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設(shè)備層的空氣粘稠而污濁，混合著機油、銹蝕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化學殘留物的氣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砂紙。巨大的管道像冰冷的巨蟒在頭頂和身側(cè)蜿蜒，發(fā)出低沉的嗡鳴與規(guī)律的震動，掩蓋了我粗重狼狽的喘息和腳步聲。</p>
我不敢停留，沿著管道投下的陰影，朝著記憶中建筑外圍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移動。右手幾乎完全失去了功能，無力地垂在身側(cè)，僅靠左手扶著冰冷的管壁維持平衡。左腿的僵直感也越來越強，每一步都像是拖著沉重的鐐銬。</p>
追捕者的聲音似乎被厚重的結(jié)構(gòu)和機器噪音隔絕了，但我知道這暫時的安全只是假象。整個“新生”中心必然已經(jīng)拉響了警報，所有的出口都會被封鎖。</p>
通道盡頭出現(xiàn)了一排巨大的方形管道，標識著“中央通風系統(tǒng) - 主出口”。厚重的格柵后面，是黑暗的、不知通向何處的風道。其中一個格柵的邊緣，螺絲有近期被擰動過的痕跡，與周圍積滿灰塵的框架顯得格格不入。</p>
是這里嗎？那個匿名信息里暗示的、僅開啟120秒的“通道”？</p>
沒有時間驗證了。我用尚能活動的左手，摳住格柵邊緣，用盡全身力氣向外拉。肌肉因為過度用力而劇烈顫抖，額頭上青筋暴起。</p>
“嘎吱——”</p>
格柵發(fā)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被強行扯開了一道足以容身的縫隙。一股更強力的、帶著地下濕冷泥土氣息的風從黑暗的風道中涌出，吹在我汗?jié)竦哪樕稀?lt;/p>
里面漆黑一片，深不見底。</p>
回頭望了一眼來路，遠處似乎已經(jīng)有手電筒的光柱在晃動。追兵正在逼近這個區(qū)域。</p>
沒有退路了。</p>
我深吸一口那污濁卻代表著“外部”的空氣，蜷縮身體，鉆進了狹窄的通風管道。內(nèi)部空間比想象的還要逼仄，只能匍匐前進。管道壁冰冷刺骨，覆蓋著一層滑膩的油污和灰塵。我只能用左手手肘和膝蓋發(fā)力，拖著完全使不上力的右半身，一點一點地向前挪動。</p>
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身后格柵縫隙透進來的微弱光線，很快也消失在拐角。絕對的黑暗和寂靜中，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身體摩擦管壁的沙沙聲，以及心臟在耳膜里瘋狂擂動的聲音。</p>
方向感徹底迷失。我只能憑借著管道中氣流流動的微弱感覺，朝著風來的方向爬行。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秒都是在絕望和體力透支的邊緣掙扎。</p>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幾個小時，前方終于出現(xiàn)了一點微弱的光亮，并且伴隨著隱約的、城市夜晚的噪音。</p>
希望像一劑強心針，讓我?guī)缀蹩萁叩纳眢w又擠出一點力氣。我加速向前爬去。</p>
光亮越來越大，最終，管道到了盡頭。外面是一個陡峭的土坡，雜草叢生，遠處是城市邊緣高速路的模糊燈光和車輛駛過的噪音。冰冷的、未經(jīng)過濾的空氣猛地灌入肺中，帶著自由的味道，也帶著危險的警示。</p>
我?guī)缀跏菨L出了通風管道，癱倒在冰冷潮濕的草地上，貪婪地呼吸著。天空是渾濁的暗紅色，看不到星星。我出來了。我從那座高科技的囚籠里逃出來了。</p>
但危機遠未解除。遠處，“新生”中心那棟標志性的流線型建筑在夜色中矗立，我可以想象里面此刻正如何燈火通明，如何調(diào)動資源搜尋我的蹤跡。他們絕不會輕易放過我。</p>
而且，我的身體……我試圖撐起身體，卻發(fā)現(xiàn)左腿的僵直已經(jīng)非常嚴重，幾乎無法獨立站立。右手像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掛在肩膀上。</p>
我必須找到藏身之處，必須趕到藍灣化工廠。</p>
憑借著頑強的意志，我用手肘和還能發(fā)力的右腿，掙扎著爬下土坡，滾進了一條堆滿建筑垃圾的荒蕪小巷�？吭诒涞拇u墻上，我撕下病號服相對干凈的里襯，將完全無法動彈的右手勉強固定在身前，又找了一根斷裂的拖把桿當作臨時拐杖。</p>
現(xiàn)在，我看上去就像一個無家可歸、身有殘疾的流浪漢。這或許是最好的偽裝。</p>
避開主干道和攝像頭，我拄著粗糙的木棍，拖著幾乎報廢的身體，沿著城市最陰暗的角落，朝著城西的方向挪動。每一步都伴隨著關(guān)節(jié)的刺痛和肌肉的哀鳴。疾病正在加速剝奪我對這具軀殼的控制權(quán)。</p>
藍灣化工廠。那個名字在我腦中盤旋，既是目標，也是夢魘。</p>
隨著我逐漸靠近城市西區(qū)，周圍的景象開始變得破敗。廢棄的廠房、斑駁的墻壁、空氣中若有若無的陳舊化學品味……一切都與我腦中的記憶碎片隱隱呼應(yīng)。</p>
尤其是那股鐵銹和化學品混合的氣味，越來越清晰。</p>
幾個小時后，當我拐過一個堆滿工業(yè)廢料的彎道，一片巨大的、如同史前巨獸殘骸般的陰影，突兀地橫亙在前方。</p>
銹跡斑斑的管道如同扭曲的藤蔓攀附在坍塌的廠房骨架上，巨大的反應(yīng)罐沉默地矗立在夜空下，罐體上模糊的字體，依稀可辨“藍……灣……”的輪廓。整個區(qū)域被歪斜的鐵絲網(wǎng)部分包圍，入口處掛著早已失效的“危險！禁止入內(nèi)！”的牌子。</p>
就是這里。</p>
藍灣化工廠。</p>
我腦中那些血腥的、冰冷的記憶碎片，仿佛在此刻找到了現(xiàn)實的錨點，開始隱隱躁動、低鳴。</p>
我看了一眼手腕上并不存在的手表，憑借體感和天色判斷。</p>
時間，接近了。</p>
23:00。通道開啟120秒。</p>
我握緊了手中粗糙的木棍拐杖，深吸了一口這彌漫著鐵銹與未知危險的空氣，一瘸一拐地，踏入了這片籠罩在死亡與謎團之中的工業(yè)廢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