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謝欲晚平淡重復(fù)了一遍姜玉郎對姜婳的評價:“三小姐平日是一個膽小的人嗎?”
姜玉郎點頭,無奈道:“在我所有妹妹中,小婳最膽小了,怕雞,怕鸚鵡,怕兔子,有時呀,甚至都不敢同人說話�!�
謝欲晚不置可否。
似乎是他的這一句話打開了話匣子,姜玉郎話多了起來。此時門半開,黃昏的光順著門縫傾灑入室,謝欲晚淡淡聽姜玉郎講他記憶中的姜三小姐。
“三妹妹雖然膽小,但是乖巧。只是不愛讀書,一連氣跑了數(shù)任夫子......”
謝欲晚望著姜玉郎,清淡聽著,只覺得人性本偏頗。
每每姜玉郎同他描述姜玉瑩時,恨不得搬光了書中的贊美之詞,日常掛在嘴邊的就是:“玉瑩秉性溫良,極為聰慧,七歲能文,九歲作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同樣是說給他聽,到了描述姜三小姐時,就變成了“膽小但乖巧”。他不是沒有見過姜玉瑩,適才也見了姜三小姐。姜玉郎這一番對比,實在偏心。
但也是常事,只是他想著適才少女輕柔望向姜玉郎時期待的眸光,手不由停了一下。
謝欲晚不再說話。
他本就寡言,姜玉郎也習(xí)慣了。世人眼中風(fēng)光霽月、位高權(quán)重的公子,在他這,依舊是那個在書堂便展露野心的少年。
那時,謝欲晚便寡言,這些年下來,話更少了些。昨日圣上見了他,都在抱怨:“玉郎,欲晚最近一月同孤說的話,不過十句�!�
姜玉郎是知道謝欲晚的,這人,一句話超過十字都難。
圣上那么一說,那時在御書房中,姜玉郎差點就笑出來。主要是能讓圣上露出那般哀怨的神情,這世上,也只有欲晚能做到了。
謝欲晚不理會他,姜玉郎就開始細(xì)致翻閱姜婳抄寫的古籍了。小婳抄寫的速度雖然很快,但細(xì)節(jié)應(yīng)該不太行。不過,這也怪不得小婳,能夠一個下午抄完,已經(jīng)很厲害了。
懷著這樣的心情,姜玉郎再次翻開了手稿,一字一句地認(rèn)真核對著。
謝欲晚一眼便知道姜玉郎在想什么,他不知為何心中有些不舒服。
他看著姜玉郎,果真,姜玉郎面上的神情幾番變化,先是驚訝,而后稍稍嚴(yán)肅起來,最后,多了分惋惜。
姜玉郎蹙眉,一邊核對著最后的幾頁,一邊小聲道:“我這庶妹竟還有如此天賦。即便換做我來抄寫,要抄寫得如此工整有序,毫不遺漏,也起碼需要兩日。只是可惜了,她素日不愛詩文�!�
謝欲晚沒有打斷姜玉郎的喃喃自語,他的眼眸落在少女清秀的字跡上,平淡道:“看來,三日還是長了些�!�
姜玉郎:......
想了想,姜玉郎說道:“小婳今日未去學(xué)堂,我同她說了,她明日應(yīng)該會去了�!睖\淡說了這么一句,姜玉郎又滿眼珍惜地看向手上即將交還給謝欲晚的孤本。
適才被他翻過核對過的少女臨摹了一下午的東西,就被他隨意地放在一邊。冬日的風(fēng)從外面吹過來,那一沓宣紙眼見著就要被吹落在地上。
姜玉郎絲毫未察覺,謝欲晚平靜地看著,在紙張要落下之際,他走上前將一沓紙收好了。
此時,姜玉郎看著手中的古籍,依依不舍地遞還給他。謝欲晚清淡看著,手壓在少女抄寫過的雪白的宣紙上:“我記得姜兄生辰快到了。”
姜玉郎啞然:“是,還有一兩月�!�
青年垂著眸,眼神停留在少女纖細(xì)秀麗的字上,有形無骨。他淡聲道:“那這古籍便當(dāng)欲晚送給姜兄的生辰禮吧,只是姜兄需借欲晚三日,欲晚好臨摹一份。”
姜玉郎頓時喜笑顏開:“多謝謝兄,何須臨摹。”說著,他將書桌上姜婳臨摹的那一份遞給謝欲晚:“謝兄用這份就好�!�
謝欲晚淡然接過:“好�!�
青年的手修長,印在雪白的宣紙上,微微彎曲,骨節(jié)分明。
*
隔日。
謝欲晚依舊是授課一刻鐘前去了學(xué)堂,最后面那個位置已經(jīng)坐了人,少女一身素白的衣裙,頭上簡單地簪了根銀釵。
他只清淡看了一眼,就講起了課。等到距離下課還有一刻鐘時,他如昨日一般講了一段古書中的詩文——是昨日‘很多牙齒’那一段。
青年的嗓音清淡:“聱(ao)牙詰屈�!�
他望向最后一排,發(fā)現(xiàn)少女正垂著頭,垂著眸地望著手下的書。
謝欲晚:......
他明明已經(jīng)沒有講書中的東西了。
*
授課每日只有一個時辰,剩下的時間他大多在處理商陽那邊的事情,這也是他向天子告假的真正原因。
商陽的事情關(guān)乎父親當(dāng)年的死,他雖然已經(jīng)查清楚大半,但還是有一些沒有查明白。又過去一月,發(fā)生了一件事情。
謝欲晚看著求上門來的姜婳,聽完了請求之后,望向了橘糖。橘糖忙去安排大夫,他看著滿眸是淚的少女,手一怔,遞過去一方帕子。
他雖然暫時是她們的夫子,但是夫子也是外男,他不知她要何種情況下才能求到他這里來。
姜婳接過他的帕子,垂著頭不敢看他一眼,只是一聲又一聲道著:“謝謝�!�
已經(jīng)是冬日,但是她身上衣裳看上去便很單薄。
請了大夫回來的橘糖也看見了,忙從屋里面拿了一件衣裳披在姜婳身上:“小姐,天寒,如何穿得這么少?這是奴的衣裳,小姐不介意先披著吧。”
面色蒼白的少女啞聲道了句謝,橘糖彎眸一笑:“小姐無需客氣,大夫已經(jīng)過去了,奴是回來喚小姐的。”說完,橘糖又轉(zhuǎn)身望向謝欲晚:“公子,那奴就先送小姐了�!�
他靜靜地看著橘糖和姜婳走遠(yuǎn)的身影,最后停在少女素白的裙擺上。
回到書房,他看著書桌上那一沓宣紙,手輕輕地敲了下桌子。姜家的事情他查到了一些,他曾以為被姜玉郎特意點出來的姜婳是姜家得寵的小姐,但是原來是同得寵毫不相干。
他淡然地將那一沓宣紙收起來,放置到了一個木盒中。
外面的夜色逐漸變深。
橘糖再回來時,發(fā)現(xiàn)公子書房的燈還亮著,就敲了門進去了。她望向謝欲晚:“公子,季姨娘只是風(fēng)寒,大夫開了藥,煎了一副喝了下去,等到明日應(yīng)該就沒有什么問題了。只是......”
橘糖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說道:“三小姐住的地方真的不像一個小姐住的地方,奴仆......堂堂一個小姐,奴仆也只有一個。這就算了,屋子里面什么都沒有。季姨娘已經(jīng)住的是院子里面最好的房間,奴在里面都被寒風(fēng)刮得厲害。公子,這姜家......怎么這么對待一個小姐啊。”
謝欲晚望著窗外,沒有說話。
橘糖繼續(xù)說著:“公子,奴今日做了錯事,奴看三小姐衣裳穿的那么單薄還以為三小姐是心急出門所以忘了,但是......但是三小姐好像根本就是沒有衣裳。奴適才在屋中直接將奴的衣裳蓋到三小姐身上,三小姐心里應(yīng)該會不舒服吧,我不是故意的。我當(dāng)時只是想著,我不太好將公子的衣裳披給三小姐......”
說著,橘糖有些內(nèi)疚。
謝欲晚平靜道:“無事的�!彼肫鹚肋h(yuǎn)垂下的頭和那日望向姜玉郎的笑,不知為何有些沉默。
他閉上書。那個木盒被放在書桌的暗處。若是此時木盒中的東西能夠被燭火照亮,姜婳應(yīng)該能認(rèn)出里面那一句‘聱牙詰屈’。
之后數(shù)日,謝欲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縱著橘糖暗中出了幾次手。他聽橘糖說季姨娘的身體越來越好了,三小姐也變得開心了些。
有一日橘糖回來,彎著眸對他說:“公子,三小姐定婚了。”
他不知為何抬起了眼,唇中重復(fù)了一句:“定婚?”
橘糖很開心的樣子:“對,是江南的一家公子,姓......王還是什么,我也忘記了。但是三小姐很開心,姜府這個破地方,三小姐快些走吧。就是不知道季姨娘要怎么辦,這些日看著三小姐照顧季姨娘,我覺得三小姐不會丟下季姨娘一個人在這姜府。季姨娘一個人在這姜府的話,可能會死吧......從前都不知道三小姐和季姨娘怎么過來的,廚房那邊居然飯都不給三小姐的院子送�!�
本來橘糖還很開心,說著說著,橘糖不開心了。比起這府中的其他小姐,她最喜歡三小姐了。其他小姐因為她是公子身邊的人,待她面上很恭敬,但是眼神里面還是不屑。
她不覺得主子對奴仆不屑有什么,但是她們既不屑又要裝著恭敬討好她。橘糖最討厭這樣了,其中二小姐最甚。
只有三小姐和五小姐不是這樣,其中她又只和三小姐接觸過,所以就最喜歡三小姐的。永遠(yuǎn)輕輕柔柔同人說話的小姐,不喜歡也很難吧。這府中的人也慣會逢高踩低,同從前書院那些人一模一樣,橘糖臉上一時笑一時氣,都沒有分神再去看謝欲晚。
謝欲晚也沒有做什么,只是清淡地翻著書。
‘成婚’。
不管那是江南哪家的公子,姜家為姜婳選的,同姜家都只會是一條船上的。姜婳就算能夠帶著季姨娘前去江南,日后日子也不一定會好過。
他看著橘糖笑著的模樣,也沒有戳破。
姜婳也很開心嗎?
他垂下眸,不想翻書了。過了一會,他又翻開了書。
同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
又過了幾日,他開始準(zhǔn)備向姜玉郎辭別。
當(dāng)年的事情他已經(jīng)查出了一些眉目,姜家的這條線他也接上了,他需要去商陽一趟。還未等他去尋姜玉郎,有人尋上了他。
是他從未想過的人,一位看起來身體孱弱的夫人。她對著他緩緩行禮,在相似的眉目之中,他明白了這是姜婳的生母季夫人。
他讓橘糖將人放了進來,入了稍暖一些的屋子。
家主的姨娘孤身前來外男院中,這在深宅中是何罪。他望著季夫人,明白她有要事。橘糖端上一杯熱茶,謝欲晚看了橘糖一眼,橘糖先是將屋內(nèi)炭火燒得足些,在出門去吩咐莫懷處理一路上看見的人。
謝欲晚望著這位孱弱的夫人,有禮道:“夫人尋雪之是有何事嗎?”
門外的寒蟬怔了一瞬。
季窈淳沒有聽出其中意思,猶豫片刻之后,上前恭敬行了一個大禮。謝欲晚起身卻沒有攔住,他躬身手指頓了一下,隨后收回了手。
季窈淳流著淚:“大人,大夫言妾身時日無多。在這府中,妾身實在無人可托付。上次妾身病重,大人非親非故為妾身尋了大夫,大人是善人。妾身只求大人,日后如若小婳有何事,大人能否為妾身今日之求,稍護小婳一把�!�
他沉眸,想起那少女洗得泛白的衣衫,姜玉郎言語之間時刻透露的偏心,被族中小輩嬉笑的日常。他沉聲片刻,望向此時恰回來站在一旁的橘糖
橘糖忙上前,將人攙扶了起來。
季窈淳依舊雙眸含淚看著他,謝欲晚望著她。他其實不應(yīng)該允下如此荒唐的請求,說到底他同她之間,非親非故。但他還是應(yīng)了。只是舉手之勞,求到了他身前,他護住就是了。
一旁的橘糖睜大眼,雖然她喜歡三小姐,但是她是她公子是公子,公子為何能應(yīng)下這般要求。
謝欲晚讓橘糖將人送回去,等待橘糖回來之后,他聽見橘糖小聲問:“公子,平日這種事情,便是族中長老那邊,你也未曾應(yīng)過。上次也是,偌大一個姜府如何會沒有大夫,公子去同姜府吩咐一聲不就行了嗎。何故要用我們的大夫惹人口舌。今日也是,若是季姨娘來尋您的事情傳出去了......”
其實上次她就想問了,但是因為被三小姐住的院子驚訝到了所以一時忘了。橘糖想了許久,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小聲嘀咕一句:“難道公子同季姨娘從前相熟嗎?”
......
他淡淡回了一句:“不相熟。待到回去后,你去同寒蟬說,此后三月守在姜婳和季姨娘身邊,待到玉溪從暗衛(wèi)營出來了,再讓他回來�!�
事情安排下去,謝欲晚想了想,沒有同姜玉郎說自己要離開,只是說自己要出去兩日,府中的公子小姐可以放兩日假。
君子一諾千金。
他既然答應(yīng)了季夫人就要做到,離開了姜府后面有些事情會不方便,比如姜婳身上那門婚約的事情。江南那位公子非良配,長安城中適配的公子有很多,他改日......
謝欲晚淡淡想著,最后還是準(zhǔn)備先去向姜玉郎辭行。那時他想,定下婚約到成婚也還有許多時日,他無需現(xiàn)在就將一切安排好。說到底,還是要問姜婳的意見。
就這樣,他離開了長安。
他以為時間還夠,他足夠按照季夫人所言為姜婳尋一個良好的余生。
但是原來,是不夠的。
離開長安城的第三日他才知曉,季窈淳死在了他離開姜府的第二日。他沉默少許,輕聲道:“回長安。”
此時寒蟬將他那日所見的事情以書信的形式傳了回來。
信中寫著:“公子,那一日只有姜家二小姐進夫人的房間,但夫人是自縊�!�
寒蟬說是自縊,便是自縊。
他看著船只調(diào)轉(zhuǎn)方向,一封又一封信傳來。
“公子,夫人尸骨被二小姐燒毀。”
謝欲晚垂眸看著信,體會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失控感。季夫人的死同姜玉瑩拖不了干系,但是季夫人是自縊。青年突然明白,故事的一切開始在季夫人去尋他之前。
一切塵埃落定,他終于回到了長安。他直接去尋了姜禹,將暗衛(wèi)所看見的事情簡單描述了一遍。
彼時姜禹和姜玉郎都在,一個人蹙眉:“玉瑩去過?但是應(yīng)該同玉瑩無關(guān),玉瑩一個嬌小姐如何能夠做到殺人,丞相大人怕是誤會了。下葬的事情玉瑩做的確實不對,下官一定會好好管教的。”
姜玉郎也道:“不會是玉瑩做的,應(yīng)該是巧合。玉瑩雖然有些驕縱,但是不至于害人。謝兄......”
他眼神漠然,姜禹和姜玉郎都停下了嘴。思慮片刻,姜禹說道:“季窈淳人已死,丞相大人再追究也沒有意義,何況季窈淳的確是自縊而亡。如若丞相大人可以開恩,下官愿意把牢中那件事情解決,或者還有什么,大人吩咐便是......”
謝欲晚平淡地看著,最后道:“姜婳�!�
姜禹和姜玉郎皆一驚,對視一眼之后,姜禹忙道:“是,下官這便做主將姜婳送給大人為妾�!�
謝欲晚眉宇間難得帶了些厭惡:“無需你做主。”
他要姜婳,不為妻,不為妾。
他只是想她能如同季夫人所言平安喜樂一生。
季夫人的確是自縊,即便他是丞相,他無法依著寒蟬一人的說辭去為人定罪。姜玉瑩必然在其中做了手腳,但是季夫人已死,此刻比起幫姜婳手刃仇人,他更希望她先光明正大地脫離姜家這個苦海。就如同季夫人所言,自在活在這世間。
他暗中又派了人去保護,每日都有人將她的事情報上來。姜家此時尚不能連根拔起,他派人去尋了長安城適婚的公子。橘糖將東西整理好給他,他一個人一個人挑選著。家世,相貌,人品,最后選了幾個。
是在那時候,他突然明白了姜婳那時因為婚約而產(chǎn)生的喜悅。這世間對于女子的規(guī)束太多,婚約已經(jīng)是她能夠接觸到的最好逃離姜家的法子。她何嘗會不知道江南亦是險境,只是再艱難的險境,在姜家面前,都算作解脫了。
謝欲晚沒有挑定是哪一家公子,他尋了合適的,像當(dāng)初姜玉郎將府中的公子小姐做成冊子一般,也為姜婳做了個冊子。橘糖看著公子在上面細(xì)致寫著每個公子的家世,人品,相貌,還有家中妯娌以及優(yōu)缺點,她眨了眨眼,側(cè)過頭去。
她沒有見過公子做過這樣的事情,但想起季夫人,她又輕輕嘆了口氣。
千金難買早知道。
作者有話說:
狗子在一生中最放縱自己的一次,是對著季夫人自稱‘雪之’。
第128章
謝欲晚視角(二)
◎窺見天光�!�
千金難買早知道。
在那杯酒遞過來之時,
謝欲晚平淡地望著面前一身素衣的少女。她言:“姜婳及兄弟姊妹以此酒,謝夫子這些日教導(dǎo)之恩�!�
他接過酒,清淡道了一句‘節(jié)哀’。他望著她,看著她周身要溢出來的絕望。他突然想起來了他書桌上面那被整齊羅列相貌、家世和品行的人,
那是他為她挑選的合適的夫婿......可她出嫁入了夫家,
會變好嗎?
他沒有給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因為他看見了自己向來冰冷的手微微泛紅,一股微熱的燙意從他心中涌起,他想了想,
望向了那杯已經(jīng)被飲盡瓊液的酒盞。
這是她給他的答案嗎?
他半垂下眸,順著下人的指引到了那間房中。一路上寂靜無聲,他一邊想著這個計謀過于拙劣處處漏洞,
一邊又明白如此手筆背后之人不會是姜婳。
無他,
無權(quán)無勢的小姐做不到這一番調(diào)度。
半個時辰后——
謝欲晚徐徐望向開門的人,見到是姜婳,他眸不由冷了些。
自然不是對姜婳。
他只是淡淡地想,姜禹和姜玉郎沒理由出爾反爾。他思緒間,她已經(jīng)解開了自己身上的衣裙。那件素白的衣裙,
輕飄地墜在地上。
他望著她,看見了她指尖的顫抖。
她褪得只剩一件小衣,
親吻了他,隨后指尖顫抖地褪去他的衣衫。他沒有出聲沒有阻止,
直到她的一滴淚滴到他的胸膛上。
外面開始喧雜,
像是戲臺開嗓之前觀眾陸續(xù)入場。
謝欲晚靜靜地看著身上的少女,
她其實沒有做什么,
只是胡亂吻出了幾個印記。他不是沒有力氣阻止,
甚至他知道只要他開口說一句她就會潰不成軍。
但他沒有,
他只是在想她要什么?
這么拙劣的計策她在中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他不覺得她會愚笨到不明白今日這一遭最后受傷的只會是她。
外面人聲漸近,她只是無聲地流淚。
他心中輕嘆一聲,在門被踹開的那一刻將少女壓到身下,用被褥蓋住了她。那些人先是靜了一瞬,隨后聲音此起彼伏,謝欲晚不太在意,他只是靜靜地看著身下的人。
他為她選擇了很多路,整整齊齊擺放在他書房的桌子上。
唯有推開這扇門,是她自己的選擇的路。
他不覺得這是一條好路。
*
后來,謝欲晚最后一次望向人間雪,走馬燈一般想起這一場交錯時,總是在想,在那一場慌亂里,他究竟縱容了誰?
一位走投無路的孤女,還是從未窺見天光的自己。
就如同他所言,那是一場拙劣愚笨的局。
作者有話說:
其實寫了很多,但是都刪了。狗子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場局不會是女鵝做的(基礎(chǔ)邏輯,女鵝推開那扇門在他眼中其實是做了一個很奇怪的選擇。因為在那個世道,發(fā)生這種事情,男人只會被說一句風(fēng)流(甚至因為狗子太位高權(quán)重這種事情看起來就只可能是輕飄的調(diào)趣,但是對于女鵝來說如果狗子不做什么等待她的就是毀滅。狗子沒有調(diào)查之前不明白為什么女鵝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但是她選了,他會滿足。(原因一部分是季夫人,一部分是他心中自己都不曾察覺到的一些情緒。
流放和書院的一切造就了男主的性格,他生在一個需要競爭一步一步向上爬的環(huán)境中,所以當(dāng)女鵝做出選擇之后(成為他的主母,他下意識是這樣要求女鵝的。同樣,女鵝也是他的選擇。所以在成婚之后,他一直在為自己的選擇負(fù)責(zé),溫和耐心細(xì)致教導(dǎo)女鵝鍛煉女鵝讓女鵝成為一個合格的主母。愛肯定是愛的,但是他哪里能明白那是愛......其實細(xì)致一些看,女鵝對他來說從來不是什么好的選擇,但是他縱容了自己一時的偏心且在今后的十年為自己的偏心負(fù)責(zé)。后面老夫人的事情其實要看視角,狗子知道,但是他不提醒不是為了把橘糖送過去(那是橘糖自己的想法,實際上就是女鵝在這里沒有做到一個主母該做到的事情犯了錯,但是狗子看見女鵝情緒之后心中沉默所以將橘糖送過去了(有他不曾察覺的心疼和他開始明白女鵝不是他,所以他有慢慢在改在意識到。
書中不同人,他們的視角是不同的。就像主視角女鵝,她所感知到的展現(xiàn)給大家的情緒其實是加了一層她自己的濾鏡的。她推開那扇門吻狗子,狗子看著她其實只是在想為什么她會這么做,但是她會因為自己的行為和心理覺得狗子的眼神滿是厭惡(這只是一個例子,后面還有很多這樣的例子,包括橘糖的事情也是。
第129章
謝欲晚視角(三)
◎這是她死后的第十年�!�
這的確不是一條好路。
成婚之后,
他原是想尋一個合適的時機將季夫人的事情告訴她,但是婚后不久他就發(fā)現(xiàn)她似乎生了‘病’。
她總是會被魘住,一次兩次,最嚴(yán)重的一次昏睡了三日。那三日中,
他靜靜地照顧著她。朝中事務(wù)繁忙,
他陪在她身邊的時間其實不太多。
睡夢中的她眉心微蹙,
手指顫抖,唇輕微地張合。他看著她的唇,讀懂了那是‘姨娘’二字。他那日沉默了許久,
他想,季夫人自殺她已經(jīng)難受至此,如若知道真相,
她還能從這魘中醒過來嗎?
他對自己沉默不語。
他讓橘糖將府中的事情一點一點全部交給她,
也開始親自教導(dǎo)她。他沒有這么細(xì)致教導(dǎo)過一個人,故而下意識以己為例,她的身上開始布滿他的影子。
他看著那個總是垂頭不語的少女一點一點變成一個合格的主母,她也沒有再被魘住�;蕶�(quán)紛爭之中,朝堂中的事情開始變得空前的忙。
就這樣消磨過了幾年,
他開始計劃著要不要試著將季夫人的事情同她說。這可能是他此生猶豫過最久的事情,關(guān)于季夫人的事情,
無論如何她有知曉的權(quán)利。
在他漫長的思慮之中,她逐漸成為旁人無可挑指的丞相府的主母。
除了子嗣。
她也想要一個子嗣,
但是因為年少落水的緣故她不能生育,
故而如若要一個子嗣,
除了過繼就是為他納妾。
當(dāng)初因為季夫人的事情,
他尋人查清了那些年的事情,
也早就知道了她不能生育的事情。故而當(dāng)初一句定下婚約之時,
他此生就沒有想過子嗣。
他不曾想過她會想要,可她想要。橘糖還為此來試探著問過他,甚至因為這件事情,她又魘住了。昏黃的燭光前,他望著她蒼白的臉,第一次妥協(xié)了。后來,她情緒逐漸穩(wěn)定了起來,也沒有再被魘住。
后來姜玉瑩出現(xiàn)了。前些年姜家被抄家,姜禹和姜玉郎喪生于流放途中,姜玉瑩因為出嫁逃過一劫。但在失去姜家這個靠山之后,姜玉瑩在夫家的日子并不好過。
他原是打算先待姜玉瑩走過姜婳的十五年,可還只過了八年,她已經(jīng)受不住來用當(dāng)年的事情來尋姜婳了。
消息過了一日才到他耳中,聽見的那一刻,他便知道遲了。當(dāng)姜婳已經(jīng)從姜玉瑩口中知曉當(dāng)年的冰山一角,他便沒有權(quán)利再去阻止她接近真相。她身邊的人足夠保護她,這是一場他不能插手的宣判。
姜玉瑩死了。
寒蟬為他講述了所有的經(jīng)過,他沒有懷疑,他沒有看見寒蟬轉(zhuǎn)身時沉默不語的臉。因為不想再刺激她,姜玉瑩的事情結(jié)束之后,他并沒有將當(dāng)初同姜禹交易的事情告訴她。
他應(yīng)她去看江南的雪。
他看見她笑了。
他摸了摸她的頭。
后來有一日,她輕聲問他:“謝欲晚,你愛我嗎?”他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望向燭光下,眸色同樣平靜的姜婳。
他不想對她說謊。
他沒有說謊,他說:“為何如此問?”
他不明白什么叫做愛。他父親母親那一對怨偶,被族人稱贊世人歌頌......那是愛嗎。他不知道,但是在她平靜的眸光中,他說不出‘不’。
聽見他的回答,她沒有再說話,只是輕聲將自己投入他懷中,攀上他脖頸環(huán)住他。他將人摟住,輕輕拍著她的背,隨后,燭火昏暗之際,一個沉悶的吻由此誕生。
又過了一月。
安王的事情變得格外棘手,不知不覺,長安就下雪了。他望著長安的雪,想著答應(yīng)她的去江南,便約了友人。算是相求,故而談完正事友人說起表妹給他下藥被侍衛(wèi)喝了時,他一直平靜應(yīng)著。
下藥的事情在他們?nèi)ψ永锩娌⒉簧僖�,但正�?jīng)小姐這般給表哥下藥其實很少見,他應(yīng)著友人道了一句:“自毀清譽,小人所為�!�
等到橘糖找過來時,他不曾以為出了事。這是在丞相府,一直有侍衛(wèi)巡邏,即便沒有侍衛(wèi),她身邊一直有暗衛(wèi)守著。
他看著那一盅冷透的湯,眼神停留盛放的瓷器上。
是江南的,雪順著風(fēng)向著長廊下滾,到一半時便被熱氣化了。他看著化作虛無的雪,想著她到了江南的模樣。
莫懷的聲音傳來:“公子,今日寒蟬,被商陽那邊喚回去了。在府中,暗衛(wèi)那邊也就沒暗衛(wèi)旁的人。平時,橘糖一直都在夫人身邊的。”
他不由眼眸一暗:“自己下去領(lǐng)罰,現(xiàn)在讓府中的人都去尋。”
他看著莫懷應(yīng)下,退了出去。想著適才橘糖和莫懷的說辭,他慢慢捏緊手中的玉扳指。他不明白她為何要同他生氣,暖湯都不給他,王意的表妹,同她有何關(guān)系。
她今日還讓人送來小冊,上面是一位王家的小姐。他不由沉默,這般家世地位,她為他納進來日后她是要如何。
想到此,他心陡然一悶。門外突然很熱鬧,他站起了身,準(zhǔn)備去見姜婳。適才的沉悶這一瞬這一瞬消散了些,明日他們就可以去江南了
江南那邊下雪要晚些,明日過去,乘船到江南時,應(yīng)當(dāng)剛好能看見雪。他在江南那邊買了一處宅子,以后每年冬日,他們都能去江南那邊看雪了。
她不是在夢中都念著江南的雪。日后每一年冬日,他們都能一同看雪。他倒是沒有覺得江南的雪,同這長安的雪有什么不同。但她喜歡,他們便去。
想到要見到她,他輕輕笑了笑,待到他推開門,就看見奴仆全都跪了下來,烏泱泱一片。不遠(yuǎn)處橘糖哭得快要昏過去:“公子,娘子死了�!�
謝欲晚長眸半抬,怔了一瞬,不太相信自己聽見了什么。
......什么?
死了。
怎么會呢。
怎么......不會呢。
會。
她是人,她自然也會死,就像以后他也會死一樣�;璋档难┥拢驹谂_階之上,越過漫天的風(fēng)雪,看見了被一方白布蓋住的人。
是她。
風(fēng)雪刮著,虛虛將擔(dān)架上的軀體勾勒出一個單薄的輪廓。那一瞬,他突然想,她是不是太瘦了些。
他的聲音好像還是很平靜,他問:“哪里尋到的夫人?”
雪中,風(fēng)徐徐刮著,他沒有覺得太冷。白布占據(jù)他的視線,他一直看著那個被風(fēng)勾勒出的纖細(xì)的輪廓。他一步一步走上去,最后停了下來。
他停下來那一刻,一個上了年紀(jì)的侍衛(wèi)被推了出來,侍衛(wèi)害怕地說:“在湖中,未明居前面那個湖,雪天路滑,夫人......夫人應(yīng)該是不小心掉下去了。”
他將搭在了白布之上,沒有掀開。
掉下去了,所以死了嗎?他教過她鳧水,在湖水太冷了嗎?
他又輕問了一句:“那處鮮少有人去,你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嗎?這般短的時間,尸體當(dāng)是浮不起來�!彼推匠R话闫届o,在這風(fēng)寒的雪地之中,他聽見了自己清淡的聲音,似乎又看見了六歲那年從院子中看見的場景。
年老的侍衛(wèi)顫抖地哭了起來,一下又一下砸著頭:“大人,是小人,是小人的錯。當(dāng)時天上下了大雪,小人在府中巡邏,路過那湖時,似乎聽見里面?zhèn)鱽砹藙屿o。但是府中一直有那湖鬧鬼的傳聞,小人怕呀,小人怕,不敢看一眼,便走了�!�
“小人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里面是夫人啊。后來來了命令,說有沒有誰看見夫人,就在那湖的附近。小人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錯。小人路過時,那里面掙扎的,原來不是鬼魂,是落水的夫人。是小人的錯,求公子饒小人一條命�!�
侍衛(wèi)有錯,她的死卻不能全然算侍衛(wèi)的錯,現(xiàn)在也不是算錯的時候。故而他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其間,他看見了橘糖的不滿,輕聲道:“天寒,先進門吧。”
他倒是不冷,他只是覺得被冰寒的湖水泡了一個時辰的姜婳好像會冷。
橘糖一雙眼滿是淚地攔在了他身前。他望向橘糖,聽見她說:“娘子死了,公子,那是娘子,娘子死了。那侍衛(wèi),公子你就這么放走了?公子!”
要不呢。
他不知道是在問橘糖還是自己。
他心中似乎也生了一面湖,凝著一層厚厚的冰,裹住了他所有的情緒,他想應(yīng)該比她墜落的那一方湖的冰要厚上一些。
他看向橘糖:“那你希望我如何,關(guān)進牢中,賜一頓飯,明日處死?”他一字一句,很是緩慢。
橘糖咽了數(shù)口氣,才惶然吐出一句:“可是......公子,娘子死了,就這般嗎?”
他像是對橘糖說,又像是對自己說:“府中一直有白玉湖鬧鬼的傳聞,侍衛(wèi)所言并沒有說謊。侍衛(wèi)陡然遇見,心有害怕也是人之常情。如若他真存有不好的心思,大可不用上報。等到尸首過幾日浮起來,誰也不會知曉,他同這事之間,曾有過牽扯�!�
說著說著,他突然覺得很沒意思。他望著那方裹著她身體的白布,突然不想同橘糖說話了。他似乎還是冷靜的,就和這天一樣冷。
她比他要怕冷,她是不是更冷。
他沒有再同橘糖說什么,只是讓人將她抬進了書房,書房里面有炭火,他想她會不冷一些。
門緩緩關(guān)上,隔開一室的風(fēng)雪。
他沉默地望著面前被白布覆住的尸體,他擁有一雙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從前姜婳常說像冬日寒澀著綠葉的青竹。她很喜歡他的手,有時會用她一雙嬌小的手,捂住他的手,說:“看,我的手,一年四季都是暖的。”他不太在意這些,卻也安靜地任由她裹住自己的手。
等他反應(yīng)過來時,白布已經(jīng)被他掀開了。他看見了她,比平日還要蒼白瘦削一些。凝視許久之后,他從一旁拿出帕子,也沒有管顧什么禮儀,蹲坐在地上,輕柔地擦拭她臉上的污泥和水珠。
不知什么時候,風(fēng)吹開了書房的窗,謝欲晚向窗外望去,一眼竟是漫天的雪,屋檐都變白了。
*
這一夜緩長。
他只有這一夜。
*
見過崔晚之后,橘糖開始問他下葬的事情。
那時,風(fēng)雪落在他睫間,冰涼的觸感融進他琉璃般的眼眸,他于風(fēng)雪之中長身玉立,清淡說道:“那便傳出去,擺好靈堂,再按照時下規(guī)矩,守靈七日,七日后,再下葬�!�
他安靜地立在一方風(fēng)雪之中。
他只有那一夜。
他淺淡壓抑住心中那恍若云涌的澀意,甚至沒有向她在的地方再望上一眼。那方染著炭火的小室,用一扇門,同他涇渭分明。
侍衛(wèi)將裝著她的棺木抬出小室時,他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他望著,又想起他少年時,從夫子樹下偷了一壺酒,當(dāng)時只嘗了一唇,便被苦了眉頭。
他站在臺階之上,看著那方棺木,緩緩消失在風(fēng)雪之中。
*
他再沒有見過她。
在府中掛滿如雪一般紛紛揚揚的白燈籠時,他按當(dāng)下的禮制為她辦了葬禮,最后將她葬在了青山,那是她為季夫人選的安眠地。
她選的,她應(yīng)該喜歡。
他好像再也不能見到她。
*
府中的白燈籠掛著,從冬到了夏。
這半年內(nèi)他重新調(diào)查了當(dāng)初的事情,隨后喚回了寒蟬。
他聽寒蟬說了當(dāng)年的事情,是一個很普通的有關(guān)背叛的故事。在她死后的半年,他收到了一份她半年前填下的答卷。
他用他寡淡的血為她批改——
她用一個‘橘糖’,輕易篡改了他從死人堆救出的寒蟬的忠誠。
他第一次明白,她是懷揣著怎樣的絕望沉溺于那片湖中。
知曉真相之后,他依舊如往常一般活著。然后就想到了橘糖在青山對他說的那句:“公子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很訝異,到了今日,依舊訝異。橘糖為何會對他說出這樣的話?
人世間,人誕生,人死去,是這世間固有的規(guī)律。誰都會死,意外,老死,本質(zhì)上并無差異。他有一日,也會死去。又何來,‘她’死了,他便要好好才能活下去的道理。
他平靜地對待這世間的一切,看天子荒謬,看安王殘黨日漸壯大。他守著年少之時友人之托,漫長而獨自地行走在人世間。
只是偶爾,會在夜深無人之際,怔然。他似乎,弄丟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又是一年冬日。
他看著窗外漫天的雪,突然心如刀絞地疼。這疼來的如此遲緩,他意識到時,仿佛用了半生。
許多年前,會有一個名為姜婳的女子,在漫天飄揚的雪中,笑著向他跑來。
雪就這般白了青年的墨發(fā)。
*
他一夜白了發(fā)。
這是她死后的第七年。
長安城嘩然。
*
這七年發(fā)生了許多事情,莫懷為護他而死,晨蓮刺殺天子于大殿被斬殺。天子死后,他輔佐從前假死于刑場的安王上了位,一步步將安王教導(dǎo)成為一名合格的帝王。待到安穩(wěn)了社稷之后,他披著一頭華發(fā)辭官隱退。
七年間,他第一次去了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