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將醉得不省人事的如萍安全送回陸家，面對傅文佩擔憂的詢問和雪姨探究的眼神，杜飛只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含糊地說：“如萍心情不太好，在外面吹了風，有點不舒服，睡一覺就好了。”他沒有提酒，沒有提何書桓，更沒有提那個讓如萍崩潰的名字。他像一個沉默的守夜人，妥善地處理完一切，然后轉(zhuǎn)身，融入了更深沉的夜色里。</p>
離開陸家那溫暖（或許只是表象）的光暈，街道上的冷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杜飛這才感覺到，自己渾身早已冰涼，心臟的位置卻像揣著一塊燒紅的炭，灼痛難當。</p>
他目睹了如萍所有的崩潰，她的眼淚，她的質(zhì)問，她的絕望。他像一個最忠誠的觀眾，看完了整場名為“心碎”的戲劇，并且，感同身受。那些眼淚，何嘗不是流自他的心底？那些質(zhì)問，何嘗不是他想替她、也替自己向這荒唐命運發(fā)出的吶喊？</p>
可他不能。他只能在如萍面前，扮演那個沉穩(wěn)的、可靠的、說著“沒事沒事”的支柱。他必須收斂起自己所有的情緒，所有的痛楚，像一個密不透風的容器，承接她所有的負面情緒，然后自己默默消化。</p>
但容器，也有滿溢的時候。</p>
他沒有回家。那個空蕩蕩的住所，此刻只會放大他的孤獨。他拐進了另一條街，一家比之前那家更破舊、更不起眼的小酒館。這里沒有昏黃曖昧的燈光，只有幾盞瓦數(shù)不足的電燈泡散發(fā)著慘白的光，照亮了空氣中漂浮的塵埃和寥寥幾個面容模糊、各自買醉的顧客。</p>
“老板，酒�！倍棚w在角落最陰暗的位置坐下，聲音沙啞。</p>
老板默不作聲地拎過來幾瓶最普通的、度數(shù)卻不低的燒酒。杜飛沒有用杯子，直接拿起一瓶，仰頭就灌了下去。辛辣的液體像一條火線，從喉嚨一直燒到胃里，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眼淚都逼了出來。但他沒有停，反而像是跟誰賭氣一樣，又灌下了第二口，第三口……</p>
酒精，并沒有帶來預期的麻痹。 反而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他一直強行封鎖的情感閘門。</p>
如萍哭泣的臉，何書桓看著白玫瑰時癡迷的眼神，如萍質(zhì)問他“我哪里不好”時那破碎的聲音……一幕幕，像走馬燈一樣在他腦海里瘋狂旋轉(zhuǎn)，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尖銳。</p>
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站在陰影里的位置，習慣了看著她的目光追逐別人。可當她的世界因為那個人而徹底崩塌時，他才發(fā)現(xiàn)，那種感同身受的痛楚，遠比他自己失戀要強烈百倍。</p>
他又開了一瓶酒。這一次，他喝得慢了些，眼神空洞地望著斑駁的墻壁。</p>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到如萍的情景，那么溫柔，像一抹暖陽。想起了她在他掉進仙人掌叢時，那雙帶著關(guān)切和忍俊不禁的眼睛。想起了她耐心為他挑刺時，那輕柔的呼吸……那些微不足道的、屬于他杜飛的瞬間，在此刻，被放大成了唯一的慰藉，卻也襯托得現(xiàn)實更加殘忍。</p>
“她哪里都好……”杜飛對著酒瓶，喃喃自語，聲音含混，“是那個何書桓……是他瞎了眼……”</p>
可罵完之后，是更深的無力。何書桓瞎了眼又如何？如萍的心，不還是牢牢系在那個“瞎了眼”的人身上嗎？就像他自己的心，明知道是徒勞，不還是義無反顧地系在如萍身上嗎？</p>
“杜飛啊杜飛……”他苦笑起來，又灌下一大口酒，“你勸她頭頭是道……輪到你自己……你怎么就這么沒出息……”</p>
酒一瓶接一瓶地空掉。胃里翻江倒海，頭腦也開始發(fā)沉，暈眩。可意識，卻偏偏清醒得可怕。那些畫面，那些聲音，非但沒有遠離，反而變本加厲地折磨著他。</p>
他掏出懷里那臺舊相機，摸索著，像是想從這冰冷的機器上汲取一點力量。相機里，還存著他偷偷拍下的、無數(shù)個她的瞬間。笑的，蹙眉的，安靜的，生動的……那是他全部的愛情寶藏。</p>
可此刻，這寶藏也變得沉重起來。</p>
他拿出錢，放在油膩的桌子上，踉踉蹌蹌地站起身，想要離開。身體卻不聽使喚，差點帶倒椅子。旁邊的酒客瞥了他一眼，眼神麻木，很快又轉(zhuǎn)回頭去，繼續(xù)著自己的愁緒。沒有人關(guān)心他為什么喝成這樣，沒有人過來問一句“你沒事吧”。</p>
世界熙熙攘攘，而他杜飛的痛苦，在此刻，是絕對的，孤獨的。</p>
他扶著墻壁，慢慢地往外走。夜風更冷了，吹在他發(fā)燙的臉上，帶來一陣戰(zhàn)栗。他走到路邊，再也忍不住，扶著電線桿劇烈地嘔吐起來。胃里的酒精和酸水混合物灼燒著喉嚨，帶來生理上極致的難受。</p>
吐完之后，他虛脫般地靠在冰冷的電線桿上，大口喘著氣。生理上的痛苦似乎暫時壓過了心里的痛楚，讓他獲得了一絲短暫的空白。</p>
他抬起頭，望著上海夜空那被霓虹燈映照得泛紅的、看不見星星的天幕。一種巨大的、難以言說的悲涼和孤獨，像這夜色一樣，將他密不透風地包裹。</p>
他為如萍買醉有人收場，有人守護。</p>
而他杜飛買醉，只有這冰冷的電線桿，和這無人在意的、陌生的街角。</p>
他甚至沒有像如萍那樣嚎啕大哭的資格。他的悲傷，是沉默的，是內(nèi)斂的，是必須自己獨自吞咽的苦果。</p>
“沒事……杜飛……”他對自己說，重復著他對如萍說過的話，聲音破碎在風里，“沒事的……”</p>
可是，真的沒事嗎？</p>
他閉上眼，感覺到有冰涼的液體終于不受控制地從眼角滑落，迅速被夜風吹干，不留痕跡。</p>
無人問津的獨醉，比任何喧囂的悲傷，都更令人窒息。他守護了如萍的崩潰，那誰又來守護，他這個“守護者”的支離破碎呢？</p>
答案，只有沉默的夜，和口袋里那幾張永遠無法送出的、承載著他全部愛戀的照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