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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章存若死了,但她的不安越來越重,整個人垮在泥濘臟污的地上。</p>

    兄長沒有解藥,生死未卜,謝知衡也不知去向。</p>

    而且這個老匹夫沒說錯,或許還不用瑞王出手,她先成了太子和廣平侯的棄子。</p>

    她沒法跟他們賭情誼,太子是她祖父的學生,可當年祖父撞死在殿上,十二年了,他也沒想過給宋家翻案。</p>

    沈期就更不必說了,他根本沒有受過宋家的恩惠,對她本人的惡意又那樣大,說不定會認為她接近他就是別有所圖,想拿捏著他復仇當槍使。</p>

    只能靠自己了,她蹲著抬起頭,眩暈般的光線撲過來,雜著飛蟲和塵埃,打得她面色蒼白。</p>

    她費了全身的力氣,終于站起,跌跌撞撞地往外頭走,險些腳步一滑,摔在階梯上。</p>

    可有人扶住了她。</p>

    男子的手遒勁有力,攥住她那只未受傷的胳膊,方才殺過人。</p>

    他聲音有點啞,像是過來的路上很急,吃了不少的烈風,還有春日的飛塵。</p>

    他扣住她的腕,又緊了些:“你身子好了嗎?”</p>

    宋琬太心虛了,對上他摻不了半點假的關切,光是喘氣,沒有說話。</p>

    但沈期注意到她掌心的血。</p>

    他皺著眉頭把她往下帶:“是不是牢里的瘋狗咬人了?”</p>

    “看來本侯給他喂的軟筋散還不夠,簡直欠教訓�!�</p>

    他懷著替宋琬打人的念頭站在牢門前。</p>

    然后發(fā)現(xiàn),章存若已經(jīng)沒氣了,口吐白沫,身上還有致命刀傷,連成了駭人的血窟窿。</p>

    而宋琬袖中握著短刀,血跡還沒有干透,在嗶剝燭火下緩緩滴落,襯得他實在可笑。</p>

    是她把章存若殺了。</p>

    沈期簡直沒法想象,再三確認后,終于神色復雜地看向宋琬,語調(diào)冰涼得可怕。</p>

    “你把他殺了?”</p>

    “為什么,謝環(huán),你怎么敢在這里殺他?”</p>

    “他是太子要帶回京城定罪的,如果他死了,怎么牽出瑞王犯的事!”</p>

    “你在做什么,謝環(huán),告訴本侯,你到底要干什么!”</p>

    “你同他有私怨對嗎?從你投奔太子開始,你就在利用我們公報私仇�!�</p>

    他終于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又像是一場恍然大悟。</p>

    怪不得昨夜在太守府,能見到中箭的宋琬。</p>

    她根本就跟那群縱火的亂賊一伙的。</p>

    偏生他信了,以為她親近他,信任他,他也該幫她一把。</p>

    可事到如今,他什么罪都得扛了,而她解決了私人恩怨,全身而退。</p>

    一股被背叛的滋味涌上心頭,虛假有如滅頂之災,叫他恍惚這些時日的相交,還真被她扮豬吃虎利用上了。</p>

    沈期想到這里,眸中劃過一絲刺痛的決絕。</p>

    他這輩子最恨被利用,最恨被欺騙。</p>

    宋琬留不得了,于公她壞了太子的計劃,于私她蒙騙了他。</p>

    一柄長劍瞬間架在了她的脖頸。</p>

    宋琬紋絲不動,好像一直在等著這一刻的來臨,反而安靜地看向他。</p>

    她的眸子潺湲如清溪,刮著終年不歇的竹枝風雨,落在積灰的深潭冷澗,易碎而疏離。</p>

    她連開口都很緩慢,像是在強撐著:“下官絕無異心,懇求侯爺再信下官一次�!�</p>

    沈期仍舊拿劍身抵著她:“給本侯一個解釋�!�</p>

    宋琬失笑:“誠如侯爺所言,下官在公報私仇,像下官這樣的賤民,幼時被官員欺壓,不是很正常的事嗎?”</p>

    沈期信不了:“你想殺章存若,他早就是必死的局,為何非要在南郡殺他?”</p>

    “除非他手上有你的把柄,他在跟你博弈,你根本不是什么賤民。”</p>

    “說,你入京之前的身份,是不是假的?”</p>

    “你再不說實話,信不信本侯今日親手殺了你!”</p>

    宋琬沉默了非常之久,暗無天日的地牢里,似乎飄了點草木煙,卷著火舌和塵浪,繚繞而來。</p>

    她緩緩地捏住沈期的劍尖,倒也沒有掙扎反抗,只是帶著一種鋪天蓋地的疲憊,很淺淡地看向他。</p>

    “侯爺,這里好像起火了�!�</p>

    沈期也很快發(fā)覺不對勁,卻仍舊拿劍擋著她上來:“謝御史傷得很重吧?本侯若把你留在這里,豈不是死路一條?”</p>

    宋琬無心跟他辯駁,直接避開他的劍,而他身后似乎砸下了什么東西,撞得門洞橫梁,搖搖欲墜。</p>

    她幾乎沒有猶豫,瞬間把沈期撲在了石壁上,那著了火的橫梁整個兒掉下來,燒在她羸弱的后背。</p>

    宋琬卻只是悶哼一聲,皺緊了眉,仍舊用身體護著他:“侯爺小心�!�</p>

    沈期立刻松了手,冰涼的長劍摔在階梯上,滾落一丈遠。</p>

    他難以置信地回抱住宋琬,想確認她后背傷得重不重,伸手一探,全是灼熱的火星子。</p>

    他只感覺自己要瘋了,他把刀架在她脖子上,而她第一反應是救他。</p>

    甚至她還在逞強,固執(zhí)地朝他比著口型:“我沒事�!�</p>

    怎么可能沒事?</p>

    沈期又焦急,又懊惱,直接上手扯開了宋琬的外衫,單手一脫,把火星子拍在石壁上,又確認她的中衣沒著火,把人扣在懷里,沿著瘦弱的脊背,摸了好幾下。</p>

    可他還是不放心,索性扳過宋琬的身子,將她摁在石壁上,盯了好久,甚至都想探手去她衣衫底下,還是忍住了。</p>

    他聲音有點啞,帶著低沉的顫抖:“疼嗎?”</p>

    宋琬本來想搖頭的,卻在對上他略顯濕潤的眼睛時,點了點頭。</p>

    “皮肉沒燒著,只是被砸得有點疼�!�</p>

    “下官沒有大礙,我們趕緊離開,找獄卒滅火。”</p>

    沈期回神般地攥住她,意識到她的手心還滾燙著,想必是高熱未退,吊著一條命來的。</p>

    他有一瞬間覺得自己是畜生。</p>

    就算她真是什么另有所圖的奸細探子,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跟他相處了二十日,并沒有害過他。</p>

    他應該等她病好了,再找她算這筆賬。</p>

    沈期嘆了口氣,走到階梯之下,蹲下身喊她:“我背你出去�!�</p>

    宋琬心里一咯噔:“下官走得動,哪里敢讓侯爺屈尊�!�</p>

    沈期見她跟個木頭一樣杵著,索性攔腰一扛,以扛大米的姿勢撈上她:“少廢話�!�</p>

    宋琬趴在他肩頭,是一點掙扎的意思都沒有,反而埋下腦袋,在他耳際很長地嘆了口氣。</p>

    然后她看到沈期的耳垂紅了,緋色漸漸染透整個耳廓,燙得快要滴出血來。</p>

    好像美玉上落了一點殷紅,有種明艷惑人的錯覺。</p>

    她為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不敢再輕舉妄動,連呼吸都只敢朝著另一邊,僵硬著被他扛出來,穩(wěn)穩(wěn)落在地面上。</p>

    沈期喉頭微動,見她愣怔,越覺得哪里怪異起來,索性偏過頭去,喊僚屬救火。</p>

    又叫人去處理章存若的尸首,追查縱火犯。</p>

    他安排了一大圈,忙來忙去,好像到最后才想起她。</p>

    他輕咳一聲,還同她隔得有點遠:“回道觀,再喊大夫來看看�!�</p>

    *</p>

    宋琬昏睡了非常久。</p>

    她醒來的時候,沈期正好從門外進來。</p>

    這天約莫是晴朗的,雕窗外透著翠葉和風,華枝疏影,真有點春日久違的明麗。</p>

    沈期還算克制地拿手背貼了貼她額頭:“感覺好些嗎?”</p>

    宋琬頗有些受寵若驚,從榻上撐起來,又擔心自己失去意識太久,身份被瞧出端倪。</p>

    她趕緊低頭看了一眼,還好中衣規(guī)規(guī)矩矩地穿著,束胸那股壓抑的感覺,也在胸口纏著,毫無異樣。</p>

    她暗地里松了口氣,把被子又披緊了些:“有勞侯爺關心,敢問侯爺……下官睡了多久?”</p>

    沈期目露不忍地瞧了她一眼:“三日。”</p>

    宋琬幾乎是瞬間掀開衾被,穿鞋下榻:“下官耽擱返京,罪該萬死,侯爺預備何時啟程?”</p>

    沈期皺著眉頭給她摁回去:“你命都快沒了,如何還想著這些?恢復好了再說�!�</p>

    “醫(yī)官說你脈搏很淺,跟女子一樣微弱,估計是傷沒養(yǎng)好,損耗太過,本侯請了一個云游的老道,有一些仙門妙法,再給你看看�!�</p>

    宋琬不知想起了什么,緊張地縮了縮指頭:“實在太麻煩侯爺了。”</p>

    她剛想找個由頭推辭,沈期卻不容抗拒,示意門外的道士進來,那道士長得仙風道骨,一身洗舊了的暗青色,走到她身邊打量。</p>

    宋琬被瞧得心里發(fā)毛,她知道這群能掐會算的異士,尤其是得到沈期認可的,還真能看出點東西。</p>

    于是她慌不擇路,編造了一個假的生辰八字。</p>

    道士果然笑了,搖頭般看向她:“這位小友秘密不少啊�!�</p>

    宋琬咯噔一下,以為他馬上就要把自己女扮男裝的事情抖出來。</p>

    可沒想到,道士僅僅是嘆息一聲:“小友曾經(jīng)頗有道家緣分,得過仙人贈的紅繩,拴了靈池荷花下的銅板一枚,如何不隨身戴著了?”</p>

    “若有紅繩庇佑,小友一定能逢兇化吉,化險為夷�!�</p>

    宋琬感覺自己額頭都在冒冷汗,也不知沈期知道多少當年的事,或許當時他也只是個小孩,不太記事,更不在意她的死活,并不清楚這樣神仙顯靈的銅板,也只老侯爺為她求過一枚。</p>

    她安靜了一瞬,發(fā)現(xiàn)沈期的表情絲毫未變,才算吃了顆定心丸,故作失落道:“那根紅繩不見了�!�</p>

    其實是放在了沈期家里,只有去見沈夫人的時候,她才會戴一下。</p>

    道士見她這樣說,便也不再多言:“那真是可惜了,那枚銅板不僅保平安,更是保姻緣�!�</p>

    宋琬一陣頭皮發(fā)麻,而一旁的沈期渾然不覺,直接問道:“丟了也沒辦法,道長可有什么補救之法,本侯再替他求一枚如何?”</p>

    道士像是思忖了一會兒,點頭道:“可以,貧道這里正好有一根紅繩,方才去三清殿供過,燃了半柱返風香�!�</p>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宋琬一眼,卻將紅繩遞給了沈期。</p>

    沈期沒多想,既然是他替宋琬求的,宋琬又不方便自己戴,便示意她伸出手來,幫她系在纖白若雪的手腕上。</p>

    但這根紅繩有些奇怪,中間綁的并不是什么銅板,而是一枚木雕小桃花,花瓣片片分明,舒展得栩栩如生,特別女氣。</p>

    宋琬整個胳膊都僵了,在這道士一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玩味下,連頭都不敢抬,只敢專注瞧著沈期修長的手指,不經(jīng)意觸碰到她滑膩的肌膚上。</p>

    她簡直感覺螞蟻在手腕爬,酥麻得叫人遭不住,一想到這老道不懷好意,分明給了沈期一根姻緣紅線,害她受此尷尬煎熬,實在可惡!</p>

    幸好沈期很快替她扣好了,囑咐了幾句好生休息,便要送那道士離開。</p>

    宋琬長舒一口氣,只能祈禱那道士守口如瓶,不生出什么枝節(jié)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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