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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賀芳亭對邵沉鋒笑道,“王爺,真是好大一個驚喜!”

    雖然她猜錯了,但心里真的挺歡喜。

    只在話本子里見過的女將軍,現(xiàn)在親眼見到了。

    邵沉鋒:“......這不是驚喜,是女兒。”

    賀芳亭發(fā)現(xiàn),他們并不避著門口的侍衛(wèi),于是笑問,“大家都知道么?”

    邵沉鋒:“該知道的都知道。姝兒男裝時,是虎威軍邵青將軍,女裝時,才是鎮(zhèn)北王府的永樂郡主�!�

    賀芳亭:“所以這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邵沉鋒點頭,“是�!�

    賀芳亭沉默會兒,問道,“小將軍,你練武幾年?”

    邵靜姝想了想,“十一年�!�

    賀芳亭:“可你才十七歲!”

    邵靜姝平靜地道,“沒錯,六歲開始,寒暑不斷�!�

    賀芳亭:“是你父王逼你的么?”

    邵靜姝:“不是。沒有人逼我,是我自己想習武。”

    其實剛開始,她是為了討母親的歡心,后來才是真的喜歡。

    而母親見她習武學兵法也沒多高興,因為,無論她能不能把堂兄弟們打得哇哇大哭,她都變不成兒子,只是女兒。

    賀芳亭:“從軍也是你自己愿意的么?”

    邵靜姝仿佛遇到上官考校,挺起胸膛答道,“是!初從軍只是小卒,后為傳令兵,殺敵有功,升至副將!”

    她知道,父王給了她一些便利,但她認為自己也對得起每一次的升遷,并非只憑著裙帶關(guān)系。

    賀芳亭:“你在軍中,歡喜多于煩悶,還是煩悶多于歡喜?”

    邵靜姝:“自然是歡喜更多!”

    雖然軍中也有煩惱之事,但比在家中當郡主開心多了。

    賀芳亭雙目發(fā)亮,“那為何不能是同一個人呢?”

    邵靜姝一愣,邵沉鋒也看向她。

    賀芳亭慢慢道,“邵靜姝,為何不能既是鎮(zhèn)北王府的永樂郡主,又是虎威軍的將軍?”

    她自認有幾分識人之能,可今日相處良久,硬是沒能看出邵青是女兒身,言談舉止,都無一絲女態(tài),聲音雖然不夠粗獷,也只會讓人覺得她年紀還小。

    這說明什么?說明她女扮男裝已經(jīng)很久了。

    也說明她勤練武藝、弓馬嫻熟,為此付出很多。

    若只能將自己隱藏在一個虛假的身份、虛假的名字之下,未免不公平,她沒什么不能見人的!

    何況,既然知道的人已經(jīng)不少,為何還要掩耳盜鈴?為何不能堂堂正正的站出去,讓人知道邵青就是邵靜姝?

    如果她是邵靜姝,最想做的就是正名!

    “可以么?”

    邵靜姝有些迷茫。

    女子怎能從軍?昔日花木蘭也是女扮男裝,回朝后才恢復(fù)女裝。

    她就算化名邵青,扮成男兒,二嬸、三嬸也很不滿,當著祖母和父親的面不敢多說,背地里嘀咕她不像話,帶累邵家女兒的名節(jié),還叮囑她在外千萬不能顯露真實身份。

    順安公主也有女兒,她怎么不怕?

    賀芳亭反問,“為何不可以?”

    這回搭話的是邵沉鋒,“本朝未有女將軍。”

    賀芳亭微笑道,“本朝未有,史上有。商朝婦好,晉朝荀灌,隋朝冼夫人,唐朝平陽公主、樊梨花,宋朝佘老太君,不都是?姝兒為何不能成本朝第一位?”

    邵沉鋒意動,是啊,為何不能?

    姝兒的武藝、兵法本來就強過許多小將!

    但他沒有擅自做決定,而是t?詢問女兒,“你意下如何?”

    邵靜姝:“......拿不定主意,再想一想�!�

    賀芳亭笑道,“慢慢想,不著急!”

    邵沉鋒讓女兒來見她,并無大事,只是認識一下,因此笑道,“天也不早了,回去歇著罷!”

    邵靜姝:“是!”

    起身往外走了幾步,又回頭看著賀芳亭,認真地道,“王妃,你別跟人說這件事,更別說是你的主意。傳到我外祖家耳朵里,他們肯定認為你包藏禍心。”

    賀芳亭:“......那你呢,是否也認為我包藏禍心?”

    邵靜姝臉上一直沒什么表情,此時露出抹笑容,“我又不傻!”

    順安公主若想害她,就該讓她回家當郡主,而不是在外領(lǐng)兵權(quán)。

    但外祖家肯定不這么想。

    他們的很多想法,她無法理解,也跟他們說不通。

    等她走后,賀芳亭嘆道,“姝兒胸懷坦蕩�!�

    難怪公羊先生說,永樂郡主絕不會欺負瓔兒,也不會為難她,因為邵靜姝根本不是這種人,她甚至都不在內(nèi)宅。

    邵沉鋒的聲音有幾分沉重,“我對不住姝兒,也對不住她的母親�!�

    賀芳亭輕聲道,“你做了什么?”

    邵沉鋒:“不是我做了什么,是我沒做什么。那時候,我太年輕�!�

    所以只顧著跟父親互別苗頭、戰(zhàn)場建功、碾壓兄弟堂兄弟們,只顧著自己快活,隨心所欲,恣意妄為,甚至還帶著侍衛(wèi)偷跑去極北之地,險些凍成冰尸。

    等到慘劇發(fā)生,才意識到王妃心里已經(jīng)積累了那么多的怨忿,也才意識到,幼時柔軟可愛的女兒,長成了另一種模樣。

    賀芳亭等著他說下去,他卻說不下去了,長長嘆口氣,道,“我不想說�!�

    “不想說便不說!”

    賀芳亭體貼地道。

    當晚兩人相擁而眠,邵沉鋒整夜將她摟在臂彎里,像是害怕失去。

    第177章

    赤甲軍,拜見順安公主

    次日清晨,邵靜姝發(fā)現(xiàn),賀容瓔時常出現(xiàn)在她周圍,卻又不靠近,自己一看過去,她就害羞地轉(zhuǎn)身跑了。

    她的親信之一陳英抬頭挺胸,還順了順頭發(fā),自信地道,“聽說京城男兒都是軟蛋,長樂郡主大概沒見過像我這般英武的,讓她看個夠!”

    邵靜姝:“......滾一邊去!”

    用完早飯,隊伍出發(fā)前堵住賀容瓔,皺眉問道,“你看什么呢?”

    不會是真看上陳英了罷?陳英長得也不咋地!

    賀容瓔臉紅紅地道,“看你呀,你真好看,娘都告訴我了。”

    娘說這是她邵家姐姐,別人的姐姐只能繡花讀書,她的姐姐能當大將軍,還有頭獵鷹,厲害極了!

    感覺自己也忽然變得厲害起來了呢。

    邵靜姝:“......嗯。”

    原來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賀容瓔又扭扭捏捏地道,“有些人說我是癡傻兒,其實我不是,你別信他們。我只是還沒長大,等我長大了,也會很聰明�!�

    所以你別嫌棄我。

    邵靜姝:“嗯。”

    她也不覺得賀容瓔有多傻,而且世上多的是聰明人,她很煩聰明人,寧愿大家都愚鈍一些。

    “瓔兒,別打擾邵小將軍,快來!”

    賀芳亭遙遙呼喚。

    賀容瓔回頭看看母親,又看了看邵靜姝,一咬牙,猛然往前撲,抱住她小聲叫了聲“姐姐”,叫完不敢看人,低著頭跑回母親身邊。

    邵靜姝:......

    正發(fā)著呆,陳英走過來撞了撞她的胳膊,羨慕地道,“原來她看上的是你,小白臉就是討人喜歡!”

    邵靜姝送他個白眼。

    這才是個大傻子呢,大家都知道她是女兒身,也知道她是鎮(zhèn)北王府的永樂郡主,就這大傻子不知道。

    賀容瓔跑到母親身旁,湊到她耳邊悄聲道,“娘,我喜歡這個姐姐,很喜歡!”

    這姐姐真好,會幫她抓兔子。

    賀芳亭笑道,“娘也喜歡。”

    這一日天色還早,邵沉鋒就下令安營,住的還是一座石頭城。

    簡單用完晚飯,邵沉鋒看看外面的飛雪,忽道,“鳳主兒,可有興致與我同賞雪景?”

    賀芳亭莞爾,“有!”

    在京城可看不到這么壯觀的大雪,踏雪尋,尋花,也是雅事。

    邵沉鋒微笑,“我就知道鳳主兒不會掃興�!�

    幫她穿上白狐大氅,又給她披了條厚重的百花毯子,穿好小羊皮靴,戴好毛茸茸的風帽、手套,自己也穿戴好全套防寒衣物,這才牽著她的手出屋,上了輛馬車。

    隨行的只有公羊先生和邵大、邵二等五六名心腹。

    賀芳亭隱隱感覺此行不簡單,也不說破,只與邵沉鋒穩(wěn)坐車中,偶爾閑聊兩句。

    她挺喜歡跟邵沉鋒說話的,因為無論她說什么,他都接得上,還不需要她把話說透,省心省事。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馬車停下,邵沉鋒先跳下車,又伸手扶她,眼里有種奇異的光芒,慢慢道,“鳳主兒,到了�!�

    賀芳亭深吸口氣,一手搭在他手里,一手提著衣袍,踩在供她下車的木凳上,穩(wěn)穩(wěn)下了車。

    一抬頭,滿眼赤紅。

    這背風的山坳中,燃著幾堆篝火,站滿了身著赤甲的將士,有的滿面滄桑,有的年輕稚嫩。

    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赤甲軍,拜見順安公主!”

    所有人單膝跪下行禮,“拜見順安公主!”

    風聲凜冽,卻壓不住他們聲音中的血性和熱烈。

    賀芳亭眼眶發(fā)熱,也回了一禮,“諸位將軍請起!”

    雖然之前就有所猜測,但直到這一刻她才相信,世上竟真有這樣的忠義!赤甲軍,竟然還在!

    她勸皇帝打消懷疑時說,赤甲軍要么已過世,要么已卸甲歸田,不僅僅是糊弄皇帝,自己也是這樣想的。

    世上豈有三十多年不變的忠心?還是在看不到希望的情況下。

    現(xiàn)在她知道了,真的有。

    卻無人動彈,為首的老將軍沉聲道,“末將無禮,請公主出示印信!”

    賀芳亭一怔,她沒有印信,見都沒見過。

    邵沉鋒執(zhí)起她的左手,摘下手套取了她拇指上的青玉扳指,又幫她將手套重新戴好,笑道,“在這兒呢。”

    左扭右轉(zhuǎn),青玉扳指在他手中變成一枚小小的玉印,上面篆刻著一個赤字。

    邵沉鋒將玉印放回她掌心里,“拿好了!”

    賀芳亭舉起來朗聲道,“印信在此,諸將請起!”

    “遵令!”

    唰的一聲,所有人同時起身。

    先前說話的老將軍上前,拱手道,“末將王老樁,年六十,暫為赤甲軍指揮使!”

    又一名老將軍上前,“末將錢大山,年五十四,暫為赤甲軍參將!”

    “末將鄭四海,年五十六,暫為赤甲軍參將!”

    接著上前的是一名小將,“末將蘭策,年二十,原赤甲軍蘭楓之后,暫為赤甲軍甲隊統(tǒng)領(lǐng)!”

    “末將周行川,年二十二,原赤甲軍周鐵牛之后,暫為赤甲軍乙隊統(tǒng)領(lǐng)!”

    “末將伍懷南,年二十一,原赤甲軍伍家田之后,暫為赤甲軍丙隊統(tǒng)領(lǐng)!”

    最后,王老樁說道,“末將無能,赤甲軍應(yīng)有三千之數(shù),如今只剩六百五十七,有負太子與長公主殿下所托,請公主降罪!”

    賀芳亭只覺淚意上涌,忍了一忍,才沙聲道,“老將軍何罪之有?赤甲軍還能留下火種,便是老將軍的功勞!也是諸位將軍的功勞!”

    王老樁長長嘆了口氣,也知她有很多疑問,一指山腳的帳篷,道,“天氣寒冷,請公主入內(nèi)敘話!”

    第178章

    想殺你們的,是皇帝

    錢大山、鄭四海、蘭策、周行川、伍懷南等人,也隨之進了帳篷。

    帳篷中央有個火盆,角落里還有爐子燒著壺水,四周鋪著厚厚的獸皮,邵沉鋒嫌臟,脫下大氅墊好,才扶賀芳亭坐下。

    等眾人都坐好,王老樁也不繞關(guān)子,直接講起了當年的事。

    “我們來歷各異,有的原是禁軍,有的原是侍衛(wèi),有的原是軍中小卒,還有的是鄉(xiāng)間浪蕩兒,或家中不受寵的庶子,太子將我們籠到一起,找人教我們武藝,傳我們陣法�!�

    “太子說,他費了這么大的心思,不是要培養(yǎng)東宮親衛(wèi),而是要培養(yǎng)一支不亞于魏武卒、趙邊騎、秦銳士、陷陣營那樣的驍勇之師,為大昭開疆拓土,戍衛(wèi)邊疆。其實當時我們都不知道魏武卒等等是啥,后來才知,是史上有名的精兵�!�

    “有一天,太子又說,關(guān)在家里練是紙上談兵,讓我們隨軍出征。數(shù)月后,大勝而歸!此后,便經(jīng)常令我們隨軍,我們也都習慣了。”

    “直到那一年,那一年......”

    蘭策端了碗水來,王老樁潤了潤喉嚨才繼續(xù),“那一年,西邊的戎族屢犯邊境,皇帝令武威軍平叛,太子當堂請旨,讓赤甲軍助戰(zhàn)�;实蹜�(yīng)允,笑稱太子憂國憂民�!�

    賀芳亭明白他說的就是悲劇發(fā)生那一年,屏息靜氣,但聽到“憂國憂民”四個字,心中忽然一跳。

    皇帝夸知縣、知府或低級將領(lǐng)憂國憂民,是好話,但如果用這四個字夸二品及以上t?的高官,那人就得小心了。

    如果夸的是太子,就更是危險。

    因為,憂國憂民,是皇帝的活兒!

    王老樁:“我們跟往常一樣,騎最好的馬,配備最好的兵器,吃最好的軍糧,沖在最前頭,殺最多的敵!”

    賀芳亭仿佛預(yù)料到了接下來的事,語氣低沉地道,“然后呢?”

    王老樁的聲音依然平靜,就像在說別人的事,“然后,我們遭遇了背叛。一場大戰(zhàn)后,武威軍康將軍為我們慶功,賜下美酒佳肴。酒菜里都放了蒙汗藥,他們驟起發(fā)難,很多兄弟稀里糊涂喪了命。但因我們平時伙食好,有些兄弟覺得酒菜的味道有點怪,以為是壞了,吃得不多,我便是其中的一個。”

    賀芳亭:“所以,你們反殺?”

    王老樁點點頭,“沒錯,我們反殺。劉將軍、馬將軍、趙將軍都說姓康的定是投了西戎,不再是我們的袍澤,因而我們奮起殺敵,毫不容情。怕他們找來援兵,還派人堵住了出山的關(guān)卡。殺了三天,總算殺光了姓康的四千兵。”

    賀芳亭不用親眼目睹,也能想象那三天的慘烈,沉默數(shù)息,問道,“那你們還剩多少人?”

    王老樁:“一千零六�!�

    這個數(shù)字,他永遠不會忘記,“幾位將軍身先士卒,也戰(zhàn)死了,劉將軍臨死前,抓著我的手,說這事兒透著古怪,不對勁,讓我別去找武威軍別的將軍,回京城找太子!只有太子能為我們做主!于是,我?guī)еO碌男值�,找個好地方,埋葬了死去的袍澤,一路躲躲藏藏,往京城趕。但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行蹤,折損了三百多人�!�

    說到這兒,他看向賀芳亭,“公主,你猜不猜得出,這是怎么回事?”

    賀芳亭沉痛地點頭,“能。想殺你們的,是皇帝�!�

    她的外祖父。

    停頓一會兒,接著道,“皇帝最開始,想必很寵愛、很信任太子,因此太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練精兵,也就練了�;实勰菚r候,可能還會欣慰后續(xù)有人。但他畢竟是皇帝,慢慢的,就有了猜疑之心。而太子卻還沉浸在此前的父子情里,絲毫沒有察覺�;实燮鋵嵰膊幌霌Q太子,只想剪除太子的羽翼,讓他安分守己。赤甲軍,就是太子最大的羽翼!”

    王老樁眼里漸漸有了光亮,“公主真聰明,長公主殿下和老鎮(zhèn)北王也是這么說的�!�

    賀芳亭:“剪除赤甲軍,是皇帝的意愿。但具體怎么剪除,可能是七皇子出的主意。”

    所以他才那么害怕赤甲軍的報復(fù)。

    不僅是怕他們?yōu)樘訄蟪穑彩桥滤麄優(yōu)橥坌值軋蟪稹?br />
    又因為康將軍那一支沒留活口,死去的赤甲軍也被王老樁他們埋了,傳回的戰(zhàn)報定是赤甲軍全部失蹤,他會誤以為赤甲軍損失不大,還會誤以為赤甲軍的戰(zhàn)力比他想象中更驚人,才會一直放心不下。

    王老樁:“長公主殿下也是這么認為!”

    賀芳亭急著聽下文,“你們到了京城,之后呢?”

    王老樁沉默好一會兒才道,“公主,你知道你這位舅舅,是個什么樣的人么?”

    賀芳亭:“母親很少說起,但祖父祖母說,他溫良恭儉,仁義聰敏,若能登基,必是明母親是真的不想讓上一代的恩怨影響到她,只想讓她平安一生,可惜天不從人愿,最終還是影響了。

    第179章

    他根本不是太子,他是我們的袍澤兄弟

    聽賀芳亭這么說,從見面到現(xiàn)在都很冷靜,冷靜到有些麻木的王老樁忽然破口大罵。

    “溫良恭儉,仁義聰敏?不,不是!他沖動魯莽,自以為是,膽小如鼠,怯懦軟弱!他根本不是合格的太子,也不可能是合格的皇帝!他就是個膽小鬼,王八蛋!他,他竟然不等我們回來,就縱火自焚了!九泉之下,老子看他怎么跟兄弟們解釋!”

    還未罵完,已是淚流滿面。

    任誰都看得出,他罵得雖狠,實際上卻為太子之死無比悲痛。

    賀芳亭溫聲道,“老將軍,節(jié)哀!”

    王老樁擦了把眼淚,哽咽道,“公主,末將再斗膽考一考你,你可知他為何會自殺?”

    賀芳亭緩慢道,“原因有三。其一,被其他皇子聯(lián)合陷害,無法辯白。其二,知道了皇帝殺赤甲軍�!�

    “一向疼他的父親,竟然對他有這么深重的猜忌,他感覺天都塌了,異常悲憤。一手打造的赤甲軍,也因為他的緣故被自己人刀斧加身,這讓他心如刀絞。他是最了解赤甲軍的人,能猜到損失極大,也能猜到肯定還有人活著,可他無顏見你們。諸般困境之下,唯有一死了之。于父親,他是以死明志,于你們,他是以死謝罪!”

    他自焚時血書的“冤枉”二字,不只是為自己,也是為赤甲軍。

    告訴他的人,估計就是當時的七皇子,現(xiàn)在的狗皇帝。

    不得不說,七皇子看透了先太子的性情。

    至于她那皇帝外祖父,本來只想殺一殺太子的銳氣,定然想不到太子如此剛烈、沖動,加之皇后悲傷過度當場亡故,自己也是追悔莫及,才會死得那么快。

    最后只剩七皇子,心機又深沉,正適合當皇帝,也就立了他。

    王老樁:“......公主都說對了。東宮一位小太監(jiān),事后設(shè)法送了他的遺信給長公主,他就是這么想的�!�

    說著抬起頭,努力把眼淚憋回去,喃喃道,“一位太子,因為臣屬死得冤,就以死謝罪?!你們說,這他娘的叫什么太子?史上有這樣的糊涂太子么?所以他根本不是太子,他是我們的袍澤兄弟!”

    帳篷里一片寂靜,只有王老樁痛徹心扉的低語。

    當年那一場奪嫡血案,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

    邵沉鋒借著厚重衣物的掩飾,握住賀芳亭的手,輕輕捏了捏。

    賀芳亭知道他是表達支持和鼓勵,也回捏了一下。

    蘭策忽然道,“公主說原因有三,第三是什么呢?”

    賀芳亭輕聲道,“王老將軍已經(jīng)說過了,他心性軟弱�!�

    這才是最重要,最關(guān)鍵的一點。

    但他的赤誠之心,也極為珍貴,極為罕見,否則赤甲軍不會這么死心塌地。

    王老樁顧不上哀傷,猛然看向她,“公主,這話末將能說,你不能說!他,他不是最好的太子,可他是最好的人!還是你的親舅舅!”

    如果還能再選一次,他依然愿意追隨太子殿下!

    賀芳亭:“是我錯了,老將軍莫惱。”

    王老樁沒想到她身為公主、王妃,認錯還這么快,也趕緊拱手,“末將不該冒犯公主,你也沒說錯,他確實,確實......”

    確實軟弱,但這會兒他實在不想說先太子的壞話,支吾住了。

    賀芳亭善解人意,問道,“是母親讓你們來朔北的么?”

    王老樁:“是。我們想不顧一切刺殺七皇子,長公主卻說,太子的心愿是讓我們活著。我們?nèi)羰禽p易舍了性命,他會很生氣,很傷心,讓我們不可輕舉妄動。”

    到朔北這些年,兄弟們有的老死,有的病死,留下男丁的,繼續(xù)入赤甲軍,無后或只有女兒的,只能空著。

    平心而論,這兩代鎮(zhèn)北王對他們都不錯,而他們也極力報答了。

    邵沉鋒輕咳一聲,“接下來的事,便由我來說罷。那年父親去京城,還在路上,就接到了福莊長公主的密信,約他相見。兩人會面后,長公主說,皇帝要將堂妹封為懷淑公主許配給他,父親當然不愿意。長公主又說,她可以幫忙,條件是收留赤甲軍�!�

    賀芳亭嘆道,“這條件,老王爺無法拒絕。”

    說是收留,也等于白得一軍。

    邵沉鋒承認,“是�。〕嗉总娛窍忍泳呐囵B(yǎng)出來的,又經(jīng)過多場戰(zhàn)事的磨礪,還活著的,每一位都很難得。就算受了重傷,再也上不了戰(zhàn)場,也能幫著訓練新兵。我,也曾在赤甲軍待過。”

    頓了下又道,“后來福莊長公主果然幫父親攪亂了婚事,皇帝未能得逞,父親和長公主也在表面上結(jié)了仇。過得幾年,父親再一次去京城,這時長公主身體已經(jīng)不太好了,跟父親約定,如果你不到朔北,永遠不要告訴你赤甲軍的事,她只盼你安穩(wěn),不想將你扯進來,甚至還逼著父親發(fā)了毒誓�!�

    賀芳亭眼中淚光閃閃,“我娘慈母心腸�!�

    她現(xiàn)在更能明白母親的用意,既想要鎮(zhèn)北王照拂她,赤甲軍保護她,又擔心鎮(zhèn)北王府利用她,或者赤甲軍被仇恨沖昏頭,陷她于危險之中。

    如果赤甲軍還有三千,母親可能當時就敢拼一拼,但只剩幾百,還怎么拼?那是送死!

    邵沉鋒:“而如果你到朔北,就代表在京城待不下去了,皇帝還是不想放過你,那么......”

    王老樁接話,語氣悍然,“那么,便只能跟他拼死一戰(zhàn),或者護著你逃離大昭。公主,你選哪一種?”

    賀芳亭:“當然是戰(zhàn),死倒未t?必!”

    王老樁:“......我們眼下要做什么?”

    賀芳亭的聲音沉穩(wěn)有力,“老將軍莫急,此前做什么,眼下還做什么,靜候良機!”

    第180章

    你才五十四歲,急什么?

    “公主,太子殿下曾言,赤甲軍的赤,是赤膽忠心的赤!”

    眾人在帳篷里深談許久,臨別時,王老樁又說了一句話。

    褚滄陽那狗賊登基后,顛倒黑白,污蔑赤甲軍叛國投敵,證據(jù)就是他們殺了姓康的四千兵。

    明明是他們先陷害忠良,同室操曾與異族浴血奮戰(zhàn)、不計生死的赤甲軍,就這樣成了叛軍,被不明真相的百姓唾棄。

    頂著這污名,太子泉下難安,兄弟們?nèi)乱搽y安!

    賀芳亭鄭重道,“老將軍放心,待時機成熟,我定為赤甲軍洗刷冤屈,還你們一個清白!”

    王老樁:“好,末將信你!”

    馬車已經(jīng)馳出很遠,赤甲軍還立在原處目送。

    人數(shù)雖不多,卻軍容整肅,氣勢強橫,仿如雪原上的一柄利刃。

    許久,錢大山發(fā)出一聲感慨,“這位順安公主,不像太子,也不像長公主殿下�!�

    那兩位是天之驕子,與生俱來的尊貴,身上有種驕陽般的熱烈,龍章鳳姿,氣度非凡,令人見之便不由自主想要折服,順安公主卻心思深沉,內(nèi)斂沉穩(wěn)。

    或許是因為,她生來便在逆境中,比不得那兩位擁有萬千寵愛。

    王老樁沉沉道,“不像才好。”

    若是像了太子和長公主殿下,怎么斗得過褚滄陽那狗賊?

    順安公主,必須比褚滄陽更深沉、更會玩陰謀詭計,甚至要比他更心狠!如此,方有勝算。

    鄭四海贊同,“是啊,不像才好!”

    雖然他們不后悔追隨太子,也以加入赤甲軍為傲,但是,如果太子有順安公主這份城府,也許就不會落到那般結(jié)局。

    蘭策是赤甲軍中的少壯首領(lǐng),此時慢慢道,“她很聰明,還很沉得住氣,深諳韜光養(yǎng)晦之道。必要的時候,也有破釜沉舟的勇氣。心性更是堅毅,絕非先太子可比。”

    她在京中的事跡,鎮(zhèn)北王已派人告知過他們,因此知道她與夫家的紛爭,與皇帝的周旋。

    那個時候,她真的沒有任何依靠,前路盡是崎嶇,比一般的內(nèi)宅婦人更難,因為后面有狗皇帝虎視眈眈。

    但她闖過來了。

    頓了頓,又微微一笑,“而且她還很有錢。”

    方才承諾,會盡快送十萬兩過來,讓他們置辦厚一些的衣物,說是彌補他們這些年所受的苦楚。

    王老樁看向他,“阿策,有話直說�!�

    蘭策目光發(fā)亮,“我想說的是,赤甲軍終于等到了統(tǒng)帥!”

    赤甲軍目前只有六百五十七人,是因為自到朔北之后,從來未曾募兵。

    一來,這是鎮(zhèn)北王的地盤,他們遠來是客,不好搶主人的兵源。

    二來,他們沒有軍餉,自身都得靠鎮(zhèn)北王供養(yǎng)。

    三來,赤甲軍是禁忌,無法打出旗號。

    可現(xiàn)在順安公主嫁給了鎮(zhèn)北王,所有難題迎刃而解。

    鎮(zhèn)北王妃想養(yǎng)支私兵怎么了,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她又不是用鎮(zhèn)北王府的錢,是用自己的!

    旗號可以暫時不打赤甲軍,隨便叫個什么,例如玄羽軍。

    只要鎮(zhèn)北王同意,就沒有任何問題。

    那鎮(zhèn)北王同意么?定然同意,剛才公主說要給錢,他說應(yīng)該的,真是位心胸開闊的好男兒!

    錢大山靜默數(shù)息,問道,“所以,太子和兄弟們的血仇,能報了?”

    蘭策肯定地點點頭,“能報了!”

    何止能報仇,赤甲軍也許真能如太子所愿,成為與秦銳士、陷陣營等齊名的精銳之兵!

    對于太子的自焚,他是怒其不爭,恨在心頭,當著長輩們不敢亂說,暗地里各種批判,可對于太子建奇兵的想法,他是一萬個贊成!

    男子漢大丈夫,誰不想建功立業(yè),名揚天下,流芳百世?

    錢大山有些著急,“那還要再等多久?”

    他真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

    蘭策:“應(yīng)該不會太久�!�

    他感覺得出來,順安公主和鎮(zhèn)北王對狗皇帝的恨意,不比他們少。

    老鎮(zhèn)北王,似乎死得有些蹊蹺。

    報仇這種事,當然要趁早,不然仇人要是死了,那可怎么辦。

    王老樁喝道,“老子六十都不急,你才五十四歲,急什么?放心,一時半會兒不會歸西!”

    鄭四海也道,“三十多年都等了,再等幾年又如何?這是造反,不是你上山打獵,早上說了晚上就能去!”

    錢大山:“......我也沒說啥啊,就隨口問了一句!”

    蘭策習慣性為他們打圓場,“錢叔是沒說啥,王叔、鄭叔說得也對,事緩則圓,這事兒急不得,要好好籌謀!咱們等候公主的命令�!�

    順安公主和鎮(zhèn)北王應(yīng)該是想等一個契機,師出必須有名,而為先太子和赤甲軍報仇這種理由太小了,站不住腳。

    況且,若想圖大事,就得手握正義。

    唯有讓百姓以為你正義,才能得道多助,民心所向。

    王老樁:“那就先回靜水原�!�

    靜水原是老鎮(zhèn)北王劃給他們的安居之地,離駐守邊境的鐵豹軍不遠,時常幫鐵豹軍練新兵,偶爾還得上陣支援。

    有幾個兄弟,就是死在與北蠻的戰(zhàn)事中。

    第181章

    莫看過往,只看前路

    剛要上馬,王老樁忽然又想起一事,聲音森冷地道,“阿策,我們揮師南下時,江家如果還有人活著,就派人去滅了,一個不留!”

    特意交待蘭策,其實也是怕自己活不到那時候。

    誰知道還要等多久呢,他不急,他只是怕誤事兒。

    江家竟敢欺辱順安公主,不可饒恕。

    蘭策:“......怕是滅不得�!�

    王老樁皺眉,“為何?”

    蘭策無奈地道,“王叔忘了么?順安公主還有個兒子在江家,江止修也是永樂郡主的生父�!�

    王老樁:“......那就看著辦,不蹦跶就算了,敢蹦跶還是殺了!公主若是怪罪,便推到老夫頭上�!�

    上了馬又嘆道,“這親事結(jié)得不好�!�

    他沒見過江止修,但能配順安公主的,當然得鎮(zhèn)北王這樣的男子。

    唉,這世上總是陰差陽錯,好女嫁賴漢,好漢無好妻。

    ——

    回到石頭城,邵沉鋒趕緊叫人送熱水來給賀芳亭沐浴,也是暖一暖身子的意思。

    等收拾好已是后半夜,兩人卻還沒睡意。

    邵沉鋒教賀芳亭怎么把青玉扳指變?yōu)橛⌒�,又怎么�?fù)原,先示范一遍,再手把手地教。

    當年福莊長公主教會父親,父親回來又詳細告訴他步驟,怕他忘記,還時不時提醒,這是只存在于他們父子間的秘密,母親和兄弟們都不知道。

    窩藏赤甲軍也是秘密,只有少數(shù)人知情。

    就連離得最近的鐵豹軍指揮使,也不知道他們的來歷,只以為是父親悄悄從中原網(wǎng)羅來的軍中好漢......其實這么理解也沒錯。

    確實是悄悄網(wǎng)羅來的,也確實是軍中好漢。

    令他遺憾的是,只教了兩次,賀芳亭就會了。

    “老王爺乃是守信的君子!”

    賀芳亭嘆道。

    答應(yīng)母親的事,老鎮(zhèn)北王全都做到了。

    如果他起了壞心,大可派人盜取赤甲軍印信,再找人冒充她,王老樁、錢大山等人深居簡出,根本分辨不出真?zhèn)�,還不是他說什么是什么。

    赤甲軍也就真正落入了鎮(zhèn)北王府手里,成為鎮(zhèn)北王府的刀,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雙方都默認赤甲軍只是客居,行動自由。

    邵沉鋒:“那我呢?”

    賀芳亭一笑,“你也是君子�!�

    邵沉鋒將她摟在懷里,摩挲著她的肩背,眼里有著真切的惋惜,“岳母大人若能再信任父王一些,就更好了�!�

    那樣的話,也許就會把芳亭托付給父親,讓他帶回朔北。

    他們便會兩小無猜,青梅竹馬一起長大。

    賀芳亭就事論事,“親生父親都不可信,我娘又怎敢全然信任老王爺?”

    先帝坑害先太子,這事兒對先太子來說是一種致命的打擊,對福莊長公主又何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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