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裴煥似乎察覺他的異樣,開口道:</p>
“母親莫急,阿兄他肯定是累著了,讓家奴帶他去瑞云院洗漱整理一下吧。”</p>
“煥兒說的極是。”</p>
裴夫人這才抬手招來家奴,隨之沖著秦安笑道:</p>
“安兒,你先回瑞云院好好修整一番。不過你放心,你永遠都是裴國公府的世子,屬于你的一切從未變過。”</p>
屬于他的一切從未變過?</p>
秦安聽了只覺得可笑。</p>
但他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跟著家奴前去聽竹院。</p>
而原本屬于他的瑯軒院,被裴煥霸占了。</p>
就因為他一句‘煥兒喜歡這個院子’,所以裴國公便把瑯軒院賜給了他。</p>
又因一句‘你是阿煥的兄長,該讓著他點’,最后讓我搬去了別院。</p>
呵......</p>
秦安的腳步頓了頓,繼續(xù)邁向端云院,腳步堅決。</p>
蘇柒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垂簾掩下眼底的異色,若有所思。</p>
秦安跟著家奴跨進瑞云院,院內(nèi)打掃的干凈利落。</p>
屋內(nèi)也早已被收拾妥當,床榻上鋪著嶄新的棉絮和褥子,窗臺上擺放著幾盆花草,桌椅板凳皆是新的,連屏風也全部換掉,甚至連茶具都替換成了名貴瓷器。</p>
屋里的陳設,處處彰顯著主人的身份尊貴。</p>
這是為了彌補他替裴煥在斗奴場茍活的回報嗎?</p>
用這些死物,就想換他三年來的垂死掙扎?</p>
秦安嘴角扯起諷刺的弧度。</p>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施舍!</p>
更不會忘記,他們?yōu)榱伺釤▽⑺瞥鋈ロ斪锏漠嬅妫?lt;/p>
“世子,對屋子有何不滿?要是有哪不滿意,奴才這就去叫管家再添置一套來�!�</p>
家奴見秦安神色恍惚,以為他對屋子不滿,遂問道。</p>
秦安猛地回神,搖頭,“沒有,就這樣挺好的�!�</p>
家奴見狀,暗忖他可能真是累著了,便識趣的拿過新裳。</p>
滿臉笑意,且十分恭敬:</p>
“世子,奴才來服侍你更衣沐浴。”</p>
“我該如何喚你?”</p>
秦安覺得這家奴十分熱情,便隨口問了句。</p>
“世子喚我五竹就行,以后世子有任何吩咐,盡管喚奴才一聲便是。”</p>
五竹比秦安矮半個腦袋,憨厚老實,看起來很討喜。</p>
他說話間,動作利索地幫秦安褪去散發(fā)腥臭的外衫。</p>
秦安微微蹙眉,他不習慣有陌生男子近身,也已不習慣被伺候。</p>
尤其這個家奴,太過熱情,反讓他感覺到危險。</p>
斗奴場里曾也有奴隸對他如此熱情過,但最后只是利用他的心軟,在場上廝殺時給他致命一擊。</p>
他側身躲過五竹,沉聲道:“五竹,你去忙你的事,我自己來就好�!�</p>
五竹并不勉強,只恭敬應下:“是,世子�!�</p>
隨即放下衣物,轉身走出屋外。</p>
秦安撇了一眼裴府為他準備的衣裳,淡漠地站在梳妝鏡前。</p>
目光卻盯著銅鏡中的自己,心里泛起刺鼻的酸楚。</p>
三年前的他,是清雋俊朗,眉宇飛揚的貴胄子弟,未及冠便已經(jīng)展露出不凡氣勢。</p>
而此刻的他,形銷骨立,雙頰深陷,顴骨突兀,黑瘦的膚色透著病態(tài),頭發(fā)枯黃凌亂,像極了街邊乞丐。</p>
他被扔進斗奴場那一刻起,每天吃喝拉撒睡都在狗籠里度過,身體狀況堪憂,隨時都有死亡的危險。</p>
在斗奴場中,沒有憐憫,沒有仁慈,只有活下去的奢望。</p>
斗奴這種變態(tài)的陋習,在慶國已經(jīng)存活了百余年,是皇帝專門為了打擊異族而豢養(yǎng)的奴隸。</p>
只要他們想娛樂,他們便會被送往斗奴場進行殘酷的廝殺,經(jīng)過虐殺后的勝利者唯有一個。</p>
而且,那些敗者死后尸體也必須馬上焚化,以免引起瘟疫。</p>
因此,即使僥幸逃脫性命的奴隸,也沒有幾個能夠回到故鄉(xiāng)。</p>
幸運的是,他熬過來了。</p>
秦安,也成了那唯一活著離開斗奴場的幸運兒。</p>
現(xiàn)在他才二十歲,連冠禮不曾擁有。</p>
卻已經(jīng)歷盡滄桑,只想為自己活下去!</p>
洗漱好換上干凈衣裳,將斷匕藏與靴中,便讓五竹領著他去了祖父的院子。</p>
“站住!”</p>
剛跨進院子,便被迎面走來的裴鈺攔住。</p>
她臉色極為難看,扯著秦安身上的家奴衣袍:</p>
“你既然選擇回了府,為何還一身奴才裝扮?是誠心不把阿姐的話放在心上,還是故意氣母親,讓祖父心疼你不成?”</p>
突然,瞥見秦安為束起的枯黃長發(fā),莫名的火氣:“還有你明明已及冠,為何不束發(fā)?”</p>
刁鉆不僅人情的質(zhì)問接連而來,秦安都不知先回答哪一個。</p>
哪個回答,他都不想回答。</p>
一雙麻木且晦暗的眼眸回視著裴鈺。</p>
他微微欠身,只吐出清冷的四個字:“奴才不敢�!�</p>
看著秦安沒有絲毫悔悟。</p>
裴鈺一臉怒意:“阿安,你是存心給我們心寒嗎?還是想讓祖父見了被你早早氣死嗎?!”</p>
五竹見狀,上前想替秦安解釋。</p>
卻被秦安給拉住,搖頭示意不用。</p>
五竹不能違抗世子的指令,默默退至其后。</p>
而秦安垂眸,遮住眼底的凄涼。</p>
他不想跟這個不似從前的阿姐解釋,多說只會認定他是在抱怨和訴苦。</p>
裴鈺見他不答,愈加惱火,伸手欲拽著秦安往外走:</p>
“趕緊給阿姐回院換衣,束好發(fā)再來見祖父,要不然阿姐定絕不輕饒你!”</p>
然而,她的手還沒碰到秦安的衣袖。</p>
一陣疾風刮過,她的指尖便傳來疼痛,下意識縮回手。</p>
“鈺兒,他是你胞弟,怎能如此尖酸刻�。 �</p>
伴隨著一聲冷冽低斥,裴夫人大踏步走來,擋在秦安身前。</p>
裴鈺氣急跺腳一哼:</p>
“娘,您護著他做什么?他不懂孝悌,不知規(guī)矩,就該教訓!”</p>
“他根本就是對我們心生怨恨,要不然怎會口口聲聲自稱賤奴。就連母親您親自為他縫制的衣袍都不愿換上,也不束發(fā),他就是為了報復我們,讓祖父心疼他!”</p>
說罷,扭頭沖秦安喊:“阿安,你快告訴我,你是不是恨我們?是不是?!”</p>
裴夫人聞言微怔,這才發(fā)現(xiàn)秦安穿著家奴的衣袍。</p>
雖有些心寒,但還是不忍責備兒子,眼露溫柔:</p>
“安兒,你阿姐雖然語氣上嚴厲了點兒,但她也是關心你祖父的身子�!�</p>
又瞪向裴鈺:“鈺兒,你不要再鬧了,趕緊帶弟弟去束發(fā)!”</p>
秦安抬頭看了不情愿的裴鈺一眼,平靜地移開視線。</p>
對著裴夫人語氣依舊平緩:</p>
“衣袍不合身,冠禮未辦�!�</p>
簡單的九個字,讓裴夫人瞬間紅了眼眶,捂著抽痛的胸口踉蹌了兩步。</p>
是啊,她已經(jīng)三年沒有見過他的安兒了,根本不知他的尺寸。</p>
甚至,她已忘記了她的安兒已到及冠,卻沒能給他辦一個風光的及冠禮。</p>
而前不久,他們在裴國公府給裴煥舉辦了隆重的及冠禮,宴請了京城權貴。</p>
一直在一旁看戲的裴煥,擔憂地上前扶住母親:“娘,沒事吧?”</p>
本心存幾分愧疚的裴鈺,見秦安對母親的痛心疾首冷漠旁觀。</p>
便莫名地氣憤不已,瞪著秦安:</p>
“你看看你,把娘氣成什么樣子了。休在耍心眼讓我們愧疚了,衣袍是母親按照煥兒的尺寸為你縫制的,你倆身段相近怎會不合身!”</p>
“還有,這里是裴國公府,改掉斗奴場里那些低賤的奴隸學來的不良習氣!”</p>
斗奴場里只有生和死,她這種閨閣貴女怎會懂?</p>
“我沒有說謊。”</p>
秦安斂去心底情緒,高高掀起衣袖證明。</p>
卻露出雙臂上密密麻麻猙獰丑陋的疤痕。</p>
五竹看了一怔,捂著嘴眼淚簌簌得流了下來。</p>
難怪,世子不讓他貼身服侍。</p>
更難想像,世子身上會有多少道這般猙獰的傷痕......</p>
秦安察覺到五竹的情緒,微抿唇角,放下衣袖不再言語。</p>
裴夫人看了更是心疼地直接趴在裴煥懷里哭的肝腸寸斷,語不成聲。</p>
裴鈺本想說些什么,一想到秦安手腕上灼眼的傷疤,卻被堵在了嗓子眼里,難受地說不出話來。</p>
裴煥摟著母親,柔聲安撫了幾句。</p>
隨即心疼不已地看向秦安,眼眶紅了:</p>
“阿兄,你受苦了......”</p>
居然惺惺作態(tài)地說他受苦了?</p>
明明他才是那個應該被丟進斗奴場的那個罪人!</p>
還是說,他早就忘記了自己做了些什么?!</p>
不可能,他是堂堂國公府真世子,又豈在乎這些?</p>
秦安不理會裴煥的人前賣乖,移眼看向他身后一直垂著腦袋不言,眼神閃躲的家奴。</p>
整個裴國公府對他的好意,在這一刻彰顯得越發(fā)諷刺了。</p>
當年陷害他的家奴,如今還好生生地侍奉在裴煥左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