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媽媽從不喜歡我,只因我長得像我爸。</p>
十歲之前,我還在穿開襠褲,肚子永遠(yuǎn)沒有飽過,在雪天我媽會拿結(jié)冰的掃帚打到我肉綻皮開。</p>
長大以后,我把童年的缺失彌補(bǔ)在女兒身上。</p>
我媽卻說我這是溺愛,談起幼兒事也只會說一句「可那又怎么了?你現(xiàn)在還不是健健康康長大了?」</p>
一氣之下,我決定報(bào)復(fù)我媽。</p>
可后來,我卻哭著求我媽原諒我。</p>
1</p>
凌晨一點(diǎn),女兒媛媛想吃蛋糕。</p>
我開車跑遍整座城市為她買來,只為讓她不留遺憾。</p>
媛媛玩平板,不愿意換新鞋,我跪在地上脫去她的臟鞋親手給她換。</p>
就是為了不掃她的興。</p>
我媽總說我溺愛孩子。</p>
可她不知道,我這是在養(yǎng)小時(shí)候的自己。</p>
小時(shí)候的我因?yàn)殚L得像爸爸,只要做錯事的時(shí)候我媽總會把對爸爸的氣連帶也打到我身上。</p>
背后的傷痛在現(xiàn)在的冬天也會復(fù)發(fā)。</p>
因?yàn)槲沂桥ⅲ源┑哪虿粷袷怯绵従痈绺缂业难澴蛹舨玫摹?lt;/p>
她對我關(guān)心缺失,導(dǎo)致我自卑敏感又?jǐn)Q巴,渴望人愛又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p>
我對所有人都和和氣氣,可卻不懂人情不會討好,落人口舌。</p>
我不想媛媛步我后程,所以拼命對她好。</p>
我媽看不下去,沒收媛媛的平板,奪過我手中的碗筷,讓媛媛自己吃飯。</p>
「她已經(jīng)五歲了,是廢物嗎不會自己吃飯?」</p>
「你像這么大的時(shí)候,都已經(jīng)開始學(xué)做飯了�!�</p>
不說還好,一說我氣不打一處來,我摔下碗反問她。</p>
「我長這么大,你沒給我扎過一次頭發(fā),送我上過一次學(xué)�!�</p>
「我學(xué)做飯是因?yàn)椴蛔鼍鸵ゐI�!�</p>
不止是挨餓,下雨天我是沒有媽媽接放學(xué),自己淋雨回家的。</p>
沒有工作賺到錢之前,我沒穿過一件新衣服,都是撿來的。</p>
甚至在十歲之前,我一直在穿開襠褲。</p>
因?yàn)闆]有媽媽縫。</p>
我媽的存在,只是讓我有了母親,我卻感受不到一點(diǎn)母愛。</p>
我媽長久沉默。</p>
「可那又怎么了?你現(xiàn)在還不是健健康康長大了?」</p>
健康只是表面,我心里早已千瘡百孔。</p>
于是我決定借用科學(xué)家老公的最新研究,辦一場養(yǎng)孩子比賽。</p>
同一時(shí)空不同年代,我媽養(yǎng)我,我養(yǎng)媛媛。</p>
就比誰養(yǎng)大的孩子最健康。</p>
而我媽的結(jié)局,必輸。</p>
2</p>
比賽開始。</p>
時(shí)間來到隆冬的凌晨四點(diǎn)。</p>
我媽性子很倔,常常是不允許別人質(zhì)疑她任何。</p>
想到她會輸,我激動到睡不著。</p>
又想到媛媛想吃母雞湯面條,于是起來給她做。</p>
我媽從來沒給我做過早飯。</p>
甚至?xí)驗(yàn)槲屹嚧灿檬嗬迕状值膾咧銓⑽掖虻闷ら_肉綻。</p>
至今心理有陰影。</p>
熬湯的間隙我想去嘲諷我媽,發(fā)現(xiàn)她不在。</p>
門外有人敲門,我爸喝得酩酊大醉,縮在溫暖的被窩不肯起。</p>
門外人大喊:「一塊疤,你老婆開車掉河里了,快去救她�!�</p>
我爸耷拉下眼皮,轉(zhuǎn)個身繼續(xù)睡覺。</p>
我媽怎么會掉河里?</p>
我跟著門外的人跑到河邊,我媽剛被救上來。</p>
全身都是濕的,整個人凍得青紫。</p>
可她跺了跺腳,咬牙轉(zhuǎn)身,赤著腳,踩著冰塊往河里走。</p>
腳掌溫度殘留黏住冰塊,她像鴨子一樣彎著膝蓋踩著腳蹼,一點(diǎn)點(diǎn)往薄冰邊緣走去。</p>
漸漸的,腳掌沒了溫度,她又開始打滑,一出溜再次摔進(jìn)河里。</p>
她回頭是因?yàn)槿嗆囘在河里。</p>
她要去撈。</p>
這是她養(yǎng)活我們?nèi)业募一锸隆?lt;/p>
我記起來,我媽嫁給我爸是被迫。</p>
為了不嫁,她跳過荷花池,舔過吐在地上的唾沫,最后還是被塞上了婚車。</p>
新婚當(dāng)晚,獨(dú)守空房。</p>
我爸和初戀情人在臺球廳打球。</p>
我媽拿著刀,在我爸臉上砍了一刀,留下一塊疤。</p>
我爸用臺球棍打斷我媽一只胳膊,我媽再也沒穿過短袖。</p>
這是我爸外號的由來,也成為兩人隔閡的開始。</p>
回憶結(jié)束。</p>
我媽再次被人撈上來。</p>
三輪車被淹沒在河里,打撈得等到天亮。</p>
那一車貨完完全全被泡發(fā)不能要了。</p>
由于我們身處兩個年代,我只能看到她,不能為她做任何。</p>
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梗著脖子抹淚回家。</p>
換了衣服,她想進(jìn)被窩取暖,我爸一個轉(zhuǎn)身將所有被子裹走。</p>
我媽脾氣上頭,抄起掃帚打我爸。</p>
邊打邊訴苦。</p>
「我兩點(diǎn)開車去進(jìn)貨,天那么黑,路那么滑,凍得哆哆嗦嗦開車回來,現(xiàn)在好了,貨沒了,你還......」</p>
我媽氣憤地說了很多,然后被我爸一拳打倒在地。</p>
掃帚裂了,我媽眼睛腫了。</p>
她跑去院子外的墻腳哭。</p>
背影孱弱,好像一塊堆在墻邊的紙板。</p>
外面開始下雪,一開始她只是白了頭發(fā),后來被雪覆蓋成雪人。</p>
刺骨的北風(fēng)呼嘯,裹挾著她的哭聲刮向廣袤的田野。</p>
好像女鬼在哭泣。</p>
這個聲音,我多次在深夜聽過。</p>
我媽一直哭到七點(diǎn),我該起床上學(xué)了。</p>
我媽用凍僵的嘴唇喊我?guī)妆�,我一直沒動靜。</p>
她扶著墻,拿著掃帚進(jìn)屋,一棍子打在被子上。</p>
掃帚本來就是斷的,她的手是僵的,力氣自然不大。</p>
可在我的記憶里,她打了我很久,打得很疼,疼到心里的創(chuàng)傷一直沒有愈合。</p>
原來沒有。</p>
3</p>
可再怎么樣她也不能打我。</p>
就像媛媛再怎么無理取鬧,我也沒有責(zé)備過她。</p>
就連她說不想上學(xué),我也只會立刻給老師請假,帶她去游樂園散心。</p>
順便帶上我媽。</p>
我媽一邊穿鞋,一邊抱怨我任性,胡亂給孩子請假。</p>
「哪像那時(shí)候,你忘了帶書,街上生意那么忙,我都得給你送過去。」</p>
有嗎?</p>
我忘了。</p>
記憶里我媽對我的學(xué)習(xí)一直不聞不問。</p>
最關(guān)心我的一次,還是因?yàn)樘鴱V場舞和班主任相遇。</p>
班主任提了嘴我最近學(xué)習(xí)成績下降,她覺得丟面子,回家后打了我兩巴掌,并且撕了我藏在枕頭下的小說書。</p>
「你說那次?」</p>
「那次是你爸請一群狐朋狗友回家喝酒,我心煩出去跳舞,聽說你成績下降,還在試卷上簽假名字騙老師,回家又發(fā)現(xiàn)你不開燈打著手電筒縮在被窩看小說�!�</p>
「多傷眼睛,你說該打不該打?」</p>
媛媛在后座鸚鵡學(xué)話:「該打�!�</p>
我開車沒說話。</p>
不服輸,提議再次開啟比賽。</p>
媛媛想吃炸雞,我?guī)ベI,盡可能滿足她的所有要求。</p>
「不像你,做的晚餐永遠(yuǎn)只有豬腦面條�!�</p>
「就為了圖懶省事�!�</p>
我媽笑著沒說話。</p>
媛媛玩旋轉(zhuǎn)木馬,我舉著冰淇淋在臺下,用手機(jī)給她拍照記錄。</p>
等她下來,抱著她,往下一個項(xiàng)目走去。</p>
轉(zhuǎn)頭看見我媽推著大大的三輪往修理廠去。</p>
右手使勁,左手不能動,用來擦汗。</p>
路過學(xué)校,她踩著磚塊往教室里探頭,看到我在背書,嘴角揚(yáng)起一點(diǎn)微笑。</p>
再接著,鄰居王叔跑來報(bào)信。</p>
我爸賭錢,賭場被警察圍住,他為了逃跑,從圍墻跳下來,摔斷了腿。</p>
「錢呢?」</p>
我媽只著急這一點(diǎn)。</p>
我爸裹著石膏,躺在病床上吐云吐霧。</p>
「找警察要去。」</p>
我爸不工作,我媽擺攤幾年才好不容易攢下萬把塊錢。</p>
頃刻間沒了。</p>
「阿霞要練字,還要買毛筆和墨水,這些錢總還有吧?」</p>
我爸掐滅煙頭,隨手一彈。</p>
翻了個身,將頭縮在被子里。</p>
「說了找警察要�!�</p>
兩顆比黃豆還大的眼淚滑過臉頰,在棉衣被燙出的洞上轉(zhuǎn)了個圈,滴在煙蒂上。</p>
煙蒂冒出一絲煙,然后熄滅。</p>
我媽抹干淚,將車推去修理廠后回家拿鐵楸去河里撈貨。</p>
沒撈上來,她腳一滑,受傷的左胳膊摔在塊尖石頭上。</p>
咯嘣一聲,我媽疼得揚(yáng)起臉哀嚎,脖子上青筋暴起。</p>
她回家隨手拿布纏住胳膊,冒著雪去殺豬場。</p>
「聽說吃這個補(bǔ)腦子�!�</p>
她蹲在砍豬頭的人旁邊,堆著討好的笑臉,主動找天聊。</p>
那人叼著煙,白了她一眼,故意提起我爸的傷。</p>
調(diào)侃似的又提起我爸我媽新婚之夜的鬧劇。</p>
「前兩天我還看見一塊疤和那個誰,兩人一塊往南邊去了�!�</p>
殺豬場里響起肆無忌憚的笑聲。</p>
眼淚只在眼里轉(zhuǎn)了一圈,被我媽生生逼下去。</p>
她笑著接受所有不懷好意,拎著豬腦袋回家。</p>
用一只右手切蔥花、姜絲,下油煎豬腦,澆上熱水,水開下面條。</p>
飯剛好,我剛好到家。</p>
頭頂雪花,垮著臉:</p>
「媽,你為什么不去接我放學(xué)?」</p>
4</p>
我呆呆地放下媛媛,置身于我媽的世界。</p>
看到小時(shí)候的我,賭氣地將豬腦往我爸的碗里夾。</p>
我爸吃完飯,嘴一抹,跳腳往床上去。</p>
我媽讓他起床,換被單。</p>
他不耐煩,一拳又在我媽眼窩上留下一片青紫。</p>
我媽越反擊,被打得越狠。</p>
她用一只手胡亂地抓撓我爸的臉,最后被掐住脖子,快要窒息,我爸才松開手。</p>
她又跑到院腳去哭,捂著嘴,肩膀顫抖。</p>
哭完又抹干淚,給我換床單。</p>
床單的拉鏈壞了,她用針縫。</p>
可她的左手壞了,配合不了,針腳歪歪扭扭像只蜈蚣。</p>
我冷漠地趴在床上嘲笑:「丑死了�!�</p>
「以后別給我縫衣服,同學(xué)看到會笑死�!�</p>
我媽手一抖,指心被扎出個洞,滲出血,自這后再沒給我縫過衣服。</p>
我不敢想,她當(dāng)時(shí)的心又該有多痛。</p>
只是年幼的我依稀在夢里又聽到了女鬼哭泣。</p>
第二天,我媽手上陪嫁的金鐲子不見了。</p>
三輪車倒是回到院子里。</p>
可我爸卻怎么找也找不到了。</p>
我媽去買豬腦,他們說看到我爸跟初戀一瘸一拐地跑了。</p>
我媽不信,晚上回到家,果真看到我爸抱著兩箱啤酒,拎著鹵菜,帶著一群朋友回到家。</p>
抽煙,喝酒,嬉鬧,吹牛。</p>
看到我媽手上的豬腦,我爸叫嚷著讓她把豬腦紅燒,再多道下酒菜。</p>
我笑嘻嘻附和,伸手剛夠到一只雞翅膀,被我爸打手推到一邊。</p>
「你怎么這么饞?」</p>
「去去去,女孩不允許上桌,回屋寫作業(yè)去�!�</p>
寫著寫著我睡著了,第二天醒來找不到我爸了。</p>
他們說我爸被朋友攛掇,真的找初戀私奔去了。</p>
至此我再沒有見過我爸。</p>
我怨恨我媽。</p>
怪她像個怨婦,脾氣兇,嘴巴毒,天天沒事找事,所以爸爸才會跑。</p>
我媽拿掃帚打我,打得我滿院子跑。</p>
越打我,我越恨她。</p>
寫日記時(shí)罵她是毒婦,和她沒有共同話語,真想換個媽媽。</p>
隔壁嬸子來串門,舉著我的日記大聲讀。</p>
周圍的鄰居都在笑。</p>
包括我也是。</p>
只有我媽捂著嘴,痛苦地扒在門邊嘔吐。</p>
鄰居說她懷孕了,三個月。</p>
可我爸跑了。</p>
那天她頭一次在床上躺了一天。</p>
我餓著肚子,從櫥柜中翻出一塊土豆,削皮,還是切得像手指那么粗,開火,澆油,倒土豆,加上醋和鹽巴,用鏟子翻啊翻。</p>
我端去給我媽吃,她看著炒糊的土豆出神,遞給我十塊錢,讓我去街里買農(nóng)藥。</p>
我忘記我有沒有去,依稀記得這個晚上,家里來了很多人。</p>
他們圍著我媽,給她灌肥皂水、鹽水,或者是其它東西。</p>
然后我媽在床上躺了很久,瘦了很多,小肚子也平了。</p>
再然后我書桌上多了一些學(xué)習(xí)用品。</p>
我媽換了份工作,夏天賣涼菜,冬天賣炸貨。</p>
依舊從來不去接我放學(xué)。</p>
只是家里的燈越亮越早。</p>
隔著窗戶,依稀能看到個人影用一只胳膊往灶里添柴......</p>
5</p>
「媽媽,你怎么哭了?」</p>
媛媛踮起腳,給我擦眼淚。</p>
我軟著腳,眼淚不停,依舊沉浸在我媽的世界。</p>
凌晨兩點(diǎn)起床,燒水、燙菜、拌菜。</p>
一切就緒,邊把菜往車子上端邊喊我起床。</p>
上午在集市賣菜,十二點(diǎn)收攤、做飯,一點(diǎn)鐘開著三輪趕往縣城進(jìn)貨。</p>
下午四點(diǎn),回家,刷盆洗碗收拾家務(wù),順帶縱容任性的我一遍又一遍哭喊著找我爸。</p>
偶爾,她也會歇一天不擺攤,去學(xué)校參加家長會,聽我在臺上朗讀優(yōu)秀作文——《我的好爸爸》。</p>
再后來我為了逃離她,去到外省上大學(xué)。</p>
我指責(zé)她從不給我打電話,從不噓寒問暖。</p>
可當(dāng)我拿著她的錢在學(xué)校肆意揮霍的背后是她無數(shù)次被欺負(fù)。</p>
別人可以在超出規(guī)定范圍的街道擺攤,她不可以。</p>
鄰居饞狗肉,舍不得自家養(yǎng)大的狗,當(dāng)著我媽的面將我家養(yǎng)了兩年的狗打死。</p>
最后扔給我媽一張狗皮。</p>
我媽分身乏術(shù),家里的地只荒了一年,就被隔壁田的主人霸占。</p>
我媽無處說理,我也無法體諒她的難處。</p>
一到雨天,她的膝蓋就疼得睡不著。</p>
她經(jīng)常做噩夢,無數(shù)次含著眼淚從睡夢中驚醒。</p>
櫥窗里新穎漂亮的裙子,可胳膊上的傷讓她作罷。</p>
她想去理發(fā)店將早早白了的頭發(fā)染黑,還要忍受我的冷眼嘲諷。</p>
「一把年紀(jì)了,臭美什么?難不成想給我找個后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