同志？這是在破壞我軍的紀律！我要向旅部報告！”</p>
李云龍停下腳步轉過身靜靜地看著他。</p>
那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讓趙剛準備好的一肚子質問，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p>
“趙政委，”李云龍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嘲弄，“你跟我講紀律？好，我今天就跟你講講，什么他娘的叫紀律！”</p>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遠處日軍的陣地，聲音陡然提高：</p>
“紀律，就是小鬼子的機槍吼起來的時候，我讓你趴下，你就不能站著！”</p>
他又指了指腳下的土地：</p>
“紀律，就是老子讓你守住這片陣地，哪怕子彈打光了用牙咬用手摳，也得給老子守��！”</p>
最后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一字一頓，如同鐵錘砸在鋼板上：</p>
“紀律，就是在這蒼云嶺，我李云龍說的話，就是唯一的命令！能帶著弟兄們活下去的就是規(guī)矩！閻王爺不跟你講主義，小鬼子的子彈，它也不認字！”</p>
“你......”趙剛被他這番粗鄙卻又無法辯駁的“歪理”氣得臉色發(fā)白指著，他“你這是土匪行徑！是軍閥做派！”</p>
“土匪？”李云龍笑了露出一口被煙熏得發(fā)黃的牙齒“政委你還別說。今天，老子就當一回土匪！只要能拉著坂田那個老鬼子墊背，值了！”</p>
說完，他不再理會趙剛，徑直走向剛剛被幾個連長聚集起來的臨時指揮點――一塊相對平整的石頭。</p>
張大彪等人已經(jīng)帶著清點結果回來了一個個神色肅穆地看著他。</p>
“報告團長！”張大彪的聲音有些干澀，“全團......全團還剩下381人，其中重傷員52人，輕傷員117人，能繼續(xù)戰(zhàn)斗的不足200人�！�</p>
這個數(shù)字，讓在場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p>
一個滿編近兩千人的加強團，就剩這么點人了。</p>
李云龍面無表情，點了點頭，似乎這個結果早在他的預料之中。</p>
“彈藥呢？”</p>
“彈藥......更少�！睆埓蟊氲念^垂得更低了“平均每條步槍，不到五發(fā)子彈。三挺捷克式，總共不到兩百發(fā)子彈。手榴彈，全團只剩下不到三十顆。擲彈筒和炮，早就被鬼子摧毀了�！�</p>
死寂。</p>
徹徹底底的死寂。</p>
這點家底，別說反擊了連組織一次像樣的突圍都做不到。一旦和小鬼子接上火，恐怕?lián)尾贿^十分鐘。</p>
絕望，如同烏云，再次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剛剛被那一槍強行凝聚起來的士氣，似乎又有了渙散的跡象。</p>
然而，李云龍的臉上，卻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沮喪。</p>
他只是平靜地聽完，然后下達了一連串讓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的命令。</p>
“張大彪！”</p>
“到！”</p>
“派幾個機靈點的把弟兄們喝剩下的空酒瓶子，都給老子找來！有多少要多少！”</p>
“��？”張大彪愣住了，這都什么時候了找空酒瓶子干嘛？陪小鬼子喝酒嗎？</p>
“啊什么啊！執(zhí)行命令！”李云龍眼睛一瞪。</p>
“是！”張大彪不敢再問，連忙帶人去翻找。</p>
“二營長！”</p>
“到！”一個獨臂的漢子站了出來。</p>
“把你營里所有能找到的破布棉絮都給老子撕成布條！”</p>
“是！”二營長也懵了但還是領命而去。</p>
“警衛(wèi)連長！”</p>
“到！”</p>
“去炊事班，把所有能找到的辣椒粉石灰粉都給老子集中起來！一點都別浪費！”</p>
“是......”</p>
一個個匪夷所思的命令下達下去在場的軍官們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的眼神里看到了濃濃的困惑和不安。</p>
團長這是......傷到腦子，說胡話了？</p>
只有趙剛，瞳孔猛地一縮！</p>
酒瓶子......布條......</p>
他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了在書上看到過的在西班牙內戰(zhàn)中出現(xiàn)過的一種武器。</p>
“莫洛托夫雞尾酒？”他下意識地喃喃自語。</p>
李云龍有些意外地瞥了他一眼，沒想到這個書呆子政委，知識面還挺廣。</p>
“看來我們的趙大政委，也不光會念馬列主義嘛�！彼肿煲恍�，算是默認了。</p>
趙剛的心，卻猛地提了起來。</p>
他快步走到李云龍身邊，壓低聲音，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急切地說道：“李云龍，你瘋了？你想用那玩意兒去對付鬼子的工事？那東西威力有限，投擲距離又近，弟兄們沖不上去就得被機槍打成篩子！”</p>
“誰說要沖了？”李云龍反問。</p>
“不沖，難道等死嗎？”</p>
“等�！崩钤讫堉徽f了一個字。</p>
“等什么？”趙剛幾乎要抓狂了。</p>
李云龍沒有回答他，只是抬起頭，看了看天色。太陽已經(jīng)開始西斜，天邊的云彩被染上了一層血色，如同戰(zhàn)士們流淌的鮮血。</p>
他幽幽地說道：“等天黑，等風起�！�</p>
“也等坂田那個老鬼子，把脖子洗干凈了伸過來讓老子砍！”</p>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股讓人不寒而栗的自信和殺意。</p>
趙剛呆呆地看著他，看著這個在短短一個小時內，仿佛脫胎換骨，變得無比陌生，卻又無比強大的男人。</p>
他完全無法理解李云龍的戰(zhàn)術，更無法揣測他那顆被21世紀特種兵王靈魂占據(jù)的大腦里，到底在醞釀著何等瘋狂而致命的計劃。</p>
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在他心中升起。</p>
那是對未知的恐懼，是對粗暴手段的排斥，但在這片恐懼和排斥的土壤之下，一株名為“希望”的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幼苗，卻在不可抑制地，悄然破土而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