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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那新太子的母后李皇后,卻一改從前柔婉嫵媚的性子,變得有些厲害起來。一心一意扶持自己的兄弟,將傅修宜哄得服服帖帖,朝堂竟然隱隱有被她把持之勢態(tài)。

    倒有些外戚專權(quán)的意思了。

    也有朝臣隱隱覺察出不對,想要暗中提醒皇帝,可惜還沒來得及動作,便因?yàn)橐恍┠涿畹脑�,要么被貶謫,要么被流放。

    裴瑯冷眼看著一切,心中卻是很有幾分疲憊了。

    沈妙死后的不到短短半年時(shí)間,明齊幾乎顛倒了天地。他也的確沒看錯,楣夫人姐弟極有手腕,這明齊江山日后會不會落在楣夫人手里,都很難說。他效忠的是傅修宜,本應(yīng)該提醒傅修宜的,可是提醒幾次無果之后,便也不再提醒了,甚至暗暗有了活該之心。

    人心最容易生變的,明君可以變成昏君,忠臣也可以生出異心。

    裴瑯在每個(gè)夜里睡覺的時(shí)候,總會被夢里的一雙眼睛驚醒。那雙眼睛黑白分明,沒有眼淚,卻比落淚還要讓人覺得心中沉重。

    那是沈妙的眼睛。

    裴瑯曾經(jīng)想,他做的是對的,他順應(yīng)了大勢所趨,趨利避害,這是本能,也是最好的抉擇,可是時(shí)間過得越久,越是騙不過自己。

    哪里就是大勢所趨呢?他明明不愿意沈妙就這么死去的。

    是從什么時(shí)候開始對沈妙生出別的情感?裴瑯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她廣文堂的先生,看著沈妙從一個(gè)驕狂的,什么都不知事的嬌嬌女非要嫁給傅修宜,看著她入了定王府,為了傅修宜學(xué)習(xí)并不喜歡的東西,變成王妃,變成皇后,又變成廢后。

    她其實(shí)有些蠢,也算不得多聰明,學(xué)東西學(xué)得慢,卻有種讓人覺得可怕的固執(zhí),在后宮里更是有一些多余的仁厚。為了一個(gè)人付出的心甘情愿,裴瑯有時(shí)候覺得沈妙可笑,有時(shí)候卻又覺得很羨慕傅修宜。

    再到后來,總是會不由自主的多留意她。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面對沈妙的問題,他教導(dǎo)的都要格外耐心些。

    可是裴瑯是個(gè)聰明人,聰明人不允許自己犯錯誤。

    于是在他察覺到自己愈來愈奇怪的心思后,他決心要阻止這個(gè)錯誤。所以沈妙去秦國做質(zhì)子的時(shí)候,是他提議的。可是五年后,沈妙回來了,他的心思還是沒有改變。

    他冷眼看著沈妙在后宮里和楣夫人,斗得遍體鱗傷,看她越來越暗淡的目光,看她憔悴的神情。

    最后傅修宜問他如何對付沈家后人時(shí),他不假思索的說了四個(gè)字。

    斬草除根。

    斬的是他心里的草,除的是他心里的根。

    可他沒想到,傅修宜斬草除根,竟是連傅明也一并除了�;⒍旧星也皇匙樱敌抟藚s連自己的骨肉都能下得了手。婉瑜尚且還能借口是路途中的意外,傅明可只能是傅修宜自己的命令。

    裴瑯記得沈妙得知傅明死訊后的眼神,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睜得很大,沒有眼淚,卻凄慘的讓人不忍目睹。

    那一場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卻燒的裴瑯的后悔之心慢慢迭起。

    他去找了普陀寺的主持,問如何消除心中的業(yè)障。

    主持是個(gè)老僧人,看著他搖了搖頭:“心病還需心藥醫(yī)�!�

    世上有沒有后悔藥?

    裴瑯求高僧指點(diǎn),僧人道:“施主之所以頻夢故人,因?yàn)閷θ擞兴澢�。她在你夢中消散不去,因�(yàn)橛性箽馕唇�。無法往生,亦得不到解脫�!�

    裴瑯惶恐,問可有解決辦法。

    僧人反問:“將過去的錯誤撥亂反正,再求一個(gè)重來的機(jī)會,如果需要施主的生命,施主也愿意?”

    裴瑯道:“愿意�!�

    那僧人道:“施主回去吧。”

    “為何要回去?”裴瑯不解。

    “施主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然而那個(gè)機(jī)會卻是需要等的。”

    “那個(gè)機(jī)會……是指什么機(jī)會?”裴瑯問。

    “施主所欠之人,還有心愿未了。等故人心愿了卻之事,施主獻(xiàn)出自己的性命,或許有所生機(jī)�!鄙说懒艘宦暟浲臃�,卻說:“言盡于此,再多的,貧僧也無法多說了�!�

    裴瑯辭謝了僧人,回到宮中去。

    沈妙未了的心愿,是什么呢?

    沈妙這一生凄慘伶仃,子喪族亡,她想看到的,大約是仇人下地獄,沈家復(fù)清明吧。

    有一個(gè)重來的機(jī)會,但你要等,等不等?

    等。裴瑯做出了決定。

    這一生如此漫長,漫長到他愿意用這條性命,來挽回一個(gè)錯誤。

    ……

    冬去春來,雁來雁往。

    一個(gè)王朝氣數(shù)將近的時(shí)候,衰敗的氣息就會籠罩在上頭。

    明齊已經(jīng)不似從前的明齊了。苛捐雜稅,賦稅徭役,百姓民不聊生,貪官污吏狼狽為奸,朝堂混亂,帝王昏庸。

    太子卻整日忙著結(jié)黨營私,恨不得早日登基成新帝。

    將兵權(quán)收歸手下,卻無良將驅(qū)策,明齊是一塊肥肉,誰都想要啃一口。

    遙遠(yuǎn)的大涼攻打吞并了秦國,終于對明齊發(fā)動了攻勢。摧枯拉朽般的,勝利來的不要太容易,一路打到定京城門樓下。

    駐扎安營,定京城內(nèi)人人自危,百姓家家戶戶大門緊閉,亡國之氣彌漫。

    那大營帳中,有人正坐著擦拭長劍。

    “明齊氣數(shù)到了盡頭�!卑滓鹿訐u著折扇走了進(jìn)來,聲音里倒是聽不出什么情緒,道:“聽聞今夜皇宮里正在清理。”

    要清理的,宮中的女眷,妃嬪,宮女,甚至皇家公主,都要清理的。與其落入敵手被人侮辱,倒不如先死個(gè)干凈,算是保全氣節(jié)。

    真是保全氣節(jié)么?那些人中,又有多少其實(shí)是不想死的?

    擦拭長劍的動作一頓,男子抬起頭來,露出一張絕美的臉。他生了一雙溫柔的桃花雙眸,不過眸光滿是冷漠。道:“哦,沈皇后的尸身找到?jīng)]有?”

    季羽書挑開帳子的門走了進(jìn)來,剛好聞言,就道:“打聽過了,沒有,冷宮里的一把火燒了個(gè)干凈,連件衣服都沒留下�!�

    高陽嘲笑道:“傅修宜還真是怕人閑話,處理的倒是干凈利落�!�

    “沈家真是可惜了。”季羽書嘆道:“若是有沈家在此,他又何故落到如此田地?”

    謝景行淡淡道:“自取滅亡而已�!庇挚戳艘谎凼种械募t繩。

    那繩子的顏色都已經(jīng)有些消退了,卻仍舊是牢固的,后來他曾上過許多次戰(zhàn)場,這紅繩一次都沒有脫落過。

    想到那一夜女子清涼飛揚(yáng)的道賀聲,謝景行搖搖頭,那承諾終究是要負(fù)了。誰能知道短短幾年光景,這明齊江山就能覆沒的如此之快?便是沒有大涼,也長久不了。

    他的確是凱旋了,也打算看在那一杯踐行酒的份上還她一個(gè)心愿,賠她一場煙花的,不過斯人已去,此生是沒有機(jī)會了。

    他道:“明日一早,攻城�!�

    ……

    大涼的旗幟飛揚(yáng),六月的天瞬息萬變,黑云壓城,狂風(fēng)大作,仿佛下一刻就要傾盆大雨將至。

    宮殿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尸體。有“自縊”而亡的宮中女眷,也有被大涼兵馬斬首的仆從。

    血流遍野,伏尸百萬。

    裴瑯坐在茶殿中,給自己斟茶。他倒的緩而慢,桌上一角的青煙裊裊升起,散發(fā)出香味,仿佛美人的耳語,教人心醉。

    他看了一眼窗外。

    沈妙死的那一天,也是這樣的天氣,天色陰沉,突然大雨滂沱而至。

    他等了許久,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大涼的軍隊(duì)到了,明齊的氣數(shù)將盡了。傅修宜和楣夫人快要活到頭了,沈妙的心愿,大約也可以了了。

    他犯的錯誤,也終于有回頭的機(jī)會了。

    他把那小瓶的東西倒進(jìn)了另一頭的酒壺里,滿滿的給自己斟上一杯。

    你的心愿就要快要了了�?上А婺懔藚s生前心愿的,卻也不是我。

    城樓之上,大軍壓境,帝后都被反綁著雙手押持著綁縛在旗桿之上。

    人都有私心的,為了自己的活路,也可以將別人的生路斷送。這是楣夫人和傅修宜經(jīng)常做的事情,而現(xiàn)在,輪到他們也來嘗嘗這其中滋味了。

    明齊宮中的臣子綁了自己國家的帝后,來向大涼邀好投誠。他們愿意用帝后的頭顱來求得對方網(wǎng)開一面,放自己一條生路。

    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楣夫人就算再如何得寵,在這一刻,她誰也不能驅(qū)動。

    哦,還有新太子傅盛。那也早已被傅盛身邊跟著最愛拍馬屁的謝長武和謝長朝給斬了頭顱,先拿給大涼的將軍獻(xiàn)媚了。

    城樓之下,坐在高馬之上的男人懶洋洋瞇起眼睛,黑云不知什么時(shí)候又散去了,漸漸地有金陽灑遍了整個(gè)城池。

    他衣袍華麗,戎裝沾染鮮血,卻依舊貴氣纖塵不染,天生的威壓。同樓臺之上被綁著任人魚肉的帝王形成鮮明對比。

    “謝景行!”傅修宜咬牙道。

    臨安侯府的世子,謝鼎的兒子,謝長武和謝長朝的兄弟,誰也沒有想到,那個(gè)早已戰(zhàn)死沙場的少年,隨著臨安侯府一同沒落的少年,卻在許多年后以這樣的模樣重新出現(xiàn)在天下人眼前。

    他是大涼永樂帝的胞弟,金尊玉貴的睿親王,也是大涼的少帥,驅(qū)使著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墨羽軍。

    “好久不見,傅家小兒。”謝景行與他打招呼。

    誰都知道大涼永樂帝的胞弟最是風(fēng)光,替他征戰(zhàn)天下,又最是磊落豪爽,這么一個(gè)英雄人物,原先卻是臨安侯府的世子。

    楣夫人緊緊盯著那男子。

    她極怕,再如何穩(wěn)握勝券,生死攸關(guān)的時(shí)候,都會失了分寸�?墒撬詠矶际菓{借著男人一步一步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在這個(gè)關(guān)頭,卻是什么招數(shù)都已經(jīng)沒用了。她責(zé)怪傅修宜沒有本事,好好地王朝也會覆沒,再看城下男人俊美絕倫,自有貴氣天成,不由自主的便盯著他,目光里都是盈盈動人。

    謝景行皺眉,問季羽書:“沈妙就是輸給了這個(gè)女人?”

    季羽書道:“不錯�!庇盅a(bǔ)充道:“瞧著也是一般姿色的模樣,真是不知這明齊皇帝的眼睛是不是長偏了�!�

    他們二人的聲音未曾掩飾,大涼軍隊(duì)便發(fā)出一陣哄笑,楣夫人也是恨得臉頰通紅。傅修宜也心中惱怒,他看著謝景行,沉聲道:“想殺就殺,何必廢話!”

    “到現(xiàn)在還充什么大丈夫�!奔居饡恍嫉溃骸叭�,這明齊皇帝急著想死哪。”

    謝景行懶洋洋一笑,道:“本王本不想殺你,懶得親自動手。不過本王欠你小皇后一個(gè)心愿,恰好這結(jié)局也是你多年前替本王準(zhǔn)備的結(jié)局,所以于公于私,都要原物奉還�!�

    他攤開手,高陽將長弓送上,遞上銀箭。謝景行手搭弓箭,只聽“咻”的一聲!

    城樓之上的楣夫人中箭!

    那箭卻不是當(dāng)胸的,恰好避開了要害,血不停地流了出來,看著令人觸目驚心。楣夫人痛的幾欲暈眩,傅修宜本來尚且算作是沉著的臉色也變了兩變!

    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死亡,而是等待死亡。

    謝景行微微一笑,再攤手,高陽再送上兩支銀箭。

    他將兩只箭一同搭在長弓之上,然后,吹了聲口哨。

    但見那大涼數(shù)萬大軍,齊齊拉弓,搭箭對準(zhǔn)城樓二人!

    風(fēng)吹得高臺之上旗幟獵獵作響,仿佛厲鬼哭號。而最后一絲黑云散去,卻是金陽遍地,炙烤熱烈大地。

    男子紫衣隨風(fēng)微微拂動,笑意冷冽,眉目間卻似有少年般的頑劣。他站在城樓之下,望著目有惶惶之意二人,朗聲而笑。

    “對不住皇帝小兒,承蒙一位姑娘托付,取你狗命!”

    “放!”

    數(shù)萬只箭矢兇猛的朝樓臺二人撲將而去,仿佛厲獸出閘,幾乎要將天地遮蔽。連金陽都不能泄露出一絲,洶洶然將二人吞噬!

    什么都瞧不見的。

    皇宮之中,那青衫男子已然伏倒桌前,似是睡去了。

    腳邊,一盞燈籠傾斜,里頭的蠟燭倒了下來,不過半刻,燒的布簾都生出火光,火光慢慢蔓延開去,燒過了重華宮,燒過了金鑾殿,直燒的整座皇宮都被烈焰包圍,赤色一片。

    “咦,三哥,皇宮走水了�!奔居饡魍h(yuǎn)處,驚道:“派人去救火?”

    “不必了�!敝x景行攔住他。

    “這明齊皇宮不干凈,燒了也痛快。”他挑眉:“白日焰火,我總算也沒有失約�!�

    “那是什么意思?”季羽書不懂。

    謝景行望著天空中被火光染紅的一角,眼中卻是浮現(xiàn)起清亮亮的月色里,那孤獨(dú)飲酒的身影來。

    “這皇朝負(fù)了你,本王就替你覆了這皇朝�!彼吐暤溃骸斑@大概就是你的心愿了吧�!�

    卻沒有注意到,那一直牢牢系在他腕間的,跟隨了幾年都沒有脫落的紅繩卻突然斷開,飄落至地上的余火之中,化為灰燼。

    也無人聽到,灰燼之中,女子長長的嘆息。

    原來這就是劫,原來這就是緣。

    你眼睛看到的,可能不是真的。耳朵聽到的,可能也不是真的。前后兩世,他站在遙遠(yuǎn)的巔峰漫不經(jīng)心微笑,也只有靠近身前,才能明白他是什么樣的人。他玩世不恭卻最真誠,滿腹算計(jì)卻講義氣。可以因一杯溫酒策千軍,也能為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驅(qū)馬樓頭,道一聲對不住皇帝小兒,承蒙一位姑娘托付,取你狗命。他活的最沉重也最瀟灑,最黑暗也最真實(shí)。從卑劣里生出來無限的赤誠,睥睨人世,冷眼相爭,最后不緊不慢的執(zhí)棋反袖,把那一點(diǎn)點(diǎn)的光芒都握在掌心。

    這是她的問,她的問,卻只有他能解。

    “下雨了�!备哧柺掌鹕茸樱骸跋娜仗煺嫫婀帧!�

    謝景行揚(yáng)唇一笑:“進(jìn)城�!�

    “作甚?”

    “覆皇權(quán)。”?

    ☆、第二百一十五章

    醒來

    沈妙做了一個(gè)冗長的夢。

    那個(gè)夢好似很長很長,長過一生。她以一個(gè)旁觀者的身份看著自己從牙牙學(xué)語的嬰孩變成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從蹦蹦跳跳的小姑娘變成窈窕青蔥的少女,再到妙齡婦人,再到宮中高不可攀的六宮之主,最后到冷宮中的廢后,化為那熊熊大火之中的一抹灰燼。

    她看著自己愛上了傅修宜,求著沈信將自己嫁給傅修宜,她坐在一邊拼命試圖阻止自己這個(gè)愚蠢的行為,可是卻是徒勞的。沒有人能聽到她的話,于是她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一切再次發(fā)生。

    從一個(gè)旁觀者的角度看自己當(dāng)年做的那些事情,究竟有多愚蠢。沈妙這下子算是明白了。最可怕的是要再次體驗(yàn)一回當(dāng)初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她的少女時(shí)代在嫁給傅修宜之后就結(jié)束了,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哪怕是被人稱為愚笨蠢糯,到底都是自由而愉快的。而當(dāng)她稱為定王妃的時(shí)候,就被迫的卷入了這些勾心斗角之中。

    連她的一雙兒女都沒有躲過。

    身邊的人一個(gè)個(gè)離去,沈家大房在逐漸的式微。曾經(jīng)的繁盛像是春日里開到極致的花,春日一過,夏日一往,待到秋風(fēng)起的時(shí)候,紛紛揚(yáng)揚(yáng)凋謝,越發(fā)顯得清冷寒磣。

    在那黑暗的,幾乎看不到一點(diǎn)光明的一生里,卻也有一些事情是被她忽略掉的。那些東西像是沉沉夜色里的星星,被其他東西掩蓋了,變得不真切,偶然發(fā)現(xiàn),明亮如昔。又像是在自家院子里無意中闖入的煙火余燼,帶著一點(diǎn)鮮亮的色彩,讓那枯燥的,冷淡的夜也變得生香。

    她看到了謝景行。

    不是那個(gè)頑劣的少年,不是那個(gè)戰(zhàn)死沙場的英杰,他驕傲張揚(yáng)如在后世一般狂妄,騎著高馬,帶著長弓,談笑之間,將一個(gè)皇朝顛覆。他在清亮亮的月色里喝過她贈的踐行酒,就在黑云沉沉的破城日還她一個(gè)窮盡一生都恨不能完成的心愿。

    他們在白日里看過一場焰火,就算沒有失掉過去那個(gè)新年夜的約定。分明是萍水相逢的關(guān)系,卻又成為她生命里最不可或缺的人。

    因他而了卻了心愿,因他而得以重生。

    只是那一世的緣分實(shí)在太短暫了,那么美好的、教人心中期待的緣分,因?yàn)槊\(yùn)的捉弄而被迫中止。令人惋惜,所以才有了這一世的機(jī)會,那那短暫的緣分得以延續(xù)。

    所有未出口的疑問似乎都不必出口了,很多事情在那一刻都煙消云散,包括疑問,包括解答。

    過去的法緣鑄就未來的結(jié)果。

    沈妙慢慢睜開了眼睛。

    目光所及,是雨過天晴色的帳子,帳子的一角掛著精致的香囊,大約是為了沖淡苦澀的藥味。香氣和藥味混在一起,越發(fā)的顯出一種耐人尋味的味道來。

    沈妙抬眼看向身側(cè)。

    年輕男人伏倒在床頭,一只手還緊緊握著她的手。他閉著眼,下巴生出青青的胡茬,并不如何明顯,卻與素日里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模樣區(qū)別開來。

    他的手骨節(jié)分明,修長而溫暖,恰好將她的手完全的罩在其中。沈妙只輕輕動了動,謝景行就醒了過來。

    瞧見她睜著眼睛,謝景行竟是愣了一下,似乎還未反應(yīng)過來。頓了頓,才忽而道:“你醒了!”

    沈妙點(diǎn)了點(diǎn)頭。

    “有沒有覺得什么不好?”謝景行追問:“讓高陽進(jìn)來給你看看?”

    他平常都是一副懶懶淡淡,任何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樣,這一會兒卻是難得的顯出焦急。沈妙道:“不必了。我很好�!庇謫枺骸芭嵯壬趺礃�?”

    謝景行的臉頓時(shí)就黑了。

    沈妙瞧見他臉色一變,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倒是不知如何解釋,裴瑯可惡么?自然是可惡的,前生取了她的指尖血給楣夫人,雖然不曉得楣夫人那“改換命格”究竟是不是真的,總也有些助紂為虐的心思在里面,而那一句對傅修宜說的“斬草除根”更是間接導(dǎo)致了傅明的下場。

    沈妙對裴瑯的感情是十分復(fù)雜的,她自己尚且可以不顧,可是事關(guān)傅明,總讓她無法原諒裴瑯�?墒桥岈樧詈髤s是用性命換來了她一個(gè)重來的機(jī)會。

    說不清楚是什么感覺,人無法做到純粹的感激或者純粹的痛恨一個(gè)人,那么能做的便只有劃清關(guān)系了。沈妙不想和裴瑯再扯上“虧欠”和“被虧欠”的關(guān)系,前生事前生已了,這一生卻是再也不想欠裴瑯什么,也不像被裴瑯虧欠。她記得很清楚,那孩子模樣的刺客撲將過來的時(shí)候,是裴瑯替她擋了最重的一刀。如果裴瑯因?yàn)樗懒�,那這兩生的牽扯,便真的是怎么也摘不干凈了。

    不過瞧著謝景行這神情,沈妙也曉得他是誤會了。謝景行因?yàn)檫@些事情生起氣來的時(shí)候,沈妙莫名的覺得十分肖似羅隋養(yǎng)在羅家軍里的那只小狼犬。

    她趕忙給這只小狼犬順著毛捋一捋,道:“他救了我的命,總歸是救命恩人,無親無故的,被旁人這樣舍命相救,這份恩情可不能順著承接�!�

    謝景行這才面色稍緩,道:“高陽看過了,昨夜里醒了一回,倒是命大。”又看了沈妙一眼:“倒是你怎么都不醒,再不醒,我就打算砍了那道士的腦袋�!�

    “道士?”沈妙怔�。骸澳阏f的可是赤焰道長?”

    “什么道長不道長�!敝x景行鄙夷:“不過是個(gè)賺人銀錢的江湖騙子罷了�!蹦撬^的“赤焰道長”今兒一早就告辭了睿親王府,臨走時(shí)還拿了廳中那尊上好的古玩花瓶,說是就當(dāng)是謝禮。到也不知道一個(gè)道士整日謀金算銀的,是哪門子的高人了。

    沈妙聽完謝景行說那道士搬了個(gè)花瓶走了,心中卻是有些疑惑。那長長的夢里解了她不少疑惑,其實(shí)并不一定是真的,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沈妙就是覺得,那夢里發(fā)生的一切就是前生完整地故事了。

    那道士的確是她曾在從秦國回明齊的路上遇著的,以為是個(gè)逃荒出來的難民,化妝成道士也是為了討口飯吃,她到底也是沈信教出來的女兒,心中總是有幾分寬厚的,拿給對方一碗水喝,卻沒想到會牽扯出這么多的事情。

    若是她前生真的聽信了那道士的話,沒有踏上回定京的路,大約也就沒有后來的那些慘事了吧�?墒侨羰侵貋硪淮危髦滥鞘且粭l有去無回的黃泉路,她也還是不會有別的選擇,因?yàn)樗囊浑p兒女都在那深宮之中。

    但是那道士到底是全了一段緣分。

    沈妙記得很清楚。

    在夢里,她的尸身被傅修宜命人點(diǎn)起的大火給燒成了灰燼,什么都沒留下。然而那怨氣卻極重,怎么都不肯消散。楣夫人命了人來做法,她不成厲鬼,又無法投胎往生,靈魂禁錮在宮墻之中,整日游離打轉(zhuǎn),也是一日比一日虛弱。

    她所留下來的所有遺物都被燒毀了,若不是謝景行手上的那根紅繩,只怕她早已消散與天地之中。

    那紅繩能讓她免受一些苦惱,那些無法往生的日子,沈妙的幽魂棲息于謝景行腕間的紅繩里,渾渾噩噩的過日子。

    直到城破的那一日。

    她看見傅盛死于自己人之手,她看見楣夫人和傅修宜被人五花大綁與城樓之上,看著他們二人被萬箭穿心而死,看著她恨了一生的重重宮闕從里面透出無數(shù)火光,夷為平地化為灰燼,心中未了的愿望,不愿散去的靈魂終于在那一刻得到了徹底的安寧。

    紅繩斷了,她能放下了。于是時(shí)光倏爾倒轉(zhuǎn),裴瑯以性命為代價(jià),她重獲新生。

    謝景行見沈妙不說話,皺眉問:“你怎么了?”

    沈妙回過神來,看著他不說話。

    她有些激動的,她就說前生和謝景行毫無交集,怎么今生陰差陽錯的綁在一起,扯也扯不開。原來是前生就有了牽扯。當(dāng)初謝景行欠她一個(gè)心愿,不過是一句玩笑之言,沒想到他信守承諾,卻是親手了解了傅修宜二人,替她報(bào)了仇。

    她輕聲問:“謝景行,你有什么心愿么?”

    謝景行瞥她一眼:“怎么?你要替我完成?”

    “我可以送你一個(gè)心愿。”她認(rèn)真道:“但凡我能完成,我一定竭盡全力�!�

    她的神情太過鄭重,惹得謝景行都微微側(cè)目,不過片刻,他就揚(yáng)唇,似笑非笑道:“好啊�!庇譁惤蛎疃叄吐暤溃骸拔业男脑浮阋欢ǹ梢宰龅��!�

    沈妙問:“是什么?”

    “給我生個(gè)孩子吧�!彼频L(fēng)輕的開口。

    沈妙定定的看了他一會兒,謝景行摸了摸鼻子,正要開口,就聽見沈妙答:“好啊�!�

    謝景行一怔。

    沈妙盯著他,她的唇角微微含著些笑意,和往日的不同,不是那種要端著,有些矜持的笑,而是發(fā)自肺腑的,仿佛是真的感到愉悅的開懷。甚至還有幾分溫柔。

    謝景行下意識的伸手探她的額頭,道:“你果然病還未好�!�

    沈妙撥開他的手,道“謝景行,我生日的那一日,你嚇壞了吧�!�

    謝景行松開手,見她神情平靜,并未有什么奇特的地方,稍稍放心,順著她的話反問:“你以為?我還以為……�!彼麤]有說下去。即使到現(xiàn)在回憶起那個(gè)場景,謝景行都忍不住覺得后怕。沈妙躺在血泊之中,毫無知覺的模樣,仿佛就要再也醒不過來,他的心也一同被攫住了,似乎帶著謝家軍第一次上北疆戰(zhàn)場,哪怕被人暗算,自己生死未明的時(shí)候都沒有眼下來的惶恐。

    他也有懼怕的東西,也有害怕失去的人,也有軟肋。而這三樣恰好都是相同的,就是眼前這個(gè)人。

    “我來賠罪吧。”沈妙道:“你的生辰是不是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今日就當(dāng)給你補(bǔ)上如何?”

    謝景行莫名其妙的看著她,道:“心領(lǐng)了。你身子沒好,別折騰了�!�

    “本就是皮肉傷而已�!鄙蛎顓s主動道:“我們出去吧。”

    她今日醒來后實(shí)在有些反常,一來是沈妙并非貪玩的人,二來她顯得比之前要親切了許多,她從前的性子就是有些端著的,雖然不知道為何總是習(xí)慣性的端著架子,但沈妙是個(gè)自尊心很強(qiáng)的人,否則也就不會和謝景行冷戰(zhàn)那么久了。這么主動地近乎討好,卻是讓謝景行意外的很。

    他瞇起眼睛,問:“你是不是背地里做對不起我的事了?”

    “嗯�!鄙蛎钫J(rèn)真點(diǎn)頭。

    “和裴瑯有關(guān)?”謝景行冷了臉色。

    沈妙深深吸了一口氣,她覺得謝景行這德行真不能慣著,想的都偏到哪里去了!便又恢復(fù)了素日的神情,問:“你去還是不去?”

    她這喜怒莫辨的,謝景行還未開口,就聽得身后傳來聲音道:“去吧�!�

    高陽走了進(jìn)來,看了看沈妙道:“聽聞你醒了,就過來瞧瞧。本來那傷也就是皮肉傷,根本未及里頭,沒什么事兒。”又對謝景行道:“你也出去活動活動筋骨,這些日子守在屋里,都沒出門曬過太陽。天氣不錯,回來的別太晚就行。”

    又提起屋里的醫(yī)箱走了。

    謝景行和沈妙二人面對面沉默,半刻,謝景行一笑:“你想去玩什么?”

    “自打來了隴鄴還沒有出去逛逛�!鄙蛎畹溃骸皩﹄]鄴也不太熟悉,你與我就隨意走走,與我說說這里的事情。”沈妙忽而又想起了什么,道:“對了,那一日我在碧霄樓外頭的亭子里,還讓八角去買了許多煙花,大約都還在,將那個(gè)也一并拿上�!�

    “大白天的看什么煙火?”謝景行盯著她:“你的腦子也傷到了?”

    沈妙反問:“白日里的煙火你見過沒有?”

    謝景行道:“誰傻誰見過。”

    “我見過。”沈妙答道。

    謝景行疑惑的盯著她。

    “夜里的煙火好看,白日里的未必遜色。你沒看過,我就帶你去看。”沈妙微微一笑,就要下床來�?墒撬@幾日都在床上躺著,腿腳酸得很,這么一下來,卻是疼的倒抽一口涼氣。

    謝景行見狀,便是笑瞇瞇的站起來,抱胸看好戲一般的看著她:“要我?guī)湍銌�?�?br />
    “你會嗎?”沈妙見他神情就知道沒安好心。

    謝景行道:“你求我,我就幫你�!彼┥�,仿佛要仔細(xì)聽清楚沈妙對他服個(gè)軟說話一般。

    沈妙覺得謝景行這性子真是讓人捉摸不透了,分明強(qiáng)勢的有些霸道,少年時(shí)期就有著成年人難以企及的心機(jī)和算計(jì)�?墒茄巯聟s又像是喜歡惡作劇的少年,樂此不疲的捉弄旁人。

    她盯著謝景行英氣美貌的側(cè)臉,忽而心中一動,倒也干脆,“啪”的一下親了謝景行的臉頰。

    謝景行愣住,沈妙移開目光,看向床頭掛著的香囊。

    “沈妙,”謝景行皺眉看她:“你病得不輕,得再讓高陽來看看�!弊鲃萏_要走,沈妙一急,喝住他:“謝景行!”

    他腳步一頓,再轉(zhuǎn)過頭來,卻是換了一副促狹的神情,沈妙知道自己上當(dāng),心中后悔,卻見謝景行放聲大笑,突然走上前打橫將她一把抱起,沈妙下意識的勾住他的脖子。

    謝景行就這么抱著她出門,惹得睿親王府的下人紛紛朝著他們二人看來。沈妙前世今生都沒被這么放肆的與男子親近過。不管是在定王府還是在后宮,都要端著皇后的架子,不過便是楣夫人,似乎也沒有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被傅修宜抱起來過吧。若真是那樣,那昏君和紅顏禍水兩個(gè)名頭鐵定是跑不了的。

    難道她前生是個(gè)端莊淑儀的皇后,這輩子就要頂著一個(gè)紅顏禍水的名頭嗎?謝景行倒是挺像昏君的。沈妙胡思亂想著,目光掃過那些掩嘴偷笑的下人們,心中惱火,擰了一把謝景行,道:“你做什么,快放我下來!”

    “嘖,知道害羞了?”謝景行挑眉,語氣惡劣的直讓人想將他揍上一頓,他道:“剛剛不知道是誰在白日宣淫要侮辱我清白的……�!�

    連侮辱清白這種字眼都用上了。沈妙真是唯有努力平復(fù)自己的心情。

    卻見迎面走來羅潭。羅潭大約也沒想到竟會撞見這么一副畫面,饒是她平日里心大,到底還是個(gè)姑娘家,登時(shí)反倒有些不自在。沈妙讓謝景行放她下來,羅潭有點(diǎn)目光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對,沈妙問她:“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绷_潭連連擺手,看著謝景行在一邊又有點(diǎn)怕。當(dāng)時(shí)她一心想著為沈妙出氣,對著謝景行發(fā)了一通火,后來卻是有些后悔了。對方位高權(quán)重,還是大涼的睿親王,若是因此遷怒沈妙,那她罪過可就大了。不過眼下看著沈妙和謝景行這般親密的模樣,看來是沒有吵架的,心中不由得有些欣慰。

    “哦,對了�!绷_潭突然想起了什么,從袖中摸出個(gè)東西來,放到沈妙手上,道:“這是赤焰道長臨走之前交給我的,讓我轉(zhuǎn)交給你,說是送給你的臨別里屋�!�

    那是一個(gè)小小的木盒子,上頭雕刻著著一只雞和一條蛇,羅潭道:“倒也不知道為何要畫個(gè)雞和蛇了�!�

    沈妙:“……”她說:“這是龍與鳳�!�

    赤焰道長的雕工實(shí)在是不敢恭維,若非沈妙了解,只怕真的看不出來這是龍與鳳了。羅潭噎了一噎,沈妙將那木盒子打開,便從里面拎出兩條紅繩子來。

    “這……”羅潭道:“這就是兩條紅繩子嘛,有什么特別的,偏還說的古古怪怪,還以為是什么貴重東西。還不如送棵藥草來的爽快,這道士真是吝嗇,分明有著一山谷的藥材,卻要送這個(gè)……”

    沈妙卻盯著那繩子,眸光微微晃動。

    她前生曾在道士那里得到過一根繩子,那繩子陪伴她數(shù)載,后來輾轉(zhuǎn)又到了謝景行手中。她的芳魂曾在紅繩之中棲息,也是連接著她前生與謝景行那一段緣法的介質(zhì)。

    突然就覺得這紅繩也有些親切起來。

    她伸出手,將紅繩綁在自己手上,羅潭看著她動作,驚道:“你……小表妹,你該不會要戴著這個(gè)?”

    沈妙滿意的看著自己手上的紅繩,又挑起另一個(gè),對謝景行道:“伸手�!�

    謝景行道:“我不戴�!�

    “伸手�!鄙蛎钪貜�(fù)。

    謝景行不可置信的看著她:“我是男人�!�

    “這個(gè)可以保平安的。”沈妙隨口胡謅:“你與我一起戴了這個(gè),倘若你有危險(xiǎn),我就能知道,我有危險(xiǎn),你也能感覺�!�

    羅潭站在一邊,弱弱問道:“真的……有這么神么?”

    沈妙才不管神不神,她覺得赤焰道長很有本事,送的東西也應(yīng)當(dāng)很珍貴,便是真的如羅潭說的,這就只是兩根普通的繩子,這東西與她,也有深刻的意義。比那些金銀更有值得紀(jì)念的地方。

    謝景行聞言,卻是沒有再拒絕了,雖然還是滿眼嫌棄,卻仍舊任由沈妙將那紅繩戴在他手上,末了,還與他牢牢實(shí)實(shí)的打了個(gè)結(jié)。

    羅潭看的直齜牙,謝景行一個(gè)堂堂男子漢,優(yōu)雅貴氣的睿親王,手上卻是戴著這么個(gè)玩意兒,實(shí)在算不得畫面有多美好。女子氣便罷了,最重要的是這紅繩瞧著也不甚貴重,和他二人錦衣華服實(shí)在是相形見絀,格格不入。

    沈妙道:“好了�!�

    謝景行飛快縮回手,不動聲色的將袖子往里頭挪了挪,試圖擋住那顯眼的紅色。

    羅潭道:“好啦,東西已經(jīng)送過來了,看你們好像也有事的模樣,我就不打擾了,先走一步�!庇譀_沈妙眨了眨眼,拖長聲音道:“小表妹這樣好——我就放心啦!”一溜煙兒跑了。

    沈妙:“……”

    謝景行道:“走,看煙火去!”

    睿親王府的下人們:“……”

    從陽小聲問鐵衣:“分明生病的是夫人,怎么主子好似腦子有毛病了一般。青天白日的,看什么煙火啊?”

    鐵衣面無表情的把掃帚遞給他:“掃地!”

    ……

    未央宮中,顯德皇后正倚在榻上看書。她看的悠閑,一邊聽著手下的宮女說話,罷了,將手中的書卷放下,面上含了些欣慰,道:“沒事就好了。這些日子總生事端,本宮都打算去燒香祈福了。”

    沈妙遇刺的事情,瞞著外人,卻沒有瞞著永樂帝和顯德皇后。連高陽都沒有辦法,宮里的太醫(yī)就更是束手無策了。說起來這些日子也真是奇了,睿親王府接二連三的出事,先是謝景行,謝景行才剛剛躲過一劫,偏又到了沈妙頭上。好在如今沈妙也醒了,總是讓人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

    顯德皇后放下書,就再也沒了看書的心情,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站定。昨夜下過一場雨,今日便又是好天氣,哪里還有昨夜里狂風(fēng)大作的半點(diǎn)痕跡,除了窗戶邊的那株李子樹,枝枝葉葉被風(fēng)雨吹打落了一地。

    她自語道:“隴鄴也是不太平啊。”

    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睿親王府這樣的銅墻鐵壁,自謝景行回大涼來已經(jīng)出了兩次事了,這本就是一種信號�;蛟S是警告,或許是反擊?

    因?yàn)橛罉返垡呀?jīng)開始對盧家出手了。

    陶姑姑是顯德皇后身邊的女官,自顯德皇后被立為皇后之后,就一直跟在其身邊,這么多年,是顯德皇后最忠心的心腹。

    陶姑姑道:“今兒個(gè)靜妃去御書房找陛下了,去的時(shí)候滿眼都是眼淚,出來的時(shí)候似乎也十分不好。靜華宮的宮女們說,回去后,靜妃娘娘責(zé)罰了好幾個(gè)下人,還摔了許多東西,似乎心情極為不好的模樣�!�

    顯德皇后微微一笑:“盧家吃了虧,又想要試探陛下的態(tài)度,自然會從靜妃這里下手。前幾日盧夫人不還進(jìn)宮見靜妃了么?”

    “皇上似乎對靜妃娘娘也不再耐心�!碧展霉玫溃骸办o妃娘娘這幾日對著您也收斂了許多。若是皇上真的對盧家下手,靜妃這一頭,您看……”

    “全交給皇上自己拿主意吧。”顯德皇后淡淡道:“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罷,本宮眼中,倒是瞧不清楚這些。當(dāng)初既然進(jìn)了宮,這些道理還是懂的�!彼聪蛞荒槗�(dān)憂的陶姑姑,反而笑了:“你不會以為,本宮還會在乎這些吧?”

    陶姑姑不再說話。

    顯德皇后卻又看著外頭,道:“本宮做這個(gè)皇后開始,就不把自己當(dāng)做是女人了。帝王的妻子不是妻子,是要和他一同承擔(dān)這個(gè)天下的人。福禍相依,生死與共。本宮從來不懼怕,本宮只是有些遺憾……”她看向自己的腹部:“本宮……沒能生下自己的孩子�!�

    “當(dāng)初若非靜妃娘娘……”陶姑姑咬牙道,語氣中有著憤恨不甘,又有著懸而未決的痛心疾首。

    “罷了,”顯德皇后疲憊的揮手,她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卻是有了幾分麻木的蒼涼:“有沒有靜妃都一樣,這個(gè)孩子,本宮總歸是生不下來的。”她輕聲道:“你看后宮,又有誰生下了他的孩子?”

    “沒有的。也不可能有的。所以本宮雖然遺憾,這后宮的女人都一同遺憾,本宮的遺憾也就不是遺憾了。至少,本宮還有這個(gè)位置不可動搖�!彼f。

    ☆、第二百一十六章

    坦白

    日頭西轉(zhuǎn),沈妙正和謝景行走在回府的路上。

    大涼本來就比明齊民風(fēng)更加開放自由些,夫妻二人一同上街是很常見的事情。不過因?yàn)橹x景行太出名了,隴鄴幾乎人人都認(rèn)識他,走到哪里都能被人詫異的目光包圍。

    前段日子傳言睿親王妃和親王殿下貌合神離,關(guān)系冷如堅(jiān)冰。如今他們二人一同攜手出游,這謠言倒是不攻自破了,若真是如傳言一般二人感情生疏,怎么還會如此親密的出游,也不知是哪家嘴碎的胡亂說話。

    沈妙自打來了隴鄴之后,還是第一次這樣好生出來轉(zhuǎn)轉(zhuǎn)。謝景行對這里倒是很熟,且走且買,她本來也不是貪新鮮的人,今日竟也如同像是被羅潭影響了一般,東西大大小小的買了一馬車,他們二人在前面買,鐵衣和從陽就在后面付銀票。饒是這樣,謝景行還是覺得沈妙有些奇怪,一路上都不時(shí)地狐疑看她。

    沈妙卻覺得心情是從未有過的輕松。

    仿佛做過了那一場夢,就將她前世的不甘、怨念、憤怒和仇恨全部解開了。仇自然還是要報(bào)的,不過這一個(gè)重來的人生,卻又不僅僅只是復(fù)仇了。那些在黑暗的歲月里曾經(jīng)微微閃耀過的星辰,讓她覺得在前生也不僅僅只留下了不好的東西。對于重來的這一次,也就更珍貴了。

    現(xiàn)在的她,比從前更勇敢、更堅(jiān)定、也更坦率。可以去堂堂正正的直面自己的感情,也能熱熱烈烈的去擁抱全新的人生。畢竟這一個(gè)她,和那一個(gè)她,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她這么心情輕松,面上自始至終都掛著笑意。仿佛孩子一般的用新奇的眼光看這些東西,罷了還對謝景行道:“隴鄴和定京果真是不一樣,想來這大涼的各地也是各有風(fēng)情。若是有朝一日,能游歷名山大川,看過各處不同風(fēng)景,那就好了。”

    謝景行一笑:“那有何難?”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鄙蛎畹溃骸坝袝r(shí)候倒是羨慕那些江湖草莽居士,無憂無慮,無俗事在身,過的亦是十二萬分精彩�!�

    謝景行若有所思的看著她。

    沈妙說:“你看我做什么?”

    他揚(yáng)唇,握住沈妙的手,笑道:“等明齊和大涼的俗事一了,你想去哪里,我?guī)闳ゾ褪橇��!?br />
    沈妙沖他一笑:“這是你還我的心愿?”

    謝景行微愣,想到之前沈妙醒來后說的那個(gè)心愿,他面上突然浮起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勾唇道:“你今日一直在提醒我那個(gè)心愿,是不是因?yàn)閮蓚(gè)月之期已經(jīng)到了,很想……�!�

    沈妙掉頭就走:“我什么都沒想。”

    從陽和鐵衣跟在后面,從陽面色尷尬,鐵衣黝黑的臉也顯出通紅,二人皆是不忍目睹的模樣。主子之間感情好自然是好事,不過讓他們二人在跟前伺候著,根本就是虐待啊!

    還不如去守塔牢!

    月亮漸漸升起的時(shí)候,街道上的人少了,沈妙和謝景行也逛了一天,都覺出些困乏。她今日難得興致高漲,謝景行便也陪著。見他們二人回來,神情都很自若的樣子,驚蟄和谷雨這才松了口氣。

    謝景行要去沐浴,沈妙也回了自己的房間。驚蟄已經(jīng)幫她放好了熱水,道:“夫人先去沐浴吧,小廚房里也做了飯菜,等會子出來剛好可以吃,在外了一日大約也是累著了�!�

    沈妙應(yīng)了,沐浴的水很是溫?zé)�,舒適的讓人進(jìn)去便昏昏沉沉的想要睡覺。她躺在床上,谷雨在一邊伺候著,一邊道:“奴婢許久沒見到夫人這樣笑過了�!�

    沈妙回神。她其實(shí)是很經(jīng)常笑的,大約是前世在后宮里呆的久了,也深諳輸人不輸陣的道理,哪怕是前路再如何灰暗,局勢對自己再如何不利,都會下意識的先端出個(gè)微笑來。敵人瞧見你的微笑,摸不清楚你心中在想什么,便是混淆不了敵人,惡心惡心對方也是好的。

    重生以來,便也是習(xí)慣了這種模樣,可是那笑容本就是下意識端出來的,并非是真心的,和發(fā)自肺腑的笑容又怎么會一樣?

    眼下她眼眸彎彎,像是盈滿了些微滿足,溫如暖玉,倒是襯得本就清秀美麗的臉越發(fā)有了魅力,教人移不開目光。

    驚蟄注意到沈妙手腕上的紅線,羅潭給沈妙紅繩的時(shí)候,驚蟄并不知道,因此這會兒見了,也很好奇,道:“夫人這紅繩是街頭上新買的么?倒是有些別致,不過和衣裳不太搭�!�

    谷雨也見了,笑道:“之前普陀寺不是有賣這種紅繩子的么,一個(gè)銅板五根繩子,說是可以求姻緣�!�

    驚蟄就笑:“五段姻緣才值一個(gè)銅板哪,也真是太便宜了些。”又有些奇怪:“夫人不是最是不信這些的么,怎么也買了?不過話說回來,若是被殿下瞧見這繩子,怕又會不高興了,定會想,夫人都是親王妃了,還想求什么姻緣�!斌@蟄性子活潑,這會兒又學(xué)著謝景行不悅的神情說話,逗得沈妙和谷雨都“噗嗤”一聲笑出來。

    谷雨笑罵:“促狹鬼,殿下也是你能打趣的?”

    沈妙擺了擺手,道:“等會讓人將飯菜都擺到謝景行房里吧�!�

    他們二人一直都是分房睡的,謝景行有自己的寢屋。驚蟄愣了愣,又笑道:“夫人要跟殿下一起用飯哪�!辈挥傻脼樯蛎罡吲d。沈妙和謝景行分房睡,這些丫鬟都看在眼里,偏偏又不知道該怎么勸說。倒沒想到受了這一遭劫難,兩個(gè)人的感情卻是突飛猛進(jìn),倒是因禍得福。

    沈妙道:“這繩子很靈。”

    “咦?”谷雨詫異的看了一眼沈妙,不曉得為何她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來。

    沈妙卻是看著那繩子,輕輕嘆了口氣,只是這一回,眼中卻是輕松。

    這一日總要來的,和從前的患得患失不一樣,這一回的她,已經(jīng)做好了全部的準(zhǔn)備。這一世和前一世什么都是不一樣的,人和事都是,所以她還是會對以后充滿期待,但是卻也不會將所有的未來都全部押在一個(gè)人身上。

    自己成長,成為和心儀之人可以并肩的人,同樣強(qiáng)大,去保護(hù)自己想要保護(hù)的東西,去了解自己該了解的世仇,就是這么簡單。

    她讓驚蟄拿來帕子,道:“替我絞頭發(fā)吧�!�

    ……

    謝景行披上中衣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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