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但你我的生命,
終將有一天會結(jié)束。妖族也將在你死后易主,我不能坐視青雄與袁昆掌控妖族大權(quán),
否則待你我身死,
定將洪水滔天�!�
鴻俊看著李景瓏,
突然仿佛有點不認識他了,這令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
驅(qū)魔司當著李隆基的面,
燒死那群作亂長安的妖狐的一刻。過了這么久,他終于意識到,
李景瓏的想法一直沒有根本性的改變。這令他心情非常不好。
“這就是我們不一樣的地方。”鴻俊說,
“景瓏,我得走了�!�
李景瓏怒道:“鴻俊!你能做什么?”
鴻俊說:“不必驅(qū)魔司出手,
我會制服青雄,鬼王與狐王會協(xié)助我�!�
李景瓏道:“我不會讓你就這么離開。”
鴻俊道:“這是妖族內(nèi)戰(zhàn)!驅(qū)魔司不能插手!妖族是我的家!李景瓏!”
“你的家是我!”李景瓏倏然喝道,“清醒一點!鴻俊!你是我的人!這輩子,你永遠是我的人!”
鴻俊聽到這話時,
心里瞬間就軟了下來,自從相識以來,這是李景瓏第二次這么吼他,他的怒意在這月色下竟是帶著些許扭曲與猙獰,他的雙目發(fā)紅,止不住地喘著氣,鴻俊卻感覺到了一股情緒在彼此的靈魂中激蕩,猶如決堤的洪水,無法抵擋。
那是源自于他們靈魂與身體最深處的,彼此相伴而生的力量在共振,心燈輝照,透徹心靈,鳳凰真火涌動,沖刷經(jīng)脈。他們就像從同一塊云里彼此分離,并追逐彼此,就像兩股融匯的江水,彼此相融,再不分彼此,浩浩蕩蕩,奔騰入海。
“我愛你,景瓏。”鴻俊突然說。
李景瓏霎時平靜下來,注視鴻俊,低聲道:“我愛你比你以為的更多。”
鴻俊上前一步,埋在李景瓏肩前,繼而抬起頭,攬住他的脖頸,讓他低下頭,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你是我的一部分。”李景瓏低頭說,“你的三魂七魄是我為你而鑄,過去的你早就死了,你是我的,我不會讓你……”
突然間,鴻俊給了李景瓏后頸一掌,李景瓏萬萬沒想到鴻俊竟會在此刻突然動手,瞬間一陣暈眩,撲在鴻俊懷里,莫日根欲躍下,裘永思卻在暗處抬手,阻住了莫日根。
禹州從黑暗里走來,鴻俊繞過李景瓏,朝禹州道:“趙子龍,跟我走!”
禹州道:“鴻俊,你……”
鴻俊一轉(zhuǎn)身,已飛上天際,禹州忙跑出兩步,隨之飛身而起,追著鴻俊而去。
李景瓏在大地上怒吼道:“鴻��!”
鴻俊轉(zhuǎn)頭,望向圣殿。
這時間驅(qū)魔師們才從四處奔出,莫日根扶起李景瓏,李景瓏挨了鴻俊那一記,竟是未曾暈過去,勉強挺住了。
裘永思道:“猜對了,我就知道會是這樣。”
李景瓏掙開莫日根,踉蹌出圣殿,朝裘永思說:“按原計劃,交給你了,我去追他�!�
裘永思說:“長史�!�
莫日根、陸許、裘永思、阿泰四人站在圣殿前,李景瓏翻身上馬,回頭一瞥,裘永思點點頭,說:“靠你了。”
李景瓏撥轉(zhuǎn)馬頭,一抖韁繩,喝道:“駕!”繼而沖出圣殿,追著鴻俊離開的方向而去。
月下西山,鴻俊與禹州在空中飛行,禹州跟在身后,喊道:“鴻��!你怎么知道是我?”
鴻俊沒有回答,禹州飛近了些,鴻俊回頭看了他一眼。
“你累不累?”禹州說,“騎我吧?”
鴻俊無法變?yōu)檠�,長途飛行確實消耗甚劇,他略一點頭,禹州便在空中化作三丈來長的銀色長魚,飛到鴻俊身下,讓他騎上。
“我答應(yīng)過你�!蹦情L魚朗聲道,“哪天變成龍了,就帶著你去遨游天地山川的!”
鴻俊看向胯下這家伙,一時不禁感動,拍了拍它的背脊,倏然百感交集,縱有千言萬語,只說不出口,末了,化作一句:
“你怎么長得這么奇怪?”
禹州:“……”
鯉魚妖吃了巴蛇內(nèi)丹之后,確實變得很奇怪,身體被拖得老長,擁有了一副龍的長身,雙手雙腳卻還是人手人腳,魚頭變寬扁了不少,而且還變方了,兩條魚須在風(fēng)里搖曳,沒有角。
更奇怪的是,它的尾巴還是魚尾。
鴻俊說出這話時,仿佛聽到什么碎掉的聲音,忙安慰道:“你人形其實挺帥的。”
禹州這才好過了些,說:“我感覺體內(nèi)有一股力量,要噴薄而出,就變了下,被奉兒看見了,說我變成人了,我才有了人樣�!�
鴻俊“嗯”了聲,鯉魚妖化形這件事對他來說,倒不如何驚訝。從他們認識第一天開始,鴻俊便覺得這是鯉魚妖必然的未來之路。換作其他小妖怪,定是震驚無比,想方設(shè)法上來抱鯉魚妖的大毛腿,但鴻俊終日打交道的不是鳳凰就是金翅大鵬鳥,哪怕見了鎮(zhèn)龍塔里的龍王,亦是不卑不亢。
“鴻俊�!庇碇萃蝗徽f。
鴻俊忍不住回頭望,心不在焉道:“怎么?”
禹州說:“你想我了嗎?”
鴻�。骸啊�
天已近全黑,鴻俊飛在空中,辨認不了絲綢之路商道,他心不在焉,根本沒注意禹州在說什么,隨口道:“趙子龍,咱們下去吧。”
禹州便緩緩降落,與鴻俊降在山道上,接過鴻俊的包袱,背著走在后面,如同一個忠誠的仆人。
“真好啊�!庇碇萦懈卸l(fā)道。
鴻俊詫異道:“為什么?”此時他一顆心全在李景瓏身上,不禁想起離開敦煌的那個雪夜。
“還記得咱們離開太行山的那天么?”禹州跟在鴻俊身后,說,“咱們就是這么一路走過來的。”
鴻俊想起太行山,無數(shù)往事已如同隔世,禹州提起曜金宮時,鴻俊便想起青雄,當初他會對人間產(chǎn)生如此向往,俱因青雄朝他講述的一個花花世界。但現(xiàn)如今,他們之間已形同陌路,他甚至直到現(xiàn)在,還無法相信青雄打算殺他的事實。這讓他的心情再次沉重起來,眼前是茫茫黑夜,而在這黑夜中獨行的,唯有自己。
“謝謝你,趙子龍。”鴻俊如是說。他們在路邊生起了一堆火,禹州抱著樹枝過來,放在地上,看了會兒鴻俊,鼓起勇氣說:“要抱抱嗎?”繼而伸出一手臂,拍了拍自己胸膛,背靠在石上。
“不用了�!兵櫩∶鏌o表情道,趙子龍無論再怎么英俊,在他眼中,本質(zhì)上仍然是那條魚。
“好吧�!庇碇萋杂悬c兒失望,到一旁去,安靜地坐著。
鴻俊嘆了口氣,躺在火堆旁,背靠一塊大石,思考起來。禹州忽然又問:“你在后悔嗎,鴻��?”
“不。”鴻俊說,“我不后悔,我只能這么做�!�
禹州:“你打算回去做什么?”
鴻俊答道:“朝青雄問清楚。”
“然后呢?”禹州又問。
“揍他一頓,讓他當著妖族所有成員的面,臣服于我�!兵櫩≌f。
禹州嚇了一跳,說:“你要揍青雄?!”
鴻俊道:“有什么不可以?”
禹州略張著嘴,完全無法相信生性溫和的鴻俊,居然會下這樣的決定,而且毫無征兆�!澳愦虻眠^他?”禹州又問。
“我相信我可以�!兵櫩〈鸬�,“一對一單挑,就在圣地�!�
“可是……”禹州說,“那是青雄��!”
在禹州眼里,青雄與重明積威極盛,但對鴻俊來說,要讓整個妖族真正的臣服,這是唯一的辦法。阿泰那句“如果是你的父親,他會如何選擇”突然讓他豁然開朗,窺見了另一個可能。
換作孔宣尚在,他會怎么做?
“如果我爹還活著。”鴻俊朝篝火中添了少許樹枝,在那噼啪聲中自言自語道,“他也會與我做一樣的事,我娘是人,他愛上我娘,只要他繼任妖王,一定也希望能消弭兩族的嫌隙�!�
說著,他抬眼望向禹州,又道:“雖然我從未見過他們打架,但我相信他會這么做……這是我唯一的決定�!�
“萬一輸了呢?”禹州說。
鴻俊終于忍無可忍,一路上鯉魚妖哪壺不開提哪壺,平日心情好也就罷了,現(xiàn)在離開李景瓏與驅(qū)魔司,本來就喪得要死,他無奈道:“趙子龍,你能說幾句好聽的嗎?你就這么不看好我?”
禹州馬上不敢說話了。
鴻俊也知道禹州是在關(guān)心他,忽然輕輕地說:“輸了的話,妖王讓給他,但我相信重明既然選擇了我而不是他,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雛鳳還在渝州,陪伴在特蘭朵身畔,鴻俊突發(fā)奇想,興許應(yīng)該先回去一趟,帶上重生后的鳳凰。
“睡吧。”鴻俊說,“從今天開始,我要一個人好好的,直到辦完這件事,才回到景瓏身邊�!�
“你還有我呢�!庇碇莶桓市牡卣f。
鴻俊朝禹州笑了笑,側(cè)躺在地上,閉上雙眼。這是他自從長安之戰(zhàn)后,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與李景瓏分開,正如第一天他離開太行山,走進紅塵時,他又恢復(fù)了往昔的自己。但過去的他,與現(xiàn)在的他,已有所不同。
黑夜里,咸海畔圣殿內(nèi),一頭巨大的毛發(fā)柔順的狼將全身赤裸的陸許稍稍壓在身下,陸許伸手,捋著蒼狼的茸毛,莫日根換過一次毛,狼毫不似夏季時粗銳,腹部的茸毛反而十分細膩,拂在陸許肌膚上時有種舒適的觸感。
陸許從它堅實的胸膛一路摸到脖下,蒼狼舒服得低聲哼哼,與他交纏在一起,末了體形縮小,恢復(fù)健碩男子身形,壓在陸許身上。陸許正要說句什么時,倏然間花園內(nèi)傳來響動。
莫日根驀然抬頭,聲音是從花園內(nèi)傳來的,當即一個翻身,陸許下榻,莫日根警覺地做了個“噓”的動作。
花園內(nèi),黑影矗立,轟然間昏鴉飛起,沖向天際,旱魃站在地下密道的出口處,不住喘息,剎那間一道金光破窗而出,旱魃抽身飛起,發(fā)出一陣怪笑,翻出墻壁,消失在圣殿外。
莫日根化作蒼狼,載著陸許躍起,立于露臺,緊接著數(shù)道黑影消失在黑色的石山下與夜色中。
“糟了,被他跑了!”陸許道,“這廝是怎么掙脫捆妖繩的?”
阿泰與裘永思這時方匆匆趕到,裘永思道:“有妖族接應(yīng)它,大意了,馬上發(fā)信,通知長史!”
翌日清晨,鴻俊在陽光下睜開雙眼,禹州似一夜沒睡,望向鴻俊。
“你醒啦?”
鴻俊點了點頭,已有許久未曾這么露宿野外,天氣漸涼,路邊結(jié)了一層霜。洗過臉后,禹州忽道:“鴻俊,我昨晚想了一晚上,我想往若爾蓋去一趟�!�
鴻俊十分意外,說:“若爾蓋?”
禹州在地上畫出地圖,那是曾經(jīng)李景瓏與裘永思商量并標記了不動明王六器的地點,現(xiàn)在六器已得其五,還差最后一件。
“我覺得……這一件不一定是我的……”禹州說,“但我總想上去看看,說不定我的家就在那兒,如果我能得到它,好歹有件法寶傍身,回圣地的時候也能保護你……”
“最后一件法寶是什么?”鴻俊忽然問。
“金剛箭�!庇碇荽鸬�,“或者你先回渝州等我,我找到以后就與你一同……”
“走吧�!兵櫩⌒Φ�。
禹州從鴻俊的笑容里感覺到了信心,于是點了點頭,鴻俊道:“先飛到最近的城鎮(zhèn)去,找兩匹馬,入關(guān)以后翻過祁連山,前往若爾蓋�!�
禹州當即啟程,奈何絲綢之路上沒有補給,長途飛行十分疲憊,兩人便飛飛停停,直到碰上一個西來的商隊時,禹州馬上掏出珍珠,購買了兩匹駱駝。這是最后一隊前往西域的胡商,中原大地已全面入冬,陽關(guān)處更是迎來了初雪。如此將近十日,鴻俊與禹州日夜趕路,進入陽關(guān),抵達瓜州時,總算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
第206章
兵塞除夕
其時陽關(guān)守備空虛,鴻俊朝城中守將詢問,
得知賈洲已率軍離去,
與郭子儀會合,配合回紇軍三路進攻長安,壓制史思明的隊伍。
鴻俊換了馬匹,
與禹州沿涼州南下,
預(yù)備翻過祁連山,
進入青海境內(nèi),
沿途乃是大片大片的無人區(qū),入冬之際寒流洶涌,
暴雪封山,
鴻俊仗著有鳳凰真力守護,
與禹州頂著風(fēng)雪,不斷前行。此處曾是吐蕃轄區(qū),
昔年吐蕃與大唐征戰(zhàn)曠日持久,
最后唐軍認敗,不得不嫁出文成公主和親,
兩族才戰(zhàn)事漸平。
過祁連山后風(fēng)雪洶涌,
曾經(jīng)的大唐治城大多已空,留下荒無人煙的兵塞,
鴻俊還記得在成都草堂那日,杜甫請他與李白賞鑒詩句,便有一句“君不見,青海頭,
古來白骨無人收�!迸c禹州宿祁連山下之夜,鴻俊只見荒廢要塞后盡是墳包,內(nèi)里收殮了征戰(zhàn)遠方、不得歸鄉(xiāng)的戰(zhàn)士白骨。
天寶十五載最后一夜,狂風(fēng)呼號,暴雪飛揚,鴻俊與禹州找到一處無人兵塞,守著篝火,禹州在地窖里找到了當初守護此處的唐軍藏酒,邊喝邊聊起昔時曜金宮往事,鴻俊總感覺過了很久很久,而就在進入青海境內(nèi)后,他的心情也逐漸轉(zhuǎn)好。
“如果當初讓你知道這些,你還會下山么?”禹州問。
鴻俊笑了起來,臉上帶著酒意的紅暈,這時候,他的心情也十分復(fù)雜。
“會的�!兵櫩∴�。
禹州又道:“我還記得鴻俊你答應(yīng)過我,等打敗天魔以后,就找個沒人的地方,陪我修煉,看我跳龍門�!�
鴻俊已忘了,一瞥禹州,說:“記得么?”
禹州說:“我修煉得差不多了呢�!�
說著他變回魚身,在兵塞的磚地上爬來爬去,鴻俊看到那模樣不禁笑噴,變長了的鯉魚妖也哈哈哈地笑。
“鴻俊。”禹州說,“等我變成龍了,就帶你玩去好不好?”
鴻俊倚在兵塞的墻上,聽到這話時,他想起的卻是李景瓏。
“是啊�!兵櫩∮迫坏�,“我們約好的,要在一起很久很久……”
醉意就像這夜的雪花一樣,窸窸窣窣地灑在大地上,李景瓏的話猶如仍在耳畔,等這一切結(jié)束后,他答應(yīng)帶他走遍神州大地,去看遍天底下的美景,去吃遍天下好吃的。
“你還記得?”禹州頓時心花怒放,白皙英俊的臉連著脖頸、赤裸的胸膛也一同發(fā)紅起來。
鴻俊卻沒聽見禹州的話,只喃喃道:“所以我不會輸?shù)��!?br />
禹州道:“你不會,鴻俊,我……”
禹州還想再說什么時,突然間鴻俊眉頭一擰,說:“什么聲音?”
馬嘶聲傳來,鴻俊轉(zhuǎn)頭望向兵塞外,只見一匹無人控制的戰(zhàn)馬抵達了兵塞外,冷得瑟瑟發(fā)抖,馬鞍上、馬頭上、馬腹還包著棉襖,一側(cè)拴著個被凍得硬邦邦的水袋,馬鐙上還有一只單薄的皮靴。
“是誰?”鴻俊忙起身出去。
風(fēng)雪之中,戰(zhàn)馬一行足跡沿著來時的路通往遠方,鴻俊追了出來,禹州道:“是這兒的守衛(wèi)吧?”
鴻俊道:“你把馬牽進去,我去救人!”
鴻俊沿著足跡追趕,馬匹上顯然曾有人,想必耐不了風(fēng)雪,才會在祁連山下倒地,被馬匹拖行良久,最后靴子被拖掉,倒在雪地中。若不盡快,這天寒地凍的,只恐怕要冷死在雪地里。
果然,山下隘口處,初出峽谷之地,趴著個男人,男人仍未完全失去意識,在雪地里慢慢地攀爬,身穿黑袍,半身已被冰雪掩埋,鴻俊加快腳步,只見那人現(xiàn)出赤腳,被凍得通紅。
“喂!”鴻俊喊道,“聽得見嗎?快醒醒!”
那人聽見聲音,知道來了救兵,終于放棄掙扎,不動了。
鴻俊將那人翻了過來,突然間整個世界一片寂靜。
昏暗的天空往下飄灑著細細碎碎的雪花,風(fēng)停了。李景瓏雙眼緊閉,不知何時,脫去了半身武袍,胸膛、肩膀凍得通紅,嘴唇青紫,就這么安安靜靜地躺在雪地里。
漫天大雪飛揚,唰唰地落在鴻俊身上,猶如經(jīng)過了無比漫長的時光,將歲月凝固在了這一刻,他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滴在雪地里,落在李景瓏的臉龐、脖頸上。
他俯下身,緊緊抱著李景瓏,用盡了全身力氣,仿佛要將他埋進自己身體里。天長地久,那年的雪夜與如今的雪夜,滄海桑田,這一切似乎如此遙遠,又似乎近在咫尺,從未有所改變。
李景瓏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個念頭就是——熱。
他在冰雪之中不斷地脫去自己的衣服,那是寒冷到了極致,身體所產(chǎn)生的必然反應(yīng),幻覺里,他擁抱著一具熟悉的身軀。他止不住地伸手拉扯,直到溫暖的唇貼了上來。
火焰覆蓋了他的身軀,令他的意識一點一點地回到體內(nèi),他睜開雙眼,茫然地看著懷中的鴻俊軟白的肌膚,與勻稱瘦削的少年裸體。
李景瓏:“……”
鴻俊雙目近在咫尺,只靜靜地看著他,淚水在他的眼眶中滾動。
“哭什么哭……”李景瓏只說了這一句話,便抱緊了鴻俊的腰,兩人纏綿在一處。
兵塞后,禹州守著那扇門,面前則是李景瓏騎來的馬。
禹州:“……”
禹州喝了口酒,喂給戰(zhàn)馬少許干草。
“過年好啊。”禹州朝戰(zhàn)馬說,仰脖大吞了幾口酒,長長地“噯——!”了聲,突然期期艾艾地哭了起來。
“我怎么就這么命苦呢?”禹州抬手,擦拭眼淚,哽咽道。
篝火燃燒的光芒照亮了整座兵塞,鴻俊敞著懷,將李景瓏一腳抱在懷中,催動鳳凰真火陽元,注入他的身軀。李景瓏總算緩過來了,靜靜地看著鴻俊。兩人都沒有說話。
末了,李景瓏注視鴻俊雙眼,說:“我來帶你回家。”
鴻俊抬起手臂,擦了把臉,說:“我還不能……”
李景瓏打斷了鴻俊的話,說:“我答應(yīng)你,鴻俊,我不插手你們妖族的事,只要你愿意讓我陪在你身旁�!�
鴻俊望向李景瓏,說:“我答應(yīng)你,打敗青雄與天魔后,就跟著你回家�!�
“一言為定。”李景瓏伸出手掌,鴻俊不明其意,把手放在他掌中,李景瓏握緊了手,將他拉向自己,把他緊緊地抱在懷里。
“別再走了……”李景瓏的聲音發(fā)著抖,說,“我錯了,你不能總是這么對我……我會瘋的……”
鴻俊怔怔地睜大了雙眼,感覺到李景瓏的心跳,那心跳一如往昔,如此地堅定、熾烈。
翌日清晨,鴻俊與李景瓏依偎在一處,外頭禹州隨手敲了敲門,說:“鴻俊,起床了�!�
鴻俊枕在李景瓏胸膛前,睡眼惺忪地坐起,李景瓏一夜后業(yè)已恢復(fù)過來,他的體內(nèi)既有心燈又有鳳凰之力,原本當不至于如此狼狽,險些被凍死在祁連山下。奈何他一路追得太狠,連著數(shù)日夜未合過眼,到得山腳時,已近油盡燈枯。
“謝謝了,趙子龍�!崩罹碍囌Z帶雙關(guān)地朝禹州說。
禹州百無聊賴地答道:“不客氣�!�
“去若爾蓋看看,若能找到金剛箭,最后一件法器全靠你了。”李景瓏簡單地收拾了行裝,鴻俊打著呵欠從兵塞內(nèi)出來,見李景瓏拍了拍禹州的肩,便笑了起來。
禹州的表情十分復(fù)雜,仿佛遭到了重大打擊,只得作罷,翻身上馬去。三騎離開祁連山下,馳入青海腹地。
鴻俊本想自己騎一匹馬,李景瓏卻堅持帶著他,讓他坐在自己身前。這半個月里,鴻俊與李景瓏分別后,心里始終有股空空落落的感覺。他知道人總要長大,須得背負起自己的責(zé)任,有些事,終究只能獨自去面對。
但當他與李景瓏重逢時,整個人便仿佛不受控制地泄氣了,情感一瞬間便駕馭了理智,面對茫茫雪原,與李景瓏相倚馬上,他便頓時有種近乎放棄一切的沖動。只想拋下一切的煩惱與責(zé)任。李白所述“愿同塵與灰”,大抵如此。
鴻俊不禁嘆了口氣。
“這也不行,那也不樂意。”李景瓏帶著笑意在身后說,“你究竟要郎君怎么做?給個痛快�!�
“別說了!”鴻俊郁悶道,李景瓏便笑了起來,環(huán)過鴻俊腰間的雙手控韁,緊得一緊,喝道:“駕!”
繼而戰(zhàn)馬朝雪地中狂奔而去。
“趙子龍!”鴻俊忙轉(zhuǎn)頭看,李景瓏卻從肩后吻住了他的唇,末了道:“不管他�!�
鴻�。骸啊�
唇分時,李景瓏說:“鴻俊,這一切就快結(jié)束了,我們會好好的�!�
青雄帶給鴻俊的惆悵與悲傷,終于在李景瓏再出現(xiàn)在面前時一掃而空,鴻俊從雪地中將他抱起來的一剎那,已不再懼怕什么。
“每當在你身邊,我就覺得自己被打回原形了�!兵櫩〕錾竦卣f。
李景瓏笑道:“所以我當上了驅(qū)魔司長史,命中注定,專收你這小妖王�!�
鴻俊本該發(fā)怒,卻忍不住爆笑,李景瓏又一抖馬韁,帶著他風(fēng)馳電掣,奔往天地盡頭。
洛陽城,十里河漢,滴水成冰,一片死寂。
“差點忘了你們蛇是要冬眠的。”袁昆冰冷的聲音說道。
獬獄緊閉雙眼,身體已十分虛弱,傳出隱隱約約的聲音。
“今日竟成你手下敗將�!扁唱z緩緩道,“可笑你妖族已獲得全勝,若一鼓作氣,想必連這最后一點魔氣亦可剿滅……如今卻形同人族,陷入同袍相戮,豈不可笑?”
袁昆上前一步,并未回答獬獄之言,只摘下蒙眼巾,獬獄睜開雙眼,望向袁昆。
袁昆的兩眼,乃是兩個黑黝黝的深洞,洞內(nèi)空無一物。
“給我怨恨與不甘……”獬獄嘶啞著說,“我快死了……在這與世隔絕的地底……”
“還沒到時候�!痹ム溃白屛铱纯础�
他來到獬獄面前,獬獄仿佛十分恐懼,不住震顫,袁昆卻抬起一手,按在獬獄頭上,頃刻間獬獄痛苦地嘶吼,全身魔氣爆散。袁昆驀然收回一手,轉(zhuǎn)身離開,臨走時,他冷冷道:“等著罷�!�
袁昆離開,十里河漢的黑暗里,一雙狐眸正在閃閃發(fā)亮。
洛陽的天空一片昏暗,足足一年了,全城仍散發(fā)著那場屠殺留下的腐臭味,青雄高踞崩毀的正殿王座,一腳踏在王椅扶手上,另一臂支著下巴。
“你看見了什么?”青雄朝走進殿內(nèi)的袁昆道。
“你看見了什么?”袁昆沉聲道。
青雄稍稍閉上雙眼,說:“我看見螻蟻們正在反擊,河間、陜郡,唐軍正與史思明的部隊激烈交戰(zhàn),他們回到了長安,正兩路包抄,預(yù)備前往洛陽�!�
袁昆沉聲道:“正主兒還沒有來�!�
青雄稍稍抬起頭,居高臨下地審視袁昆,袁昆說:“我透過獬獄僅存無幾的魔氣,看見了未來。”
“什么樣的未來?”青雄說。
“下一次轉(zhuǎn)生的景象。”袁昆道,“天魔將在圣地里誕生。”
“什么時候?”青雄沉聲道。
“兩百四十七年后�!痹フf。
“這時間足夠了�!鼻嘈劬従彽馈�
袁昆又道:“魔種將在巴山之蛇身上凝聚,透過巫山神女,誕下魔胎�!�
“巴蛇已經(jīng)死了。”青雄緩緩道,卻將目光投向王座一旁,被扔在地上的朝云。
“鴻俊什么時候回來?”青雄沉聲道。
“快了。”袁昆沉聲道,“最遲不會超過一個月�!�
“把他抓回來罷�!鼻嘈鄣溃安荒茉僮屗谕忸^了�!�
袁昆說:“總會自投羅網(wǎng),何必心急?”
“你告訴過我,旱魃會將他帶回來。”青雄沉聲道,“現(xiàn)在!”
袁昆沒有再爭辯,轉(zhuǎn)身離開了大殿。
第207章
前嫌盡釋
若爾蓋高原,風(fēng)雪圣山,
九曲黃河的源頭,
馬匹到得此處已寸步難行。鴻俊、李景瓏、禹州三人跨越了整個青海,來到巴蜀北面,這天梯一般的高原盡頭,
竟還有零星村莊。
李景瓏見代步的馬匹不能再行,
便寄在村中,
與村民們購買了食物與飲水,
三人裹著厚厚的裘襖,徒步沿冰河走向黃河最上游,
天寒地凍,
滴水成冰,
以鴻俊提議,有鳳凰真元護體,
禹州又會飛翔,
原本不必負重前行。但李景瓏堅持徒步行走,節(jié)省一點法力,
很有必要。
“又不會遭到襲擊�!庇碇莸�,
“你這么小心翼翼的做啥?”
“那可難說�!崩罹碍囈矐械门c禹州爭辯,隨口答道。
禹州百無聊賴,
只得跟在兩人身后一路往前,根據(jù)村民所述,遠方風(fēng)雪圣山便是黃河的發(fā)源地,而在堪輿師們口耳相傳的古老傳聞中,
此處也是中原神州的第一道龍脈,素有萬龍之龍的稱呼。
“趙子龍!”李景瓏在風(fēng)雪里牽著鴻俊的手,好整似暇道,“還記得你出生的地方么?”
“怎么可能!”禹州緊了緊外襖,加快步伐,說,“我在五十歲前,都不怎么記事呢!”
鴻俊回頭道:“當初你是怎么認識獬獄的?”
禹州尋思片刻,在雪地里說起自己的身世,當年它不過是黃河里的一條鯉魚,多年靈智不開,及至懂事時,已在人間活了將近五十載。說也奇怪,尋常水族活個數(shù)十年,身軀定將長得驚人地長大,但唯獨它沒有。只是在鱗片上留下了一環(huán)又一環(huán),如年輪般的印記。
樹木與帶鱗的水族,是最容易辨認自己年齡的,每活過一年都刻在身上。鯉魚妖自打有了靈智之后,便四處徜徉,雖無法力,卻也活得自由自在。但地久天長,對于一只妖怪來說,總免不了會思索自己存在的意義。鯉魚妖希望修煉為人、再進而魚躍龍門,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更得窺天道。
于是它開始使勁憋,最后憋出了雙手與雙腳。
李景瓏:“……”
鴻�。骸斑@段我似乎以前聽過。”
李景瓏說:“靠憋就能憋出手腳,這么厲害?”
禹州顯然不太想多提往事,畢竟這手腳也不大好看,但鴻俊問到,也只能如實回答。
“那是在碰上和尚以后了�!�
沒等懵懵懂懂的它擁有多少法力,某一天就被漁網(wǎng)抓起,迄今他仍記得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漁夫的聲音響徹耳鼓。
“三斤二兩半!”
于是鯉魚妖被送到長安的市集,懸掛售賣,不久后被一家食肆買了回去,這家食肆,就是魚躍龍門的前身。而不久后,玄奘來到魚躍龍門的后廚……
李景瓏道:“玄奘法師,會到一家酒家后廚里來?”
“因為他有個小徒弟來了�!庇碇萁忉尩�,“是來找人的�!�
接著,鯉魚妖看見和尚,在它印象里,和尚都是不殺生的,自然馬上叫救命,玄奘見這鯉魚口吐人言,十分意外,便將它買了回去,養(yǎng)在大慈恩寺的池塘中。晨鐘暮鼓,佛號聲聲,玄奘誦經(jīng)譯經(jīng)時,鯉魚妖便在旁聽著。
后來玄奘搬到大雁塔中,鯉魚妖很是無所事事了一段時候……
“也即是說,你在長安住了數(shù)十年之久?”李景瓏問道。
三人抵達圣山,天色漸暗下來,鴻俊在背風(fēng)處找了個山洞,預(yù)備暫棲一夜。禹州瞥了眼牽著鴻俊的李景瓏的手,隨口道:“我不想說了�!�
李景瓏放開鴻俊,示意他燒水,又朝禹州道:“這些年里,你名義上總是驅(qū)魔司的老大……”
禹州聽到這話時,心情變得十分復(fù)雜,說:“我知道你們都瞧不起我�!�
李景瓏忙擺手謙讓道哪里,解釋道:“大伙兒都非常尊敬你�!�
鯉魚妖平日里對許多事都抱著看破不說破的態(tài)度,畢竟活了這么多年,人情世故不可能不懂,奈何一來自己是妖,二來更背叛過鴻俊,只恐怕驅(qū)魔司再趕它走,氣勢先就弱了,乃至如今已修煉成人,面對李景瓏時,仍帶著當年魚身的心情,不免惴惴。
“你知道嗎?”禹州突然說,“那天我逃回長安,我以為驅(qū)魔司會開門的�!�
李景瓏聽莫日根與陸許轉(zhuǎn)述過,說:“大伙兒都不在家,有什么辦法?”
禹州看著李景瓏很久,鴻俊感覺到氣氛有點異樣,抬頭望向禹州。
“老二,這些年里,你當真把我視作家人?”禹州在這靜謐中開了口。
鴻俊正要說話,李景瓏卻抬起一手,阻住他。
“實話說�!崩罹碍嚧鸬�,“沒有�!�
禹州本以為李景瓏會哄他幾句,沒想到李景瓏竟是絲毫不做半點掩飾,就這么簡單粗暴地戳破了真相。
“因為我背叛過你們�!庇碇菡f。
鴻�。骸摆w子龍,我說過我原諒你了!”
禹州突然倔性子上來,只盯著李景瓏看。
“那不過是小事一樁�!崩罹碍囕p描淡寫地說,“不相信你,一來因為,你不是人。你是妖族�!�
鴻�。骸啊�
“不僅對你�!崩罹碍嚨溃爸灰茄�,朝云也好,青雄也罷,重明、玉藻云、鬼王……我們從一開始,就是敵對的。除了鴻俊,我對你們妖族的每一個成員,都不能完全相信,這是我身為驅(qū)魔司統(tǒng)帥的職責(zé)�!�
鴻俊沒有打斷李景瓏,他非常驚訝,居然會在此時此地,聽到李景瓏說出真心話,并表明立場,這相當難得。畢竟李景瓏是個極少一抒胸臆的人,哪怕在與同僚議事時,機鋒來去,立場往往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對鴻俊自己,更是十分小心,帶有過度的保護,避免讓他接觸到過多的心計與城府。
此時他隱約能理解為什么李景瓏會在此刻提起往事,與禹州把話說開,也許歸根到底,仍是因為最后一件法器獲得在即,若這件法器歸屬于鯉魚妖,李景瓏便須得保證,得到法器后,禹州將盡心盡力,與大伙兒配合。
“你不用這么說我也會幫你們。”禹州說,“我只是為了鴻俊,不為別的�!�
“這就是我想說的‘二來’�!崩罹碍嚤硨櫩∽�,隔開了兩人,不動聲色說道,“鴻俊,你找點兒柴火?”
鴻俊皺眉,他哪怕再笨也知道李景瓏有話想單獨與禹州說,雖不太喜歡李景瓏這樣,但他仍起身,走出了山洞。
“二來�!崩罹碍囍币曈碇�,說,“你喜歡鴻俊,從一開始就喜歡�!�
禹州頓時方寸大亂,滿臉通紅,說:“我……”
李景瓏說完這句后,淡淡道:“所以你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
禹州從最開始被戳破的慌亂過渡到逐漸鎮(zhèn)定,只經(jīng)過了短短的數(shù)息,最后他說道:“不錯,你憑什么?你也配?”
李景瓏只是一笑,誠懇道:“對不起了,子龍�!�
禹州:“……”
禹州的雙眼卻是慢慢地紅了,許久后,他出神地說:“那年我被獬獄抓住……讓我到太行山里去……一頭熊險些就吃了我……”
李景瓏沒有打斷他,只是沉默地看著禹州,禹州突然哽咽起來,斷斷續(xù)續(xù)道:“是鴻俊救了我的性命,他是孔雀大明王的孩兒,是鳳凰的養(yǎng)子,那么光鮮,那么漂亮……”
“……可他從來沒把我當作過……尋常妖怪,呼來喝去……”
“他還給我起名字……他說‘我相信你,總有一天,會變成龍的’……”
“你會活很久�!崩罹碍囌f,“他只有一輩子,你不屬于他,他也不屬于你�!�
禹州怔怔看著李景瓏,說:“我知道�!�
李景瓏眉頭微微地擰了起來,禹州嘆了口氣仿佛死了心,說:“從看見你追到祁連山腳下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再也沒有希望了�!�
李景瓏一時心中竟是百感交集,沉聲道:“所以這也是我為什么,拼了老命也要追來的緣故�!�
“罷了�!庇碇菖牧伺睦罹碍嚨募�,轉(zhuǎn)身出去,喊道,“鴻��!”
鴻俊抱著柴火進來,看了眼禹州,又看了眼李景瓏,目光中隱隱帶著責(zé)備之意。李景瓏起身,接過柴火,升高了火焰。
那氣氛十分詭異,誰也沒有開口,鴻俊在兩人臉上瞥來瞥去,最后忍不住說:“你不要欺負他。”
“我沒有。”李景瓏無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