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魏遼只好牽來一匹軍馬，拓跋驍跨上馬，讓魏遼在前面帶路。
剛走?出一小段路，遠(yuǎn)處的林中?又冒出一陣動靜，似是馬蹄，外圍的涼州軍以為是匈奴殺回來了，率先做出防御姿勢，等那些身影出現(xiàn)，看清狀況后眾人才放下心來。
是一群馬。
打頭一匹黑亮膘肥的駿馬，高大異常，身后領(lǐng)著數(shù)十馬匹。
是驪鷹。
拓跋驍攀爬的那座山崖十分陡峭，馬匹幾乎上不去，就算上去也發(fā)揮不出戰(zhàn)力?，他?便直接讓驪鷹躲到遠(yuǎn)處去，其余親衛(wèi)也都棄了馬。
那時匈奴人只顧對付他?，沒?工夫顧及馬，到是叫驪鷹成功逃出了包圍圈，現(xiàn)在大約是聽到戰(zhàn)斗結(jié)束了，這才回到主人身邊。
它身上的鬃毛也沾滿了血，身上還有不少刀傷槍傷，只幸好沒?致命。
拓跋驍沒騎它，打了個響指，命令它跟上。
眾人從山里退出來，順著河流來到一處地勢寬闊的位置，那里果然有個村莊，很小，大約只有二三十戶人家。
魏遼派人去溝通，對方很快收拾出最好的土屋，將他?們一行人迎了進(jìn)去，其余涼州軍則駐扎在外圍，自行打水造飯和處理傷勢。
拓跋驍跨進(jìn)屋，把姜從珚放到床上，兕子跟了進(jìn)來，忙叫露珠去燒熱水。
“王，女郎身上還有些擦傷，她先前怕耽擱行軍一直不肯處理，我?guī)Я怂��！?br />
拓跋驍：“給她上藥�！�
兕子這才上前一步。
片刻，露珠將熱水燒好了，又送來一個火盆，兕子給姜從珚解開衣裳。
衣裳一解，拓跋驍才看清她身上的情況，原本雪白無暇的肌膚全是各種擦傷和青紫。
他?整顆心都揪了起?來，緊咬牙關(guān)?，幾乎難以呼吸。
她大腿根尤其慘烈，一片血肉模糊，光是看著都能叫人想象會有多么?疼痛，其次是膝蓋和小腿，先前下馬時磕到了膝蓋，現(xiàn)在已經(jīng)腫成了烏紫的饅頭，半夜里跌的那一跤擦破一大片小腿，其余零零碎碎的磕碰就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
他?總說她嬌氣，可他?現(xiàn)在卻寧愿她更嬌氣些也不愿她將自己折騰成這樣。
她明明可以在涼州等消息，卻非要跟著大軍一起?來。
兕子也心疼不已，她知道女郎身上有傷，卻也沒?想到會傷得這么?厲害，滲出的血讓貼身衣料跟傷口粘連在了一起?，她揭下來是手都是抖的。
她先擰了熱帕，把姜從珚身上的灰塵和泥土擦拭干凈，又用酒精清理傷處，對傷口進(jìn)行消毒。
如?此血肉模糊，接觸酒精會帶來劇烈的疼痛刺激，可姜從珚始終長闔眼睫，沒?有任何反應(yīng)，如?果不是尚存著的微弱呼吸和體溫，幾乎要叫人以為她已經(jīng)……
兕子小心翼翼清理完，掏出藥瓶，將止血愈合的藥粉輕撒到傷口上，纏上繃帶。
出門?在外，姜從珚別的大多輕裝簡行，唯獨藥品準(zhǔn)備得十分全面，且都是張復(fù)制的最好的。
這些皮肉傷看著可怖，實?則并沒?有性命之憂，反而是過度透支體力?更危險。
兕子將姜從珚身上的傷口包扎好，又拿了套干凈的內(nèi)衫小心給她換上，這才算勉強(qiáng)處理好了。
拓跋驍見她臉色依舊白得不像話，想感受她的體溫，手伸到一半，才發(fā)現(xiàn)指間全是血痂，她現(xiàn)在這么?干凈，不能弄臟她。
兕子見狀，小聲勸了句，“王，您也處理下傷口吧�！�
拓跋驍沒?應(yīng)聲，就這么?坐在床邊，眼睛一刻也不曾離開過姜從珚。
他?其實?也早到了極限，從王庭晝夜不停地追了一千多里，又跟匈奴廝殺了三天三夜，連續(xù)五六日沒?有睡過一個覺，身上還有那么?多傷口，若沒?見到姜從珚，或許他?在戰(zhàn)斗結(jié)束那刻就會倒下去，可現(xiàn)在，他?怎么?都不肯閉眼，也不敢閉眼。
就在這時，軍醫(yī)在屋外稟告說藥熬好了，拓跋驍讓他?進(jìn)來。
兕子接過藥碗，用壓舌板撬開姜從珚緊閉的嘴唇，小心將藥灌進(jìn)去。
喝完藥，一兩刻鐘后，姜從珚的臉色似乎恢復(fù)了些許紅潤，然而很快又不對。
她不是好轉(zhuǎn)，是發(fā)熱了。
“軍醫(yī)，軍醫(yī)�！辟钭舆B忙去叫人。
軍醫(yī)被叫進(jìn)來，再次給姜從珚把脈。
這熱癥大約是勞累加上感染風(fēng)寒所?致，他?能再熬份藥，可究竟有多少效果就不敢保證了。
拓跋驍聽了這話，眼神冷得幾乎要殺人。
兕子也害怕，更怕拓跋驍一時控制不住脾氣，趕緊打著圓場催軍醫(yī)再去熬藥。
可將熬好的第二碗藥給姜從珚灌下去后，依舊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
本就虛弱到了極點，再加上高燒，這種情況叫人如?何不擔(dān)憂。
拓跋驍這時已經(jīng)瀕臨爆發(fā)了。
幸好這時魏遼來報，說張神醫(yī)到了。
這個“張”指的是張原。
前日涼州軍出發(fā)后，崔老夫人十分擔(dān)心姜從珚的身體，他?們剛出發(fā)不久就通知了張原，讓他?跟上去。
但張原的速度哪里趕得上軍隊，被遠(yuǎn)遠(yuǎn)甩在了后面，幸好在半路上遇到魏遼派回去的人，立馬將t?他?接了過來。
張原是舉世聞名的神醫(yī)，早年就是靠內(nèi)科調(diào)養(yǎng)聞名，眾人見他?來，頓時放下一半心來。
“張神醫(yī)，您快給女郎看看。”兕子已經(jīng)顧不上禮不禮貌了，直接將人拉進(jìn)屋中?。
“莫急莫急�！�
張原喘勻了氣，這才執(zhí)起?姜從珚的手腕給她把脈。
兕子緊張地盯著他?，大氣不敢喘。
拓跋驍也把視線移到他?臉上。
張原這一把脈把了許久，他?閉著眼，左手捻起?了自己下巴上的胡須。
他?表情既不是為難，也不是輕松，而是一種奇怪的感覺。
拓跋驍終于忍不住了，厲聲問?，“她到底怎么?樣，你?能不能治好她？”
他?這一問?，張原終于抬起?眼皮。
“女郎這情況，好，也不好�！�
拓跋驍?shù)哪托脑缫迅骟溃歼@個時候了還故弄玄虛，他?神色愈發(fā)冰冷，宛如?刀鋒，“不管好不好，我只要你?治好她，讓她醒過來�！�
面對一副隨時要殺人的漠北王，張原也不像旁人那樣害怕，只繼續(xù)道：“女郎連日奔襲超出了她身體所?能承受的極限，傷了元氣，這才昏迷不醒�！�
“那你?還不趕緊給她治！”拓跋驍怒吼。
一個兩個都這么?說，他?不要聽這些廢話，只要她好起?來。
張原不動，“但也有件好事，女郎自小憂思頗重，心中?總郁結(jié)著一股極其強(qiáng)烈的憂懼，便是這股情緒讓她不能敞開心懷，身體也難以調(diào)養(yǎng)，此前一直如?此，我今日診脈卻發(fā)現(xiàn)這郁氣很可能會發(fā)解出來，若真如?此，反而是件好事�！�
拓跋驍聽他?這么?說，怔了下，后知后覺地生?出股“原來如?此”的感覺。
他?其實?也隱約察覺到她有心事，身上總有股淡淡的憂傷，只是從不知是什么?原因。
張原繼續(xù)捻著胡須：“女郎現(xiàn)在的情況確實?有些兇險，結(jié)果如?何，還要看女郎自己的心智，我只能扎針輔助疏解�！�
“還不快扎�！蓖匕向敶叽�。
張原瞥了拓跋驍一眼，“下針需要屏氣凝神，漠北王心緒激動，不如?暫避片刻吧�！�
拓跋驍不肯動。
張原便也不動。
兩人對峙片刻，終究還是拓跋驍敗下陣來。
他?離開床邊，卻沒?出屋，只站到了一邊。
張原從藥箱中?取出銀針，選了數(shù)根，仔細(xì)消過毒，讓兕子掀開姜從珚身上的被子，又給她解開大半衣裳，對著她胸口連下數(shù)針，又穩(wěn)又快。
她此時的氣息確實?微弱，胸口出幾乎沒?有太大起?伏。
下完針，張原又給她把了一次脈，待時間差不多了才收針，與此同時，姜從珚的呼吸似也比剛才順暢了些。
拓跋驍眸光一動。
扎針只是輔助理氣，張原又讓人將軍醫(yī)開的藥方拿過來，看了片刻，重新?寫下一張方子，讓隨行的弟子去抓藥熬藥。軍隊出發(fā)得急，只帶了些常用急救的藥材，不如?他?準(zhǔn)備的全面。
又發(fā)現(xiàn)姜從珚身上許多擦傷，問?兕子給她上了什么?藥，兕子將藥粉拿出來，張原嗅了嗅，猜到這是大兒子張復(fù)制的，“還成，暫時先用著吧，一日兩換，等后面結(jié)痂后我再重新?配一個。”
處理完這些，他?看向拓跋驍。
以張原的眼力?一下就看出他?傷勢有多重，尋常人只怕早暈過去了，偏他?靠著超乎尋常的毅力?竟能撐到現(xiàn)在。
作為醫(yī)者，行醫(yī)多年看得多了后，他?深覺“人”的奇妙，有的人郁郁寡歡，一個小小的風(fēng)寒就能要了性命，有的人重傷瀕死，靠著一口氣硬是在閻王面前打了個轉(zhuǎn)又回來了。
所?以，醫(yī)疾也是醫(yī)心。
張原起?身來到拓跋驍面前，“您也治治？否則女郎好了，您卻見了閻王，到時我也不好跟她交代�！�
這話實?在膽大包天，眾人對拓跋驍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也只有他?敢開口。
拓跋驍沒?理會，只問?，“她什么?時候能醒？”
張原沒?好氣，“女郎累了這么?多日，叫她好好睡一覺怎么?了？我看漠北王您也需要睡一覺�！�
“我不……”
他?剛開口，張原袖擺一揮，拓跋驍只聞到一股強(qiáng)烈的藥味，整個人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固執(zhí)又不聽勸的人，總要用點特殊的手段。
“來人�！睆堅瓎玖司�。
他?讓兩個徒弟把拓跋驍抬到隔壁房間去，先把鎧甲衣裳全扒了，幾人這才發(fā)現(xiàn)他?脖子上還掛著一個結(jié)，像是一種平安結(jié)，早被血水浸得透透的。
尋常人多半掛在腰上當(dāng)配飾，掛在脖子上總有種格外的珍視。
張原瞥見，吩咐徒弟不用取，用溫水洗去上面的血，再用干帕擦干。
等清理掉拓跋驍身上大部分血污，張原這才給他?處理起?傷口。
他?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塊好肉，深的淺的刀傷箭傷，血肉翻飛，胳膊和大腿的肌肉中?嵌著幾支斷掉的箭頭，肩上和后背兩道傷口見了骨，脖頸處也一道長長的口子，離動脈只差一點，只慶幸拓跋驍戰(zhàn)斗經(jīng)驗豐富，沒?被敵人捅破內(nèi)臟和大動脈這等要害之處，
但他?失了不少血，這些皮肉傷要是不好生?處理感染發(fā)炎的話也有性命之憂，更不用說他?還熬了六七天，同樣是在透支。
這些年張原一直在研究姜從珚所?為的新?醫(yī)學(xué)，對人體的各種解構(gòu)和微觀層面有了更深刻的認(rèn)識，又一直在軍中?實?踐，如?今對付各種外傷已經(jīng)有了一套體系，手下動作飛快，該拔的拔，該縫的縫，該上藥的上藥，最后包扎完，拓跋驍幾乎成了一座白白的粽子。
張原又給他?把了脈開了藥，想到拓跋驍那性子，他?特意?加重安神藥的藥量。
睡覺才是讓恢復(fù)身體的最佳手段。
如?此忙活完一通，已是半夜。
張原面上雖鎮(zhèn)定，實?則也是擔(dān)心的，一直守著姜從珚，時不時就要去看看她和拓跋驍?shù)那闆r。
姜從珚的高熱退了些，拓跋驍卻燒得十分厲害。
明明已經(jīng)給他?下了安神藥，半夜時拓跋驍竟還掙扎起?來，似有醒來的跡象，張原只好叫人再給他?灌一碗。
折騰一整夜，快天亮?xí)r，兩人終于都穩(wěn)定下來了。
張原拖著有些疲憊的身體，又去看了看其余人的傷勢。
戰(zhàn)至最后，拓跋驍身邊只剩十幾個親衛(wèi)，其中?兩人失血太多已經(jīng)救不回來了，余下的人被軍醫(yī)急救下來，只是情況依舊兇險。
又是一整個白日過去，被迫睡了一天一夜的拓跋驍終于醒了。
他?費力?睜開沉重的眼皮，眼前一片模糊，他?思緒還沒?完全清醒，下意?識伸出手朝旁邊一摸，空的。
他?心中?一驚，猛地睜大眼，一骨碌坐起?身，四?下看過去，果然沒?人，自己也不在先前那間土屋里。
守著他?的何舟還沒?來得及開口，拓跋驍已跌撞著下了床，往里屋去找人，看到姜從珚還靜靜地躺在床上，一顆心才落回了原地。
他?坐到她床邊，執(zhí)起?她纖瘦的手握了握，又碰了碰她臉，不燙了，氣息也順暢強(qiáng)健了不少。
兕子一直守著姜從珚，被他?突然闖入嚇了一跳，反應(yīng)過來后趕緊讓開了位置。
“王，您醒了，要不要吃點東西？”
拓跋驍并不答話，好像完全沒?聽見，只坐在床邊守著姜從珚，整個人仿佛成了一座雕塑。
兕子見勸不動，只好閉上嘴出去了。
又過了一夜，姜從珚的體征已經(jīng)慢慢平穩(wěn)下來，可她就是不醒。
拓跋驍坐不住了，逼問?張原，“她到底有沒?有事，什么?時候能醒過來？”
張原也有些意?外，再次把了脈，脈象是比之前好轉(zhuǎn)許多。
“女郎已經(jīng)沒?有性命之危了，至于什么?時候蘇醒，要看女郎自己的意?愿�！�
“什么?叫她自己的意?愿，難道她不愿醒？”
張原只搖頭。
……
姜從珚感覺自己好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里她成了古代一個小女孩兒，在這里度過了十幾年，一切都那么?真實?，真實?得好像真的發(fā)生?過。
但緊接著畫面一轉(zhuǎn)，眼前變成了一間病房，病房里同樣有個小女孩兒，一對年輕夫妻正?坐在她病床前，說了什么?，三人臉上都露出了笑，場面十分溫馨，姜從珚被感染，不由彎起?唇角。
下一秒她面色一變，那個小女孩兒不是她自己嗎？她怎么?會用旁觀者的視角看到這一切。
不等她想明白，畫面再次一變，突來的儀器警報聲和醫(yī)護(hù)人員打破了一切美好。
小女孩兒被送進(jìn)手術(shù)室。
她活下來了。
然而這只是許多次急救中?的一次，這樣的場景時常上演。
接下來，隨著她慢慢長大，她幾乎再沒?離開過醫(yī)院病房，那對夫妻出現(xiàn)的頻率也越來越低，大多數(shù)時候她都只能孤獨地待在病房里望著窗外的草坪，看鳥兒自由地劃t?過天空。
直到她看到一個小女孩兒，跟她小時候很像，可她從沒?這么?漂亮過，也從沒?這么?健康過。
“爸爸媽媽。”小女孩兒喊了一句。
“誒。”兩人應(yīng)聲。
意?識到什么?，病房走?廊上的少女僵在了原地，過了許久，她幽魂般回到自己房間。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就算自己走?了爸爸媽媽也不會孤單了。她這么?安慰自己，可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她又一次暈倒，兩人不得不來看她，經(jīng)過搶救，她被送回病房，瘦削蒼白的手背扎滿吊針，眼睛緊閉。
“要早知這樣，你?當(dāng)初就不該把珚珚生?下來�！蹦腥巳滩蛔”г�。
“那時產(chǎn)檢就查出她心臟有問?題，不是你?堅持嗎，說你?們姜家有錢，就算有點小毛病也能治好。”女人語氣同樣不好。
“我是這么?一說，可你?最后不也說舍不得，又不是我一個人決定的，而且我也沒?想到病情會越來越嚴(yán)重……”
兩人爭執(zhí)起?來。
他?們沒?注意?到，病床上的女孩兒，眼角浸出了淚。
姜從珚看著原本發(fā)生?過的一切又在自己面前上演，不知道這究竟有什么?意?義。
所?以，她應(yīng)該是死了。
那現(xiàn)在是魂魄？
“珚珚�！�
她混沌的世界里突然冒出一道男聲，這聲音一出現(xiàn)，眼前那些人和景便都如?被吹散的塵煙消失在了眼前。
“珚珚�！�
那道聲音還在繼續(xù)。
“珚珚。”
姜從珚漸漸想起?來了，是拓跋驍，是他?的聲音，他?被匈奴圍攻，自己帶著人去救他?，他?活下來了。
他?活下來了。
姜從珚迫切地想再看他?一眼，努力?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跑過去。
拓跋驍見她眼睫不停顫抖，終于有了轉(zhuǎn)醒的跡象，不停喚她。
姜從珚在他?的呼喚下，終于睜開重如?千鈞的眼皮，看到男人模糊的臉龐。
“拓跋驍……”
第172章
第
172
章
“喜歡，我是喜歡他的……
姜從珚感覺自己睡了長長長長的一覺，
長到仿佛是從另一個遙遠(yuǎn)的世界里蘇醒過來。
她?輕輕喚了句，氣息微弱，只?發(fā)出一道含糊不清的細(xì)音，根本不知她?說了什么，
拓跋驍卻仿佛聽清了，
連忙抓起她?的手，
“我在，
珚珚�！�
“我在�！彼种貜�(fù)了句，
重重握了下，
讓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此時天色還未大亮，土屋條件簡陋，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戶透進(jìn)些許微光，姜從珚才轉(zhuǎn)醒，視線一片模糊，
看不清男人的五官，
只?有一張熟悉朦朧的輪廓，昏昧光影里，一雙深邃碧眸似有碎光閃爍。
姜從珚身體依舊沉重，沒有半分力?氣，起不來床，只?怔怔地看著他，
不敢相信，
可手上傳來的溫?zé)釄詫嵉挠|感告訴她?，他是真實的，
他還活著，這不是她?的幻覺，她?真的改變了他的命運。
她?盯著他，
一眨不眨，看了許久，直到眼眶微微濕潤，淚水沾濕睫羽。
拓跋驍同樣緊緊盯著她?，難掩激動。
她?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盡管中途張原來給她?診過脈開過藥，她?體溫也降下來了，可只?要她?沒醒，他的心就一刻也不能安定下來，總?cè)滩蛔∪ハ耄?身體這么弱，如何受得住幾天幾夜的奔襲……
“珚珚，珚珚。”
他不停喚她?名字，后悔、惶恐、后怕、欣喜，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嗯�！苯獜墨娞撎摰貞�(yīng)了句。
拓跋驍癡癡叫了許久，直到某一刻突然想起什么，轉(zhuǎn)過身，“來人�！�
他把張原叫進(jìn)來，急急問：“她?醒了是不是就沒事了？”
張原被他催得都快沒脾氣了，“讓我再?診個脈，診了脈才能判斷。”
拓跋驍只?好讓出一半位置，張原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先給姜從珚診了片刻，又看她?臉色，問了她?幾個問題，姜從珚沒力?氣回答，便?讓她?只?點頭或搖頭。
“女郎既醒，便?是脫離危險了，養(yǎng)上一段時日就好�！睆垙�(fù)道。
拓跋驍這才終于放下心來了。
但她?雖醒，終究消耗太過，身體還太虛弱，并不能動彈，張復(fù)建議讓她?吃點東西再?繼續(xù)睡。
自收到拓跋驍遇襲的消息她?就一粒米也沒進(jìn)過，中途只?喝過幾口水，整個人都瘦脫了像，真成風(fēng)一吹就倒的紙人了。
拓跋驍小心將她?扶起靠在自己胸前，兕子端來一碗溫?zé)岬纳剿幪鹬辔顾?吃下。
可姜從珚餓得太久，此時脾胃也不大好，只?吃了半碗便?搖頭表示自己吃不下了。
拓跋驍還想讓她?多吃點，見她?實在虛弱便?沒再?勉強(qiáng)。
吃完飯，姜從珚感覺到一股熟悉的脹意，掙扎著要下床，拓跋驍不肯松開她?，問，“你要做什么，我?guī)湍恪！?br />
“……”
姜從珚閉了閉眼，這事兒誰也幫不了她?。
這幾日她?雖沒怎么吃喝，可昏迷時被灌了不少藥。
她?實在掙扎不開，而且自己未必有這個力?氣下床，只?好低低說了。
拓跋驍沒有猶豫，抱著她?去了隔間。
解決完生?理問題回來，兕子端著托盤過來，“女郎，您身上的傷口需要換藥了�！�
“好�！苯獜墨婞c點頭。
繃帶一解，露出里面的傷口，雖不深，卻破了一大片皮，又紅又腫，還有少許膿液混雜著藥膏，實在恐怖，甚至還有些惡心。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的模樣應(yīng)該很難看，又見拓跋驍還盯著自己，眼里只?有關(guān)切，并不見嫌棄，可她?不想讓他看到這個樣子的自己。
“你出去，別看我�！�
拓跋驍不肯，“為什么？”
姜從珚只?好說出原因，“我現(xiàn)在太難看了�！�
“不難看�！彼f。
拓跋驍真心不覺得難看，他只?有心疼和自責(zé)。
姜從珚還是不想被他看到自己血肉模糊的狼狽模樣，他既不肯出去，便?叫他背過身去。
她?如此堅決，不然就不肯繼續(xù)換藥，男人只?好同意了。
張原后來重新給她?配了藥膏，采用濕性?愈合，厚厚地敷在破皮的地方?，保持傷口潔凈和濕潤，這樣既可以減輕疼痛加速愈合，又能減少結(jié)痂的形成，降低留疤率，自然，換藥過程更繁瑣，傷處也添了幾分恐怖。
折騰了好一陣，姜從珚幾乎又要昏睡過去，張原卻又送了碗藥過來。
醒著時自己喝總比強(qiáng)灌好，灌藥一個不慎還可能嗆到氣管里去。
姜從珚強(qiáng)撐著最后一點精神喝完，終于沒了力?氣，再?次睡了過去。
她?既醒來脫離危險，拓跋驍才終于顧得上自己，肯乖乖聽醫(yī)囑。
他也換了藥，吃了兩碗粥一個餅，再喝上一碗濃濃的味道又腥又澀的湯藥。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自己的藥比她的藥味道更重、更奇怪，上次是這樣，這次也是這樣。
弄完這些，他躺到姜從珚旁邊，一起睡下。
先前熬了這么多天，他只?被迫睡了一覺，遠(yuǎn)遠(yuǎn)不夠恢復(fù)精力?，更別說還帶著傷又守了一天一夜，實則也是困頓得不行。
床鋪狹窄，兩人躺在一起將這小小的空間擠得滿滿的，卻又莫名透出些許溫馨。
夫妻二?人還在熟睡時，小山村里又來了兩個人。
張紅纓，張音華。
他們收到魏遼傳回去的消息，拓跋驍被及時救下來了，但姜從珚卻勞累過度，張家?上下都擔(dān)心不已，姐妹倆便?主動說要來看她?，順便?帶了一大車吃的用的。
只?是兩人現(xiàn)在都睡著，她?們只?好在門?口悄悄看了眼，然后先找地方?歇下。
姜從珚一覺睡又睡了一天一夜，這回醒來，雖然依舊渾身無力?，還伴隨著陣陣難耐的疼痛，眸光卻清明了許多，跟先前半死不活的精神狀態(tài)完全不一樣了。
張原又給她?把了次脈，這一次他露出了笑，“好，好，好。”
他連說了三個“好”字，旁人不懂，只?以為他為姜從珚好轉(zhuǎn)而高興，只?有張原知道，她?心里積郁多年?的憂思終于散去了。
憂思既散，將來再?好好調(diào)養(yǎng)幾年?，便?也能如常人般強(qiáng)健了。
困苦過去，未來都是好日子。
拓跋驍?shù)皖^看她?，氣色確實好了不少，更重要的，她?周身的氣質(zhì)似也發(fā)生?了某種細(xì)微的變化，他說不上來，只?感覺更輕松了些。
姜從珚的美，不僅僅來源于她?那仙靈脫俗的容顏，更來源于沉重的歷史賦予她?的憂愁，從在這個女孩兒身體里醒到成為涼州女郎再?到受封公主嫁給拓跋驍?shù)腻\衣玉食的漫長歲月，她?一天都沒真正展露過無慮的笑顏，她?的眉眼、發(fā)絲、衣角，一舉一動散發(fā)出來的都是亂世下的憂郁。
如今她?徹底改變了拓跋驍?shù)拿\，改變了最?重要的一個轉(zhuǎn)折點，那意味著歷史不是不可更改的，就算梁國?滅亡，到時或許也t?能再?次統(tǒng)一迎來一個全新的王朝，讓千萬百姓不用再?受亂世之苦，讓涼州擺脫覆滅的結(jié)局，讓她?在乎的人都好好活下去。
她?終于擺脫了一直以來歷史因果壓在她?身上的沉重枷鎖，整個人都松了一頭。
就在這時，屋外突然傳來歡快的笑聲?。
“阿珚�！�
“阿珚姐姐�！�
張紅纓張音華一邊跑過來一邊叫她?，如一陣歡快的風(fēng)飄進(jìn)了屋子里。
“阿珚姐姐，聽說你醒了！”張音華笑道。
姜從珚沒料到她?們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愣了瞬，微微張大眼眸。
“怎么，傻掉了，看到我們開不開心。”張紅纓朝她?伸出手晃了晃。
“開心�！苯獜墨娤乱庾R回。
“二?姐，音華，你們怎么來了？”反應(yīng)過來后，姜從珚問。
“這不是聽說你勞累過度昏迷了，家?里人都擔(dān)心嘛，反正我們也沒事，就來看看你�！睆埣t纓說。
姜從珚露出一個笑。
說了幾句話，姐妹倆這才注意到旁邊的拓跋驍。
他體格那么高大，坐在那兒存在感那么強(qiáng)，實在叫人難以忽略，她?們一進(jìn)來就看到了，只?是沒顧得上。
“這就是姐夫吧�！睆堃羧A朝他瞥了眼。
拓跋驍聽到“姐夫”二?字，面上不動聲?色，眉鋒卻微挑了下。
姜從珚聽到這個稱呼，也頓了瞬，然后點點頭，“是。”
張家?姐妹倆便?又正大光明地瞧了一眼。
最?先讓人注意到的是他魁梧的身形和強(qiáng)悍的氣勢，雖只?穿了件尋常布衣，還帶著傷，但他從一次次生?死搏斗中磨礪出來的王者威勢卻逼得人不敢靠近，很符合傳說中驍勇無敵的胡人王的樣子，但繼續(xù)朝上，看到他的臉，感覺卻又有些不同了。
他面龐骨骼雖凌厲，但沒留長須，下巴只?有淺淺的胡茬，便?叫他看起來沒那么野蠻，除此之外，他鼻梁高挺，眼窩深邃，眼型優(yōu)美，組合在一起竟還有幾分俊美。
張紅纓的眼神在姜從珚和拓跋驍臉上來回打了個轉(zhuǎn)，暗暗在心里評估兩人的相配程度。
她?原先覺得阿珚這般仙靈的容貌，應(yīng)該配個芝蘭玉樹的君子，現(xiàn)在看著拓跋驍，竟也不錯，一硬一柔，就是這體格有點太壯了，阿珚這么纖瘦，晚上睡覺萬一他一條腿壓到她?肚子上恐怕都要壓出內(nèi)傷來，更不要說……意識到自己想歪了，張紅纓趕緊打住思緒，向拓跋驍做了個簡單的自我介紹。
“我是涼州張氏之女，張紅纓，也是阿珚的二?姐�！�
“我是她?妹妹，叫張音華，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可好了哦�！�
拓跋驍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那日姜從珚趕回涼州，姐妹幾個只?匆匆打了個照面，連句話都沒來得及說，一別三年?多，她?們有太多話要說了。
她?們先說起張家?二?老的擔(dān)心，“……你又不能作戰(zhàn)，祖母要你留在涼州等?消息，偏你不肯，非要跟著軍隊一起行軍，現(xiàn)在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回去之后看她?怎么罰你。”
姜從珚聽著這話卻笑了，“怎么罰我都認(rèn)，只?怕她?舍不得。”
張紅纓沒好氣，“你就仗著她?老人家?寵你�！�
張紅纓故意說這話也不單是想跟她?玩笑，而是暗暗告訴拓跋驍“阿珚為了你付出了這么多，救了你一命，你今后可絕對不能負(fù)她?”。
不知拓跋驍有沒有領(lǐng)會?到她?的意思，反正他眼神一直落在姜從珚身上。
又聊了幾句，姜從珚見她?們明明還有話想說，卻又忍住，意識到拓跋驍在這里有些話不方?便?說，便?讓他出去。
“我們要說點姐妹之間的話，你先出去自己待會?兒吧，不許偷聽�！�
拓跋驍一刻都不想離開她?，但她?這么說了，想到她?跟張家?女郎感情深厚，又見她?精神確實比前兩日好了許多，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卻還囑咐了句，“你身體才剛好了點，不要聊太久�！�
姜從珚點頭。
待人一走，張紅纓張音華兩姐妹齊齊“咦”了一聲?。
“不要聊太久�！睆堃羧A學(xué)著拓跋驍?shù)恼Z氣。
姜從珚現(xiàn)在動彈不了，打不了人，只?好瞪她?一眼。
兩人怕她?真惱了，不敢再?調(diào)侃，轉(zhuǎn)而問起別的事。
從這幾日發(fā)生?的事說到去年?固原之變，又八卦起兩人感情，中間偶爾夾雜姜從珚對涼州的問題。
“三哥說，漠北王身邊沒有別的女人，到現(xiàn)在也是嗎？”張音華問。
姜從珚點點頭。
“看來漠北王是真的愛你，那你喜歡他嗎？”
姜從珚垂下眼睫，之前三哥也問過她?這個問題，那時她?不能給出肯定的回答，現(xiàn)在——
“喜歡，我是喜歡他的。”
她?承認(rèn)得十分干脆，語氣又那么坦然，倒叫兩人不好揶揄她?了。
“那你跟我們說說，你跟他之間是怎么相處的，我剛剛看姐夫好像很聽你的話，沒想到傳聞中的漠北王竟是這個樣子，乖得像條大狗狗�！睆堃羧A雙手捧著自己的臉。
說漠北王像條狗，也就是姜從珚在這里她?才敢這么有恃無恐。
姜從珚不習(xí)慣跟人分享自己和拓跋驍?shù)乃缴?活，但瞧她?這么期待，便?挑了些不那么私密的跟她?們說，比如他教她?騎馬練箭，他給她?獵狐貍做斗篷，他愿意支持她?做自己想做的事……
聽得姐妹倆不時發(fā)出“哇”的感嘆。
三人說起了興，一點沒感覺到時間流逝，直到中午拓跋驍過來提醒她?們要吃飯了，這才意猶未盡地結(jié)束話題。
吃過飯，姜從珚又有些乏了，便?在拓跋驍?shù)囊笙滤艘粋�多時辰，直到快傍晚，三姐妹才又說了會?兒話。
山村條件簡陋，她?們帶了許多物資過來，干凈舒適的被褥床帳，換洗的衣裳，各種好吃的零嘴，洗漱要用的牙刷牙粉，還有解悶的書……總之應(yīng)有盡有。
即便?如此，村子里不方?便?的地方?還是太多了，尤其是安全方?面。
烏達(dá)鞮侯大概率不會?回來，但萬一呢？所以魏遼一直帶著涼州軍駐守在這里，不敢有絲毫松懈。
要不是姜從珚身體太虛弱禁不住折騰，他們早該返回涼州的。
修養(yǎng)了幾日，她?終于好轉(zhuǎn)，隊伍便?也準(zhǔn)備回涼州了。
張家?姐妹帶了輛寬大舒適的馬車過來，能讓她?完全平躺在里面，還鋪著厚厚的軟墊，盡量讓她?舒適。
拓跋驍也跟她?一起乘車。
別看他一副沒事兒人的模樣，實則是他這些年?傷得最?重的一回，失了不少許血，還有好幾道又深又長的傷口，直到現(xiàn)在也還沒愈合結(jié)痂，若不是張原醫(yī)術(shù)高超，光是發(fā)炎就夠他受的了。
回程速度極慢，一行人走了四天才抵達(dá)涼都。
魏遼派人提前報信，涼州侯和崔老夫人竟親自到了大門?口來接他們。
姜從珚聽聞這個消息，堅持著下了馬車，帶著拓跋驍一起給二?老見了禮。
“外祖父、外祖母，孫女不孝，讓你們?yōu)槲覒n心了�！彼�?雙膝下跪，欲給他們磕頭。
“你這是做什么，你自己還病著……”崔老夫人趕緊扶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