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杜飛站在鏡子前,手里攥著那個小小的、印著洋文標(biāo)簽的玻璃瓶,觸手冰涼。這是他今早特意繞了兩條街,在一家看起來頗為時髦的百貨店里買的發(fā)膠。店伙計(jì)信誓旦旦地說這是上海灘如今最時興的款式,能定住狂風(fēng)暴雨。杜飛倒不求能定住風(fēng)雨,他只求能定住自己這頭從來不服管束、肆意張揚(yáng)的亂發(fā)。</p>
鏡子里的青年,穿著一件嶄新的、漿洗得有些發(fā)硬的淺藍(lán)色條紋襯衫,紐扣一絲不茍地一直扣到最頂端那一顆,勒著喉嚨,有些呼吸不暢。他平時最討厭這種束縛,他的襯衫領(lǐng)口總是隨意地敞著,最上面兩顆扣子形同虛設(shè)。但何書桓不是這樣的。何書桓的襯衫總是潔白挺括,紐扣嚴(yán)謹(jǐn)?shù)乜鄣较骂M,配上他那張輪廓分明的臉和永遠(yuǎn)從容不迫的神情,活脫脫就是從畫報里走出來的紳士。</p>
而如萍,她看何書桓的眼神……</p>
杜飛甩甩頭,不愿再去細(xì)想那眼神里他讀不懂卻又莫名心悸的意味。他深吸一口氣,擰開發(fā)膠蓋子,挖出一大塊透明粘膩的膏體,笨拙地往頭上抹去。他學(xué)著記憶中何書桓的樣子,用梳子一遍又一遍地將原本毛躁蓬亂的頭發(fā)向后梳去,試圖撫平每一根不聽話的發(fā)絲。過程并不順利,發(fā)膠黏住了梳子,也黏住了他的手指,額前有幾撮頭發(fā)頑固地翹著,似乎是在抗議這突如其來的規(guī)訓(xùn)。忙活了半天,鏡子里的人總算勉強(qiáng)有了個齊整的形狀,頭發(fā)光溜溜地貼著頭皮,露出一個過于開闊的額頭,看起來……有點(diǎn)陌生,有點(diǎn)滑稽,但確實(shí),少了幾分往日的毛躁。</p>
“對,就是這樣,斯文,體面�!倍棚w對著鏡子,扯出一個練習(xí)過的笑容,試圖模仿何書桓那溫和又帶著距離感的嘴角弧度�?上奈骞偬焐鷰е环N活潑的稚氣,這個刻意沉穩(wěn)的表情掛在他臉上,像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西裝,怎么看都有些別扭。他不在意,只要能靠近如萍喜歡的模樣一點(diǎn)點(diǎn),這點(diǎn)別扭算什么呢。</p>
約好的地方在公園門口。杜飛到得早,背挺得筆直,站在一棵梧桐樹下,陽光透過枝葉在他那抹了過量發(fā)膠的頭上投下斑駁的光點(diǎn)。他感覺自己的頭皮被繃得緊緊的,連轉(zhuǎn)動脖子都有些僵硬。</p>
如萍來了。她穿著一件藕荷色的連衣裙,步履輕盈,像一陣溫柔的風(fēng)。她走到杜飛面前,抬起眼,臉上慣有的溫柔笑意在觸及他新發(fā)型的瞬間,明顯地凝滯了一下。那雙清澈的眸子里掠過一絲顯而易見的詫異,甚至……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杜飛看不懂的,類似于困擾的情緒。</p>
“杜飛,你……”如萍微微偏頭,打量著他,語氣依舊柔和,卻帶著一絲不確定,“你今天……好像有點(diǎn)不一樣�!�</p>
杜飛的心猛地一跳,帶著點(diǎn)期待又有些緊張地問:“怎么樣?是不是……看起來精神了點(diǎn)?”他下意識地想伸手撓撓頭,手指碰到那光滑硬挺的頭發(fā),又趕緊放了下來。</p>
如萍靜靜地看了他幾秒,那目光仿佛能穿透那層厚厚的發(fā)膠,看到他內(nèi)心所有笨拙的企圖。她輕輕地、幾乎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然后唇角彎起一個淺淺的、了然的弧度:“杜飛,你不需要這樣的�!�</p>
“……什么?”杜飛一愣。</p>
“你不需要模仿別人�!比缙嫉穆曇艉茌p,卻像一把小錘子,輕輕敲在了杜飛精心構(gòu)筑的外殼上,“做你自己就很好啊。原來的你,開朗,活潑,充滿活力,那樣就很好�!�</p>
原來那樣就很好?杜飛的心沉了沉。如果很好,為什么你的目光總是追逐著另一個身影?如果很好,為什么你從不曾用看待何書桓那樣的眼神看待我?他喉嚨發(fā)緊,那句“我希望你能多看看我”在唇邊滾了滾,最終還是被咽了回去。他扯出一個有些僵硬的笑容,含糊地說:“沒……沒模仿誰,就是……換個樣子,也換個心情嘛�!�</p>
如萍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笑了笑,那笑容依舊溫和,卻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紗。兩人沿著公園的小徑慢慢地走著。杜飛努力地想找些話題,他講報社里的趣事,講最近看到的稀奇古怪的新聞,他講得比平時更賣力,笑聲也更夸張,試圖找回那種“開朗活潑”的狀態(tài)�?扇缙即蠖鄷r候只是靜靜地聽著,偶爾附和地微笑,眼神卻時不時地飄向遠(yuǎn)處,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惆悵。杜飛覺得,他們之間仿佛隔著一層無形的壁壘,他在這頭聲嘶力竭,而她在那頭,心不在焉。</p>
送如萍回家時,天色不知不覺陰沉下來。夏日的天氣說變就變,剛剛還是夕陽余暉,轉(zhuǎn)眼間烏云密布,狂風(fēng)卷著塵土和落葉撲面而來。還沒等他們走出多遠(yuǎn),豆大的雨點(diǎn)就噼里啪啦地砸落下來,瞬間連成了傾盆雨幕。</p>
“哎呀,下大雨了!”如萍驚呼一聲,用手遮住頭頂,可單薄的裙子瞬間就被雨水打濕了肩頭。</p>
杜飛想也沒想,幾乎是本能反應(yīng),立刻脫下了自己那件嶄新的襯衫外套。他毫不猶豫地將衣服全部撐開,高高地舉過如萍的頭頂,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為她遮擋住瓢潑大雨。</p>
“快走!如萍,我們跑快一點(diǎn)!”杜飛大聲喊著,一邊盡力用身體護(hù)著如萍,一邊在泥濘的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p>
雨水冰冷,砸在他的頭上,臉上,身上。那精心打理過的發(fā)型瞬間崩塌,發(fā)膠被雨水沖化,混著雨水流進(jìn)他的眼睛,澀澀地疼。頭發(fā)重新變得一縷一縷,狼狽地貼在額前和臉頰。筆挺的襯衫也徹底濕透,緊緊裹在身上,吸足了水份,變得沉重不堪。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只能瞇著眼,憑借著感覺緊緊跟在如萍身邊,那只舉著外套的手臂,因?yàn)橛昧透吲e,很快就開始發(fā)酸、顫抖,但他沒有絲毫放下的意思。</p>
如萍被他護(hù)在懷里的一方小小天地間,除了裙擺和鞋子被路邊的積水打濕,身上幾乎沒怎么淋濕。她抬起頭,看到的是杜飛濕透的胸膛和緊繃的下頜線,感受到他舉著外套的手臂傳來的穩(wěn)定力量。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抿緊了唇,加快了腳步。</p>
終于跑到陸家公寓的屋檐下,脫離了那片狂暴的雨幕。世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嘩啦啦的雨聲和兩人急促的喘息聲。</p>
杜飛放下早已濕透沉重的外套,整個人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頭發(fā)徹底亂了,水珠順著發(fā)梢不斷地往下滴落,流過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吧嗒吧嗒地砸在地上。臉上化的雨水恐怕比外面的積水也少不了多少。那件扣到頂?shù)囊r衫,濕透后緊緊貼著皮膚,領(lǐng)口更是成了一種折磨,他忍不住伸手扯了扯,終于喘過一口氣。</p>
如萍看著他這副落湯雞般的狼狽模樣,眼神里充滿了歉意和感激�!岸棚w,謝謝你!你看你,全都濕透了……”她連忙低頭在自己的手提包里翻找著,很快拿出一條干凈的手帕。白色的棉布手帕,一角繡著一朵小小的、精致的粉色薔薇。</p>
“快擦擦臉吧。”如萍將手帕遞到他面前,語氣是真誠的關(guān)懷。</p>
杜飛愣了一下,看著那條潔白的手帕,再看看自己濕漉漉、沾著泥水的雙手,有些猶豫:“我……我手臟,別弄臟了你的手帕……”</p>
“沒關(guān)系,快拿著�!比缙贾苯訉⑹峙寥搅怂氖掷铩�</p>
觸手是柔軟干燥的棉布質(zhì)感,帶著如萍身上那種淡淡的、馨香的氣息。杜飛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酸澀又滾燙的情緒洶涌而上,幾乎要淹沒他的理智。他小心翼翼地、極其輕柔地用那條手帕擦拭著臉頰和眼睛上的雨水,動作輕得仿佛怕驚擾了什么。他不敢用力,仿佛那手帕是水晶玻璃做的,一碰就會碎。</p>
雨水被拭去,視線變得清晰,可心里的潮濕卻愈發(fā)沉重。他擦完了,卻沒有將手帕立刻還給如萍,而是下意識地、緊緊地將其攥在了手心里。柔軟的布料在他濕冷的掌心被揉成一團(tuán),那小小的薔薇圖案被他灼熱的指尖覆蓋。仿佛他攥著的不是一條普通的手帕,而是什么稀世珍寶,又或者,是抓住了這狼狽雨夜里唯一一點(diǎn)真實(shí)的、來自她的溫暖。仿佛只要這樣緊緊攥著,就能抓住一點(diǎn)點(diǎn)希望,抓住那雙溫柔眼眸曾停留在他身上的瞬間。</p>
如萍看著他緊攥著手帕、站在那里發(fā)愣的樣子,輕聲說:“手帕你留著用吧,快回去換身干衣服,別著涼了�!�</p>
杜飛抬起頭,雨水順著發(fā)梢流進(jìn)眼睛,刺得他眼睛發(fā)紅。他望著如萍,很想說點(diǎn)什么,可所有的話語都堵在喉嚨里,最終只化作一個重重的點(diǎn)頭�!班牛∧恪憧爝M(jìn)去吧!”</p>
如萍對他笑了笑,轉(zhuǎn)身推開公寓的門,走了進(jìn)去。</p>
杜飛一直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后,才緩緩低下頭,攤開手掌,凝視著那條已經(jīng)被他攥得有些發(fā)皺的手帕。雨水沿著屋檐滴落,在他腳邊濺起細(xì)小的水花。他在原地站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將手帕疊好,放進(jìn)自己濕透的襯衫內(nèi)袋,緊貼著還在劇烈跳動的心臟。那里,一片冰涼濕冷,唯有這一小塊地方,殘留著一點(diǎn)虛幻的暖意。</p>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陽光熾烈,仿佛昨夜那場暴雨只是一場幻覺。杜飛一大早就醒了,腦子里反復(fù)回放著昨晚的畫面,如萍遞來的手帕,她關(guān)切的眼神……這讓他心里又生出些微弱的勇氣。也許,如萍并非全然不在意他?他決定再去陸家看看,或許可以約她出去走走?</p>
他換了一身干凈衣服,頭發(fā)也恢復(fù)了往常那樣隨意蓬松的樣子,只是內(nèi)袋里,依舊妥帖地放著那條已經(jīng)洗凈、晾干、卻依舊帶著淡淡薔薇香的手帕。他路過一家新開的咖啡館,巨大的玻璃窗擦得锃亮,里面坐著的人影清晰可見。</p>
他的腳步,就在那一刻,被釘在了原地。</p>
透過明亮的玻璃窗,他清楚地看到,靠窗的位置上,相對而坐的正是何書桓和陸如萍。</p>
何書桓穿著一身熨帖的白色西裝,風(fēng)度翩翩,他正微笑著對如萍說著什么,眼神專注而溫柔。如萍坐在他對面,穿著一件淡綠色的洋裝,陽光透過玻璃照在她身上,仿佛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她微微低著頭,唇角卻抑制不住地向上揚(yáng)起,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愉悅的笑容。臉頰上甚至帶著一抹淡淡的紅暈,眼神明亮,帶著一種杜飛從未在她看向自己時見過的光彩。那是一種混合著崇拜、羞澀和喜悅的光芒。</p>
他們面前的桌子上放著兩杯咖啡,裊裊地冒著熱氣。氣氛融洽得仿佛任何人都無法插入。</p>
杜飛的目光,死死地釘在如萍身邊那個隨意放在座位上的手提包。那是一個米色的、小巧精致的皮包。而在包帶搭扣的位置,隨意地搭著一條白色的手帕。</p>
一條白色的,棉布手帕。距離有點(diǎn)遠(yuǎn),他看不清是否繡著薔薇。</p>
但是,那樣隨意的姿態(tài),和他昨夜將那方手帕珍而重之、緊攥在手心、甚至貼身存放的樣子,形成了多么尖銳而又殘酷的對比。</p>
對他而言,是值得用全部體溫去烘暖的珍寶;對她而言,卻只是一條可以隨意搭在包上、或許轉(zhuǎn)眼就會遺忘的尋常物件。</p>
陽光明晃晃地照在他臉上,刺得他眼睛生疼,幾乎要流下淚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像個迷路的孩子,看著櫥窗里那個他永遠(yuǎn)無法觸及的、溫暖和諧的世界。內(nèi)袋里那條手帕似乎還殘留著溫度,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一陣劇烈的、難以言說的疼痛。</p>
他最終沒有上前,也沒有轉(zhuǎn)身離開。只是像一尊被遺忘的石像,僵立在人來人往的街頭,任由那咖啡館里傳出的隱約談笑聲,和那抹隨意搭著的白色,將他最后一點(diǎn)笨拙的希冀,徹底碾碎在腳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