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馬車里光線稍暗,窗門綴著雕篆精致的翠竹。</p>
夏初嫣輕輕推開了小窗,心不在焉望著窗外的景致,泠泠細碎的雨絲順著風吹的方向拂面而過。</p>
春雨淅淅瀝瀝,沿街都不見幾個人影。</p>
忽然間,她身側的男人抬手關上了車窗,一并將雨霧關在窗外。</p>
陸夜華有一雙很漂亮的手,手指修長干凈,骨節(jié)凸起明顯,纖瘦雪白,不染塵埃。</p>
光影輕黯,陸夜華臉色淡淡,斂起笑意時眉眼透著高不可攀的疏離冷漠,漆黑的眼珠盯著她柔軟雪白的臉龐看了半晌,扯了下嘴角,冷冷淡淡道:“風大雨大,郡主還是少折騰為好�!�</p>
幾個月不見,陸夜華發(fā)覺她好像瘦了些。</p>
珠圓玉潤的漂亮小臉蛋好似瘦了一圈,腰肢細得他單手就足夠將她圈起來,攏在軟綢里的身段,蘊著些許無枝可依的纖弱。</p>
陸夜華十六七歲,還是個少年時。</p>
也不是沒有幻想過日后的妻子會是什么模樣,他原先從來沒將他和夏初嫣的婚約當回事,他想要娶的女人,不必是國色天香的大美人,但得要能撐得起門楣,聰明而有氣魄。</p>
夏初嫣在他眼里實在算不上多有魄力,反而有些過于嬌貴。</p>
娶回家后,他操心的事情只多不少。</p>
好似現在,她明知自己身體不好,才又剛病了一場,春寒料峭的凜凜雨天竟然還開著窗戶吹風。</p>
寒風刺骨,回去她若又是發(fā)起高燒,母親又要怪罪他。</p>
陸夜華想到這里下意識皺了皺眉,她從小就愛生病,病了之后格外粘人,有幾次燒得腦袋迷糊還緊緊攥著他的袖子,粘人又煩人。</p>
若再過兩年,她過了門。</p>
他都得操心死她的事情。</p>
這也就算了。</p>
太后舍得將這個外甥女嫁到淮安侯府,可沒有打什么好主意,不過是想將他們都算計進去。</p>
陸夜華盯著她精致的小臉,忽然伸出手指攏住她的下巴,男人凜凜的氣息鋪天蓋地將她圍了起來。</p>
夏初嫣試著掙了掙,沒能掙開他的力道。</p>
下巴指不定已經被他掐得發(fā)紅了。</p>
這片皮膚都似火燎般燒了起來。</p>
夏初嫣氣得不輕,氣呼呼正要和他吵起來。</p>
陸夜華松開了拇指,低聲漫不經心道:“方才瞧見郡主臉上有臟東西,無意冒犯�!�</p>
他隨口胡扯,連敷衍都懶得敷衍。</p>
夏初嫣的臉自然干干凈凈,皮膚極白,出門之前精心照過鏡子,怎么可能會有臟東西?</p>
她氣得想同他吵架,對上他淡淡的表情,就又什么都不想說了。</p>
陸夜華只當沒瞧見她眼底的怒意,他這個表妹表面看著乖巧聽話,安安靜靜,特別討長輩喜歡。</p>
其實心思多得很,一點都不老實。</p>
馬車緩緩停在侯府門前。</p>
夏初嫣多一刻都待不下去,陸夜華好像也不太喜歡與她獨處,先下了馬車。</p>
她穿著的裙子有些繁瑣,跳下馬車時不小心絆到了裙擺。</p>
夏初嫣伸手扶住了身前的男人,陸夜華見她差點崴到了腳,只掃了她一眼,并未多說。</p>
夏初嫣很快就松開了他的手臂,整理好衣裙,很客氣同他道了聲謝。</p>
陸夜華瞧了兩眼低垂眉眼的小姑娘,面無表情道:“不必客氣�!�</p>
他就說,他這個表妹心思多得很。</p>
府門前這么多雙眼睛盯著看,亦能泰然自若做起這種事。</p>
故意拉拉扯扯。</p>
夏初嫣同陸夜華打了聲招呼,便要回聽瀾院。</p>
陸夜華望著少女娉婷的背影,斜風細雨落了下來,他叫住了她,捉過她的手,把傘塞入她的掌心。</p>
男人手指微涼,沁著寒意的指尖蹭過她的皮膚,夏初嫣接過了傘,往后退了兩步。</p>
細雨落在男人的肩側,那片布料顏色都更深一些。</p>
夏初嫣沒有多看,打著傘緩步離開。</p>
陸夜華去了書房,練了會兒字沉心靜氣。</p>
靜靜待了片刻,陸夜華拿起桌角上方的徽州硯臺,這方沒用過的硯臺底下壓著一紙婚書。</p>
不過婚書尚未寫完,還需要細細的潤色。</p>
陸夜華的母親在他這次去鄴城之前就和他透過底,來年開春是一定要去郡王府為他提親的,叫他提前備好婚書。</p>
婚書是陸夜華親手寫的。</p>
一筆一劃,一字一句,倒也認真。</p>
陸夜華自己都還沒想通他為何要如此上心,交給旁人去寫也是一樣的,還不必勞神費心。</p>
說來這兩回他瞧見夏初嫣,心口竟然都有些悶痛的窒頓感,就好像被人用刀子扎在了心口。</p>
真是疼得厲害。</p>
陸夜華也不知自己為何見了她,心就那樣的疼。</p>
一針接著一針,刺在他的心頭,難受得要命。</p>
他卻也能忍得住,明明見了她心臟疼得不舒服了還是舍不得將眼睛從她身上移開,仿佛再也不想失去這個人。</p>
陸夜華都懷疑,夏初嫣是不是在他身上下蠱了。</p>
她心思多,為了嫁給他也是什么都做得出來的。</p>
陸夜華寫不下去字了,滿腦子都是夏初嫣。</p>
她那張漂亮勾人的臉蛋,纖柔嬌媚的身段,她的一顰一笑,甚至是蹙眉,都叫他惦念在心頭。</p>
還有她同宋硯璟并肩站在廊下的畫面,男才女貌,甚是般配。</p>
夏初嫣還將宋硯璟當成了個剛正不阿的好人,殊不知御史臺的冤案十樁有九樁都是經由他手,宋硯璟最瞧不上也是皇家之人。</p>
宋硯璟的祖父,當年就是死在屠城里的。</p>
宋家的人自認憎惡那時一昧講和、舍城賠款的無能皇室。</p>
想著這些事,陸夜華將婚書放了回去,冷著臉叫來門外的周述:“派幾個人,暗地里看著郡主,若有異動,隨時向我稟告�!�</p>
周述依言照做:“是�!�</p>
夏初嫣回屋就先喝了碗夏茶,驅驅寒氣。</p>
她解開身上的斗篷,屋子里還燒著地龍,即便是倒春寒的天氣也不太冷,她坐在鏡子前,看清楚了下巴上的掐痕,心頭惱怒。</p>
陸夜華下手可真重,短短片刻,就掐紅了她的皮膚。</p>
宜春瞧見郡主臉上的痕跡,低呼了一聲:“郡主,這是怎么弄得?”</p>
夏初嫣叫她拿來香膏,在紅痕處抹了點香膏看著似乎好上了一些,她扯了謊:“我不小心碰到了柱子�!�</p>
宜春并未懷疑,轉而說起了另外一件事:“郡主,您早上出門之后,岑家的嫡小姐讓人給您送了帖子。”</p>
“岑瀾?”</p>
“是�!�</p>
“我知道了�!�</p>
岑瀾是皇后娘娘的親侄女,喜歡陸夜華也不是一天兩天了。</p>
岑瀾的父兄在朝中勢力不小,正二品的大官,他的兄長如今在監(jiān)察院里辦事。</p>
她和岑瀾原本關系還不錯。</p>
她以為岑瀾也是真心將她當做姐妹,其實岑瀾待她好,不過是為了更方便接近陸夜華。</p>
當年,岑瀾經常在她耳邊說陸夜華的壞話,有意無意將他形容成萬分不通情達理的蠻橫之人。</p>
野心勃勃,遲早要篡位。</p>
這也漸漸使得她愈發(fā)討厭陸夜華這個表里不一的冷面閻羅。</p>
夏初嫣那時快要和陸夜華定親了。</p>
郡王府同淮安侯府私底下已經在商量著婚事,岑瀾請她去踏青賞花,她卻不小心被人推進了湖里。</p>
連推她的人都沒看清,一頭栽進湖水中。</p>
那池湖水,好似幽靜的深淵。</p>
她在湖里掙扎許久,逐漸沒有了力氣,身體緩慢沉了下去,以為快要命喪黃泉時,卻被一個男人救了出來。</p>
可惜那個男人并不是陸夜華。</p>
而是恰好經過的宋硯璟。</p>
兩人渾身都濕透了,潮濕的布料貼著身軀,曲線都瞧得清清初嫣。</p>
岑瀾恰好這個時候帶著人急匆匆找了過來,眾目睽睽,場面實在難堪。</p>
她名聲盡毀。</p>
風言風語傳得難聽極了。</p>
雖說后來陸夜華還是寫了婚書,上門提親。</p>
但夏初嫣已經不想嫁給他,就叫父親主動退了婚,因此才被陸夜華記恨上。</p>
皇叔因為此事,特意將她父親調去了前線。</p>
幾個月后父親戰(zhàn)死沙場,尸首不全。</p>
母親一病不起,不到半年也跟著去了。</p>
這輩子,夏初嫣不會再信岑瀾說的一個字。</p>
她想了想,片刻后吩咐道:“宜春,你去回了岑府,說我這幾日要在家中養(yǎng)病,無暇赴她的春宴�!�</p>
“奴婢這就去辦�!�</p>
既然岑瀾喜歡陸夜華。</p>
那就成全她好了。</p>
窗外的雨勢逐漸和緩,夏初嫣支起木窗,往外看了兩眼,雨過天霽,霧色蒙蒙。</p>
她忽的想起下午在馬車里做的那個夢,亦真亦假,分不清虛實。</p>
夏初嫣覺得陸夜華或許早就盼著她死了。</p>
他已經報復夠了她。</p>
膩也該膩了。</p>
又怎么會像夢里那般,破碎得好似遭遇了天大傷心難過的事情。</p>
夏初嫣從來沒有在陸夜華的臉上看見過,那樣悲傷哀戚的痛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