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田掌柜去后面取完茶后，知曉茶花被兩個下三濫給調(diào)戲了，又隨口安撫她兩句。</p>
“他們這樣混的，又愛招惹，指不定哪天就死半道了�！�</p>
只是他皺眉說完之后，抬頭見客棧里不知不覺便坐了好些客人的模樣，似乎有些異樣。</p>
田掌柜一把歲數(shù)下來，旁的東西沒有，就是這看人的眼睛頗為毒辣。</p>
往日里客棧要有這么些客流量，早就吵得跟鴨子下塘似的，哪里會像現(xiàn)在這樣，雖然也有說話聲音，但卻好似拘束著什么，不那么放得開似的？</p>
他正打算嘀咕兩句的時候，就見角落里一張桌子好端端地竟突然就被誰一把掀翻。</p>
角落里幾個平民打扮的人終于產(chǎn)生了異動，不知是誰先動得手，惹得其余老百姓紛紛駭然失色，發(fā)出驚呼。</p>
一把爍著寒光的冷劍便在瞬間從桌子中間劈開，徑直砍向了趙時雋的后背。</p>
然而俞淵反應比對方更快，撐著桌角一個兔起鶻落，行云流水地反手一擋。</p>
那來勢洶洶的利器便“當啷”撞在了緊貼于他手臂外側(cè)的玄黑劍身之上，一陣嗡鳴劇顫之下對方的劍竟應聲而斷。</p>
饒是刺客見多識廣竟也不可避免的怔愣了一瞬。</p>
只這短短一瞬那玄黑的殘影便掠過他的瞳仁，喉頭骨肉割裂之際，刺客尤未反應過來，那爆裂的血管中便噴濺出了大量鮮血，直直倒下。</p>
……</p>
對于尋常百姓而言，一場混戰(zhàn)的情景可怕程度不吝于是死后的十八層地獄。</p>
尸體殘骸、腥血流淌，以及兩股勢力地咬殺，將客棧轉(zhuǎn)眼間便更替成了修羅場般。</p>
“茶花啊，這酒樓保不住沒關(guān)系，我……我還有兒子呢……”</p>
田掌柜拽著茶花躲在桌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臉都煞白。</p>
他反復念叨這兩句話，哪里是安慰茶花，分明是說服自己不要出去阻止他們，不要送死。</p>
直到一個死人猛地撲倒在這里，田掌柜嚇得慘叫一聲翻著眼白就昏倒了過去。</p>
茶花下意識攥扶住了他，小臉同樣驚得煞白。</p>
然而便在這種極致緊繃的狀態(tài)下，茶花卻聽見了男人輕微地“嘖”了一聲。</p>
就像是那些在看戲取樂的人，對這場戲高潮迭起之處感到了些許不滿般，發(fā)出失望的嘆息。</p>
刀光血影之下，趙時雋始終儀態(tài)從容地坐在原位，不僅一點都不緊張，甚至是一副索然無味的姿態(tài)。</p>
可看著地上蜿蜒的血，鮮紅的碎肉，茶花卻連這人淡定的十分之一都做不到。</p>
她腦袋里還有些木，目光所及的范圍也僅可以看到男人那只好看的手指。</p>
雪白的扳指上沾染了一滴刺目的血漬。</p>
趙時雋從拇指上撥弄下來，拈著東西似乎遺憾。</p>
“這可是我最喜歡的小玩意兒……”</p>
“可惜，臟了啊。”</p>
輕飄飄的幾個字，仿佛頃刻間便令那扳指失去了應有的價值與光輝。</p>
如劣石般，被人隨手從指縫間漏下，轱轆翻滾到地上，停留在了茶花不遠處。</p>
男人卻看都不再多看，在隨從的附庸下，抬腳踏出了客棧。</p>
其余人則押送著余下的活口一并帶走。</p>
良久之后，死寂的客棧里才發(fā)出了輕微的動靜。</p>
一只小手鬼使神差地將那只帶有男人體溫的白玉扳指撿起。</p>
在小姑娘眼里，這仿佛不是一個扳指，而是哥哥的補藥，還有哥哥的肉湯。</p>
而且……</p>
這也是貴人不要的東西……</p>
茶花垂眸，雖覺得這撿來的物件燙手般感到陣陣不安，可到底沒能松開。</p>
田掌柜的客棧被查封了，里面的尸體也被衙差們一一拉走。</p>
田掌柜醒來之后本要哭天喊地，卻得到了那位貴人仆人送回來的一張銀票。</p>
那張銀票買下他這家客棧都綽綽有余。</p>
田掌柜突然發(fā)了一筆橫財，不僅不哭天喊地了，反而高興地要關(guān)了客棧，想要出門去找他兒子。</p>
“田掌柜說，要關(guān)了客棧去找他兒子，便與我結(jié)清了錢�！�</p>
茶花輕聲將這事情告訴哥哥。</p>
陳茶彥今日身子稍好一些，便陪茶花多說了會兒話，又道：“那地方太過混雜，你回來也好。”</p>
他說著笑了笑，對茶花道：“我今日試著下地走了兩圈，扶著墻從這處一直走到門口，竟也沒有先前那樣費力氣了，可見這些時日喝的湯藥都生效了�！�</p>
他這樣說顯然也是想要妹妹不必憂心于他。</p>
茶花輕輕地“嗯”了一聲，那雙清澄的霧眸里果真少了一些擔憂般，替哥哥掖了掖被角。</p>
小姑娘稍稍放松下來，卻并不是因為陳茶彥方才口中的安撫。</p>
而是因為她終于可以買些補品去給哥哥補身子了。</p>
夜里茶花將扳指放到水盆里擦了擦。</p>
這白玉扳指一看便是上等白玉，晶瑩剔透，哪怕沾染了血漬與灰垢，反而也只會更加襯托得它本色優(yōu)越。</p>
洗干凈后，它在茶花的眼中漂亮得幾乎毫無瑕疵。</p>
畢竟有些東西，與生俱來便會惹人憐愛，哪怕落入塵土，也依舊難掩它的驚艷光澤。</p>
隔天茶花去了當鋪，將那白玉扳指當了出去。</p>
陳茶彥再一次醒來時怎么也沒想到，今日的膳食里竟會出現(xiàn)肉和肉湯這種讓他已經(jīng)久違到陌生的東西。</p>
那肉味讓他食指都顫動，可他卻越來越詫異，拉著茶花反復盤問。</p>
“茶花，你萬不可做那些下作的事情……”</p>
茶花見他著急得臉都白了，這才將田掌柜關(guān)門的真正理由告訴了哥哥。</p>
“我是怕哥哥為我擔憂，所以便沒敢說……”</p>
“茶花——”</p>
陳茶彥打斷她道：“這樣嚴重的事情，怎能不告訴我？！”</p>
茶花抿了抿唇，輕聲認錯：“茶花知曉錯了……”</p>
陳茶彥一見她這幅模樣，再大的火氣都會頃刻間化為烏有。</p>
他盯了她片刻，隨即發(fā)出了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p>
“茶花，我只是擔心你。”</p>
眼下看到恢復的希望，他比誰都想要更快地恢復健康，重新做回那個為茶花遮風擋雨的哥哥。</p>
“我萬萬沒想到有一日會要靠著你，才能勉強茍活……”</p>
陳茶彥語氣自責，“我想保護你，可卻讓你受盡了委屈，是我不好。”</p>
茶花搖頭，很是認真說道：，“哥哥很好�！�</p>
寥寥幾字，被她說得珍而重之。</p>
陳茶彥心口愈軟，撫了撫她發(fā)頂，道她還是個傻姑娘。</p>
他想，他這輩子一直都是壞運氣，可只有茶花是她唯一疼愛的妹妹，和他唯一的好運。</p>
因為這一筆錢財，茶花的日子也明顯變得輕松了一些。</p>
然而陳茶彥卻不許她再買補品給他，用了些過猶不及的借口推拒，反倒催茶花去買一身新衣服穿。</p>
陳茶彥在關(guān)心起茶花的時候，便尤其愛拿出往日里做哥哥的威儀，不許茶花不聽。</p>
茶花拗不過他，又唯恐他對這筆錢財生出其他懷疑，這日便兀自來到了一家成衣鋪。</p>
鋪子里的娘子見她面容丑陋也不輕視，反而笑著將人迎了進去，向茶花推薦了好些時下流行的衣裙。</p>
茶花看著這些衣裙的價錢猶豫了許久，卻偶然間看到了一套白色的襦裙。</p>
那襦裙并非是純白，而是帶著一種暖意，好似淡青玉色般的色澤，素淡到連花紋都沒有的式樣。</p>
襦裙是繡娘偷懶制的成品，可惜年輕的姑娘愛俏，沒有百花玉兔，也沒有艷麗色澤，根本就銷不出去。</p>
見茶花多看了兩眼，便折價推薦給了茶花，將小姑娘半推半就地送進去試穿了一番。</p>
待茶花更換出來之后，效果卻遠遠出乎了娘子的意料。</p>
“倒不曾想，它竟這般適合姑娘……”</p>
褪去了灰撲撲的裙衫，小姑娘整個人的氣質(zhì)都得到清洗一般，身上那股澄澈氣息被大大地襯托出，讓人總有種說不上的順眼。</p>
好似這樣的純白合該天生就來陪襯茶花這樣的姑娘。</p>
“姑娘若要的話，再給你便宜一成，不然也只能嘆姑娘與這衣服沒緣分了。”</p>
娘子是個實誠的買賣人，做生意也講究眼緣，見這衣裳這般合適茶花，自然也愿意再讓一成。</p>
當然，積壓了太久也是主要的緣由就是。</p>
茶花摸了摸那裙擺，想到哥哥希望她有新衣服的念頭，到底也沒能拒絕了娘子這筆買賣。</p>
茶花出了成衣鋪子，又去了趟薛府，將林姨娘先前遺落在自己那里的布料與針線都奉還。</p>
可林姨娘這回見了她不僅沒像上次一般生氣，反而還讓鄭婆拿來一盒碎銀塞到了茶花手中。</p>
“茶花，宋公子說上回在客棧里答應要補給你的賞賜，你可還記得�！�</p>
茶花捧著那盒碎銀，漸漸想起了這茬。</p>
她打開了盒子，在看清楚里頭的碎銀數(shù)目之后，眸里掠過一絲訝異。</p>
“怎會這樣多……”</p>
這些錢加起來，比先前與林姨娘約定好伺候那貴人一次的價錢還要多出許多來……一旁鄭婆卻接話道：“茶花，我早就看出來你是個有福氣的孩子，你哥哥有你這樣的妹妹真是他的福氣�！�</p>
“你收了這銀子，往后好好伺候貴人，別再惹貴人不高興了�！�</p>
茶花垂眸，后知后覺明白了過來。</p>
這是要她繼續(xù)伺候的意思……</p>
她輕輕地將那盒蓋子蓋上，仍舊輕聲拒絕道：“鄭婆，我答應了哥哥，不會再去伺候貴人的。”</p>
“這錢，我不能收。”</p>
話說到這里，也足可看出茶花的堅決。</p>
林姨娘臉上的笑容僵了僵。</p>
這么多的錢，她茶花還能說出個“不”字？</p>
她道茶花是個性情溫善柔軟的小姑娘，卻不曾想對方骨子里執(zhí)拗起來的時候簡直就好似一頭驢，能把人給氣死。</p>
“茶花，這可不是說笑，你若拒絕了貴人，下回可真就沒這么走運了？”</p>
茶花垂眸，并沒有任何要改變主意的意思。</p>
茶花再一次拒絕了林姨娘后，這回卻不知何故心底一直都很不安定。</p>
那樣的心慌一直持續(xù)到了第二天早，茶花的院子外頭便突然來了兩個衙差。</p>
茶花見到這兩人時險些以為自己和哥哥身份暴露。</p>
然而對方卻只是提起要她協(xié)助一位貴人幫忙辦案。</p>
彼時茶花心虛得厲害，亦是害怕屋里的哥哥驚醒后會出來撞見，自然頭腦發(fā)麻地同他們?nèi)チ恕?lt;/p>
日上三竿，趙時雋在府邸里才慢悠悠地起身洗漱。</p>
待衙差上門來求見的時候，他卻還是一副未束冠發(fā)的慵懶模樣。</p>
男人這幅皮相本就生得俊美無儔，那長發(fā)不拘時便好似于人枕側(cè)的輕浮姿態(tài)，看上去多少都顯得放蕩，叫那一旁伺候的丫鬟看得都頗有些臉熱。</p>
茶花見他時還有些不解，見那衙差并未跟進屋來，心底才稍稍安定。</p>
“您莫不是沒收到碎銀？”</p>
得知是他之后，茶花的第一反應便想到了自己沒收的那盒碎銀。</p>
趙時雋坐在椅上，手底下?lián)芘枭w，溫聲道：“你不必怕，退回來的銀子馮二焦自然是收到了。”</p>
“這回叫你來，不過是有些事情想要同你打聽�！�</p>
茶花聞言，卻愈發(fā)迷惑，道他會有什么事情要向自己打聽……可她萬萬沒有想到，男人那張漂亮的唇瓣接著會吐出讓她如遭雷劈的話語。</p>
“幾日前，我在客棧里頭丟了一只白玉扳指……”</p>
“不知你是看到了，還是沒有看到？”</p>
趙時雋挑著唇角，復又撿起茶幾旁一把溫潤的象牙骨扇。</p>
他抬起眼皮朝茶花看去，卻見小姑娘整個人愣在了原地。</p>
“那……不是您丟棄不要的東西嗎？”</p>
茶花腦中幾乎是一片空白。</p>
她當時明明聽得分明，是他嫌臟，不要了的東西……趙時雋聞言卻握起那折扇抵了抵掌心。</p>
“那樣貴重的東西，我怎么會不要呢？”</p>
他朝茶花輕眨了眨眼，繼而用著溫柔的語氣不給她半分思考的余地詢問于她：“茶花，你能告訴我，那扳指哪里去了嗎？”</p>
茶花呼吸微微一窒，水眸輕顫著，卻答不出一個字兒來。</p>
男人幽沉的眸子里似乎藏著極危險的東西，令她瑟縮地避開了視線。</p>
趙時雋抬腳緩緩走到她的近前，微微逼迫的身軀仿佛在她面前造出了陰影。</p>
“若與你無關(guān)的話，那我可就直接報官了呀……”</p>
他說著便要往門外走去，似要去尋衙差。</p>
可下一瞬袖口卻被一道極小的力度給輕輕扯住。</p>
茶花聽到“報官”二字，睜大了霧眸，卻再不敢生出一絲一毫的猶豫。</p>
她比誰都害怕報官，也比誰都清楚報官的下場。</p>
那樣也許會暴露哥哥的身份，會害死哥哥。</p>
茶花哆嗦著小嘴，無措地與他交代了自己撿到扳指的事情后，才極小聲地央求他。</p>
“您能不能先不要報官……”</p>
“扳指是我拿的，我會想辦法還給你的�！�</p>
趙時雋瞥著她情急之下搭在自己袖擺上的纖細手指，忽然就想到自己從前養(yǎng)過的一匹小馬。</p>
那小馬是他看它奄奄一息的時候賞了它口吃的救下來的。</p>
后來他要騎它的時候，它卻野性十足，叛逆得摔過他好幾回。</p>
旁人當他會丟了這馬，他卻不僅沒丟，還日日忍著馬糞臭味，馬廄里的骯臟，極有耐心地陪這馬熬著，訓著，哄著。</p>
終有一日，它到底還是為他所折服，讓他痛痛快快地給騎上了身。</p>
旁人這時又以為這是他視若珍寶的愛馬，可轉(zhuǎn)頭就被他隨手給拋棄，毫無留戀地放歸了山野間。</p>
在外人眼里頭，他們覺得趙時雋性情古怪，不是沒有道理。</p>
可誰讓他生來就是昭王世子，又讓他生來就注定會成為昭王？</p>
趙時雋挑著唇角，舉止是優(yōu)雅有禮的，可從頭到尾，他從來就是個半分都忤逆不得的人。</p>
他高高在上慣了，這樣的人又豈容茶花一再駁他面子？</p>
起初發(fā)現(xiàn)她丑，他固然嫌棄。</p>
但他在那張榻上卻看得分明，她眼里的嫌棄可不比他少半分。</p>
這也罷了，偏他第二回難得大發(fā)善心賞她伺候自己的機會，她竟也同林姨娘拒絕，將他遞來的面子擱在地上？</p>
她不要就罷，竟楚楚可憐地躲在那客棧拋頭露面地做事，好似專程來表演給他看，好叫他知道，她寧愿被兩個無賴調(diào)戲，也不愿進他府里去。</p>
活生生把他襯托成了個晦氣東西似的。</p>
越是如此，就越是把他臉皮往腳底下踩。</p>
他那時笑得又多甜，心里頭就有多少惡毒的心思。</p>
不識好歹的東西，道這天底下怎么會有她這樣不識好歹的人？！</p>
他故意把玉扳指丟在她面前，就是要她上套，給她個教訓……趙時雋笑了笑，扇尖似不經(jīng)意間掠過小姑娘的發(fā)帶。</p>
他輕柔的話語卻不容置喙。</p>
“我的時間也很寶貴的……”</p>
“茶花，你總要給我個時間，你說是不是？”</p>
他的要求合情合理，完全讓人找不出半分破綻。</p>
小姑娘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她還攥住他的袖擺，手指反而緊張地更收攏了些，帶著哭腔“嗯”了一聲。</p>
她長長的睫垂落下，都掩不住眼中瑩潤的水霧。</p>
趙時雋盯了一瞬才挪開了目光。</p>
待茶花離開之后，馮二焦把人送到門口，又屁顛屁顛回來，一副狗腿的嘴臉。</p>
“那小姑娘出府的時候，眼睫都濕漉漉的，可憐見的，便是長得那樣不好，奴才看著都有些揪心呢�！�</p>
“您說，她真能把扳指還回來嗎？”</p>
趙時雋挑著唇，眼底倒是透著慣有的涼薄。</p>
“你說呢？”</p>
既是要給她個教訓，哪里還會給她機會？</p>
偏她還真敢應他？</p>
等她發(fā)現(xiàn)自個兒壓根就沒本事還的時候，自然該明白，有些人不是她招惹得起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