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里下了整宿的雪,天亮?xí)r才停歇。</p>
冷宮的庭院里積了厚厚一層白,只是無人打掃,被風(fēng)吹得凹凸不平,露出底下枯黃的草梗和黑色的泥地。</p>
張文弼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里,藏青色的袍子下擺很快洇濕了一片。</p>
他身后兩名小火者小心翼翼地捧著青灰軟緞和紅漆藥盤,更是走得艱難。</p>
見張文弼和兩個小火者進院,張嬤嬤立刻臉上堆笑,用袖子擦去一張木凳上的雪沫子。</p>
“張公公您坐,您坐。這鬼天氣,還勞您親自過來,真是……”</p>
張文弼沒理會她,目光直接落在聞聲從屋內(nèi)走出的沈清弦身上。</p>
她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襖,身形單薄,似乎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p>
見到院中的陣仗,她臉上掠過一絲恰到好處的愕然與惶恐,隨即快步上前,對著那托盤里的賞賜便要屈膝行禮。</p>
“沈淑女不必多禮�!睆埼腻鎏撎撘惶�,“陛下仁德,念你困居于此,特賞蜀錦兩匹,老山參一支,并些驅(qū)寒藥材。望你感念天恩,安分守己。”他特意將“安分守己”四個字咬得略重了些。</p>
沈清弦垂下頭,“罪妾……謝陛下隆恩。陛下萬歲,萬萬歲�!彼⑽雌鹕恚炊鴮㈩^埋得更低,“只是罪妾戴罪之身,實不敢當(dāng)如此厚賞……還請公公……”</p>
“陛下的賞賜,豈有推拒之理?”張文弼打斷她,語氣微涼,“收下吧�!�</p>
張文弼使了個眼色,小火者立刻將東西送到一旁不知所措的錦書手里。</p>
錦書抱著那光滑冰涼的緞子,像是抱著一團火,手腳都不知該往哪里放。</p>
張文弼向前踱了一步,目光越過張嬤嬤,直直鎖在沈清弦身上,聲音壓得低了些,只讓兩人能清晰聽見。</p>
“咱家前次來時,便見這門口碎瓷狼藉。今日看來,倒是收拾干凈了。只是咱家回去細想,那門縫狹窄異常,一枚玉佩若要‘失手’滑出,這手法……倒也真是巧得很吶�!�</p>
他話音落下,院子里靜得只剩風(fēng)聲。</p>
張嬤嬤是察言觀色的行家,連忙往后縮了縮,不敢再插話。</p>
錦書更是臉色煞白,死死抱緊了懷里的緞子。</p>
沈清弦依舊保持著屈膝垂首的姿勢,沉默了片刻。</p>
再抬頭時,眼圈竟微微泛紅,聲音里帶上了幾分哽咽。</p>
“公公明鑒……那日、那日確是罪妾的不是。因見這玉佩……睹物思人,心中悲切難忍,又恐陛下圣物毀于罪妾之手,一時情急,想將其擲遠些,眼不見……或可心不煩。誰知手上無力,竟只堪堪滑落門邊……驚擾了公公,罪該萬死�!�</p>
她說著,淚水竟真的盈滿眼眶,欲落未落,配合著那蒼白瘦削的面容,顯得無比脆弱又悔恨交加。</p>
“罪妾深知此舉愚妄,日后定當(dāng)時時叩念陛下恩德,謹守本分,再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錯……”她微微側(cè)過臉,用袖角極快地拭了下眼角,露出一段細瘦伶仃的手腕。</p>
張文弼銳利的目光在她臉上和手腕上停留了片刻。</p>
這番說辭,真假摻半,情態(tài)倒不似作偽。</p>
一個失寵已久,家族敗落的罪妃,見到舊物心生怨懟悲涼,沖動之下想扔了這東西,卻又因體弱無力而失敗。</p>
這解釋,似乎比處心積慮算計更能說得通。</p>
“沈淑女知道分寸便好。陛下賞下這些用物,便是天大的恩典。你好生將養(yǎng)著,莫要再生出什么事端,讓陛下……煩心�!�</p>
“是,罪妾謹記公公教誨。”沈清弦低聲應(yīng)道,姿態(tài)謙卑至極。</p>
張文弼淡淡嗯了一聲,不再多言,轉(zhuǎn)身帶著人離去。</p>
鎖頭再次哐當(dāng)落下。</p>
直到腳步聲徹底遠去,沈清弦才緩緩直起身。</p>
臉上的悲切與淚痕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p>
她走到錦書面前,伸手撫過那光滑冰涼的蜀錦,指尖感受到那細膩緊密的織工。</p>
“娘娘……”錦書還沉浸在剛才的驚嚇和巨大的驚喜中,聲音發(fā)飄,“這……這真是陛下賞的?我們……我們是不是……”</p>
“錦書,去找把剪子來�!�</p>
錦書一愣,“剪子?娘娘您要做什么?”</p>
沈清弦沒回答,只是抱起那兩匹沉甸甸的軟緞,轉(zhuǎn)身走回陰冷的屋內(nèi)。</p>
錦書連忙找了把生銹的舊剪子放到桌上。</p>
屋內(nèi)光線昏暗。</p>
沈清弦將一匹青灰色軟緞放在破舊的板床上,仔細撫平,然后拿起剪子,毫不猶豫地沿著布邊剪了下去。</p>
“娘娘!”錦書驚得差點跳起來,“這可是御賜的料子!您怎么剪了!這要是……”</p>
“陛下賞的是料子,又沒規(guī)定必須整匹披在身上�!�</p>
沈清弦頭也沒抬,手下動作不停,利落地裁下一大塊布料。</p>
“冷宮里連塊完整的補丁布都難找,與其讓這好料子在箱子里蒙塵,不如用在實處。陛下若真在意‘形制’,也不會把它賞到這冷宮來了。這顏色厚重,正好給你我做兩身厚實的新棉襖,再縫兩床新被褥。剩下的邊角料,還能絮幾雙棉鞋墊�!�</p>
剪子裁開布匹的嗤啦聲在寂靜的屋里格外清晰。</p>
錦書看著那貴重的錦緞被如此“糟�!保奶鄣弥背闅�,卻又不敢阻攔。</p>
沈清弦放下剪子,叉著腰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又拿起那支用錦盒裝著的品相極佳的老山參,掂量了一下。</p>
嚇得錦書急忙奪過老山參抱在懷里,“娘娘,這可是能救命的,可別禍害了。”</p>
“我知道這是救命的東西,參收好,藏嚴實了。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動�!彼Z氣鄭重,“這些治療風(fēng)寒凍瘡的藥材,倒是眼下就能用上。去,找那個破藥罐,先把驅(qū)寒的藥煎上一副�!�</p>
錦書連連點頭。</p>
沈清弦拿起那匹被剪開一個口子的軟緞,走到窗邊,對著光仔細看著布料的內(nèi)里紋理,又用手指反復(fù)捻搓布料的厚度和韌性。</p>
皇帝朱珩賞賜的這些東西,絕非心血來潮的關(guān)懷。</p>
那匹緞子,除了御寒,則更多的是試探。</p>
試探沈清弦是否會欣喜若狂地將其裁制成衣,穿在身上招搖,從而坐實了“不安分”的罪名。</p>
只可惜,她沈清弦,已不是只會感恩戴德的深宮怨婦。</p>
她將布料疊好,目光落向窗外高墻的方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