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黃色的洪水渾濁咆哮，人掉進(jìn)去，眨眼間就被吞噬，頃刻不見蹤影。</p>

    貨郎反應(yīng)過來以后，非常生氣，本想先爽一下再拉到市場上去宰的，一轉(zhuǎn)頭貨就沒了，白白損失了銀錢。</p>

    他不找我爹麻煩，走過來照頭給了我一拳頭撒氣，“你娘可真會死，浪費老子的錢，待會兒你可得賣貴一點，不然我可就虧本了�！�</p>

    我爹是有名的教書先生，要去上京趕考，誰知道他能不能出人頭地，萬一能呢？貨郎想結(jié)個善緣，不想得罪他，也就沒把銀錢搶回來。</p>

    剛剛妻子被人當(dāng)街凌辱，我爹冷眼旁觀，現(xiàn)在女兒被毆打謾罵，我爹依舊冷眼旁觀。他向來只顧他自己。</p>

    我娘的死，沒引起他任何愧色。</p>

    即便很久以前，當(dāng)年我娘是他一廂情愿強(qiáng)娶來的。</p>

    我娘原本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未婚夫婿，姓李，村里慣取賤名，叫作二牛，兩家住得很近，算是世交。</p>

    我娘是家中最小的女兒，上頭許多哥哥姐姐，家里沒有地，父母哥嫂靠給別人家做長工維持生計，在村里也算是最窮的那一檔。</p>

    李二牛家里原本也窮，他父母雙亡，早早成了孤兒，繼承了兩間瓦房，和一頭牛。年輕小伙子，力氣大，又能吃苦，靠給人耕地做活，每天能賺不少銀錢或糧食，日子越過越殷實。</p>

    某種意義上李二牛也算村里的金龜婿，自己有兩間瓦房，一頭牛，還有積蓄，高大健壯，又踏實勤懇。</p>

    而我娘，從小出落得清秀貌美，兩人很是般配。</p>

    那時候所有人都默認(rèn)兩人年紀(jì)到了就會成婚，李二牛一有機(jī)會就來娘親家里幫忙干活，他對我娘大方，自己卻很節(jié)省，把錢攢了兩份，一份用來做聘禮，一份等攢夠了買一角薄田，日后夫妻倆有地傍身，必定越過越紅火。</p>

    那時候我娘二八芳華，對成親充滿了期待，嫁給互相喜歡的竹馬本就是美好的事。她家里人多屋少，條件也不好，平時她只能在灶臺旁打地鋪睡覺，嫁給李二牛以后，至少能睡瓦房，能每月吃到肉，這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她充滿了期待。</p>

    這樣的一輩子一眼就能望到頭，卻有一種讓人安心的幸福。</p>

    李二牛出發(fā)去城里買大雁作聘禮的那天，我娘送了他好遠(yuǎn)，回來以后照常去河邊浣洗衣裳，遇到了現(xiàn)在的我爹。</p>

    我爹失意醉酒，看到了水靈靈嬌俏的少女，在河邊專心干活，水花飛濺打濕了她的衣襟，勾勒出誘人的身形。</p>

    我娘被他拖到高草叢里強(qiáng)迫失了貞。</p>

    從此命運天翻地覆。</p>

    自己家里人罵她不知廉恥婚前失貞，村里人也背后議論她說她不檢點，而罪魁禍?zhǔn)讌s沒受到什么影響，他一開始說自己醉了酒一時糊涂，后來顧及文人的臉面，又不肯承認(rèn)了，改口說是我娘親勾引他的。</p>

    拙劣的托詞，但卻謠傳得最廣。</p>

    或許是我娘確實貌美不可多得，我爹看似極有擔(dān)當(dāng)?shù)厣祥T提了親，那會兒亂世才剛開始，也沒太多天災(zāi)地禍，百姓生活還過得去，我爹是私塾先生，比一般的村里人可有錢多了，又體面，給的聘禮也比李二牛攢了好多年的值錢。</p>

    我娘那一家子可不是什么好東西，見錢眼開捧高踩低常有的事，立馬把原本當(dāng)個寶的李女婿拋之腦后，收了聘禮就要求我娘嫁過去。</p>

    我娘不肯。</p>

    她還惦記著自己的心上人。</p>

    她想偷偷逃走，被家里人發(fā)現(xiàn)，直接給關(guān)了起來，不久后李二牛終于回了村，才發(fā)現(xiàn)天都塌了。</p>

    他滿心騏驥去城里帶回來大雁的時候，他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未婚妻，被人強(qiáng)暴，還被逼著嫁給那個畜生。</p>

    李二牛找到道貌岸然的書生暴揍了一頓，然后又被趕來的同村人毆打驅(qū)逐，他去了我娘的家，表示并不介意我娘貞潔不貞潔什么的，他依然想要求娶她。</p>

    我娘家里一群人，把李二牛連同他還不容易帶回來的大雁一起掃地出門，連面都沒讓兩個人見。之前把李二牛當(dāng)免費勞力使喚得最起勁的，也是他們。</p>

    我娘看著他被趕出去，扒在窗臺上默默地哭。</p>

    后來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聯(lián)系上的，一天夜里，李二牛帶著我娘架著牛車，放棄了他所有的積累，打算帶著我娘私奔，逃走，即便是流離失所。</p>

    不出意外被人攔了下來。</p>

    我爹早有預(yù)料，一直讓人盯著。</p>

    李二牛被一頓毒打，打斷了雙腿，垃圾一樣扔在路邊，他當(dāng)作唯一的親人的老牛，被宰了燉湯犒勞出力攔截的眾人。</p>

    我娘最終，還是被逼著嫁給了我爹。一開始，她總是找到機(jī)會就尋死，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懷了身孕，掙扎許久，哭著把藏好的白綾剪成了碎片。</p>

    而李二牛，兩間瓦房賣了，東西都賣了，花光了積蓄治療那一雙殘腿，后來能正常走路了，也還是留下了癥狀，坡腳前行，一瘸一拐，還欠下了許多債。沒了耕牛，坡足又影響干活，只能靠著一些苦力活艱難度日，睡在搭的茅草棚里。</p>

    原本開朗樸實的小伙，變成了沉默寡言的怪人，渾渾噩噩，邋里邋遢，后來再沒人愿意找他干活，就乞討為生，風(fēng)餐露宿，四處游蕩，流浪，極少再見蹤影。</p>

    那天我爹失意醉酒，正是因為他老父親剛?cè)ナ�，我爹托詞還在孝期，連婚事都沒辦，草草把我娘娶進(jìn)了門。原本，我娘是可以有一個不算盛大，但仍然隆重充滿祝福的婚禮的。</p>

    我爹把我娘娶到手，一開始還算新鮮，對她也還算疼寵，承諾會一輩子對她好，愛她，護(hù)她。</p>

    沒過幾年就開始膩煩，嫌棄她只是個無知村婦，粗鄙愚笨。</p>

    我娘生了阿姊以后，沒有恢復(fù)好，又被婆母逼著操持農(nóng)活，整個人突然被耗干了少女靈氣，變得憔悴老態(tài)，于是我爹又嫌棄她黃臉婆。</p>

    他總是夢想自己參加科考，一鳴驚人，高中以后升官發(fā)財，迎娶官家小姐甚至是皇室女子，對比一下，我娘不夠美，不夠高貴，也不夠有助于他。</p>

    于是我爹時常覺得我娘配不上他。</p>

    謊話說多了連自己都信了，他老說都怪我娘勾引他，讓他在老父親的孝期就犯了糊涂，有辱斯文，要不是我娘勾引他，他是不會娶一個無知村婦為妻的。</p>

    所以這一次荒年，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把我娘和所有女兒賣掉，他視我們?yōu)槔圪槪瑸槲埸c，只有讓我們都消失，他才能以一介清白身的形象出現(xiàn)在上京貴女們的面前。</p>

    我原本還有一個阿姊，一個小妹。</p>

    阿姊年十八九，被我爹賣去了青樓，她當(dāng)時是被青樓里的人直接抓過去的，并不知道是自己親爹把她賣掉了，只以為是遇到了惡徒強(qiáng)搶民女。</p>

    她努力逃出來，逃回了家里，卻沒有見到我爹想象中的欣喜，反而是冷眼怒斥她為什么回來？</p>

    我爹通知了青樓的人，把阿姊抓了回去，還用娘親和兩個妹妹的性命威脅她好好待在那接客，記得賺了錢要時常送回家。</p>

    阿姊被抓回去，遭了好一頓毒打，才知道是親爹把她賣去青樓的，她想死，但想到家中柔弱的母親和兩個年幼的妹妹，最終還是屈服了，自己卑躬屈膝掙得碎銀幾兩，省吃儉用送回家里，只為讓我們好過一些。</p>

    她并不知道，半年前，才不到十歲的小妹，已經(jīng)被我爹親自賣去了菜人市，換了一小袋白米回來。</p>

    那時候我察覺到了他的意圖，跪在地上乞求他不要把小妹賣掉，明明約定好了，只要我找到足夠多的食物，他就放過小妹。</p>

    我每天餓著肚子走十幾里的山路，去別的地方翻找別人剩下的紅薯塊，去山上撿野稻米，去爬陡峭的懸崖摘藥材換糧食，終于攢夠了一小筐食物放到我爹面前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手邊多了一小袋白米。</p>

    我立刻便明白了怎么回事，瘋了一樣到處去找小妹，不出意外沒有找到。</p>

    我爹自己把白米煮了粥，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喝，我好不容易弄來的雜七雜八的吃食，也歸他所有，他不允許我和娘親碰一點。</p>

    賣了小妹換來的白米煮的粥，掉了一點殘渣在我手邊，我顫著手去抹，被我爹看到了，以為我是在惦記他手里的粥，直接對我拳打腳踢，警告我不能碰家里那袋米。</p>

    那袋米，妹妹的命換來的米，我就算餓死也不會吃，他以為誰都跟他一樣冷血無情嗎？</p>

    我小時候，我爹特別討厭我，對我漠不關(guān)心，我生病了，那時候家里光景還算好，但他也不想花錢送我去治病，而是丟什么廢物一樣把我丟掉，說我晦氣。</p>

    是阿姊偷偷跟著，踩著崎嶇的山路一步一步把我背了回來，又爬著危險的峭壁去給我挖草藥，是還沒灶臺高的小妹搬著凳子給我熬藥，一點一點喂給我吊著命。</p>

    就像我更小一些的時候，妹妹剛出生，娘親還躺在床上，祖母發(fā)現(xiàn)是個女孩兒，當(dāng)即就決定溺死在尿桶里，后來又嫌這樣招冤魂，就決定扔去河里。</p>

    四五歲的我，任打任罵也要跟在后面，看妹妹最后一眼，誰也沒想到，祖母不慎滑倒掉進(jìn)河里淹死，那時候一點點大的我，艱難抱著襁褓中的嬰兒回去報信求救。</p>

    阿姊把生病的我一步一步背回家，我把襁褓中幸運沒有被丟棄的小妹抱回家，血濃于水，相依為命。</p>

    可是現(xiàn)在，阿姊被賣去了青樓，小妹死了，我也即將被拉到菜人市里活宰。</p>

    我娘原本沒想尋死的，就算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是能多活一個時辰是一個時辰。</p>

    可是孩子沒了，三個女兒也注定不得善終，她被當(dāng)街凌辱，丈夫卻不聞不問。</p>

    很久以前她的命運逆轉(zhuǎn)，也是因為被凌辱，一次又一次反復(fù)被傷害。</p>

    她實在太絕望了。</p>

    她唯一覺得遺憾的，就是沒能保護(hù)我，沒能阻止我被賣去當(dāng)菜人，她覺得愧對于我。</p>

    所以千言萬語，只剩一句，“阿銀，對不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