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眼下大梁還維持著昔日大國榮光,作為都城的長安自是繁華不已,無數(shù)名人義士聞名而來,各地車馬絡繹不絕,甚至還在城門口造成了堵塞。
西昌門排起了長長的入城隊伍,姜從珚他們也順如流地排起隊。
就在姜從珚快要靠近城門口時,遠方那片安靜的原野忽然間躁動起來,似有悶沉的雷聲響起。
眾人紛紛回頭。
姜從珚仔細聽了一會兒,倏地變了臉色。
不是雷,是馬蹄聲!
她從窗戶探出半張臉往馬蹄聲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一陣沙塵被狂風卷地拔起,數(shù)面旌旗在其中若隱若現(xiàn)。
姜從珚繼續(xù)看。
馬蹄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猶如響在耳畔,震得人心跳怦然。
她終于看清,這是一隊超過百人的騎兵,集在一處,似原野上一只奔騰的巨獸。
只是那旌旗的圖案卻很陌生,不是她知道的任何一家軍隊的旌旗。
她剛思索這是哪支軍隊,騎在最前面的兩騎飛快奔來,高舉著令旗大喊:
“漠北王到——”
“漠北王到——”
漠北王拓跋驍!
《梁書》載:(永安)十五年,春二月,漠北王驍,特使長安,平帝以佑安公主妻之,結兩邦之好。
第3章
聯(lián)姻
他短暫而輝煌的一生,猶如一顆明……
原來,拓跋驍就是在今日進的長安。
拓跋驍,現(xiàn)任漠北鮮卑王庭之主。
史書記載,漠北王拓跋驍,漢胡雜血出身寒微,十六歲橫空出世,不過三年一統(tǒng)草原,然后親自出使長安迎娶梁國公主,與梁國結為盟友,傳為一段佳話,可惜天妒英才,僅二十三歲英年早亡。
就姜從珚所知,拓跋驍是前任鮮卑王拓跋塔第七子,生母不祥,只知是一漢女,大概是被擄到草原去的。
因為漢胡雜血出身寒微,拓跋驍幼時不得拓跋塔喜歡,幾乎是個透明人,還因為身上一半的漢人血脈飽受他人欺凌,日子十分艱難。
然而他卻在十六歲那年以強悍姿態(tài)登場,在混亂的王庭奪位中成為最終的勝利者,登上鮮卑王寶座。
緊接著他收攏強兵,四處征戰(zhàn),以鐵血手腕震懾周邊來犯強敵,短短三年便前后擊敗鮮卑各部和周圍大大小小的部落一統(tǒng)草原,成為一方霸主。
拓跋驍這個名字,也隨之威震寰宇。
以至于一些部落聽說他來打,立時就嚇破了膽,整支軍隊惶恐得猶如待宰的羔羊,紛紛丟盔棄甲臣服于他的戰(zhàn)馬前。
這時,他二十歲。
然后,他親自來到梁國求娶公主,為兩國締結盟約。
后世一些史學家猜,大概母親是漢人的緣故,他對漢文化十分向往,才會來梁國求娶公主。若他不早亡,維持著兩國盟約,梁國或許不會那么快亡國,說不定能等到下一個明主,重振漢室山河�?上於视⒉�,天妒英才啊!
一個時代出眾的明星很多,但無疑,拓跋驍是其中最耀眼的一顆!
因為他強大、驚艷又短命,充滿了英雄悲劇色彩,無數(shù)文藝影視作品都以他為原型進行創(chuàng)作,使得這段原本在歷史上并不出彩的朝代廣為人知。
可惜因為社會動蕩混亂,不少史料早已遺失在歷史的塵煙中,后世之人對拓跋驍?shù)哪右仓荒芡ㄟ^史書里的只言片語去想象。
他短暫而輝煌的一生,猶如一顆明亮的流星,光芒四射地劃過漆黑天際,然后便墜入了無際的夜空中。
姜從珚讀到這一頁史書時也曾設想過,如果拓跋驍沒有早亡,后面的歷史會不會走向另一個拐點。
但是現(xiàn)在的她知道了,不會的。
歷史的走向從來不是某一個人所決定的,梁國的滅亡早已在十多年前便埋下了種子。
國家是一艘龐大無比的船,當巨船出現(xiàn)沉沒的跡象時,船艙底層早已灌滿了海水,并不是t?單純的打幾個補丁就能挽救的事。
況且,相比起后世對于拓跋驍?shù)耐锵�,現(xiàn)在梁國上下對他并沒有太大的好感,反而報以警惕和忌憚更多。
究其來說,拓跋驍現(xiàn)在的身份是胡人之王。
只因漠北與梁國幾乎不接壤,中間還有別的胡人部落,雙方暫時沒有沖突,為利益而結盟罷了。
一旦風云變幻,姜從珚相信,無論哪邊都會毫不猶豫撕毀盟約。
拓跋驍一方雄主,關于他的傳聞也很多,其中最出名的大概是他的戰(zhàn)績和模樣。
自戰(zhàn)以來,無有不勝!
因他極擅領兵作戰(zhàn),常常又一馬當先沖鋒在前,武藝高強,一桿燕翎銀槍在手,有萬夫不敵之勇,每次戕戰(zhàn)必能將敵首斬于馬下,威名遠播,于是梁人都傳他身高九尺,豹頭銅眼,燕頷虎須,如猛虎馳騁。
雖沒見過,心中卻早生出懼意。
有些地方甚至能止小兒啼哭。
此時聽到傳令騎兵來報,說漠北王來了,眾人紛紛變了臉色,猶如潮水般各自朝城門兩邊褪去,留下一條寬敞的入城道路。
“聽說漠北王親自出使來到長安,是為了求娶我國公主?”
“皇室帝胄,豈能嫁與此等蠻夷之人!唉!”
“我看漠北王狼子野心虎視中原,豈是好相與的�!�
“我大梁立國四十載,頭一次舍女求安,太.祖若是知道,當何等痛心啊!”
“小聲些,你明知道當今那位不是太.祖一脈還敢說這話。”
“說就說了,這是明擺在眼前的事實……”
姜從珚聽到周遭百姓的議論,心中浮起冷笑。
當今這位梁帝,對這些話可敏感得很。
他承先帝梁光帝之嗣位,而光帝是太.祖梁武帝之弟。
當初太.祖之子昭文太子三十而殤,太.祖聽聞噩耗悲痛不已,舊傷復發(fā),引性命之危,昭文太子的兒子,皇孫姜淮,年僅十二歲。當時梁國內患剛定,周邊胡人正欲伺機而動,最忌主少國疑,百般權衡之下,太.祖將皇位傳給了他弟弟淮陰王,也就是后來的光帝。
十七年前,光帝病重,議論立太子之時,朝中曾有人提議應當立昭文太子之子楚王殿下。
盡管這只是少數(shù)人的想法,平帝也順利登上了皇位,但他一直十分在意這件事。
偶有大臣提到當年之事都會引起他的不虞,嚴重的甚至被貶謫,連提及太.祖都要小心翼翼。
姜從珚重生的身份正是楚王姜淮之女。這樣的亂世,出身富貴皇室,理應是件幸事,但這樣的身份,同樣會讓她不得安寧。
百人鐵騎奔騰而來,快要靠近城門時,為首的那人小臂一收猛地一提韁繩,胯下駿馬昂起頭顱,兩蹄懸于空中。
坐騎之上,男人抬起胳膊掌心一豎,身后眾人便紛紛勒馬停下。
駿馬齊嘶,長長的鬃毛被風吹起,數(shù)百只馬蹄懸空而起,然后重重落到地上,渾厚的大地都被震得顫了顫。
周邊離馬近的甚至被嚇得一屁股往后倒,被身后的人七手八腳地接住。
漠北王終究還是沒那么野蠻,抵達西昌門時放慢了速度,馬兒以正常悠閑的速度邁著蹄子。
即便如此,面對一百多個披甲佩刀的勇猛鐵騎,眾人依舊不能不感到害怕。
剛才的議論聲都消失不見了,只余整齊劃一的馬蹄聲和他們鐵甲摩擦時的“咔噠”聲,城門口的氣氛瞬間緊張起來。
姜從珚對這位極具傳奇色彩的漠北王也很好奇,從窗戶探出半張臉看去。
只見漠北王獨自馭馬走在前面,身后兩列鐵騎并排,個個神情稟肅,手里持著巨大的黑色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宛如一條黑龍匍匐于大地之上。
姜從珚第一眼目光落在了他臉上——
他年歲雖輕,面容卻不稚嫩,下頜被淺淺的胡須遮住大半,多了幾分野蠻的味道,眉骨尤其突出,上斜著一雙濃黑凌厲的劍眉,眼窩帶著胡人特有的深邃,狹長的碧眸猶如寒刃,即便平靜地看過來也能讓人不寒而栗,下意識要臣服于他。
這是從無數(shù)的戰(zhàn)場中磨練出來的血戾之氣,別說普通百姓,就是一般將士恐怕也難以不懼。
漠北王未著王服,也未戴冠,筆挺的身姿昂然端坐在戰(zhàn)馬上,堅硬的鎧甲將他高大的身形襯托得越發(fā)雄武,迎著數(shù)百人的目光坦然行走在最前面。
腳穿戰(zhàn)靴,長而有力的大腿胯在馬腹上,隨著前進的節(jié)奏輕輕搖晃。不像來出使,倒像是來君王來巡視領地。
姜從珚覺得這道身影有些眼熟,跟她前些日子在路上遇到的那個胡人很像。
但……馬不一樣,氣勢也不完全相同,最關鍵的是,從漠北到長安根本不經過西北道。
或許只是身形相似?
姜從珚心里暫時存疑,繼續(xù)觀察。
除了拓跋驍,余下百人都體型健碩精悍無比,持王旗的胳膊肌肉虬結,紋絲不動,鮮卑騎兵實在不容小覷。
拓跋驍自是感受到了四周投來的各式各樣的目光,他并不在意,但他忽然察覺其中一道眼神有些特別,扭頭正要去尋,城內忽傳來匆忙的腳步聲。
一行官員飛快騎馬趕來,為首迎接使身穿朱色圓領袍服,頭帶二梁進賢冠,滿臉大汗喘著粗氣,見到拓跋驍,立刻滾身下馬道歉:
“下臣、來遲,萬望漠北王見諒�!�
他可是算好時間的,哪里知道這群胡人來得這般快,真是苦了他了,臀都要顛成四瓣了。
“無妨,是本王的馬兒太健行了�!蓖匕向敂[手一笑,并不在意。
“漠北王英勇善戰(zhàn),坐騎自然也是萬里挑一的良駒�!敝斐筛杏X他話里在嘲諷自己,又覺得自己想多了,從懷里掏出帕子擦拭額上的細汗,一邊說著話,態(tài)度十分殷勤。
姜從珚的的馬車離城門很近,正好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她目光落到迎接使身上,注意到他腰間系著的銀印青綬,視線上移,再看他堆笑的臉。
這可是兩千石的大臣,梁國明面上至少還是大國,這又是在自家都城,哪怕迎接來遲,也該保持大國風度,現(xiàn)在姿態(tài)竟如此諂媚低下,實在讓人看不下去,連周邊的百姓都露出異樣的神色。
朱成心想,你們哪里知道我的不容易,聽說漠北王殺人如麻,要是不小心些,他一怒之下砍了我的腦袋怎么辦?
寒暄了會兒,朱成引著拓跋驍去芳林苑下榻。
長安城原本有接待各國使者的四夷館,但拓跋驍是草原之王,一方雄主,把他安排到那里顯然并不合適,于是梁帝撥下皇家宮苑芳林苑,命人好生修整過后用以接待拓跋驍。
隊伍一離開,城門口再次恢復了熱鬧,議論起漠北王這次來長安的事情。
看朝廷的意思,多半是要嫁公主了,就是不知道皇帝會舍哪位公主了。
除去已出嫁的公主,宮中適齡的公主總共有三位,五公主和六公主均年滿十六,七公主十四,剩下的八公主只有十一歲,再往下就更小了。
史書上未曾記載出嫁的是哪位公主,姜從珚也無法確定,但想來與她無關。
第4章
婚事
‘吾欲自擇善妻’
姜從珚的車隊順利進城,穿過橫貫長安的玄陽大街和熱鬧的里坊,最終抵達宮城附近的楚王府。
楚王府原是前朝皇家宮苑,魏荒帝橫征暴斂荒淫無道,極盡奢靡,大肆修建了許多宮殿。前朝滅亡后,太.祖定都長安,將大大小小各個宮苑紛紛改制,并賜給了手下能臣悍將。
楚王府原系昭文太子之東宮,占地廣極,后被楚王姜淮所承,改為楚王府。
馬車停在楚王府側門,門口早有下人接了信候在一旁等著女郎回來。
兕子看到等候的人時忍不住撇了撇嘴,楚王妃信里催得那么急,等女郎到家卻只派個管家來接,真是說一套做一套,還不如留在涼州呢。
姜從珚并不在意這些,徑自下了馬車跨進楚王府。
“女郎您可算回來了,女君可是一直念叨您呢!”
兕子本就不滿,聽到這話更是忍不住想要反駁,被若瀾暗中掐了把腰才勉強把滿肚子的怨氣吞下去,神色仍忿忿。
“多謝夫人記掛。”姜從珚漫不經心地應著。
她先回到自己的院子洗漱了番,換了件白衣朱領寬袖衫和絳碧結綾復裙,臂間挽著碧色披帛,便在女婢們的帶領下來到楚王妃所在的靜貞居拜見。
兩人在矮榻上相對而坐,開頭說了幾句場面話便安靜下來。
楚王妃想到什么,忽然開口,聲音在昏沉的內室顯得格外冷漠,“我聽說你帶了五十個甲士回來�!�
姜從珚垂眸,雙手交疊在身前,后脊直挺,整個人平靜得宛如一汪湖水,輕聲應:“是。近年胡匪猖狂,常有劫掠,外祖恐路上不平,特安排甲士護送�!�
她說得有理有據(jù),聲音又平和寧靜,聽不出任何情緒,楚王妃想挑個刺兒都不知道從哪兒下手。
她盯著自己這個繼女t?,生了一張美貌又柔弱的臉,就算在暗室中也似顆明珠難以遮掩其粲然奪目的光華,原本以為是個嬌女郎,然而這一年多相處下來才發(fā)現(xiàn),她看似好拿捏,實則根本找不到機會。
楚王妃不大滿意,清了清嗓子,故意拿起了架子,“涼州侯思慮周全,只是我們府里人多,這么多甲士恐怕住不下,你還是叫他們回去吧。”
兕子跪坐在姜從珚身后伺候,聽聞此言立馬抬起頭怒目而視。
什么叫住不下!王府占地廣闊,家里總共就三個主君,多的是空屋子,去年她還聽掃地的人抱怨說好多屋子不住人都要被蟻食了。女君分明在針對女郎!
兕子垂在身側的兩只手忍不住捏成了拳,心里越發(fā)為女郎委屈。
他們在涼州時,府君和夫人對女郎視若珍寶,無有不從,府里的郎君女郎們也親如手足,對女郎貼體關懷,回到長安之后,卻要處處面臨女君的刁難。
姜從珚用眼神安撫了她一下,然后正對著楚王妃緩緩抬眸,點漆似的瞳仁既像水一樣軟卻莫名有幾分深幽,“既然夫人說府里住不下,那我便安排到別處去吧�!�
既不反駁也不生氣。她說話時,自有一股不疾不徐的姿態(tài),言語恬淡,好像世間之事都不能令她變色。
楚王妃一時無話可說,卻不肯罷休。
她想起去年,剛給她安排個婚事,還沒定親,涼州就來人把她接走了,讓她在一眾夫人面前很是沒了面子。
有人當著她的面問,“莫不因為你是繼母,涼州侯便不喜你挑的郎君吧!”還有的人說,“你也是她的母親,對順安郡主的婚事竟做不得主?”如此明晃晃的嘲諷,真真氣煞她也!
楚王妃定了定心神,抬起下巴,用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審視繼女:“你已年滿十七,我作為你母親,該好生給你找個郎君了,否則長安城里的夫人們還以為我不待見你�!�
話這么說,但分明是沒安好心。
姜從珚臉色仍未有變,只是眸中的溫度一點點褪去,定定地看著楚王妃:
“夫人勞心了,只是夫人可能不知道,我的婚事,不是那么容易定下的!”
-
離開靜貞居,姜從珚又往澧水院去。
一路上,兕子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怨氣,噼里啪啦倒豆子一樣抱怨起來,“女君真的太過分了,她就是故意要給女郎找麻煩!女郎,我們絕對不能讓她得逞!”
連穩(wěn)重的若瀾姑姑都忍不住勸:“女郎,您萬不能委屈自己,若女君執(zhí)意如此行事,該修書告與府君請他做主�!�
姜從珚心知她們擔心自己,只好停下腳步拉起她們的手安慰,難得俏皮地說:“你們放心,她一欺負我我就跟外祖父告狀!”
話是這樣,姜從珚心里卻開始考慮起嫁人的事來。
楚王妃這兒都還好辦,搬出外祖父的名聲就能壓住她,關鍵是上面那位。楚王妃之前沒想過她嫁人,去年進了幾次宮,回來就有這個念頭了,挑的人還都差不多,都有個明顯的共同點,家中沒有兵權。看來上面那位很關注她,十分擔心她嫁回涼州。
她當然不會嫁給表哥表弟,但一直拖下去也不是辦法。要不找個人合作?
這確實是個辦法。找個能讓梁帝放心的人,各取所需。
姜從珚在心里盤算起長安城中合適的人選,正思索間,不知不覺行到了楚王所在的澧水院門口,姜從珚思緒一收。
澧水院鑿了一條河溝引涇河支流澧水進來,環(huán)著院子流了一圈,中間的小島上修了棟閣樓,只有東面一個出口,可謂三面望水,無人靠近。
行至閣樓前,有個小童守在門口。
姜從珚問:“父親可在里面?”
小童驟然見到家中女郎,愣在了原地,被兕子叫了一聲才反應過來,忙道:“女郎回來了!主君在,在里面,只是……”
“只是什么?”兕子不耐煩地問,這個小娃兒,回句話還結結巴巴的。
小童小心道:“只是主君今日又飲了酒,恐怕還醉著。”
姜從珚點點頭,并不意外。
自十七年前原楚王妃去世后,楚王悲痛過度,閉門謝客心性懶散,十年前姜從珚的雙胞胎哥哥早夭,楚王更是終日沉溺飲酒,醉生夢死,不管世事。
多年如此。
推開木門,一股濃厚的酒氣撲面而來,甚至有些刺鼻。
適應了會兒,姜從珚提起裙擺跨進門檻。
屋里沒開窗,幔帳懸垂,光線有些昏暗,四周靜悄悄的,地毯上亂七八糟地擺放著許多酒壺,矮榻上的小幾也被掀翻在地,酒水四流。
姜從珚小心避開地上的障礙,繼續(xù)往前走,繞過一扇玄面朱背的絹絲繡花鳥紋的折扇屏風后,終于看到仰躺在地上的人,正是楚王。
他大約三四十歲,面蓄短須,皮膚偏白,身材修長偏瘦,胡亂裹著一件細絹白底藍領的寬袖長袍,衣襟散亂,上面還殘留著酒漬,赤著腳,放浪形骸,毫無王室威嚴。
似是察覺到有人來,他緩緩撐開眼皮,先看到垂到地上的一角青碧色蓮紋披帛,然后是繁復的絳碧色裙擺,意識到什么,勉強用手肘支起上半身,艱難勾起脖子朝姜從珚斜斜看過來。
他可能是醉糊涂了,也可能眼花,盯著姜從珚看了好一會兒,似在辨認,又好像在看一個故人,酸得眼角都有淚花兒了也沒認出來,反而問:“你是誰��?”
“是我,女兒回來了�!苯獜墨妼γ媲暗膱鼍昂盟瓶催^百十遍,早已習以為常,雙手交疊在腹部,朝他行了一禮面不改色地道。
楚王臉色一怔,思索了好一會兒才回憶起她是誰,點點頭,語調緩慢悠長,“哦~是珚兒呀�!�
“你來……嗝、干什么呀!”楚王又問。
“女兒遠歸,向父親和夫人乞安�!苯獜墨娖铰曊f。
“哦~”楚王恍然大悟,擺擺手,“父甚安,安,安……你去吧。”聲音漸低,只清醒了片刻便又要醉過去了。
回到長安一年多,姜從珚與父親見面的次數(shù)一只手都數(shù)得過來,每次都醉得渾渾噩噩,父女間的交流也十分單調而乏味,讓她搞不清,楚王對自己這個女兒,究竟有沒有感情。
如果沒有,終日渾噩是為何?如果有,又為何不聞不問?
她其實有點想問,繼母正欲將我嫁人,你知道嗎?話到齒間,終究還是咽了下去。
“是,女兒告退�!苯獜墨娫僖恍卸Y,從順如流地離開。
轉身的瞬間,她好像看到楚王用手捂著腦袋,可能是喝多了酒頭疼吧。
出門后,小童還侯在一旁,姜從珚想了想,朝他道:“主君喝醉了,身體不適,你去取些茶水來解酒�!�
小童忙不迭點頭。
-
皇城北宮,九華宮中,此刻正鬧得雞飛狗跳。
一個十六七歲身穿彩衣華服的女孩兒不顧宮人的阻攔,反手推開她們闖進殿內,身后還跟著一群焦急惶恐的侍從。
“公主!公主慢些!”
女孩兒才不管,提著裙子急急奔到內室,“阿娘,阿娘,我聽說漠北王今天入城了!”
“他們都說他是來聯(lián)姻的,父皇是不是要嫁公主給他?那、那父皇會不會、會不會把我嫁過去?”
“那些未開化的胡人又野蠻又兇殘,聽說他們還吃生肉喝人血,尤其是那漠北王,傳說他長得像豹子一樣,根本就是頭蠻獸,我要是嫁過去,肯定受不了的……”
姜銀珠越說越害怕,仿佛都能想象到那個血腥的畫面了,整個人都抖了起來。
“珠兒!”端坐于鏡臺前正在戴耳珰的宮裝婦人終于聽不下去了,轉過身露出一張美艷而嚴肅的臉。
她年約三十,雪膚花貌,一雙媚眸嫵媚多情,正是宮里最受梁帝寵愛的妃嬪,趙貴妃。
“事還未定,怎么就如此慌張!”她有些嚴厲又好似寵溺地斥責了一句。
“我怎么能不怕��!”姜銀珠嘟囔一句,撲上去摟住阿娘的胳膊,“父皇的女兒中,比我大的都出嫁了,下一個不就是我了嘛!”
“阿娘,你一定要勸勸父皇,我絕對不要嫁給蠻子!對了,不是還有六娘七娘嗎,讓她們去嫁!”
趙貴妃涂著嫣紅豆蔻的手掌撫上女兒白嫩年輕的臉,看著她,聲音輕柔卻十分堅定:“有阿娘在,就算你父皇只有你一個公主,阿娘也不會讓你嫁給胡人的,阿娘一定會給你挑個如意郎姜銀珠眼睛一亮,臉上的表情霎時轉憂為喜,“我就知道阿娘肯定舍不得我�!�
趙貴妃戳戳她額頭,語氣一轉:“行了,別在我跟前鬧了,一會兒你父皇要過來了。”
姜銀珠大概猜到阿娘是為了自己,立馬乖乖地跟著宮人回自己的住處了。
過了一會兒,銅鈴聲響起,梁帝的駕輦果然蒞臨九華宮,趙貴妃忙上前服侍。
宮人捧著杯盤忙碌進出,待用過飯食又洗漱完畢,于帷帳內溫存的時候t?,趙貴妃說起與漠北王聯(lián)姻之事,只言嬌養(yǎng)了十幾年的女兒,實在舍不得讓她嫁到蠻夷之地。原以為皇帝會一口答應,卻沒想他罕見地沉默起來。
趙貴妃心頭一驚,下意識撫上胸口,她強按下不安的情緒,柳條似的雪臂攬住梁帝的肩頭,將臉貼在他胸前,“陛下可是有什么為難的事?”
梁帝微瞇起眼望向芳林宮所在的方向,臉上享受的愜意一點點褪去變得陰沉起來,“朕今日派使者去接他,那個拓跋驍,竟狂妄地跟朕提要求,說,‘吾欲自擇善妻’,哼!”
“蠻夷小兒,竟輕狂至此!”
趙貴妃的心也跟著沉下來。
珠兒生得那般明媚活潑,萬一被這蠻人看上了可怎么辦。
不行,得想個辦法!
第5章
宮宴
要不要一把掀開屏風看看她在不在……
第二日,宮內傳出旨意,要諸王公卿攜內眷進宮赴宴,共慶漠北王來使。
楚王府自然也在其中。
楚王一如既往對萬事都不上心,直至臨出門前才被奴仆扶起來換衣梳發(fā),仍舊醉醺醺的不甚清醒;楚王妃趙氏則顯得十分開心,提前一日就命侍女捧著錦衣釵鈿在那兒挑選,今日更是天不亮便命人掌燈開始梳洗打扮。
姜從珚不知道梁帝為何特意讓大臣們帶女眷進宮,心中有些不安,但也不能不去。
三人登車而去,不過兩刻鐘就抵達宮門,然后下車,由內官引入其中,穿過狹長的復道,及至云龍門前,男女賓客即將分道而行,正巧遇上大司農趙貞攜族人家眷而來。
趙家是當今梁帝看重的士族,趙貞正是這一代家主,宮中最為受寵的趙貴妃便是其胞妹,而現(xiàn)任楚王妃,亦是出身趙氏一族,乃趙貞之堂妹。
一見著兄長,楚王妃顯得很開心,直接拎起裙擺快步走了過去,“兄長!”然后攬住了他的胳膊,頗有幾分少女的嬌俏。
“兄長在忙什么?這些日子也不來看我�!�
趙貞亦滿臉笑容,眼神落在她臉上,拍拍她保養(yǎng)得宜的手,“近日漠北王來長安,諸事繁忙,待此事一了,我定常去�!�
二人就站在門前談笑起來。
姜從珚瞧著,總覺得有幾分怪異。
忽然,她余光瞥見墻角一個青衣宮女,正朝自己招手,無聲說著什么。
姜從珚走上前去,青衣宮女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用小而急迫的聲音說:“女郎,公主有急事找您,請您速速隨我去苑林�!�
姜從珚看她幾乎都要哭出來了,猜到了大概,轉眼再看楚王妃,仍舊與趙貞細語,根本沒注意到自己,便點點頭,由宮人帶著自己從小路繞過去了。
宮女名叫女夏,是六公主身邊伺候的人。
姜從珚跟著女夏,繞過幾道花叢竹林,又穿過一個黑漆小門,終于抵達六公主約定的地方,一片竹林小苑。
她焦急地等在墻邊,一見著姜從珚,眼里就迸發(fā)出驚人的亮光,仿佛看到了救世主。
“珚阿姐,我該怎么辦?”六公主一把上前抓住了她的手。
“別慌,你先給我細說現(xiàn)在的情況�!�
姜從珚兩年前回到長安,在冬至宴上正好遇到被欺負的六公主,她那時被五公主潑濕了裙子,獨自一人躲在角落里哭泣,姜從珚偶然路過,便把自己的手爐贈給了她。
六公主緩緩抬起頭,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這一幕,她顫抖著從這個美麗阿姐手里捧過溫暖的爐火,卻哭得更厲害了。
阿娘去世后,她獨自一人在宮中長大,不被皇帝想起,徒有公主之名,實則孤苦無依任人欺凌,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溫暖的善意。
因這不經意間的一個小小善舉,姜從珚從此收獲了個小尾巴,每次入宮,六公主姜羽兒必定要來找她,好像只有看到她在才有安全感。
姜從珚每次看到她惶惶如小鹿般的眼神便難以狠心拒絕,便默認了這份情誼。
“貴妃想讓我嫁給胡人!”六公主滿臉惶恐,聲音都在發(fā)抖。
她也聽到漠北王的傳聞了,一想到對方高大得如猛虎一樣,而且生性兇殘,喜好殺人,她就感覺天都要塌了。
“你怎么能肯定?是下詔了還是發(fā)生了別的事?”姜從珚加重手中的力道無聲寬慰,素白芙蓉臉在晃動的竹影下顯得尤為鎮(zhèn)定,一句話就問到最關鍵的地方。
漠北王那句“吾欲自擇善妻”在長安城里都傳遍了,城中百姓無不憤懣,都罵拓跋驍狂徒小兒,我大梁國的公主豈是街邊谷黍任你挑揀,但不管怎樣,有個信息很明確,聯(lián)姻人選應該是要拓跋驍自己選的,否則梁帝早有安排了。
六公主抬起眼,仿佛又看到了兩年前珚阿姐第一次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場景。
那一日,茫茫的白雪下,珚阿姐輕輕走來,肩上的狐貍斗篷被明亮的雪光映出一圈五彩的光暈,仿佛浮圖塔中護佑世人的觀音婢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
明明只比自己大一歲,體質柔弱,可偏偏她只要站在那里,好像就能帶來圣光。
她不知道自己這么形容對不對,只知道珚阿姐身上有股特別的氣質,輕柔的外表下有種風吹也不倒雨打也不動的超越尋常人的堅韌,好似佛中的阿難陀,早已經歷過無數(shù)苦痛,所以能坦然面對現(xiàn)在的一切。
六公主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昨日貴妃讓她身邊的侍中給我送來一套華服和珠釵,還叫我今日在宴上獻藝。五公主齒序在我之前,還沒出嫁,貴妃肯定舍不得五公主,才讓我、讓我……”
此時,墻的另一邊,路過的拓跋驍忽然停下。
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日涼州邊境遇到的漢女。
她出現(xiàn)在皇宮里,難不成也是公主?想到這個可能,拓跋驍竟生出些期待。
他母親是漢人,從小受她影響,拓跋驍不喜胡女,但他今年已經二十歲了,胡人向來早婚,二十還沒娶妻實在少見,部下也一直催促他,拓跋驍也覺得自己是該娶個妻子了,這次親自來到梁國,就是要挑選一個他喜歡的漢女。
前面引路的侍中見漠北王停下,很是不解,卻又不敢催促。
拓跋驍站在原地,繼續(xù)正大光明地偷聽。
隔著一堵圍墻,旁人聽不甚清楚,偏他耳力過人漢語又說得流暢,便將對話聽了個七七八八。
“好,我知道了�!苯獜墨姀男渲谐槌鼋z帕,細細地為她拭去眼角的淚水。
她還什么都沒說,清柔的聲音便讓六公主安下心來。
“貴妃既然命你獻藝,必是她也無法決定婚姻人選,才設計讓你吸引漠北王目光。既如此,只要漠北王不喜你,她自然不能得逞了�!�
“我該怎么才能讓漠北王厭我?”六公主忙問。
拓跋驍也很期待這個聰明的漢女會說出什么來。
“他既能說出‘吾欲自擇善妻’這句話,必是個胸有韜略雄心壯志的人主�!薄〗獜墨娊Y合史書評價和那日短暫的一面以及拓跋驍這兩日的行事,大概推測他的性格,“這樣的王,多半不喜歡軟弱無能之人�!�
“你獻藝時,便盡作膽怯惶恐之態(tài),最好彈奏南江軟曲,他必定不耐。”
六公主聽她這么一說,眼前豁然開朗,盤桓在心頭的愁云終于散去。
“謝謝珚阿姐!”
“不必謝我,便是沒有我,于你而言也是如此�!�
姜從珚說的辦法,是根據(jù)姜羽兒自身的性格設計的,就算她不說,多半也差不多。
拓跋驍聽到她對自己的評價,確實說得很準,心中生出些許贊賞,可她們的對話卻叫他不甚喜歡。
梁國公主不肯嫁他,他還看不上她們的怯弱之態(tài)呢。哼!
到是那女郎,甚想看看她是何模樣。
珚阿姐?她的名字叫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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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開這個小插曲,接待鮮卑來使的宮宴終于開始了。
姜從珚看到楚王妃趙氏匆匆趕來,頭上的金銀釵鈿比先前凌亂了些,她正抬手扶正。
宮宴在太極殿中舉行。
大殿周回一百二十柱,基臺高九尺,以珉石堆砌,室內燃著明亮的燭火,門窗全都用金銀裝飾,內外掛著古今名臣,椽梁皆用沉香木制作,并以金獸頭作為椽端裝飾,極盡奢華與富麗。
梁帝特意選在這里,就是要向拓跋驍表示,我堂堂大梁,地大物博、民生富饒,不是爾等塞外蠻人能比的。
他至今還被拓跋驍那句話氣得不輕。
他竟要親自挑選妻子,這不是把他的臉按在地上踩嗎?最為可惡的是,他身為一國皇帝,為了大局著想,竟要生生忍下著這口氣!否則,梁國結盟不成,周邊的匈奴、羌氐等胡部定然南下寇邊。
因拓跋驍是草原之王,鴻臚官員絞盡了腦汁想辦法安排席位,最終一東一西擺了兩個主位,梁國官員和鮮卑使者各坐一面。
太極殿前,宮廷樂隊整齊排列,宮庭中火盆齊燃,頭帶官帽身穿朱色朝服腰系綬印的公卿大臣從兩側魚貫t?而入,來到東閣坐下。
緊接著梁帝在一片鼓樂聲中出來,百官伏拜。
待梁帝入坐,擊金鐘,有侍中高呼:“請漠北王與鮮卑使者入殿!”
拓跋驍便帶著十來個鮮卑下屬進入太極殿。
他看到設好的幾案,皺了皺眉,跨入其中,一撩袍子,大馬金刀地坐下,長腿從案下伸了出去。
這個動作引得大梁官員側目,群臣躁動起來,紛紛錯身議論,有點人臉上甚至已經怒不可遏。
“蠻夷之輩,毫無禮儀!”
“胡人果真不開化!”
……
禮儀從漢沿襲至今,仍以跪坐為雅,視箕坐為粗魯無禮,盡管一些高腳胡具已經傳入中原,但那只能在家中私下使用,在如此重要的場合依舊上不得臺面。
拓跋驍自是注意到他們的反應,但他并不在意,這些中原人的規(guī)矩繁瑣又無用,學來做甚!
而他身后的鮮卑使臣,也都跟拓跋驍一樣,肆意往殿上一坐,雙腳大張著。
太常卿終于看不下去了,紅著臉怒斥:“都說入鄉(xiāng)隨俗,漠北王來我中原,是否當尊我華夏之禮儀!”
拓跋驍身后一名身材魁梧帶著鼻環(huán)的將軍不屑地哼了聲,“我們來梁國是為王娶妻,可不是為了禮儀不禮儀的!趁早把公主叫出來,讓王娶了妻結成兩國盟約�!�
這話說得實在太過露骨也太過分,太常卿被氣得胡子倒仰,險些厥過去,他身邊的大臣忙扶著他給他順氣。
“明公莫氣,明公莫氣!”
“是啊,別與胡人一般見識�!�
……
鼻環(huán)將軍見自己一句話就把他氣得半死,反而哈哈大笑起來,這樣一來更叫梁國公卿憤懣不已。
“漠北王,這是在我梁國皇宮,我等敬你是來使,你們別太過分了!”高太尉忍不住拔身而起指著他們。
拓跋驍停下送到唇邊的酒樽,斜眼看去,眉頭都沒皺一下,雖是坐著,卻比站著的高太尉還要強勢——
“你要是不滿,與莫多婁將軍直接斗武就是。”
莫多婁聽了這話,更是直接垂著胸口叫囂:“來呀,拔出你的兵刃跟我比試一場!”
別以為他們不知道這些梁人在背地里是怎么罵自己蠻子、胡匪的,現(xiàn)在正好,氣死他們!有本事就來打!
莫多婁身高八尺,跟拓跋驍不相上下,就是軍中的悍將都不一定能勝他,更不要說久居高位的公卿,眾人自知不是敵手,哪里敢應戰(zhàn),敗了事小,丟了大梁威嚴事大!運氣不好還會被寫進史書,使家族遺臭萬年。
梁帝見場面鬧到這個地步,深知繼續(xù)下去只會更丟臉,只好主動塔了個臺階,朝大臣們道:“漠北王戲言耳,兩國使者怎能刀劍相向!”
宴會還沒開始,兩國的關系就緊張起來。
十二幅白地絹絲鳳鳥紋檀木屏風和織金牡丹團花幔帳后,姜從珚聽到前殿傳來的爭執(zhí)聲,陷入了沉思。
后世的歷史說拓跋驍仰慕中原文化,甚至還改革漢化,因此傳為一段佳話,但以她現(xiàn)在所見所聞,要說拓跋驍喜歡漢文化,不能說勉勉強強,只能說毫不相干。
或許真實的歷史上他并沒有改革漢化,畢竟他死得很早,根本改不了多少革;要不就是,他出于統(tǒng)治目的,盡管不喜歡還是要這么做。
如果是為了統(tǒng)治,那他的野心著實不小。
若他不死,日后定是梁國最大的強敵;可他死了,梁國同樣難逃亡國的命運,漢室山河仍舊踐踏于胡人馬蹄之下。
宴行至小半,殿內的帷幔忽被升起,女眷們與前殿只余一扇屏風阻隔。
看到動靜,拓跋驍下意識望過去,卻被絹絲屏風擋住視線,只能看到朦朦朧朧的人影,根本辨不清誰是誰。他濃黑的劍眉皺起。
六公主果然被安排去獻藝,同去的還有七公主,二人被引至屏風前奏樂。
雖衣著華美滿頭珠飾,但二人眼神瑟瑟仿若幼獸,極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這就是梁國的公主?
沒有她!
拓跋驍忽又想起那天見到的漢女,當時他并不太在意,此刻腦海里,那道身影卻越發(fā)清晰起來,那些不曾注意的細節(jié)也一一浮現(xiàn)。
她沒穿五彩的華衣,身邊也沒有富麗的宮殿,周身籠在白色狐貍毛斗篷里,立在荒涼衰敗的土地上,干凈得好像不屬于這片大地。她應該住在傳說中的月宮上,可她細挺的身姿又是那么堅定,盡管沒看到臉,拓跋驍心里卻早早描繪出一個綺麗的模樣。
眾人見拓跋驍定定地盯著屏風方向,還以為他看中了其中一個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