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宋琬扔下食盒,跑得飛快。</p>
她知道沈期就跟在她身后,春夜的風夾著淬雪似的寒意,灌進她櫻草色絹綃衫子里,非常冷。</p>
她已經(jīng)跑過了風荷池畔的白玉橋,還是沒逃過沈期的一聲“站住”。</p>
她覺得自己跑不過他,渾身僵硬地停住了。</p>
沈期卻毫不買賬,隔著十丈遠,冷笑般警告她。</p>
“很喜歡偷聽是嗎,宋姑娘?”</p>
“本侯沒說錯,你那點心思,就別拿出來丟人現(xiàn)眼了�!�</p>
“不管你要做什么,若膽敢牽連侯府,本侯一定殺了你喂狗。”</p>
宋琬一聲不吭,沒有回頭。</p>
她早該知道沈期是這態(tài)度,謝知衡也早就提醒過她。</p>
侯府只會因為她可憐而收留她,一旦發(fā)現(xiàn)她揣著另有所圖的危險,是堅決容不下的。</p>
沈期不會幫她復(fù)仇,他太知道宋琬這個身份經(jīng)歷了什么,他全都知道,但十二年前他袖手旁觀,十二年后,甚至想把她殺了以絕后患。</p>
她感受到沈期對她的好,全是因為謝環(huán)跟他沒有利益糾葛,沒有同他綁在一處,就像路邊一株無所謂的枯草,他看到了,隨手灑灑水。</p>
可她是宋琬啊,她想要做的事,她想要踏上的路,就是把害過她家的人全殺了,注定要見血,注定要與他的安穩(wěn)背道而馳。</p>
沈期根本接受不了這樣的她。</p>
她有一瞬覺得自己荒唐,尤其是今夜出門前,囑咐婢女給他送酥點茶湯。</p>
該醒醒了,宋琬,真的該醒醒了。</p>
或許他是個好人,但他陪不了她走這條路。</p>
她忽然感覺,她跟身后的沈期,隔了不止一道春夜的風,而是隔了一條楚河漢界,涇渭分明。</p>
然后她好像聽到,什么東西被踩碎的聲音,像珠鏈和絹紙花。</p>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鬢發(fā),發(fā)現(xiàn)簪著秋海棠的地方,空了。</p>
許是方才跑掉的,被沈期踩了一腳。</p>
可他分明不止是踩了一腳,絹花和脆珠的嘎吱聲還在響,他是存心地想踩爛。</p>
宋琬只覺胸口竄起一股莫大的委屈,在喉頭沖撞不已,叫她鼻端發(fā)澀。</p>
她不可能轉(zhuǎn)身,更不可能叫他高抬貴腳,把絹花還給她。</p>
她壓著所有將哭未哭的眼淚,識趣地跑遠了。</p>
沈期留在原地,莫名有些悵然若失。</p>
真奇怪,他跟宋琬又不熟,頂多是幼時比旁人多見過幾面,算得上什么交情?</p>
可他感覺宋琬很落寞,而且一句話都不說,叫他捉摸不透。</p>
地上躺著一支碎掉的珠花。</p>
好像是他方才沒看清,不小心踩碎的,海棠的花瓣全皺了,珠鏈斷了三條。</p>
沈期忽然有種做錯事的不安,環(huán)顧四周,迅速把它撿了起來。</p>
等他回到秋軒閣,又聽到下人稟報,廚房做了酥餅,剛送過來。</p>
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宋琬送的,不是什么廚房。</p>
跟他南下那天,沈夫人非要塞給他的那袋酥餅一模一樣。</p>
他本來想倒掉的,不想沾她的邊。</p>
但他又想起了謝環(huán),那個清瘦如竹的小官員,把所有的酥餅都吃掉了,告訴他很好吃。</p>
明日上朝,說不定會見到。</p>
沈期這樣想著,便囑咐下人用油紙包了,放在緋袍蟒帶的旁邊。</p>
這樣他會記得拿。</p>
*</p>
沈期早起入宮的時候,沒見著宋琬。</p>
到了朝會上,他站在最前邊,宋琬連笏板都沒拿,青袍窣地,差點站到了殿門外。</p>
沈期忍不住回頭看,她頭低著,玉色雙頰泛著光,春日的煙塵從風里散開,縈繞在她不染的周身,只剩下梨花撲簌般的白。</p>
他下了朝,就想去找她,因著昨日她分明很感念他,卻因身體不適,推辭過府的緣故。</p>
可宋琬明明就看見了他,還是緊緊跟著同僚走了,幾個御史交頭接耳了一路,根本沒管他的死活。</p>
沈期忍了,在宮中晃悠到午后,又去都察院找她,卻正巧碰見宋琬換下了官服,一襲白苧春衫,目不轉(zhuǎn)睛地往外走。</p>
他終于有些生氣地攔住她:“謝御史這是去哪兒?”</p>
宋琬頓住,不是很想面對他,但又不想被他瞧出端倪。</p>
是了,昨日殿外分別的時候,她還覺得他特別好,屢次出手相幫,叫她不知道怎么感謝才好。</p>
她壓著心里那股被辜負的錯覺,回道:“出宮辦事,吏部張遠春的案子�!�</p>
沈期瞧著她這副不咸不淡的樣子,瞬間病也不想問了,酥餅也不想給了,她看著沒什么不適,昨日僅僅是不樂意去他家罷了。</p>
他安靜地站了一會兒,并不想放她走,便打算問她是不是去過東宮。宋琬卻已經(jīng)禮貌地行了個大禮,冠冕堂皇的話說了一堆,施施然告退。</p>
沈期有一瞬愣怔。</p>
不是,他們至于如此生分嗎?他到底哪里惹了宋琬?還是宋琬又在太子那里受了什么氣,亦或是受了誰挑唆?</p>
他想得煩躁,可又拉不下臉追問,索性把那酥餅隨手塞給一個小內(nèi)侍:“你拿著吃吧�!�</p>
宋琬很快出了承天門。</p>
上午太子確實召了她,之前的氣算是消了,甚至還說了幾句安撫之語。</p>
說若不是她冒死取證,他們也得不到南郡太守一職的空缺,更挫傷不了瑞王的錢糧羽翼。</p>
而且她重傷病愈后,還在南郡平息了幾個鹽鐵轉(zhuǎn)運使的躁動,否則新任太守的交接,也不見得會如此順利。</p>
宋琬沒太當真,只覺得太子又要給她派新的活計了,還不知危不危險。</p>
果然,太子要她把左僉都御史劉惠的案子拿過來。</p>
劉惠此人乃瑞王黨,身為僉都御史,時常查抄太子的部下,幾乎是成天盯著查,有時是真犯了事,有時是純陷害。</p>
最近,吏部員外郎張遠春又被他盯上了,罪名是貪贓枉法,贓款用于嫖賭,風評極差。</p>
宋琬也不知這張遠春是真貪還是假貪,真嫖還是假嫖,反正劉惠要辦他,就是瑞王要砍太子的擁躉。</p>
她作為剛向太子投誠的新任御史,只能去把張遠春撈出來,把劉惠踩下去。</p>
宋琬搭上馬車,便往花月樓去。</p>
據(jù)說張遠春近日豪擲千金,替好幾個風塵女子贖了身,款項巨大,還是挪用的河東賑災(zāi)銀。</p>
劉惠方才從都察院出發(fā),便是去花月樓找證據(jù)。賑災(zāi)銀每箱都有標識,若是出現(xiàn)在煙花之地,真是有夠荒唐的。</p>
所以宋琬得先他一步,把證據(jù)轉(zhuǎn)移掉,亦或是攔住他。</p>
馬車很快停在了花月樓前。</p>
宋琬拿著官牌,找到老鴇:“都察院查案,配合行事�!�</p>
那老鴇像是嚇了一跳,哆哆嗦嗦的:“大人,咱們樓里姑娘能犯什么事��?”</p>
宋琬眉頭凝著,不笑的時候更是清冽如冰,看得老鴇一陣發(fā)毛。</p>
她環(huán)顧片刻,命令道:“帶本官看吏部張員外,給幾個姑娘贖身的銀子�!�</p>
老鴇恭恭敬敬地引她去了,似乎是姑娘空置的屋子,幔帳里堆著兩大箱白銀,居然都沒有災(zāi)銀的標記,宋琬疑心重,一個一個銀錠子地去查。</p>
她翻看到一半,老鴇似乎去迎客了,房門一推,卻進來一個她很熟悉的男子。</p>
那人頎長如玉,氣質(zhì)清華,腰間依舊是太極兩儀的環(huán)扣,皺眉般地來扯她。</p>
宋琬一愣,方才她都那般避著他了,他一個好面子的人居然會跟來,想必是出了什么事。</p>
果然,沈期的表情很嚴肅。</p>
“謝環(huán),你從出宮起就被跟蹤了�!�</p>
“經(jīng)歷司趙都事一直跟著你,早就去給劉惠報信了�!�</p>
“你現(xiàn)在過來已經(jīng)晚了,什么也查不到,還可能被滅口。”</p>
宋琬手指微僵,握著一絲標記都沒有的銀子,覺得沈期說得很對。</p>
就連鴇母也被收買了,給她呈上的,是被調(diào)換過的銀子。</p>
估計劉惠早就拿著物證,放到衙門去了。</p>
她有些心塞,又聽得沈期說:“搜證不要緊,重要的是案子怎么判�!�</p>
“你與其糾結(jié)東西落到誰手里,不如直接把劉惠這個人處理了。”</p>
“現(xiàn)在趕緊離開這里�!�</p>
宋琬認同點頭,跟著他往外走,剛碰到門框,就聽見門鎖哐當一砸,幾道門栓扣下來,直接把他們鎖死在房里。</p>
她對上沈期凝重的視線,第一反應(yīng)不是慌亂,而是悶頭去砸另一邊的窗戶。</p>
就連窗戶也被木板釘死了。</p>
宋琬砍了好久,頗有些脫力,靠在臨窗的繡榻上,思索著再找個什么重物來砸。</p>
沈期卻不知避諱地坐在她一旁衾被,眸光有些沉:“沒事,他們既然不直接動手,就是想把你扣留到案子辦完為止�!�</p>
“起碼現(xiàn)在,你我性命無虞�!�</p>
奈何宋琬比他著急得多:“這次再辦不好,我直接不用做官了,滾去司獄司看牢門算了。”</p>
沈期頓了好一會兒,瞧著她因為焦慮而漲紅的臉,喉頭忽然有點澀:“本侯可以撈你啊�!�</p>
“如果你……知恩圖報的話�!�</p>
宋琬沒來由地身子發(fā)緊。</p>
他什么意思?為什么他的耳垂開始泛緋,像是燒著了一樣?</p>
她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又聽見沈期輕咳了一聲:“開玩笑,本侯又不需要你做事�!�</p>
“只是你下朝后避著本侯,讓本侯很不愉快,下次再敢這樣,本侯會捉弄你的�!�</p>
“比如,故意給你使絆子,叫你辦不成案。”</p>
“再比如,濫用職權(quán),把你扔到關(guān)外去吹雪。”</p>
他說著,連白皙的頸間都泛起緋色,偏生自己渾然不覺,還以為這些嚇唬小孩的言語,真嚇到了宋琬。</p>
宋琬覺得太不對勁了,屋子是密閉的,特別特別悶,還有些燥。</p>
還有一股奇異的熏香味,越來越濃,越來越昏。</p>
她把沈期一個人留在繡榻上,去找是哪里的香味。</p>
然后她找到了半截燃香,早就燃得不剩什么了,周圍全是散落的余燼。</p>
她勉強用腦子想了想,已經(jīng)非常用力,她猜,她猜這屋子半個時辰前,有人燃過催情藥,助興的。</p>
許是忘了收拾,現(xiàn)在又緊閉著門窗,怎么也散不去。</p>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把香灰當證物一般遞給沈期:“侯爺,你聞這個。”</p>
“下官覺得,可能,好像……”</p>
她說得斷續(xù),越是神智飄忽,越是含糊不清,落到沈期的耳朵里,活像妖精在織云絮,一團一團地軟著,脹著,叫人移不開眼,離不開身。</p>
偏偏這個不知危險的人還在勾他,櫻唇張合,說什么“燃香”,說什么“催情”。</p>
沈期整個大腦空白,徑直吻了上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