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砰!”</p>
酒店大門內,是觥籌交錯、權勢煊赫的“凱旋”。</p>
門外,是沉沉的夜幕和冰冷的雨絲。</p>
趙蒙生沒有片刻停留。</p>
他徑直走向停在不遠處路燈下的那輛老舊二八杠自行車。</p>
雨水打濕了他洗得發(fā)白的舊襯衫,也沖刷著他那只仍在隱隱作痛、被酒液和血污浸染的手掌。</p>
指縫間嵌入的細小玻璃碎片在雨水和冷風的刺激下,帶來持續(xù)的、尖銳的刺痛,但這痛楚卻像冰錐,讓他混亂沸騰的大腦保持著一種接近殘酷的清醒。</p>
他跨上車座,鏈條發(fā)出生澀的摩擦聲。</p>
雙腳用力蹬下踏板,老舊的車輪碾過濕漉漉的地面,濺起細小的水花,載著他瘦削卻挺得筆直的背影,迅速融入了縣城沉沉的雨夜之中。</p>
方向,直指城郊那個小小的、屬于他和女兒的家。</p>
車輪吱嘎吱嘎的轉動。</p>
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流進脖頸,冰冷刺骨。</p>
他的眼神比這雨夜更冷,比這寒風更厲。</p>
腦海中翻騰著李瀟瀟惡毒的嘴臉,張局長劉副局長那令人齒冷的官腔,還有女兒靳小雪那張總是帶著安靜笑容、此刻卻不知身在何方的臉龐。</p>
時間,在焦灼和冰冷的等待中,被拉得無比漫長。</p>
趙蒙生回到家,沒有開燈。</p>
他就坐在堂屋那張老舊的藤椅上,面對著洞開的大門,雨水敲打著屋頂瓦片,發(fā)出細密而壓抑的聲響。</p>
屋外是濃得化不開的黑夜,屋內是死一般的沉寂。</p>
他身上的濕衣緊緊貼著皮膚,帶來陣陣寒意,但他渾然不覺。</p>
那只受傷的手隨意搭在膝蓋上,血跡在雨水和黑暗中早已變得暗沉。</p>
他的目光穿透黑暗,死死盯著門外那條唯一通向家的小路。</p>
每一次風吹草動,每一次雨滴敲打瓦片的變奏,都讓他的神經驟然繃緊,旋即又沉入更深的失望。</p>
女兒,沒有回來。</p>
一分一秒,一點一滴。</p>
窗外的天色,從墨黑,到深灰,再到一種令人絕望的魚肚白。</p>
天,快亮了。</p>
而靳小雪,依舊杳無音信。</p>
就在這黎明前最黑暗、最死寂的時刻,一絲極其輕微的、不屬于風雨的異響,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間刺破了趙蒙生高度警戒的神經!</p>
那是刻意壓低的腳步聲!</p>
鬼鬼祟祟,在屋后靠近!</p>
趙蒙生眼中最后一絲等待的微光徹底熄滅,取而代之的是冰封千里的殺意。</p>
他像一道沒有重量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從藤椅上滑下,身體緊貼著冰冷的土墻,瞬間隱沒在堂屋最深沉的陰影里。</p>
屋后。</p>
兩個穿著廉價夾克、形容猥瑣的男人,正貓著腰,動作笨拙地拖著一個沉甸甸的塑料桶。濃烈的汽油味即使在雨水的稀釋下,也依舊刺鼻地彌漫開來。</p>
“媽的,這破地方真夠偏的……”矮個子低聲抱怨,把桶放穩(wěn)在墻角。</p>
“少廢話,禿哥說了,五千塊!燒完就走人!”</p>
高個子警惕地四下張望,從兜里掏出一個廉價的塑料打火機和一小捆油布條,“快,潑上去!趁天沒亮透,點了就跑!”</p>
矮個子擰開桶蓋,濃烈的汽油味瞬間更濃了。</p>
他吃力地抱起桶,就要往土墻和堆在墻角的柴火上倒。</p>
“呼!”</p>
一股冰冷、狂暴、帶著血腥氣的勁風,毫無征兆地從他們身后卷起!</p>
快!</p>
太快了!</p>
兩人只覺得眼前一花,脖子后面猛地傳來一股無法抗拒的、鐵鉗般的巨力!</p>
“呃��!”</p>
“砰!砰!”</p>
兩聲沉悶的撞擊幾乎同時響起!</p>
高個子被趙蒙生單手掐著后頸,如同拎一只小雞仔,狠狠地摜在冰冷的、濕漉漉的泥地上!</p>
整張臉瞬間埋進了泥水里,嗆得他連慘叫都發(fā)不出來。</p>
只剩下“咕嚕咕嚕”的窒息聲。</p>
矮個子更慘,趙蒙生的膝蓋如同千斤重錘,精準無比地頂在他的后腰眼上!</p>
他清晰地聽到了自己腰椎發(fā)出的、令人牙酸的“咔嚓”聲。</p>
劇痛瞬間剝奪了他所有的力氣和聲音,像一灘爛泥般癱軟下去,手里的汽油桶“哐當”一聲砸在地上。</p>
濃稠的汽油汩汩地流淌出來,刺鼻的氣味瞬間彌漫。</p>
趙蒙生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如同行云流水。</p>
他腳尖一勾,將矮個子掉落的打火機踢飛老遠,同時彎腰,如同拾取枯枝般,一手一個,揪住兩人的后衣領,將他們從泥水里粗暴地提了起來,然后猛地發(fā)力!</p>
“咚!咚!”</p>
兩人的后腦勺狠狠撞在粗糙冰冷的土墻上!</p>
劇痛和眩暈讓他們眼前發(fā)黑,金星亂冒,連痛呼都變成了破風箱般的嗬嗬聲。</p>
趙蒙生的手,如同冰冷的鐵爪,瞬間扼住了高個子的咽喉!</p>
五指收攏!</p>
“呃…呃呃…”</p>
高個子眼珠暴凸,臉色瞬間由紅轉紫,舌頭不受控制地伸了出來,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他徒勞地掙扎著,雙手拼命去掰那只鐵鉗般的手,卻如同蚍蜉撼樹!</p>
趙蒙生的眼神,在黎明的微光中,亮得駭人,里面翻涌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寒冰風暴!</p>
他湊近那張因窒息而扭曲變形的臉,聲音低沉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從地獄深處擠出來,帶著滾燙的血腥氣和焚盡一切的狂暴:</p>
“我!女!兒!呢�。。 �</p>
最后一個“呢”字,如同驚雷炸響,帶著摧毀一切的焦灼!</p>
矮個子癱在泥水里,目睹著同伴瞬間瀕死的慘狀,聽著那如同惡魔低吼般的質問,褲襠瞬間濕透,一股濃烈的騷臭味彌漫開來。</p>
他嚇得魂飛魄散:</p>
“饒…饒命!大…大哥!饒命�。∥覀儾恢�!真不知道啊!”</p>
“是…是禿頭!禿頭哥!他給了我們五千塊錢!就…就讓我們來放把火!把…把這破屋子燒了!”</p>
“真…真的!我們就知道這些!別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求求您…饒了我們吧!我們就是拿錢辦事的嘍啰��!”</p>
“嗚嗚嗚…饒命啊…”</p>
趙蒙生死死盯著高個子瀕死的臉,又猛地轉向哭嚎的矮個子。</p>
那狂暴的殺意在他眼中劇烈翻騰,幾乎要沖破理智的牢籠,將眼前這兩個人渣徹底碾碎!</p>
但女兒的下落,像一道冰冷的枷鎖,死死鎖住了他即將爆發(fā)的毀滅沖動。</p>
他猛地松開了扼住高個子咽喉的手。</p>
“咳咳咳…嘔…”</p>
高個子像一灘爛泥般滑倒在地,捂著脖子,劇烈地咳嗽干嘔,貪婪地呼吸著帶著汽油味的空氣,劫后余生的恐懼讓他渾身篩糠般顫抖。</p>
趙蒙生看都沒看他一眼,冰冷的目光如同兩把剔骨尖刀,釘在矮個子身上:“禿頭?哪個禿頭?”</p>
“就…就是城南那個開棋牌室的…王…王禿子!”</p>
矮個子嚇得一哆嗦,連忙交代。</p>
趙蒙生不再言語。</p>
他掏出自己那個屏幕碎裂的舊手機,調到錄像模式,冰冷地對準地上兩個如同爛泥的嘍啰:“把剛才的話,對著它,再說一遍。”</p>
兩個嚇破膽的嘍啰哪敢不從?</p>
抖抖索索,前言不搭后語,但總算把禿頭給錢讓他們來放火燒屋的事,哆哆嗦嗦地對著鏡頭復述了一遍。</p>
錄像的紅點熄滅。</p>
趙蒙生收起手機,聲音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p>
“滾�!�</p>
這一個字,如同赦令。</p>
兩個嘍啰如蒙大赦,連滾帶爬,甚至顧不上腰疼脖子疼,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踉踉蹌蹌地逃離了這個如同地獄入口般的破敗小院,消失在黎明前的最后黑暗中。</p>
院子里,只剩下趙蒙生,以及那刺鼻的汽油味,還有那個歪倒在地、淌出大半桶汽油的塑料桶。</p>
趙蒙生緩緩轉過身,面對著那個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汽油桶,又緩緩抬起頭,看向自己那扇被雨水打濕、破舊卻承載著所有溫情的家門。</p>
女兒的書桌,還擺在窗邊。</p>
上面堆著她翻得卷了邊的習題冊,貼著她娟秀的字跡寫的勵志紙條……而此刻,她可能正陷在某個不知名的黑暗角落,承受著難以想象的折磨!</p>
草擬嗎!</p>
“呼哧…呼哧…”</p>
趙蒙生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不是因為疲憊,而是因為那股壓抑到極致、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撐爆的怒火!</p>
李家!</p>
李瀟瀟!</p>
為了掩蓋一個骯臟的頂替,為了滅掉最后一點可能威脅到他們的“麻煩”,竟然能惡毒到這種地步!</p>
派人來燒他的家!</p>
這是要徹底斬草除根!</p>
將他和他女兒存在過的痕跡,付之一炬!</p>
好!</p>
好得很��!</p>
最后一絲忍耐,最后一點對這個“規(guī)則”的幻想,徹底被這桶汽油點燃、焚毀!</p>
趙蒙生猛地轉身,大步走進屋內!</p>
他徑直走向墻角那個蒙著厚厚灰塵的老式樟木箱。</p>
箱子很沉,上面的銅鎖早已銹跡斑斑。</p>
他伸出那只傷痕累累的手,抓住鎖扣,五指猛地發(fā)力!</p>
“咔嚓!”</p>
銹蝕的銅鎖應聲而斷!</p>
他掀開沉重的箱蓋。</p>
箱子里,沒有金銀財寶,只有一片莊嚴肅穆的深綠色,靜靜地躺在那里。</p>
一件折疊得整整齊齊、肩章和領花熠熠生輝的……</p>
少將軍裝!</p>
在軍裝旁邊,靜靜地躺著一個深紅色的絲絨盒子。</p>
趙蒙生打開盒子。</p>
霎時間,一片令人心悸的光芒在昏暗的屋內綻放開來!</p>
一枚枚勛章!</p>
幾十枚!</p>
沉甸甸的,有純金打造的,有鑲嵌著寶石的,每一枚都造型各異,卻都透著一股浴血鑄就的厚重與榮耀!</p>
上面清晰地鐫刻著:</p>
“一等功”!</p>
“二等功”!</p>
“衛(wèi)國戍邊”!</p>
“戰(zhàn)斗英雄”!</p>
這些勛章,是他前半生槍林彈雨、舍生忘死的見證!</p>
是他用血肉和忠誠換來的無上榮光!</p>
也是他選擇卸甲歸田、守護靳開來女兒平靜生活時,親手塵封的過往!</p>
他一件件拿起。</p>
將那件筆挺的、象征著國之柱石的少將軍裝,鄭重地穿在了洗得發(fā)白的舊襯衫外。</p>
金黃的將星肩章,在黎明的微光中,閃爍著威嚴而冰冷的光澤。</p>
然后,他拿起那沉甸甸的勛章。</p>
一枚、兩枚、三枚……</p>
“特級戰(zhàn)斗英雄”勛章!掛上!</p>
“一等功”勛章!掛上!</p>
“鋼鐵長城”勛章!掛上!</p>
幾十枚象征著無上功勛和鐵血榮耀的勛章,被他一枚一枚,親手、鄭重地佩戴在胸前!</p>
冰冷的金屬和璀璨的寶石緊密排列,覆蓋了大半個胸膛。</p>
在昏暗的光線下,匯聚成一片令人無法直視、也足以令任何魑魅魍魎肝膽俱裂的……榮耀之壁!</p>
沉重的勛章撞擊著胸膛,發(fā)出低沉的金石之聲,仿佛有千軍萬馬的嘶吼在血脈中奔騰復蘇!</p>
最后。</p>
他拿起那頂鑲嵌著金色帽徽的軍帽,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p>
帽檐下,那雙眼睛,再無半點隱忍和克制,只剩下焚盡一切的冰冷怒火和碾碎一切的滔天殺意!</p>
他不再是那個為了女兒忍氣吞聲的農民趙蒙生。</p>
他是……</p>
共和國少將!趙蒙生!</p>
他大步走出家門,看都沒看那桶汽油和狼藉的院子一眼。</p>
他跨上那輛老舊的二八大杠自行車。</p>
掛滿勛章的胸膛在顛簸中發(fā)出低沉的碰撞聲,肩章上的將星在晨光中閃耀。</p>
他蹬著車,如同一柄出鞘的、染血的國之利刃,帶著傾天覆地的怒火和足以碾碎一切不公的榮耀,朝著縣城的方向,疾馳而去!</p>
……</p>
清晨的街道,行人稀少。</p>
偶爾早起的人,看到這個胸前掛滿勛章、穿著將軍服、卻騎著一輛破舊自行車的男人,無不驚愕地瞪大眼睛,如同見了鬼魅,紛紛避讓。</p>
趙蒙生視若無睹。</p>
他的車速不快,卻帶著一種一往無前的沉重氣勢。</p>
終于。</p>
他在縣城老街一家棺材鋪門前停下。</p>
鋪子剛開門,一個穿著汗衫、頭發(fā)花白的老師傅正拿著掃帚在門口清掃。</p>
聽到動靜,他抬起頭。</p>
當他的目光,落在趙蒙生胸前那片在晨光下熠熠生輝、幾乎晃瞎人眼的勛章之墻,落在那筆挺軍裝肩章上刺目的將星時。</p>
“哐當!”</p>
老師傅手里的掃帚直接掉在了地上,整個人如同被雷劈中,僵在原地,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p>
他活了大半輩子,見過出殯的,見過買棺材的,可何曾見過胸前掛滿共和國至高榮譽的將軍,大清早出現在他這小小的棺材鋪門口?</p>
那撲面而來的鐵血煞氣和滔天威壓,幾乎讓他窒息!</p>
趙蒙生翻身下車,軍靴踩在青石板路上,發(fā)出清晰的聲響。</p>
他一步步走到早已嚇傻的老師傅面前,帽檐下的目光,冰冷地如同萬載寒冰,沒有絲毫情緒波動。</p>
“老板�!�</p>
“買棺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