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pisode 01</p>
十月初，臺風(fēng)剛過，溽熱暑意殺了個回馬槍，遮陽棚也擋不住海上烈陽，落下的影子將甲板切割成得黑白分明，邊緣銳利。</p>
一波波溫浪拍打船舷，彌月坐在交通艇內(nèi)，身子跟著一晃一晃，感覺腦漿都快被搖勻了。</p>
在島上小賣部吹了十分鐘電扇，喝掉一瓶冰過的礦泉水，她終于緩過來一點(diǎn)，走回玻璃柜臺前，指了指那部紅色電話：“老板，這個可以用嗎？”</p>
這漁村不大，沒有名景，游客也少，老板做村民生意，并不熱絡(luò)，只抬抬下巴，示意她看一旁寫在白色紙殼上的字：長途0.4/分，市話0.3/分。</p>
眼珠子仍盯在電腦屏幕的蜘蛛紙牌上。</p>
這不怎么鳥人的態(tài)度，反而讓彌月舒心。</p>
她拿起聽筒，打給錢孟樂。</p>
從輩分上講，錢孟樂是她表姑，不過兩人年齡差不多，從小就打成一片，比起姑侄，更像一對姐妹。</p>
彌月這趟離家，要去哪兒，誰也沒告訴，只有錢孟樂知道。</p>
當(dāng)然，大家也不是傻的，彌月辭職，退婚，離開C市不知所蹤，哪怕錢孟樂舉手發(fā)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也逃不過一次次盤問。</p>
“哇，你知道嗎，這幾天我家簡直比過年還熱鬧，”電話那頭，錢孟樂掰著手指一個個算，“我爸，大哥大嫂，叔叔嬸嬸，聞夫人也來了一趟，哦，還有聞琛……咳。”</p>
話音很快止住，但這兩個字，彌月還是聽真切了。</p>
念書那會兒，她早就把“聞琛”二字，在心里咀嚼了太多遍，已經(jīng)熟悉到，誰叫到他的名字，她比他要更快地看過去。</p>
以至于現(xiàn)在，不想聽見了，耳朵卻還保持著那份靈敏。</p>
“我爸媽怎么樣？”她繞開這個人，問。</p>
“氣得不輕，你也知道，大哥他們原本對這樁婚事很滿意的嘛……”</p>
錢孟樂口中的大哥，就是彌月的父親錢康柏。雖說不該隨便評價長輩，可這么多年下來，彌月心里也是清清楚楚，父親是真沒什么經(jīng)商才能。</p>
母親彌令慧家中經(jīng)營餐飲，一度做大，可惜管理落后，很快便難以維系，在去年申請破產(chǎn)。</p>
本身能力不行，又沒有岳家可以仰仗，錢康柏從老爺子手中接過來的建材生意，是一年不如一年。</p>
除非，彌月與聞琛結(jié)婚，得到聞家的助益。</p>
聞家以地產(chǎn)發(fā)家，光是指縫里漏下去一點(diǎn)，就足夠錢家產(chǎn)業(yè)起死回生。</p>
而這個設(shè)想，也并不算癡人說夢。</p>
錢、聞兩家祖上交好，兩位老爺子一起扛過槍，有過命交情，口頭曾將這一輩定為娃娃親。彌月性格溫柔，做事又穩(wěn)，很討聞母喜歡，更不要說與聞琛同窗三年，感情怎么說也要比別人好一點(diǎn)。</p>
最后在一眾適齡女孩中勝出，也算順理成章。</p>
訂婚那天，親朋滿座，紛紛道賀，錢父錢母揚(yáng)眉吐氣，笑得合不攏嘴。彌月與聞琛并立臺上，郎才女貌，令人艷羨。</p>
過后好幾個月，還有人提起這場定親，講聞家如何如何大手筆，可見聞少爺對她的愛重之意。</p>
原先，彌月也是這么以為的。</p>
直到不久前，無意中聽見聞琛與發(fā)小聊天，字字句句，離不開一個叫“清影”的名字。</p>
一聽就是女孩兒。</p>
“喂，看ins沒，清影要回國了，你就沒點(diǎn)想法？”</p>
“什么想法？”</p>
“別裝傻，你倆大學(xué)分分合合，她作你哄的，怎么說也談了四五年了吧，和這個才在一起多久就訂婚啊，喜歡她什么？”</p>
是啊，喜歡她什么？</p>
彌月心猛的一跳，忽然發(fā)覺這個被很多人視作戀愛蠢話的問題自己從來沒問過，而聞琛也從未回答。</p>
他甚至沒有對她說過“喜歡”這個字眼。</p>
確立關(guān)系那天，也只是問：“彌月，我們要不要交往試試？”</p>
可就這一句，也足夠令她欣喜。</p>
因?yàn)樗锹勮�，她十五歲就喜歡上的少年。</p>
彌月還記得，高一那年，兩人分在隔壁班，交集卻不多。她天天被錢父耳提面命，要她和聞琛走近一點(diǎn)，可她不想這樣。</p>
仿佛照做，接近他這件事，就成了居心叵測。</p>
直到運(yùn)動會上，聞琛的礦泉水發(fā)現(xiàn)被人動過。</p>
只是一個高中運(yùn)動會，不至于有人耍陰招下藥，估計(jì)是誰喝錯了，蓋子又沒擰緊。</p>
但不管怎樣，這瓶水聞琛是不會再喝了。</p>
“聞��！喝我的吧，沒喝過的！”</p>
“我的也沒喝！”</p>
女生們趁機(jī)遞出手里的礦泉水，還有急匆匆跑去后勤處拿的，彌月下意識也跟著站了起來。</p>
她的水也沒拆過。</p>
白皙纖細(xì)的手指握著那一瓶水，幾乎要留下淺淺凹陷，像內(nèi)心一樣掙扎。小心思幾經(jīng)按捺，終于露出頭來，她渾水摸魚，將礦泉水往前一遞。</p>
像是上帝捕捉到她那一瞬的心愿，聞琛一伸手，接過了她的。</p>
手上驟然一輕，像什么東西也跟著跑了，而后那瓶水便到了少年手里。</p>
“謝了�！彼c(diǎn)點(diǎn)頭。</p>
“哇，聞琛，你居然喝陌生人給的水，不怕像上次一樣被下東西了？”就在這時，一個男生從后撲上來，笑嘻嘻掛住他肩膀。</p>
看架勢，兩人很熟。</p>
聞琛一手拎水，一手將人撥開，眼神在她身上定了一瞬，像是要她別介意朋友的失禮，才答：“認(rèn)識�！�</p>
不輕不重的兩個字，就這樣砸到眼前，嘈雜的運(yùn)動場一下子寂靜無聲，彌月站在原地，恍惚中，有種被旋渦攪進(jìn)去的錯覺。</p>
又像中了頭彩。</p>
他居然認(rèn)識她。</p>
他怎么會認(rèn)識她，明明沒講過話。</p>
“我們不是在家里見過�！甭勮≌f。</p>
是了，可沒記錯的話，那是過年那會兒的事。父母帶她上門拜年，講是拜年，左不過在聞夫人面前刷一刷存在感，殷勤賠笑臉。她呢，坐在沙發(fā)上安安靜靜，問一句才答一句，總共沒講幾句話。后來，聞琛站起來先走了，說要去打球，卻上了樓，大概只是逃脫無聊場合的借口。</p>
她以為他不會記得。</p>
整個高中生涯，彌月和聞琛的交集，并沒有因?yàn)檫@一瓶水改變，照舊是蜻蜓點(diǎn)水，然而，知道他認(rèn)得自己，在校園偶遇時，彌月也不再裝陌路。</p>
那個時候，對她來說，能和聞琛講上一兩句話，都是莫大的幸運(yùn)。</p>
高考后，聞琛出國留學(xué)，七年后再回來，彌月已在聞家旗下公司任財務(wù)總監(jiān)，履歷漂亮優(yōu)秀，深得聞夫人喜愛。</p>
在聞夫人的介紹下，兩人開始交往。</p>
一年多來，從沒吵過架，自然到了談婚論嫁這一步。</p>
有三個詞，錢孟樂用來描述兩人的相處模式：客氣、順利、穩(wěn)當(dāng)。</p>
“不覺得太……相敬如賓了一點(diǎn)嗎？正常的戀愛關(guān)系，應(yīng)該很濃情蜜意、甚至吵吵鬧鬧的啊！你倆像老夫老妻，不，合作伙伴！”</p>
是有那么一點(diǎn)。</p>
不過彌月想，這有多方面原因。比如，她是聞琛的下屬，彼此又不了解，獨(dú)處時話題有限，不知不覺，就會拐向工作。</p>
還有，聞琛性子一向冷淡沉穩(wěn)，大概談不來雞飛狗跳的戀愛。</p>
最后歸為一句：“相敬如賓也挺好的。”</p>
……</p>
此時此刻，一門之隔，彌月忽然想起曾經(jīng)自己回答錢孟樂的這句話，處處透著自欺欺人的味道。</p>
手指下意識攥緊，像要為自己豎起一道屏障。</p>
可下一秒，聞琛的答案還是殘忍地穿透過來——</p>
他沒有一絲卡頓，平淡道：“省事�！�</p>
兩個字，彌月什么都懂了。</p>
像一大盆冰水澆下，整個人一瞬間涼了個透。</p>
“就這種理由？”發(fā)小像是不可置信，“喂，你要不要再想下，這可是一輩子的事！你不能因?yàn)槟銒屜矚g就娶她！”</p>
“這算你的經(jīng)驗(yàn)之談？”聞琛笑笑，沒怎么放在心上，“衛(wèi)俊，我們這種家庭，有幾個人能真正娶到自己愛的人。你當(dāng)初不也反抗過，結(jié)果呢？”</p>
衛(wèi)俊被一句話哽住，說不出口。</p>
門外，彌月天旋地轉(zhuǎn)，終于支撐不住，踉蹌間，倉促扶了下門框。</p>
“誰在那里！”衛(wèi)俊警覺，大步過來。</p>
這種情形下的對峙太難堪，彌月也算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多年，早就學(xué)會如何保持體面，冷靜而妥善地處理突發(fā)狀況。</p>
兩家聯(lián)姻，牽扯太多利害關(guān)系，最理智的做法，就是從這里逃跑，然后，當(dāng)做什么事都沒發(fā)生。</p>
可她沒有動。</p>
只是看那一扇門打開，她遙遙同坐在沙發(fā)上的聞琛對上了視線。</p>
“嫂子……”衛(wèi)俊驚呆了。</p>
“爺爺來了，讓你們下去聊天�！睆浽滦π�，一如平日溫柔大方。</p>
她沒有大吵大鬧，或者歇斯底里，只是十分冷靜地，在之后半個月里，默默將手頭上的工作收尾妥當(dāng)，提了離職。</p>
而后，在一個普通尋常的白天，直接開車出了門。</p>
除去必要證件，連行李箱都是商場現(xiàn)買，家政阿姨半點(diǎn)沒察覺，以為她只是出門辦事，直到聞琛打來電話，詢問人在哪兒，眾人這才驚覺不對，紛紛去找。</p>
那輛白色奔馳CLA，彌月的座駕，規(guī)規(guī)矩矩停在商場車位上。</p>
她人卻不知所蹤。</p>
不會是綁架，因?yàn)樗R走之前，給聞琛打過一通電話，聲音輕而清，說——</p>
“聞琛，我們算了�！�</p>
****</p>
盛夏已過，島上民宿生意并不景氣，月租只要五百元。</p>
彌月拖著行李箱，在其中一家安頓下來。</p>
旅途疲乏，她一頭栽倒，睡醒已是黃昏。窗外，清風(fēng)掃過椰林，晚霞正要下落，淡橘淺紅，映在鏡子一樣的海面上，顏色減掉半度，卻更為光滑。大大小小的巖礁，像誰隨手灑下的黑色種子。</p>
夕陽照進(jìn)屋子，白墻成了玉米黃，彩色大掛歷是銅版紙質(zhì)感，微微反光。</p>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向她證明，自己已經(jīng)來到了一個新地方。</p>
彌月深吸一口氣，也許是海風(fēng)太治愈，竟然冒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盈感。</p>
這趟過來，彌月只帶了一只20寸小行李箱，能裝的東西很少，要在島上長住，還有一些生活用品要買。</p>
出門逛完小市場，袋子里又多一雙涼鞋。</p>
新買的人字拖已經(jīng)被她穿在腳上，慢悠悠的，走出消磨時光的步子。</p>
晚飯是在攤子上隨便吃的，海鮮炒粉，油煙機(jī)轟轟亂叫的煙火氣里，夏夜升溫，香味撲鼻。</p>
吃完，彌月臨時起意，散步到海邊。</p>
村民見慣了海景，這個點(diǎn)，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她撿了個干凈石塊坐下，打開一聽啤酒，靜靜看風(fēng)景。</p>
海水很靜，也很干凈，微風(fēng)意圖撫平一道道褶皺，但總是于事無補(bǔ)，反而弄出更大的漣漪。</p>
夜色下的海水像濃稠的墨汁，可又那么清涼、溫柔，仿佛能容納一切心事。</p>
看了一會兒，彌月忽然起身，從口袋摸出零鈔，壓在啤酒罐下。</p>
然后，朝海里走去。</p>
……</p>
“喂喂，不對勁啊，她不會要跳海自殺吧！”不遠(yuǎn)處的岸邊，徐朗行一下緊張起來了。</p>
半小時前，他寫不出歌，拉上隔壁這位謝家小少爺出門找靈感。剛溜達(dá)到海邊，就看見個背影纖薄的女人，喝完酒，在易拉罐下壓了張紙，就往海里走。</p>
一副要與世界告別的樣子。</p>
這個季節(jié)，夜里水已經(jīng)很冷，誰會下水玩？</p>
仿佛配合他的猜測，兩人牽出來溜的狗也不安起來，朝海里汪汪狂叫。</p>
徐朗行差點(diǎn)讓狗拽下去，好險站穩(wěn)了，扭頭去看謝不琢。</p>
這少爺居然一點(diǎn)反應(yīng)都沒有，仍是靠著路燈桿，長腿點(diǎn)地，眼皮只撩了下那邊，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p>
甚至連耳機(jī)都沒摘。好像在專心地聽著什么。</p>
徐朗行跳腳：“有良心嗎你謝不琢！別聽歌了！人命關(guān)天！”</p>
“你瞎嗎，”謝不琢像是終于聽完了，慢悠悠的，輕摸了下那狗的腦袋，連姿勢也沒怎么變，“她是要游泳�！�</p>
徐朗行定睛看了看，還真是。月色下，女人身材姣好，宛若一條人魚，哪有溺水的樣子。</p>
他松了口氣，又肅然起敬，“嘶”一聲：“這么冷的水，勇啊。”</p>
謝不琢沒開腔，自顧自從靠著的路燈桿上起身，邁開長腿下海岸臺階，邊走，邊點(diǎn)開剛才那條語音，又聽了一遍。</p>
“喂！有個勁爆消息聽不聽！彌月跟姓聞的退婚了，現(xiàn)在兩家都翻天了，我靠，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你機(jī)會來了啊兄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