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書房里的黑暗,像濃稠的墨汁,將陳默緊緊包裹。他沒有開燈,只是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坐在地板上,任由胸腔里那團名為憤怒和屈辱的火焰,無聲地灼燒。外面客廳隱約傳來的談笑聲,像細小的針,不斷刺探著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不知過了多久,聲音漸漸平息,別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的呼吸聲在黑暗中清晰可聞。</p>
天光透過厚重的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慘白的光帶。陳默緩緩睜開眼,眼底是一片熬過極致情緒后的麻木與冰冷。他不能一直躲在這里。他需要洗漱,需要換一身衣服,然后去醫(yī)院看望母親。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輕輕打開了書房的門。</p>
走廊里空無一人,主臥的門緊閉著。他盡量放輕腳步,走向自己的房間——那間他搬出來暫住的客房。然而,就在他經(jīng)過客廳,準備去廚房倒杯水時,腳步猛地頓住了。</p>
客廳的沙發(fā)上,賈仁毅正翹著二郎腿,手里把玩著一個東西。那東西在透過窗戶的晨光下,反射出暗沉的光澤。</p>
是那塊懷表。</p>
陳默父親留給他的,唯一的一件遺物。黃銅的表殼因為歲月的摩挲已經(jīng)變得溫潤,玻璃表蒙下,黑色的羅馬數(shù)字和纖細的指針仿佛凝固了時光。這是他父親當年在村里當記分員時用的,也是他清貧一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帶點“體面”的物件。父親臨終前,顫巍巍地將這塊走時已不太準,卻擦拭得锃亮的懷表塞到他手里,只說了一句:“小默,做人……要像這表盤,干干凈凈�!�</p>
這塊表,對陳默而言,是無價的珍寶,是父親精神的象征,是他在這個冰冷城市里打拼時,心底最后一點溫暖的慰藉和根系的提醒。他平時極其珍視,小心地收藏在書房的抽屜里。</p>
此刻,它卻落在賈仁毅的手中,被他那戴著碩大金戒指的手指,隨意地、甚至帶點褻玩意味地掂量著。</p>
一股寒氣瞬間從陳默的尾椎骨竄上頭頂。</p>
“你干什么!”陳默的聲音因為驚怒而有些變調(diào),他一個箭步?jīng)_上前,伸手就去奪那塊懷表。</p>
賈仁毅似乎被他的突然出現(xiàn)嚇了一跳,手一抖,那塊本就年代久遠、并不算結(jié)實的懷表,竟然脫手而出!</p>
啪嗒!</p>
一聲清脆又令人心碎的碎裂聲,在寂靜的客廳里炸響。</p>
懷表掉落在光潔的大理石地板上,彈跳了一下,靜止不動了。原本完好的玻璃表蒙徹底碎裂,蛛網(wǎng)般的裂紋蔓延開,甚至能看到下面微微變形的指針。表殼也似乎被摔得有些松動,邊緣磕碰出了一小塊難看的凹痕。</p>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p>
陳默死死地盯著地上那塊破損的懷表,眼睛瞬間充血變得血紅。父親臨終前的囑托,母親摩挲表殼時溫柔的眼神,無數(shù)個夜晚他對著這塊表告訴自己要堅持的畫面……如同破碎的玻璃渣,混合著極致的憤怒和心痛,狠狠扎進他的心臟!</p>
“賈!仁!毅!”陳默從牙縫里擠出這三個字,聲音低沉如同受傷的野獸在咆哮。他猛地抬起頭,一把揪住賈仁毅睡衣的領(lǐng)口,巨大的力量幾乎將比他矮半頭的賈仁毅直接從沙發(fā)上提起來!</p>
賈仁毅被他眼中那駭人的戾氣嚇得臉色一白,但隨即強裝鎮(zhèn)定,甚至扯出一個無辜的表情:“陳……陳哥,你干什么?我……我就是拿出來看看,不小心的!真的不是故意的!”</p>
“不小心?!”陳默的手臂因為用力而青筋暴起,他死死盯著賈仁毅閃爍的眼睛,“誰允許你動我的東西!誰允許你把它拿出來!”</p>
就在這時,主臥的門被猛地拉開,穿著睡袍的沈曼琳沖了出來,顯然是被外面的動靜驚醒了。她看到陳默揪著賈仁毅的衣領(lǐng),賈仁毅一副“受驚嚇”的模樣,又看到地上那塊摔壞的破舊懷表,臉色立刻沉了下來。</p>
“陳默!你發(fā)什么瘋!”沈曼琳尖聲叫道,沖上前來,用力去掰陳默揪著賈仁毅衣領(lǐng)的手,“你快放開仁毅!為了塊破表,你想殺人嗎?!”</p>
她的指甲幾乎要掐進陳默的手臂里。</p>
陳默猛地轉(zhuǎn)過頭,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住沈曼琳,那眼神里的瘋狂和冰冷,讓沈曼琳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氣勢一滯。</p>
“破表?”陳默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令人心寒的嘲弄,“沈曼琳,你知不知道這是什么?這是我爸留給我唯一的東西!”</p>
“我管它是什么東西!”沈曼琳回過神來,更加惱羞成怒,她索性整個人擋在賈仁毅身前,像是護崽的母雞,指著陳默的鼻子罵道,“不就是塊又老又舊的破銅爛鐵嗎?能值幾個錢?仁毅都說了他不是故意的!你至于這么大動干戈嗎?陳默,你還是不是個男人?為這點小事就想動手?”</p>
“小事?不是故意?”陳默看著眼前這個不分青紅皂白、極力偏袒奸夫的女人,看著她身后賈仁毅那副暗自得意的嘴臉,再看看地上父親那破損的遺物,一股巨大的悲涼和徹底的絕望,如同冰水般澆滅了他心頭的怒火,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寒冷。</p>
他揪著賈仁毅衣領(lǐng)的手,緩緩地、一點一點地松開了。</p>
他不再看那對男女,仿佛多看一眼都會玷污了自己的眼睛。他慢慢地蹲下身,動作輕柔得近乎虔誠,小心翼翼地將地上那塊摔壞的懷表撿了起來。碎裂的玻璃渣硌在他的指腹,他卻感覺不到疼痛。</p>
他用指尖輕輕拂去表殼上沾染的微塵,將那冰冷的、破損的金屬緊緊攥在手心,仿佛要從中汲取最后一絲力量。</p>
然后,他站起身,沒有再看沈曼琳和賈仁毅一眼,也沒有再說任何話。他拿著那塊懷表,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卻又無比堅定地,走回了二樓的書房。</p>
身后,傳來沈曼琳刻意放柔聲音安慰賈仁毅的動靜:“仁毅,沒事吧?別理他,他就是個瘋子!一塊破表而已,摔了就摔了,回頭我賠他十個八個……”</p>
砰。</p>
書房的門再次關(guān)上,將所有的喧囂、偏袒、羞辱和背叛,再次隔絕。</p>
陳默背靠著門板,緩緩攤開手掌,看著掌心那塊布滿裂紋、指針停擺的懷表。父親“干干凈凈”的囑托言猶在耳,而現(xiàn)實,卻已是如此污濁不堪。</p>
他閉上眼,一滴滾燙的液體,終于不受控制地從眼角滑落,砸在冰冷的表殼上,迅速暈開,消失不見。</p>
那不是軟弱的淚,而是祭奠。祭奠死去的愛情,祭奠被踐踏的親情,也祭奠……那個曾經(jīng)還對這婚姻抱有一絲幻想的、愚蠢的自己。</p>
從這一刻起,他心如鐵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