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這里分明不是戰(zhàn)場，卻要比戰(zhàn)場還要慘烈。實(shí)力的懸殊，令這一場戰(zhàn)爭注定是以性命來犧牲拼斗。姬蘅說的譏嘲，姿態(tài)如此輕松，面對殷之黎絲毫不放在心上，但只有在姬蘅身邊的姜梨，才能清楚地感知到這一刻的他，的確是用盡全力在保護(hù)她的安全。
他其實(shí)也是不確定的，他不能完全的肯定真的能平安無虞，但他在努力不讓姜梨受到一點(diǎn)傷害。
就在這一刻，她突然感覺到身后的姬蘅猛地朝前一伏，仿佛有什么東西沖到了他的背后似的。姜梨心中一緊，就要回頭，姬蘅的聲音就響起在耳邊，他的聲音溫柔，這會兒還帶著寬慰的笑意，道：“不要回頭。”
“姬……”姜梨的聲音顫抖了起來。
“嗯？”他含笑道：“沒事了，我們出去了�！�
他的馬匹越過那些弓箭手射過來的弓箭，身后的死士亦是不再戀戰(zhàn)，仿佛一場奇襲，殺完人，燒完糧草之后便瀟灑的走人。可惜不同的是，奇襲是趁人不備，而他們，是明知道對面有死士有陷阱，卻還赴險(xiǎn)如夷。
這怎么能成呢？
白茫茫的平原背后，是被雪染成白霜的叢林。姬蘅的馬匹一頭扎了進(jìn)去，身后似乎有人追蹤，姜梨的心砰砰直跳。她什么話都不能說，這個時候，讓姬蘅分心就是給他添亂。但同樣在這一刻，她突然痛恨起自己的無力來。后悔當(dāng)初哪怕是薛昭學(xué)武的時候跟著學(xué)習(xí)一星半點(diǎn)，也不至于如此被動，被人當(dāng)成要挾姬蘅的籌碼。
她什么好事都沒做成，卻害的對方一身狼狽。
腦子突然被人敲了一敲，他仿佛能窺見姜梨的內(nèi)心似的，笑道：“別胡思亂想，你沒有對不住我什么�！�
姜梨勉強(qiáng)擠出一個笑容：“我們……擺脫了那些人沒有？”
“暫且沒有�！奔м康恍Γ耙笾柽@小子，不如他老子狠毒，卻比殷湛有腦子。為了萬無一失，還是再往里走了走。等文紀(jì)跟我聯(lián)絡(luò)上的時候，就安全了。”
姜梨不再說話。
另一頭，殷之黎看著面前，那些死士有一些沒來得及撤退的，被弓箭手合力射中，其余的人一擁而上，將他們殺死了。一些卻走的很快，他們并不戀戰(zhàn)，不是真正的兵士，仿佛只是殺人的利器似的。下手也是狠招，手段刁鉆古怪。他也曾聽過金吾將軍手中七十二飛龍騎的傳言，但那七十二飛龍騎早在紅山寺圍殺之時就全軍覆沒，姬蘅居然重新建立了另一支。這一支飛龍騎，不如他父親手下那一支英勇，卻比那一支還要狠毒兇殘。
他們不到四十人的人馬，竟然讓這幾百人損失慘重。地上橫七豎八的都是尸體。而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姬蘅帶著姜梨遠(yuǎn)走高飛，消失在那一片叢林之中。殷湛林臨死前估計(jì)好了一切，卻獨(dú)獨(dú)沒有估計(jì)到姬蘅手里有這么一支可怕的人馬，更沒有估計(jì)到，金吾軍沒有沒落，虎符也沒有消失，姬蘅暗中掌握著兵馬，就是為了今日。
這局棋，究竟是誰更有耐心，誰才是福螳螂的黃雀呢？
殷之黎揮手，讓一部分人追去，他自己也想親自追蹤，卻被殷湛留給他的心腹勸慰下來，倘若這個時候去追，中了姬蘅的詭計(jì)，殷之黎一旦出事，殷家兵就是真的群龍無首，很快就被變成一團(tuán)散沙，且不說洪孝帝派人來戰(zhàn)，光是殷家兵自己內(nèi)部都要先斗起來。
為大局著想，他不得放棄。
殷之黎退回了帳子邊上，他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里，散落著一點(diǎn)發(fā)簪和首飾，還有一大灘鮮血，鮮血之上，殷之情就是在這里，被他一刀捅進(jìn)了心窩。他怔怔的看著地上的鮮血，眼中的瘋狂之色漸漸褪去，像是終于明白了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踉蹌著后退了兩步。
殷夫人把殷之情的尸體抱回了帳中去了，外面太冷，她怕凍著了自己的女兒。殷之黎站在帳中，竟然沒有勇氣走進(jìn)去一步，他殺了自己的妹妹。不管殷之情和他之間，究竟有沒有血緣關(guān)系，那也不重要，他們一同在殷家長大，一起分享過喜怒哀樂……現(xiàn)在，他親手殺了她，哪怕他不是故意為之。
他在帳子外面站了良久，終于還是掀開簾子，走了進(jìn)去。
帳子里，隔開了風(fēng)雪似乎也并沒有因此溫暖多少，火爐早就滅了，只有冷冰冰的灰燼。殷之情就躺在地上，在她身邊，殷夫人伏在她身上，像是傷心欲絕哭的昏倒過去。
殷之黎走了過去，他顫聲道：“母親�！�
殷夫人沒有回答他，殷之黎蹲下身，突然間，他的手顫抖起來，從喉間逸出一絲慘叫，他伸手，將殷夫人從殷之情身上翻過來。
殷夫人的臉上還帶著淚珠，她的身子尚且還有余溫，脖子上有一線血跡，那把刀就倒在地上，新的血跡還未干涸。殷夫人在她的女兒身前自刎了，就用殷之黎殺死殷之情用的那把刀。
“不——”殷之黎絕望的叫起來。
殷夫人死了，殷夫人還能怎樣呢？對她來說，她的丈夫死了，哪怕從前他對自己不聞不問，可到底是她的頂梁柱，到死她都認(rèn)為，是自己的錯，殷湛才冷落了她。如今她的女兒又慘死在她面前，她不能去殺了殷之黎，因?yàn)橐笾枰膊皇枪室獾�，而且殷之黎是殷家未來的希望，可她決不能接受，所以她選擇了自盡，以這樣決絕的態(tài)度表達(dá)了自己的憤怒和悲傷。
殷之黎大哭起來。
他失手錯殺了自己的妹妹，是他的錯，現(xiàn)在殷夫人自盡了。在來云中之前，他以為自己和所有其他的人家沒什么不同，但一夕之間，所有的事情都改變了。他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仿佛是前生欠下的債不約而同到了償還的時刻，再回首，殷家居然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這世上似乎也只剩下他一人了。
姬蘅尚且還有姜梨，但他有什么？他什么都沒有了。他撿起地上的刀，神情一瞬間變得恍惚起來，搖搖欲墜的拿著那把刀，放在了自己的脖頸之上。
只要一下，就能解脫，什么見鬼的命運(yùn)，什么必須要履行的責(zé)任，全都消失吧！
殷之黎閉上眼睛，外面風(fēng)雪的聲音仿佛鬼哭狼嚎，隨時想要沖進(jìn)來，又像是惡魔的蠱惑，蠱惑他一同掉入黑暗的旋渦，永生也不能見到光明。
“啪”的一聲，他手上的刀掉到了腳邊，殷之黎重新睜開眼睛。
不一樣的，不一樣。
既然已經(jīng)犧牲了這么多，若是不扳回一局，也就太孬種了。姬蘅因?yàn)橛辛私�，從此有了一絲軟肋，而他卻正好相反，他失去了一切，殷之情和殷夫人的死，令他心中最后一絲柔軟也消失殆盡，從此之后，他心硬如鐵，成了真正的殷家人。
或許，這才是殷湛所希望看到的。
如他所愿，殷之黎慢慢站起身來，不再看地上的兩具尸首，他的神情逐漸變得冰冷而扭曲。他將會奪回原本屬于他的一切，不管怎么樣，除非他死，否則他永不回頭。
……
天色漸漸暗下來，原野之中，路途難以辨清，姜梨和姬蘅二人行至一處山洞前停了下來。
“我們在這里歇一歇吧�！苯孑p聲道：“那些人好像已經(jīng)擺脫了，云中乃沙漠，殷之黎想必對叢林并不熟悉，不敢輕易深入。我們歇一歇，在這里等文紀(jì)的消息吧�！�
半晌沒有姬蘅的回答，姜梨回頭一看，感覺姬蘅的頭靠在自己肩上，他的手仍然抓著自己的手，抓的很緊，可是人卻沒有知覺了。
“姬蘅！”她心中一緊，再也顧不得其他，勒馬停住，去扳開姬蘅的手，想先下馬查看姬蘅的情況，可姬蘅的手攥得很緊，姜梨好不容易才從掙脫自己的手，姬蘅卻一頭從馬上栽倒了下來。
姜梨驚呆了。
姬蘅的背上，還有一只黑色的箭矢，那箭矢扎進(jìn)了他的后背，稍稍往下一點(diǎn)，鮮血都幾乎要凝固了，沒進(jìn)半支，觸目驚心的，血淋淋的。一路上，他一句話也沒吭，反而還笑著回應(yīng)她。
原來都是強(qiáng)撐而已。
☆、第
234
章
第二百三十四章
過去
那一支箭，便是最后姬蘅帶姜梨離開之時，殷之黎射出的一箭。zi幽閣他本想對準(zhǔn)姜梨，因?yàn)橹灰獨(dú)⒘私妫隳茏尲м客床挥�，但大約是最后關(guān)頭，又生出一絲不舍，還是將弓箭對準(zhǔn)了姬蘅。
二十三年前紅山寺的一幕正在重演，同樣的孤軍深入，同樣的十面埋伏。要說有什么不同，姬暝寒前去的時候，虞紅葉已經(jīng)死了，而姬蘅前去的時候，姜梨還活著，或許正是因?yàn)樾膼壑诉�活著，他才能憑借著想要保護(hù)她的一顆心而支撐這么久。
姜梨什么都顧不得，她身材瘦弱，此刻心急如焚，竟也迸發(fā)出巨大的能量，將姬蘅拖進(jìn)了山洞里。她又把馬也栓到了山洞里的石頭上，摸黑去尋找水和柴火，得生火燒水替姬蘅包扎傷口。這叢林她也不熟悉，但當(dāng)年在桐鄉(xiāng)的樹林里，尚且還有一些經(jīng)驗(yàn)，只是雪天里要找枯枝并不容易，姜梨走了很遠(yuǎn)才找到一些。她背著這些柴火和水壺盛了水，跑著回到了山洞。
慶幸的是姬蘅的馬匹鎧甲袋子里，還有火折子，姜梨又從姬蘅的身上搜出了一些藥粉，大約是臨走之前司徒九月為他準(zhǔn)備的。姜梨拿火折子生起了火，找石碗燒水，她把自己的外袍脫下來鋪在地上，讓姬蘅躺在上面。姬蘅雙目緊閉，毫無知覺的樣子，姜梨的眼淚一瞬間就流了下來。
她以前總是覺得姬蘅此人，大約是沒什么能夠難倒他的，因?yàn)樗憩F(xiàn)的太過強(qiáng)大，也自然而然的讓人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他不會受傷，不會流血，更不會時。但其實(shí)姬蘅也只是一個普通人，他和殷之黎差不多大，當(dāng)他受傷的時候他也十分脆弱，可能會永遠(yuǎn)離開。
姜梨顫抖著手，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她只能照著自己從前見過那些大夫的模樣，將姬蘅的寶劍清洗過，脫去他的鎧甲，用寶劍劃開與血肉粘連在一起的衣裳，看見他身上累累的傷痕。
他今日在箭雨中奔跑，用盾牌擋住了那些箭雨，卻也有一些傷到了身上，還有刀傷、劍傷，遍體鱗傷，他的皮膚其實(shí)很白皙，身形十分優(yōu)美，仿佛一只蓄滿力量的豹子，然而此刻，這些傷痕和鮮血就像是給一尊瓷白的花瓶上布滿裂痕，令人看著便忍不住想要落淚。
姜梨要把這箭拔出來。
她握住了箭柄。
腦中一瞬間，突然浮現(xiàn)起過去聞人遙說過的話來。他說曾在姬蘅十四歲的時候替他卜卦，卦象說十年后的現(xiàn)在，姬蘅終將會為女禍遇劫，橫尸荒野，鷹犬啄食�，F(xiàn)在看啦，她的確是姬蘅的災(zāi)禍，如果不是為了救她，姬蘅也不必深入險(xiǎn)境，更不必弄得滿身傷痕，危及性命。
她拔出了那支箭。
手下的身體，猛地劇烈顫抖了一下，似乎能聽到姬蘅發(fā)出的一聲痛苦悶哼。姜梨連忙轉(zhuǎn)頭去看姬蘅的神色，他皺著眉，似乎十分難受，姜梨小聲的喚他，他沒有動靜，也沒有回答。
姜梨忍住淚，拿撕下的裙子沾了熱水，一點(diǎn)點(diǎn)替他清理傷口。那些藥粉在這時候派上了用場，也就是這時，姜梨才發(fā)現(xiàn)，姬蘅身上，還有許多舊傷。并非箭傷，看上去也過了很多念頭，新傷舊傷，傷痕累累，看上去慘不忍睹。
他曾多次在生死邊緣走過，光是看著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也想象得到他的過去多么危險(xiǎn)累累。能活到現(xiàn)在，的確是命硬，可是命硬的背后，付出的也是常人所不能想。他如今也才二十四歲，那他是從多少年前開始習(xí)慣過這種刀口舔血的生活，二十歲？十四歲？甚至更早？
姜梨無法想下去，她的心里像是堵了一團(tuán)棉花似的，怎么都喘不過氣來。眼里的淚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落在地上，沒有人看到，她的腦子里，回憶起白日在帳外，風(fēng)雪之中，平原之上，看著那襲紅衣朝自己奔來。他本來是一個注意儀容的人，任何事情都喜歡不緊不慢的去做，優(yōu)雅而姿態(tài)好看，而如今只是一個單單的去見她，就讓他匆忙也容不得遲一刻。
何德何能呢？姜梨?zhèn)牡南�，她并沒有為姬蘅付出多少，她的力量十分渺茫，以至于在這些針鋒相對里，她反而成了拖累他的存在，但姬蘅卻付出了他最珍貴的東西，他的真心。
姜梨想，她這一生，怕是眼里再也容不得別人，也不可能再愛上別人了。有時候，一刻就是永恒，不管日后發(fā)生了什么，今日的一切，她都永遠(yuǎn)不會忘記。
她細(xì)心的替姬蘅擦拭傷口，將姬蘅每一道傷痕都仔仔細(xì)細(xì)的包扎起來，這時候，仍舊沒有文紀(jì)的消息傳來。姜梨怕夜里的柴火燒光，遇見野獸，便再次出去，拿著火折子去尋了些柴火，順手再做了幾個陷阱，看看或許能捕到一兩只落單的野兔。姬蘅現(xiàn)在身負(fù)重傷，如果文紀(jì)一直不來，姬蘅醒來是要吃東西的，否則身體虛弱，身子只會好的更慢。
在這時候，她便又發(fā)揮出一切從前的勇敢和堅(jiān)強(qiáng)來，深知光坐在姬蘅身邊掉淚辦不成任何事。應(yīng)當(dāng)極力的挽回能挽回的東西。她曾和薛昭在叢林里做陷阱誘捕獵物，時隔多年，再做起來，也并不難。
她一連來來回回跑了很多趟，也不敢走的太遠(yuǎn)，眼見著山洞里的柴火已經(jīng)拾得足夠整整一夜，甚至還真的抓住了一只灰毛野兔，她喜出望外，用姬蘅的寶劍將野兔料理干凈，用雪捂著，只等著姬蘅什么時候醒來，烤給他吃。
她做完了一切，還想再做一些，仿佛多做一些，心里就會覺得很安心似的。直到實(shí)在沒有什么事情可做了，她把自己的衣裳全部都披到了姬蘅身上，自己穿著單衣，抱著姬蘅，一直守著他。火在旁邊靜靜的燃燒著，姜梨忽然生出一種錯覺，像是就這樣平靜的日子，已經(jīng)過了一生一世。哪怕是什么都沒有，不必錦衣玉食，只要有這個人陪伴在她身邊，此生也已經(jīng)別無所求了。
她就這么一直抱著姬蘅，也不知過了多久，山洞里的火堆漸漸小了一點(diǎn)，她起身，新添了些柴火，也就在此事，姬蘅身子動了動，她忙上前，跑到姬蘅身邊，緊張的叫他名字：“姬蘅！”
姬蘅的眼睛睜開了，他似乎想動一下身子，不過全身上下都是傷，這么一動，眉頭就忍不住皺了一下，姜梨道：“你別動，想喝水我給你拿。”她去拿裝滿了熱水的水壺，坐在地上，讓姬蘅的頭枕著自己的腿，一點(diǎn)點(diǎn)喂給他喝。
他的嘴唇被清水滋潤過，重新有了血色，只問：“這是哪里？”
“我們走到叢林里來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你暈倒了，我就把你帶到了山洞里。你身上帶的藥全部用完了，傷口也包扎了一下，你餓不餓，我獵了只兔子，烤給你吃吧。”她絮絮叨叨的說。
姜梨并非是一個話多的人，如今卻一直說著說著，仿佛這樣能驅(qū)散一些心中的恐懼。姬蘅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做得好，小姑娘。”
姜梨的眼淚一瞬間就掉了下來。
她的眼淚滾燙，幾乎要把人的心尖灼傷，姬蘅道：“別哭了，我從前看你，很少流淚，最喜歡笑，現(xiàn)在怎么反倒不喜歡笑，喜歡哭鼻子。你爹見了，又要怪我弄哭你�！�
他初見姜梨的時候，姜梨的確總是笑，那種平靜的，溫和的，卻沒有到達(dá)眼底的笑�？v然是笑，也讓人覺得她的心里隱藏著什么東西。那時候他惡劣的極想要看到她失態(tài)的模樣，驚慌也好恐懼也好，剝開她的面具。如今她在自己面前無所遮掩，把最脆弱的一面展露出來，他卻開始不忍心疼，寧愿她永遠(yuǎn)不要傷心。
他伸手，輕輕拂去姜梨的眼淚，道：“不要哭了，阿貍�！�
“你……你不應(yīng)該這么做，”姜梨哽咽道：“無論什么時候，你自己的性命最重要。”
“你才是最重要的�！彼麥芈暬卮�。
姜梨搖頭：“聞人公子當(dāng)年給你卜卦，我知道了以后，一直很害怕自己會害死你。姬蘅，如果我害死你的話，我這輩子都不會高興起來，那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傻姑娘，”他摸了摸她的頭，笑起來，姜梨不曾見過他如此平靜的笑容，仿佛如釋重負(fù)，卸下了許多東西，他道：“你怎么會害死我呢？是你救了我�！�
姜梨蹙眉。
“上次我不高興的時候，你給我唱了曲，這次你哭了，我給你唱戲，好不好？”他像是男子哄著自己心愛的小姑娘，無比寵溺的，溫柔的，予取予求的。
姜梨看著他，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枕著姜梨的腿，慢慢的，慢慢的唱起來。
“一霎時把前情俱已昧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
他的聲音柔和，在山洞里響起來，和臺上戲子的不一樣，他并不如何激動，反而溫柔的，娓娓的道來，就像在說一個故事。又像是看戲之人最后入戲最深。悲歡離合都散落在夜里。
姜梨想去看姬蘅是什么神情，然而他卻閉上了眼，再也不能窺見他的內(nèi)心。他的唇角微勾，聲音里也帶著回憶，深山野林里，像是以歌聲誘惑游人誤入深淵的妖孽，歌盡風(fēng)月漫天。
“我只道鐵富貴一生注定，又誰知人生數(shù)頃刻分明。想當(dāng)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
姜梨的目光凝重，這出戲，為何聽上去如此熟悉，仿佛在哪里聽說過似的。記憶里，似乎也有一個人曾經(jīng)唱過，是個清亮含笑的女聲，在某一個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在墻邊，在院中，在秋千上，那女聲和姬蘅的聲音漸漸重合到一起。
“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xùn)：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姜梨的嘴唇，漸漸跟著蠕動起來，她的聲音和姬蘅的聲音和在一起，溫柔的、悲傷地。
“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厣恚缥蛱m因�！蹦恰舵i麟囊》的詞酸澀又自嘲，咀嚼在嘴里，似乎也能想到角色的苦澀。姬蘅枕著她的腿，雙眼微閉，似乎已經(jīng)睡去了。而某個記憶深處的夜晚，那個城中花紅柳綠，月夜春風(fēng)的晚上，卻如一副蒙塵的畫，陡然間被剝開了灰塵，徐徐展開在了姜梨的面前。
……
春日，花紅柳綠，連夜風(fēng)都帶著繾綣的溫柔，從人的臉上拂過，風(fēng)流又輕佻。國公府的夜，冷沉沉的，院子里一個說話的聲音都沒有，密室里，躺在榻上的人臉色蒼白，雙眼緊閉，一張?jiān)居⒖〉哪樔缃褚驗(yàn)橄荻兊闷ぐ穷^，五官都凹陷下去，十分可怖。
司徒九月站在床邊，低聲道：“抱歉，我救不了他，煉制的毒……沒有用�！�
聞言，一邊的姬老將軍腳步踉蹌了一下，險(xiǎn)些跌倒，司徒九月扶了他一把，才使他沒有這么摔倒在地上，他指了指塌上的男人，眼中分明滿是悲痛，卻還要勉強(qiáng)擠出一個笑容，道：“這……也好，對暝寒來說，他總算解脫了。阿蘅，”他拍了拍站在身邊的年輕人，道：“別傷心啦，這不是你的錯�！�
塌上躺著的，正是金吾將軍姬暝寒，自從二十多年前文紀(jì)的父親冒死將姬暝寒帶回來后，姬老將軍一直在四處尋找神醫(yī)能解毒。后來姬蘅從漠蘭救了漠蘭公主，毒姬司徒九月，天南地北搜羅世間奇毒，司徒九月以毒攻毒，克制毒性蔓延，但已經(jīng)到了最后時刻，要么等死，要么奮力一搏。
姬蘅的選擇是拼一把，只可惜，上天并沒有眷顧姬家，司徒九月費(fèi)盡心力研制出來的毒藥也沒能救得了姬暝寒，姬暝寒就這么死去了。從姬蘅出生到現(xiàn)在，從姬蘅見到他開始，他就是這么一副將死的模樣，如今他的確算是解脫，但他倒死也沒能睜開眼睛看自己的兒子一眼，也沒能和姬蘅說上一句話。
就這么絕情的離開了。
紅衣的年輕人站在塌前，他低頭，看的到他美麗的側(cè)影，卻無從看得到他眼中的眸光。他在這里來過，已經(jīng)許多年了，從少不更事的幼童，逐漸長成豐姿俊秀的少年，再到現(xiàn)在的艷麗青年，他一日日長大，一日日長高，但塌上的姬暝寒從未睜開眼睛看過他一眼。年幼的小姬蘅曾為此感到委屈，認(rèn)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父親才不愿意睜眼看一看自己。但當(dāng)他漸漸長大后，親自游離于黑暗之中，知道了可怕的、丑陋的真相，他不再徒勞的期望，而是親自投入地獄之中，與惡魔做交易，才能換得國公府的一線生機(jī)。
這一線生機(jī)，如今又被他親自掐滅了。姬老將軍擔(dān)心姬蘅會一次感到自責(zé)內(nèi)疚，縱然他自己的內(nèi)心也悲痛欲絕，卻還要強(qiáng)顏歡笑。
姬蘅抬起頭來，他那一張臉，在這樣蕭瑟的氛圍之中，甚至顯出一種凄艷來。然而他只是勾了勾嘴角，神情平平淡淡，語氣毫無波瀾，就用他平日看戲時候的腔調(diào)，那種沒有感同身受，看過就忘的腔調(diào)道：“那就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樣，將骨灰撒在母親的墓中吧。”
姬暝寒當(dāng)年被文紀(jì)的父親帶走之時，還尚有知覺，囑咐手下的最后一句話，便是倘若他死了，便把自己的尸骨燒為灰燼，和虞紅葉葬于一處，不要被任何人知曉。姬暝寒自己也明白，他的對手是太后和殷湛，而如今的國公府里，就只有他的幼子和老父。如果太后想要?dú)⑷藴缈�，很有可能連這對祖孫也不放過。在沒有萬全的準(zhǔn)備下，不可輕舉妄動，只能裝傻。
裝傻這回事，原先是姬老將軍自己做的決議，在虞紅葉一事上，他裝傻了，卻害的自己的兒子變成這幅模樣。后來裝傻，卻是姬老將軍不得不這么做，他一開始也想要瞞著姬蘅，想要等著姬蘅再大一點(diǎn)的時候告訴他，但不知什么時候起，長大了的姬蘅變得肆意無常，連他這個祖父有時候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直到少年的姬蘅把司徒九月從漠蘭帶了回來，并且在書房里，問姬老將軍知不知道當(dāng)年殺害虞紅葉和姬暝寒的是什么人，那一刻，姬老將軍明白了，這個孫子，早已在不知不覺中，以飛快的速度成長。他早已自己查到了真相，并且準(zhǔn)備復(fù)仇。
姬老將軍已經(jīng)左右不了姬蘅的決斷了，他甚至不知道姬蘅想要做什么，姬蘅拒接與他促膝長談，只要姬老將軍詢問，他便含笑著敷衍過去，那股心不在焉，府里的花匠都能看的出來。
但今夜的姬蘅，姬老將軍覺得，雖然他表面在笑，但他的心里，卻在流淚。雖然他言笑晏晏，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但姬老將軍卻兀的想到了當(dāng)年年幼的姬蘅哭著搖著塌上的姬暝寒，委屈的喊道為何父親不起來看看自己的模樣。
時隔多年，那個幼小的姬蘅和眼前這個姬蘅又重合了起來，令姬老將軍一瞬間也感到恍惚。
姬蘅沒有再多看塌上的人了，他轉(zhuǎn)身往外走，姬老將軍叫住他，問：“你去哪里？”
“出去走走�！�
姬老將軍還要說話，司徒九月拉了拉姬老將軍的袖子，對他搖了搖頭，輕聲道：“讓他一個人待一會兒吧�！�
姬老將軍再看向門口的時候，姬蘅已經(jīng)離開了。
今日是迎春日，到了晚上，廟會越發(fā)的熱鬧起來。城中湖面上密密麻麻飄著的都是花燈，小姐夫人們穿著精心挑選的衣裳，在湖邊放燈船。街道上，玩雜耍的人群中不時爆發(fā)出陣陣喝彩聲，還有捏泥人，吹糖人的，小孩子扯著父母的手，手里的小玩意兒多的捧也捧不下，酒樓中，斗詩的才子們絡(luò)繹不絕，大展身手，處處都是一副好景象。
姬蘅沿著湖面慢慢的走著。他手持一把華麗的金絲折扇，紅袍及地，他這幅模樣，稱得上顛倒眾生四個字。走在這里，人人都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他，且愛且懼，只怕這喜怒無常的肅國公一時暴怒，大開殺戒。唯有那第一次出門的年輕小姐，敢膽大的直直盯著姬蘅看，卻又為這人間難得的美麗而失神，而自愧弗如的低下頭。
湖中的船舫中，隱隱約約傳來歌舞的聲音，不遠(yuǎn)處還有戲臺子，有人在上頭唱戲，看戲的人圍滿了底下，咿咿呀呀也不知道唱些什么，他就在在這繁華熱鬧中不緊不慢的走著，他比這里的繁華還要繁華，可又與熱鬧格格不入，仿佛妖鬼化成的美人，走在人間的集市上，人間軟紅皆不過眼，看過亦是不屑。
姬蘅的嘴角噙著笑容，琥珀色的眼眸里是數(shù)不盡的輕佻風(fēng)流，但他的心里，卻在春暖人間的日子里，冷卻成冰。
他的父親死了，若不是他讓司徒九月嘗試解救姬暝寒，姬暝寒可以多活一年，這一年里，也許還有別的生機(jī)。因?yàn)樗x擇了嘗試，讓姬暝寒也不得不去承擔(dān)這樣的風(fēng)險(xiǎn)，于是姬暝寒死去了，死在了這個春天熱鬧的夜里，而他竟然一滴眼淚也沒有流。
或許是他真的沒心沒肺，如世人傳言一般的冷酷無情，所以能對自己父親的死亡也無動于衷。但姬蘅又覺得，他的心被劃開了一道巨大的裂縫，猛烈的風(fēng)從外面呼呼灌了進(jìn)去，灌得他整個人空蕩蕩的。
國公府花團(tuán)錦簇，權(quán)勢滔天，但從他記事起，就冷清的如同一棟華麗的墳?zāi)�。他在此長大，他似乎沒有格外天真爛漫的時候，他早熟的可怕�，F(xiàn)在想想，他似乎很早很早以前，就在準(zhǔn)備復(fù)仇這件事。
他要復(fù)仇的對象，一個是高高在上的皇后，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太后了。一個是遠(yuǎn)在云中的郡王，對方手下的兵馬強(qiáng)悍兇猛，但他有什么？只有一個空殼的國公府，還有并不聽從他號令的金吾軍。
從無到有，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這漫長的過程里，姬蘅沒有一絲期待。復(fù)仇和別的愿望不一樣，有人想做官，就拼命念書打算一舉中第，有人想發(fā)財(cái)，就和人做生意勤勞肯動腦筋點(diǎn)，有的人想嫁入高門，有的人愿意云游四海。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愿望，等他們努力過后，實(shí)現(xiàn)心愿，想求的自然而然就會得到。
但他能得到什么？
他一開始就知道，這一場復(fù)仇，不過是哪會多年前欠下的命債。甚至于債都不能以尋常的手段來討，什么公理和正義，不過是過眼云煙，世上哪里有那種東西？倒不如他在黑暗之中，從黑暗之中來尋一條路。而走到路的盡頭，他不會得到什么，姬暝寒和虞紅葉不會重新活過來，而他逝去的，本應(yīng)該如貴門子弟一般無憂無慮的時光也不會回轉(zhuǎn)。
黑暗的盡頭還是黑暗，他似乎永遠(yuǎn)也找不到應(yīng)該追逐的光是什么。曾經(jīng)姬暝寒活著的時候，姬蘅還曾抱著一絲天真的希望。也許有一日姬暝寒能夠醒來，他看著自己，驕傲的夸贊道，他的兒子已經(jīng)長得這么高，如此強(qiáng)大了。
但結(jié)局是什么也沒有，老天似乎為了懲罰他不應(yīng)該擁有這么一絲天真的念想，于是連這一絲天真的念想也斬?cái)嗔�。他徹底的陷入了黑暗中，不可能再走出來�?br />
那也就罷了，這也沒什么不好。索性人生在世，本就是苦海中走一遭，或早或晚，遲早要來。
他仰頭，笑意越發(fā)動人。
他順著熱鬧，順著人群的歡呼，慢慢的走過去，漸漸地，燈火被他拋在身后，繁華也被他拋在身后，他漸漸地走入街道之中。那像是窮人們居住的地方，巷子里夜里也沒什么人走動了，他慢慢的走著，和夜色融為一體，走入了黑暗之中。
遠(yuǎn)處刮起一陣清風(fēng)，春日的夜里，風(fēng)都是醉人的。姬蘅仰頭，看著天空，天上星河璀璨，似人溫柔的目光，他靠著墻，慢慢的，慢慢的滑坐了下來。
他實(shí)在是很累了。
就這么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何時才會走到盡頭。過去的那些年里，姬蘅從未有過撐不下去的念頭。他年輕，狡猾，陰險(xiǎn)，狠辣，無所不用極其，也沒什么辦不到的事情。他不憚犧牲利用任何人和事，只要能達(dá)到自己的目的。
但這份堅(jiān)決在今夜突然崩塌了，姬暝寒的死，讓他的心里真切的感到了疲倦。他并不害怕，只是茫然，覺得這樣的日子不知還要過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有沒有意義。虞紅葉死去許多年了，姬暝寒也死去了，他做的這一切，他們二人都無法看到，仇人錦衣玉食，他能怎么樣呢？
他絕望到恨不得死去。
就在這時，與他一墻之隔處，響起了女子說話的聲音，有人道：“夫人，他們都出去了，你獨(dú)自留在府里，不難過么？”
緊接著，他聽到了一個清亮的聲音，帶著笑意：“有什么可難過的�！�
☆、第
235
章
第二百三十五章
夢夜
說話的人是個女人，聲音十分溫柔，又帶著一點(diǎn)不在乎的爽快，聽得讓人心中十分熨帖。
緊接著，院子里似乎是丫鬟的人又道：“姑爺中了狀元后，夫人和小姐對姑娘也就越發(fā)過分了。”
“無事，今日他剛剛中第，自然諸多應(yīng)酬，玉容也是不得已，杜鵑莫要胡說�！�
狀元？沈玉容？姬蘅聽到這個名字，頃刻之間便明白過來。他知道沈玉容，前陣子的新科狀元，洪孝帝之前還告訴他，正準(zhǔn)備賜沈玉容一座宅院。聽聞這位沈狀元出身平民之家，家境貧困，果不其然，住在這樣的陋巷之中。
姬蘅并不喜歡聽人家長里短的墻角，但今日他竟沒有離開，大約是心力交瘁，懶得動彈，也就坐在墻頭，靜靜的聽里頭人訴說。
“可今日是迎春日，姑爺應(yīng)酬也就罷了。夫人和小姐自個兒去趕廟會，獨(dú)獨(dú)剩下姑娘一人在府里，這不是故意刁難是什么？姑娘也就是性子好，要是少爺在這里，必然要為姑娘出頭�！�
“海棠，你又在胡說了�！蹦桥拥穆曇羧匀徊灰詾橐猓Φ溃骸八麄儾辉�，我正好躲些清凈，殊不知平日里裝模作樣做事也很累，能有片刻輕松，對我來說也求之不得�！�
“他們沈家規(guī)矩也太多了，又不是什么高門大戶，從前在薛家的時候，姑娘可不必如此辛苦�！�
那院子里的丫鬟似乎對沈家格外不滿，一口一個“姑娘”，分明是把主母當(dāng)做是外人了。姬蘅聽著聽著，也就想了起來，沈玉容的妻子，他其實(shí)是見過的。
燕京人都曉得他喜美惡丑，但凡是個美人，都要讓他過過眼，仿佛得了他的承認(rèn)就有很大的殊榮似的。殊不知他并無此愛好，除了虞紅葉，天下間的女子在他眼中不過庸脂俗粉。聞人遙在酒樓之上遙遙將薛芳菲指給他看的時候，他的心中也滿是不屑。
這位薛芳菲，生的絕色傾城，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可惜在姬蘅眼里，實(shí)在一無是處。便看她對婆婆小姑態(tài)度的縱容和溫順，為了沈家委曲求全，姬蘅便覺得刺眼。只道“美則美矣毫無靈魂”。他沒想過他日后會喜歡什么樣的女子，但這樣呆板如木偶，和所有官家夫人一般熱絡(luò)而狡詐，市儈藏于笑容之下的女子，他看也不會看一眼。這樣的人，又怎么能稱得上“燕京第一美人”？
對于薛芳菲的印象，也僅僅停留在此，沒料到今日卻在一墻之隔，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薛芳菲。和在酒樓之上見到的薛芳菲不同，她并非是個傻子，也不是無藥可救，至少知道什么是喜歡什么是不喜歡�？上У氖�，她喜歡沈玉容超過喜歡她自己，以至于才會愿意為了沈玉容犧牲自己的“喜歡”。
所以愛這回事，便是人世間最傻的東西，喜歡一個人，掏心掏肺的對待對方，自己一無所獲，有什么意思？還不如做個永遠(yuǎn)清醒的看戲人，在一邊笑著喝彩就好。
“姑娘想要蕩秋千？”丫鬟問道。
墻里的薛芳菲笑著嘆息一聲：“久違了。所以難得他們不在府上，我可以自由一分�！彼袷亲谇锴希瑩u蕩起來。
似乎可以透過面前這堵墻，能看到芙蓉花貌的絕色女子，坐在秋千之上，面上含笑，窈窕裊娜的模樣。這是比春光還要美好的畫面，他可以躍上墻頭去看一眼麗色，但他什么也沒做，仍舊斜靠在墻上，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容。
縱然聰明絕頂，才貌雙絕，卻只能困于這樣的陋屋，甚至在院子里蕩秋千也成了奢侈，天下間還有比這更慘的事么？至少姬蘅覺得這沈夫人有些可憐，她自己也傻的可憐，這樣無望又卑微的日子，她竟也能自得其樂，這就是傻人有傻福？
至少在姬蘅眼中，僅僅見過幾次沈玉容，就知道沈玉容絕不是一個能安貧樂道之人。他眼中的野心和**，比他的才學(xué)還要旺盛，他和這個院子里，能蕩蕩秋千就開心起來的女人，絕不是同一種人。不是同一種人，就注定一起走不了多久，薛芳菲以為的幸福美滿，遲早有一日會被摧毀。薛芳菲看不出來，是因?yàn)樗菓蛑腥�，而他看得出來，是因�(yàn)樗强磻蛉恕?br />
“咱們來燕京城都好幾年了，一次廟會都沒能去看過。”丫鬟嘀咕道：“夫人居然說是姑娘容貌太盛，怕被歹人瞧見，這分明是借口嘛。哪有這樣的，那天下間趕廟會的，豈不都是丑人了？”
薛芳菲在院子里笑道：“海棠，你怎么如此斤斤計(jì)較，不就是個廟會么？過去在桐鄉(xiāng)的時候，你趕得可還少了？”
“正是因?yàn)樵谕┼l(xiāng)的時候趕得很多，可到了燕京城卻一次也沒有，這還不如在桐鄉(xiāng)時候的日子。奴婢倒是沒什么，就是委屈了姑娘。燕京城的廟會比桐鄉(xiāng)的熱鬧多了，少爺每次寫信來的時候都問姑娘，也難為姑娘次次只能編造�！�
薛芳菲笑道：“阿昭那傻子，我說什么就信什么，如今也就是新鮮幾日。等他日后真的云游四方，闖蕩江湖了，哪里會看得上小小的廟會？到時候便是我寫信詢問他又瞧見了什么新鮮的東西，說給我這個姐姐聽�！�
她好像一點(diǎn)兒也不生氣，縱然是面對著這樣不公正的苛待，婆母小姑的刻薄，她也不以為意，說的都是極好的，令人高興地東西。于是這一頭，姬蘅嘴角的譏諷更濃，見過傻的，沒見過這么傻的。天下竟然還有這樣的傻女人，難怪多少男子說起狀元夫人的時候，總是一臉向往，生的美的女人很多，生的傻的女人也很多，生的美卻傻的女人就少多了。尤其這女人不是真傻，而是裝傻，難為的是一裝就是這么多年，她是自欺欺人呢？還是根本就覺得這樣也很好？
姬蘅不是女人，不知道女人的心思，也不想知道。
不過他聽著這女人說話，反倒覺得有些好笑，是了，世上不止他一個過的不好的人，多的是人有的凄慘的過往，這燕京第一美人的沈夫人，過的這樣慘還犯傻，和他過早的清醒面對黑暗，不知誰更慘上一點(diǎn)。
“姑娘就一點(diǎn)兒也不怨么？”那里面的丫鬟又在說話，“姑娘也不肯將這些事情寫信回去告訴老爺，老爺和少爺知道了，定然會為姑娘出頭的。姑娘從前哪里受過這樣的委屈�！�
“杜鵑，這些沒什么的�！毖Ψ挤频穆曇魪牧硪活^響起，她道：“我是因?yàn)橛袢莶判母是樵高@么做，玉容知曉我的付出，倘若玉容也將我做的這些事情習(xí)以為常，那我就會心寒。不過夫妻之道，本就值得鉆研，哪個人能成天事事如意呢？要真說無憂無慮的日子，大約只有少不更事的小時候吧。自己做的選擇，也沒什么可后悔的，硬著頭皮咬咬牙往前走就是了，實(shí)在忍不住了，再另尋出路，不過現(xiàn)在還沒到那時候，也就不要放在心上啦�！�
自己做的選擇，也沒什么可后悔的？姬蘅挑眉，薛芳菲這話，到底還是有些后悔了？不過她倒是爽快，有種孤注一擲的勇氣。想來也是，從一個陌生的地方嫁到燕京城，嫁人之前千好萬好，嫁人之后的困境怕是她從來都沒想過的。而姬蘅卻不同，從很多年以前，他就開始逐漸接受“姬暝寒有一日會死”這件事實(shí)。便對人生的變化，他似乎做的還沒有一個蠢女人做得好。
那個活潑些的丫鬟就道：“聽聞今夜的廟會上還有戲班子呢，咱們來到燕京城都好幾年了，奴婢都沒有再去看過戲，想想真是遺憾�！�
薛芳菲的聲音溫柔，她道：“那有什么？唱戲我也會唱呀，雖然唱的不大好，你就把我當(dāng)做是戲子，我給你唱一曲鎖麟囊如何？”
這下子，另一頭墻下的姬蘅卻是微微一怔。從未聽過哪家小姐主動給下人唱戲的，下子是三六九等里的下三流，小姐夫人們以看戲?yàn)闃�，卻從不主動唱戲。而他小時候唱戲，也只是因?yàn)閹煾傅膼喝の叮菚r又年幼，并不懂得什么，便被哄騙著學(xué)了戲。但已經(jīng)很久不唱了，倒是沒料到這位看上去大方婉約的沈夫人，竟然也會唱戲。
她唱的還是鎖麟囊，
鎖麟囊里的富家小姐，倒是恰好也姓薛，那戲里的薛湘靈先是出嫁遠(yuǎn)地，后又因大水，逃難途中和家人失散，獨(dú)自漂流去異鄉(xiāng)。人生陰差陽錯，發(fā)生巨大改變。
薛芳菲的聲音十分清亮，在夜色中尤為動人。唱的已經(jīng)是富家小姐出嫁后的光陰了。
“新婚后不覺得光陰似箭，駐青春依舊是玉貌朱顏。攜嬌兒坐車中長街游遍，又聽得號哭聲動地驚天。”
那悲傷的唱詞，被她唱出來倒也不覺得悲傷，反而又幾分利落的俏皮，像是毫不放在心上似的。不像個憂愁的婦人，倒像是初出江湖的小兒女，帶著幾分新奇，幾分驚訝，唯獨(dú)不見半點(diǎn)顧影自憐。
她真不像是個過的不好的人。
“腹內(nèi)饑喚郎君他也不在，卻為何在荒郊不見亭臺？莫不是應(yīng)驗(yàn)了無情的水災(zāi)？恍惚間與眾人同把舟載。老娘親說不定波中遇害，苦命的大器兒魚腹葬埋。你可見我夫與萱臺？你隨我回故鄉(xiāng)尋找尸骸�！�
姬蘅本是一個十分挑剔的人，世人說他愛看戲，不過是喜歡看戲中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的模樣，為不屬于自己的悲歡離合落淚開懷。而他永遠(yuǎn)做一個看戲人。薛芳菲唱的十分敷衍，她全然沒有融入這戲中，悲哀的唱詞也不見心酸，反被她唱出幾分歡快。她本就不是真的梨園子弟，也不會唱的多如何精彩，但很奇怪，姬蘅竟并沒有心生嫌惡，反倒是坐在墻的另一面，靜靜聽著，仿佛那聲音帶著暖意，讓他冷沉沉如同從冰窖里撈出來的心，也柔和平靜了下來。
她在唱：
“一霎時把前情俱已昧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
“我只道鐵富貴一生注定，又誰知人生數(shù)頃刻分明。想當(dāng)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
“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xùn)：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厣恚缥蛱m因�！�
那戲文中的薛家小姐家逢巨變，不得已去別人家做下人。便在這時生出物是人非之感，薛芳菲唱起這里來的時候，也帶了一絲淡淡的惆悵，這點(diǎn)惆悵極為微卻被姬蘅捕捉到了。這美麗的年輕夫人大約過的也并不快活，只是她的憂愁或許和戲文里的薛湘靈的憂愁又大大不一樣。薛湘靈因?yàn)樯矸莸霓D(zhuǎn)變，從富至貧，薛芳菲分明是過的更好，可卻沒有自由了。
也就是這點(diǎn)惆悵，令姬蘅意識到，這個女人自然不蠢，她知道一切，不過是默默忍受。不管她是為了什么，但和他自己，竟然是有一點(diǎn)同病相憐的相似。但薛芳菲和姬蘅又全然不同，她的歌聲里全是坦蕩和從容，光明和磊落，仿佛就算前途哪怕一片黑暗，她也會毫不猶豫的，大大方方的走過去，沒有一絲畏懼。
在燕京城這個春風(fēng)和煦，笙歌曼舞的夜里，黑暗下埋藏了多少骯臟的交易，她的歌聲卻像是一縷光，把這黑暗照亮了片刻，露出了真正的樣子。
但姬蘅又知道，這樣坦蕩磊落的女人，分明看透一切卻選擇了一條傻乎乎的路的女人，遲早會埋葬在這樣一個夜里。她的枕邊人并不需要光明，同是黑暗中的人，姬蘅比任何人明白那樣的人要的是什么。一旦沈玉容需要犧牲這位夫人，他就會毫不猶豫的犧牲這位夫人。
這位夫人明白這一點(diǎn)，但她的信任打破了她的聰明，讓她也被欺騙了。
該說什么呢？
姬蘅不知道說什么，唱的是鎖麟囊，這位唱歌的女人沒有入戲，她從容而熱烈，而他這個作壁上觀，原本看戲的人卻反倒像是入了迷。這可真是一段奇異的經(jīng)歷。但有一點(diǎn)毋庸置疑，他在這墻的一面，聽著墻的另一面女人粗糙的唱詞，原本絕望的想要去死的情緒，不知什么時候就慢慢消散了。
他從這戲里得到了平靜，一個女人尚且無所畏懼，他又有什么好怕的？就算余生他沒有可依靠的人，那也沒什么了不起。
他慢慢的從墻頭站起身來。
那一頭，薛芳菲蕩著秋千，笑容從院子里傳了出來，佳人笑顏，多少人愿意一睹芳容。姬蘅站在那墻頭之下，有一瞬間，忽然就覺得，薛芳菲也許真的是個美人。
美人在骨不在皮，可這位美人，美的不自知。她的姿態(tài)溫軟可愛，看起來毫無脾氣，但就像是一株還未綻開的野花，沒有開放之前，她看上去和別的花朵沒什么兩樣。當(dāng)她熱烈的開放時候，誰也不知道那是一幅怎樣的色彩。
可惜她種在了沈家這處院子里，今生也不知道有沒有機(jī)會為自己開放了。
他嘴角一勾，眼眸含情若水，順著墻頭往前走，走到了薛家的門口。那門是柴扉做的門，并不如何嚴(yán)密，從縫隙中，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模樣。他輕輕一瞥，就看到夜色下，院子里，穿著布衣的年輕女子艷若桃李，坐在秋千上巧笑倩兮的模樣。
銀河下，她的笑容比春風(fēng)還要溫柔，眼眸像是星星，亮晶晶的格外明亮。她似乎察覺到有人的視線，轉(zhuǎn)頭朝門口看過來，面上還帶著還未收起的笑意，那一瞬間的畫面，美的足以讓記憶在此停留一輩子。
薛芳菲狐疑的停下秋千，海棠問：“姑娘，怎么了？”
她搖了搖頭，走到了門邊，想了想，將門推開，便見外面，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唯有輕柔的風(fēng)拂到臉上，仿佛故人的寒暄。她走出門，朝小巷的盡頭望去，似乎能看見有紅色流光，像是精魅的身影，什么都消失不見。
只有淡淡的余香。
在風(fēng)雪交加的夜里，卻做了一個有關(guān)春夜的美夢。夢里有沉醉的春風(fēng)，姜梨看見了還是“沈夫人”時候的自己，她在迎春節(jié)的時候被沈母和沈如云一個人留在屋里，她看見那紅衣的美貌男子走到了院子里的另一頭，嘴角含笑，聽她唱完了一曲鎖麟囊。
夢里還是咿咿呀呀的聲音，聲音卻逐漸飄散的很遠(yuǎn)。但她很奇怪的，記憶就停留在有人從門前走過，透過柴扉的縫隙和她遙遙相望的那一幕。她的笑容未收，對方雙眸含笑，一眼便隔了多少個千年萬年。
直到姜梨從夢中醒來。
文紀(jì)和趙軻已經(jīng)到了，正在山洞外守著，姜梨爬起來的時候，姬蘅正從外面走進(jìn)來。他把水壺遞給姜梨，含笑道：“醒了？”
姜梨看著他的臉，一時間說不上是陌生還是熟悉，怔怔的看著他發(fā)呆。
“怎么了？”他疑惑的笑道。
“姬蘅”姜梨遲疑的問道：“三年前，迎春日那晚，你是不是從沈家的門口走過去了？”
夢里的場景如此清晰，清晰到一切都好像真實(shí)的發(fā)生過。時間隔得太久遠(yuǎn)，她并不知道是真還是假�？勺蛞拱l(fā)生的一切她還記得，姬蘅唱的鎖麟囊，她也曾唱過。
姬蘅挑眉，在她面前席地坐了下來，他道：“看來你是想起來了�！�
“你我”姜梨說不出話來。
她曾以為她和姬蘅之間，前生的糾纏也不過是一句“美則美矣全無靈魂”，雖然她認(rèn)為姬蘅說的也沒錯，但到底不算什么交情。但竟不知那一個夜里，姬暝寒死去的夜里，他曾坐在自家墻外，聽著自己唱完了一曲鎖麟囊。
這算是緣分的糾纏么？姜梨也不明白，但倘若現(xiàn)在讓她回到那一夜，她不會讓姬蘅就那么走了，至少再同姬蘅說說話。在他最絕望的時候。
“以后我教你唱戲，”他摸了摸姜梨的頭，道：“你唱的不在調(diào)上�！�
姜梨：“”她忽而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才看向姬蘅，急切的問：“你身上的傷如何了？”
昨日里，姬蘅傷的很重，今日他就可以這樣神清氣爽和姜梨玩笑說話，可姜梨的心里還是很擔(dān)心，疑心姬蘅是裝出來的。
“沒事，司徒的藥很好用。”姬蘅道：“這種小傷，就不必?fù)?dān)心了。”
“可是你傷的很重�！�
“不重�！奔м康溃骸暗故悄阌袥]有受傷？”
姜梨搖了搖頭。她還是想要去看姬蘅的傷勢，卻被姬蘅躲過去了，趙軻倒是過來說姬蘅沒事，姜梨就又問起殷湛和姬蘅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她只知道殷湛死了。
姬蘅看著她，笑容微收：“你真想知道？”
姜梨點(diǎn)了點(diǎn)頭。
已經(jīng)到了這份上，似乎再瞞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姬蘅就道：“好，我告訴你。”
姜梨聽了很久很久。
姬蘅把一切都告訴了她，從虞紅葉姬暝寒和殷湛林柔嘉之間的糾葛，到殷湛為了林柔嘉這么多年做了什么。甚至更早時候的事，姬蘅小時候開始著手查探真相，重新訓(xùn)練飛龍騎，調(diào)令金吾軍。紅樓一戰(zhàn)，最壞不過是和殷湛同歸于盡，可最后卻讓姬老將軍付出了生命。
姜梨聽得出姬蘅話語里的低沉，雖然他神情毫不在意，可他的心里，卻為姬老將軍的去世而痛苦。他說起過去，平淡的語氣，但姜梨想象得到那些年里，他從稚嫩的少年成長起來的苦澀。別家的貴族子弟，為了錦繡前程努力的時候，他卻把自己投身于地獄之中。他放棄了他的未來，來賭一個不知道結(jié)果的賭局。
他從不真心，因?yàn)樗@樣的人，真心就是罪孽。
越是身處黑暗的人，大約內(nèi)心深處越是向往光明。他越是孤獨(dú)，越是要穿鮮艷的衣裳，聽熱鬧的戲。從繁華中走過，仿佛這樣就不能被丟棄似的。但事實(shí)上是，他的親人一個接一個的離開了，到最后還是只剩他孤零零的一個人。
他了很多，罷了，笑著看向姜梨，溫聲道：“現(xiàn)在我什么都沒有了，小姑娘，你想要反悔嗎？”
姜梨看著他。
他的目光溫柔，姜梨卻覺得十分悲傷，這些日子來接連的算計(jì)，殷湛的事是告一段落了，可又多了一個殷之黎。還有那些青州的殷家兵，這場仗如何打，姬蘅也會累。
她說：“誰說你什么都沒有了？”不等姬蘅回答，她就繼續(xù)道：“不是還有我嗎？”
他失笑，道：“你真是和過去一模一樣�！�
多年前的春夜里，他聽她唱完一出戲，就知道這是個愚蠢的女人。一旦愛上什么人，必然奮不顧身，仿佛撲火飛蛾。她分明已經(jīng)錯過一次，卻仍然敢再次愛上一個人，勇敢交付自己的真心。
她的真心樸素而隨意，卻讓他無法自拔，深陷其中，愿意交付自己的一切。于是他也從精明狩獵的獵人變成了溫柔的野獸，甘心被她馴服。
“之前是我沒有想到�！奔м康溃骸拔抑蛔屓俗o(hù)著姜府，卻沒有想到殷湛會拿葉家做砝碼威脅。我已經(jīng)讓孔六帶人去葉家，以后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事�！�
姜梨道：“和你無關(guān)，是殷湛太卑鄙了�！�
居然能想到用這樣的法子，他好歹也是個將軍，縱然兵不厭詐，但也不應(yīng)該用這樣不磊落，甚至下作的法子。
“我會盡快送你回京。等回京之后，會讓孔六派人馬一直跟在你身邊保護(hù)你的安全。盡量不要離開。葉家的人，就住到國公府。”姬蘅道：“國公府里，總比外面安全一些�！�
姜梨聞言，察覺出不對勁，看向他，問道：“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殷之黎在青州起兵了，殷家兵人馬不少，殷湛籌謀多年，意圖謀反，我答應(yīng)了皇帝，要帶金吾軍平息叛亂，我不能走�！奔м啃Φ�。
“你你并沒有上過戰(zhàn)場�！苯婕鼻械馈�
他笑了，“你這是不相信我，阿貍。”他說：“許多事情，是沒有選擇的余地了。只有親手殺了殷之黎，我才能安心。這場仗不知道會持續(xù)多久，等我回來，就娶你過門。”
“姬蘅”
“你可不能嫁給別人�！彼呀胬蜃约海谒缴陷p輕啄了一下。
“你真的決定了？”姜梨心酸極了，她不想和姬蘅分開，也知道姬蘅這一去實(shí)在很危險(xiǎn)�？伤仓溃м咳ヒ庖褯Q。換做是她，她是姬蘅，也會去親手了解這持續(xù)了兩代人的冤債。她沒有任何理由去左右姬蘅的決定，喜歡一個人，也不是要禁錮他，她尊重他的選擇。
“我要離開你，你會不會原諒我？”他含笑道。
姜梨笑了，她道：“如果你答應(yīng)我，一定會回來娶我，我就原諒你�！�
她眸光明亮，坦誠而干凈，姬蘅微微一怔，從心底感到了滿足和感激。她輕而易舉的撫平了自己所有的暴戾和陰暗，令他變得從容。
他鄭重其事的回答：“我答應(yīng)你�！�
☆、第
236
章
第二百三十六章
別離
從以前到現(xiàn)在，姜梨都極不喜歡別離這件事，從前在桐鄉(xiāng)的時候，出嫁告別父兄，就令她十分難過。如今比那時候更心酸，因她知道此去姬蘅的危險(xiǎn)。這并不是一場好打的仗，殷湛是拼了魚死破的力氣，多少年苦心孤詣，就是為了這一日的到來。
太后更是不惜放任成王去對付洪孝帝，讓成王和洪孝帝之間彼此磋磨勢力，若非姬蘅在其中橫插一腳，現(xiàn)在的殷家想要左手漁翁之利，實(shí)在輕而易舉。
姜梨還惦記著姬蘅身上的傷，她道：“不能晚點(diǎn)再去嗎？”
“殷之黎會很快動手�！奔м啃Φ�，“不能讓人搶占先機(jī)�！�
姜梨沉默，殷之黎已經(jīng)變成了另一個人，殷湛的死亡，他的身世，殷之情的死亡，接二連三會讓他受到巨大的沖擊，常人在這樣的情況下尚且會崩潰。姜梨倒以為，殷之黎不會崩潰，但絕不是從前那個殷之黎。當(dāng)他決定利用自己去要挾姬蘅的時候，過去那個會為戰(zhàn)爭傷及百姓而不忍的殷之黎，已經(jīng)就此煙消云散。
她又想起殷之情來。殷之情為了姬蘅擋下殷之黎的一刀，不知現(xiàn)在是否還活著。姜梨倒是希望殷之情能好起來，殷之情并沒有做錯什么，從某些方面來說，她生在殷家才是最大的錯誤。
姬蘅已經(jīng)穿戴好了鎧甲，這和他過去慵懶曼麗的樣子判若兩人。也許姬蘅十分肖似虞紅葉，但在他的骨子里，卻和姬暝寒是一模一樣的。姜梨沒有見過姬暝寒，但只要看看姬蘅此刻的模樣，大約就能想象得出，當(dāng)年的金吾將軍是何等風(fēng)姿。
他拍了拍姜梨的肩，道：“你還愣著做什么？走吧�！�
姬蘅像是已經(jīng)全然的恢復(fù)了過來，可姜梨昨夜為他包扎過，那些傷痕實(shí)在是太深太深了，根本不可能在極短的時間里恢復(fù)。
“如果你不能撐下去，不要勉強(qiáng)�！苯嬲J(rèn)真道：“姬蘅，沒有什么比能活下去更有希望，只有活下去，一切才有可能�！�
“小姑娘，”他瞇起眼睛，“你向來不是大公無私？怎么今日反倒自私了起來？”
姜梨伸手抱住他，輕聲道：“我只是怕失去你而已。”
她這一生，失去過親人，所幸的是失而復(fù)得了。但上天不會一次又一次的眷顧她。許多人，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再也回不來。譬如姬暝寒，譬如虞紅葉，又譬如姬老將軍。
人可以強(qiáng)大，也可以從容，但只要是凡人，都不會鎮(zhèn)定到面對可能會失去心上人而無動于衷。
姬蘅面上的笑容淡了下來，他被姜梨抱著，似乎也能感到姜梨心中的不安，便嘆息了一聲，道：“相信我，阿貍�！�
趙軻在山洞外頭，走進(jìn)來道：“大人，車馬都備好了。”
姜梨松開手，姬蘅道：“走吧，我送你�！�
姬蘅要在留在青州，姜梨必須回燕京城。殷之黎能抓走姜梨一次，自然也能抓走姜梨兩次。在戰(zhàn)場上，姬蘅未必時時都能護(hù)的住姜梨，且刀劍無眼，姜梨并不會武功，若是傷著，只會拖累姬蘅。
姜梨也深知這個道理，因此縱然擔(dān)憂不舍，還是同意姬蘅的決定。姬蘅挑了幾十人護(hù)送姜梨回京，走的又是水路，倒是不易被人察覺。
只是送別的路似乎格外短，仿佛還沒走多久，就到了碼頭。
船舶靠岸，長河的水都結(jié)冰了，永定河的卻沒有，往來客船飄蕩在大河之上，天地幾乎要連為一體，尤其壯闊。姜梨穿著姬蘅送她的狐皮大氅，抬眼看向姬蘅。
她遲遲不愿意邁出上船的步子，倒教姬蘅看笑了。他說：“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你這么黏人哪�！彼@話是調(diào)侃的語氣，仿佛說笑，姜梨卻怎么也笑不出來。她做慣了微笑的姿態(tài)，也時常以微笑來掩飾心中的情感，時至今日，卻怎么也擠不出一個笑容。甚至生出了一種無謂，如果真的笑不出來，那就不要笑。
姜梨踮起腳，雙手撫上姬蘅的臉，閉上眼睛，輕輕吻了他的唇。
便是旁人說她不知廉恥，傷風(fēng)敗俗也認(rèn)了。她只是不想要自己后悔而已，她松開手，下一刻，姬蘅托著她的后腦，將她拉向自己，加深了這個吻。
雪滿長空里，年輕的男子親吻嬌小的少女，他吻得深重而熱烈，決絕而溫柔，就如他矛盾的內(nèi)心，帶著小心翼翼的虔誠。姜梨仰著頭承接這個吻，只覺得眼眶有熱意，仿佛要流下淚來。
護(hù)衛(wèi)們轉(zhuǎn)過身去，沒有去看這纏綿的吻別，江上孤舟靜靜的停泊，離人在碼頭上，好似過去看過所有的戲里，都不及此刻半分難言。
過了很久很久，姬蘅才松開手，姜梨沒有再看他了，她轉(zhuǎn)身，提起裙角，上了船。
護(hù)衛(wèi)們跟著上了船去，趙軻和文紀(jì)留在姬蘅身邊，他們是姬蘅的左膀右臂，這回是要和姬蘅一同上戰(zhàn)場的。便是他們二人見此離別，也心中酸澀，更勿用提姬蘅。
姜梨站在船頭，船緩緩前行，風(fēng)雪里，姬蘅英姿挺拔，那一抹艷紅，在冰天雪地里尤為鮮艷，仿佛就要這么霸道的存在于她的記憶中，永不褪色。姜梨忽然就想起了夢里的那個春夜，春風(fēng)劃過熱鬧的人群，而他停在了她的墻頭。她尚且為人婦，他剛為父親之死絕望至死，不過是陰差陽錯，就在那秋千上的一曲戲中，結(jié)下初緣。
這一場戰(zhàn)爭不知何時才會停歇，姜梨希望，還能與他重逢在春夜，春日萬物初生，他重新出現(xiàn)，續(xù)寫從很早很早起，就未完的故事。
船漸漸的越來越遠(yuǎn)了，雪也越來越大，很快，那紅色變成了一個紅點(diǎn)兒。姜梨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那一處，直到風(fēng)雪將他的身影徹底的遮蓋住，面前再有沒有姬蘅的影子。只有寬闊的大河，提醒著他們就此分離。
但愿重逢不遠(yuǎn)，但愿長相見。
從青州到燕京，走水路要二十來天。姜梨回到燕京城的時候，姬蘅應(yīng)當(dāng)提前與國公府的人說了，葉明煜等人如今并未住在葉府，而是都住進(jìn)了國公府。因此姜梨回到燕京城后，就先去了國公府。
國公府外掛著白色的燈籠，姜梨不在的日子里，姬老將軍入葬了。本來身為國公府唯一的孫子，姬蘅沒有為姬老將軍披麻戴孝，若是按以往姬蘅的性情，大約城中人都會說姬蘅果然是個不孝的王八蛋。但這回竟沒有，原因是夏郡王在青州造反，姬蘅帶著金吾軍平反去了。對于英雄，百姓總是格外寬容。雖然這英雄過去的名聲并不好，也不見得會有戰(zhàn)功，但他這樣做了，也就給他沒能及時回京行孝找了個理由。
這么多年過去，國公府里只有姬蘅和姬老將軍二人。姬蘅性情喜怒無常，不與人交好。姬老將軍又早已不再朝中，于是門庭冷落，當(dāng)年英武的將軍就此隕落以后，來吊唁的人竟也寥寥無幾。國公府人丁本就稀少，門口掛著白色的燈籠和孝字，只讓人覺得冷清刻到骨子里，令人心疼。
姜梨回到國公府的時候，大家都很震驚。
姬蘅果真是讓葉明煜將所有人都搬到國公府里，姜梨進(jìn)到院子里，還看到葉明煜和小紅正在吵嘴。正因?yàn)橛羞@許多人，總算是將國公府的凄清之氣沖淡了一些。薛昭最先發(fā)現(xiàn)了姜梨，叫道：“姐姐！”
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姜梨回來了。
司徒九月手里正端著搗藥草的臼，也走了過來。眾人都圍過來，薛昭道：“姐姐，姐夫?qū)懶耪f你這幾日回來，你果真就是這幾日回來了！”
葉明煜也懶得糾正薛昭錯誤的稱呼，只想著這小子大約是想和姜梨攀親帶故，他上上下下的打量姜梨：“怎么樣，阿貍，沒受傷吧？”
姜梨搖頭，薛懷遠(yuǎn)沉聲道：“阿貍，這一次你太沖動了，你不應(yīng)該以身犯險(xiǎn)，用自己來救我們，倘若你出了事，我們?nèi)绾巫蕴�？�?dt class="g_ad_ph g_wr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