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嗬咯咯咯……”
從噩夢中陡然驚醒的馬文才立刻坐起了身來,從喉嚨里發(fā)出一陣恐怖的聲音,像是垂死之人終于吸入了回陽的那一口氣,眼神茫然地向更遠(yuǎn)處散開。
“馬兄?”
梁山伯手持著燈燭,想湊近些看看他的情況。
“你還好……嘶!”
被馬文才如同實質(zhì)般的殺人眼光所攝,梁山伯居然倒退了兩步,差點握不住手中的燈燭。
“馬文才?魘著了?”
傅歧也被馬文才可怕的眼神嚇到了,在梁山伯的燭火映照下,馬文才整張臉都是朦朦朧朧的,只有眼神中的殺氣和額間那顆紅似血的朱砂痣極為顯眼。
這兩者在這深更半夜里,看起來格外詭異,連傅歧都不敢真的上前。
他們可不想做“吾好夢中殺人”的冤死鬼!
馬文才的所有意識,還停留在梁山伯沖上臺階要去搶祝英臺的夢境中。
那時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和梁山伯狠狠斗上一斗,將他揍死在當(dāng)場,可天不遂人愿,剛要動手卻被人從夢中拍醒,再不能以解心頭之氣。
過了好半天,在傅歧張著手臂下意識保護(hù)自己的動作中,在梁山伯將整個屋子里的燈火全部點著的過程中,馬文才漸漸回復(fù)了意識。
看著這前世從未來過的客舍,馬文才明白過來自己是在會稽學(xué)館,而現(xiàn)在正借助在傅歧的院子里。
面前的梁山伯,也未有過和祝英臺生死相許的經(jīng)歷。
“我做了個噩夢�!�
馬文才沙啞著嗓子解釋。
“你這幅樣子,鬼都看得出你做了個噩夢!”
傅歧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
“噓,傅兄,夜里莫說鬼。”
梁山伯故意放的更加低沉的聲音渲染出可怕的氣氛。
“夜里說鬼,會招鬼……”
咯啦啦啦!
寂靜的深夜里,但凡有一點風(fēng)吹草動,就像是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一般,有時連風(fēng)吹竹林都像是鬼叫,更別提這像是踢翻了什么的聲音。
“什么聲音?”
傅歧被院子外發(fā)出的聲音驚得一愣,臉色難看至極。
“誰深更半夜在外面亂走?”
馬文才也聽到了那突如其來的一聲,待腦子漸漸清醒,他的表情也不好了起來。
聲音傳來的方向,來自于祝英臺的小院。
她是一個人獨居的!
“風(fēng)雨,出去看看什么動靜!”
馬文才哪里管自己剛剛還做沒做噩夢,被子一掀,立刻伸手去抄自己搭在架上的外袍。
隨著他一聲厲喝,在外間值夜的疾風(fēng)和細(xì)雨抄起梁山伯點起的琉璃盞便電射而去,飛一般地直撲院里。
“你這兩位伴當(dāng)好身手!”
傅歧驚嘆地看著兔起雀落般奔出院去的侍從。
“師從任俠?”
這不是沙場的路數(shù)。
之前他看馬文才的武功路數(shù),也像是游俠劍客一路,不是大開大闔的招式。
馬文才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也跟著直奔到門前,和早已經(jīng)擔(dān)心地倚窗而立的梁山伯一般,看向祝英臺的小院。
大概是動靜太大,祝英臺那邊院里也有了反應(yīng),明堂里燈火亮了起來,她那個五大三粗的小書童半夏也提著燈籠出來看動靜。
“好像是遭了賊啊�!�
傅歧猜測著。
“偷的還是祝英臺的客舍�!�
馬文才的臉色更壞了,攏著前襟就出了屋子。
遠(yuǎn)遠(yuǎn)的,還能聽見細(xì)雨的冷嘯。
“敢闖甲舍居然還想跑?除非你能飛了!”
甲舍似乎遭了賊,而且還是在最安靜最寬敞的東院,無論是梁山伯還是傅歧,表情都不太好。
會稽學(xué)館雖然寒庶雜處,但涇渭分明。甲舍和甲科同處在學(xué)館的東半邊,平日里大多只有士族進(jìn)出,而且士族入住必是攜奴喚仆,每日都有人值夜,絕不會被人輕易翻了院墻。
乙科平日里在東館上課,但乙舍和學(xué)館里教授學(xué)業(yè)的先生們所住的學(xué)舍同在北邊,每夜里也有學(xué)館的學(xué)工和更夫巡夜。
丙科和丙舍都在西館,由于人數(shù)眾多,巡夜的是會稽縣衙分來的差役,三日一輪換,但是因為巡夜辛苦,經(jīng)常有差役偷懶不來,后來館主和其他助教商議,從館中開支里拿出了一部分,雇傭了幾個年輕力壯的壯漢值夜,晚上的安全才算是得到了保障。
梁山伯暫且不提,傅歧在會稽學(xué)館住了四年,除了西館那邊有時候有學(xué)子會因為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在晚上找場子斗毆,就沒出現(xiàn)過什么膽大包天的蟊賊。畢竟在這個名聲比命還要重要的年代,留下一點污點,這輩子的前程就全部毀了。
可現(xiàn)在不但有人深夜闖了甲舍,而且看起來還是已經(jīng)得手了出去的,否則怎會往外跑?
就在細(xì)雨追出去的當(dāng)頭,馬文才已經(jīng)和傅歧、梁山伯三人踏入了祝英臺的院中,祝英臺也已經(jīng)穿戴整齊,打開門向外好奇的張望。
“咦,你們怎么起來了?”
祝英臺驚喜地看著馬文才三人。
“馬文才,你回來啦?”
這是重點嗎?
她還有沒有一點憂患意識?!
“你那粗使下人呢?今晚怎么沒讓他在院子里守著?”
馬文才沉著臉,追電舉著燈籠替他照亮道路。
“你說安布?”
祝英臺聽他問起家中帶來的雜使差役,愣了愣:“我有東西要買,差他下山去縣城里買東西去了。”
“荒謬!你也太不注意自身安危了!”
馬文才氣笑了。
諾大的客舍,就由兩個女人住著?
被害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祝英臺剛剛被驚醒,人還有點迷糊,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能愣愣地看著面前三位同窗登堂入室。
“剛剛似是遭了賊,你們還是先看看有沒有丟什么貴重東西�!�
梁山伯見祝英臺莫名其妙地僵立在那里,只好出聲提醒。
聽到梁山伯的提醒。半夏嚇得掉頭就進(jìn)了屋子去翻查,因為屋子里還有馬文才的東西,馬文才的伴當(dāng)們也開始在屋子里清點起來。
祝英臺平日里并不做什么整理,但確實也有些不好被人拿走的東西,皺著眉頭也進(jìn)了屋子,將自己藏在各處的私人東西翻了起來。
于是乎,跟著進(jìn)了屋子的三人就茫然地看著祝英臺從柜子里翻出許多刻著字的小印章和一塊小板子,從枕頭底下掏出一根圓筒,從一個筐子里拿出一大把豬鬃小刷子……
“祝英臺,你到底在找什么!”
馬文才終于忍無可忍,低喝出聲。
“你那些破玩意兒丟了都沒人要!”
“什么破玩意兒!”
祝英臺沒好氣地頂嘴,“對我來說可是好東西!”
牙刷被偷了,難道要用柳枝擦嘴?
肥皂要沒了,洗個手還得撈澡豆!
她的活字印刷都還沒研究個明白呢!
這些都是有錢都沒地方買的東西,知道她做出來有多困難么?差點沒被人當(dāng)做得了癔癥!
“我是讓你找找看有沒有少什么貼身的東西!”
馬文才快要瘋了。
他白天還為她的手跡差點被庶民拿走而亂了方寸,結(jié)果現(xiàn)在可好,居然鬧了賊!
一想到祝英臺的貼身小衣或是玉佩飾物什么的被人偷了去,他日說不定流落到市面上,馬文才就又有了殺人的沖動。
這可比手跡什么的嚴(yán)重多了!
難道剛剛的噩夢是要預(yù)示他未來可能遇見的糟心日子嗎?
真見了鬼了!
半夏還在屋子里清點著所有物品,那邊人高馬大的疾風(fēng)已經(jīng)提了個人進(jìn)來,將那人扭送進(jìn)了屋里。
“主人,幸不辱命!”
疾風(fēng)按著地上那人,譏笑著。
“他以為自己翻墻從小路繞開,我就找不到他,卻不知主子住進(jìn)來的時候我們就已經(jīng)把周圍的路徑都記得爛熟于心。他鬼鬼祟祟,死活不肯承認(rèn)自己有偷盜行為,我只好把他提來請主人發(fā)落�!�
馬文才蹲下身,提著那被按在地上的人的頭發(fā)一把拉起,映入眾人眼簾的卻是一個讓人意想不到之人。
“劉有助?你不好好在丙舍睡你的覺,來這里做什么?”
祝英臺也被嚇了一跳。
那被按在地上的“鬼祟”之人,正是白天被馬文才“欺負(fù)”了的劉有助。
馬文才眼神里聚起疑色,面如沉水地看著地上的劉有助,不僅僅是馬文才,就連一向?qū)捄竦牧荷讲�,都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臉色也很難看。
幾人之中,唯有完全不認(rèn)識劉有助的傅歧一頭霧水,有些氣惱地開口:“他到底是誰��!別只把我排在外面!”
“他是這屆丙科第六的劉有助,白天我們還在一起上過算學(xué)課。”梁山伯頓了頓,有些語焉不詳?shù)卣f:“白日里,和馬兄有些誤會�!�
“什么誤會,直接說是有些矛盾就是了!”
馬文才語氣不佳。
“白天那事是我腦袋被門夾了,不必替我掩飾!”
聽到馬文才的話,祝英臺立刻驚喜地瞪大了眼睛。
“你也覺得你做錯了?”
‘我做錯個屁�。 �
馬文才差點罵出聲來。
“現(xiàn)在不是我做沒做錯,是他深更半夜摸到我們甲舍來干嘛!還翻墻!”馬文才拍了拍劉有助的臉皮。
“你自己說,你來是有何‘貴干’?!”
從被疾風(fēng)抓住開始,劉有助便面如金紙,如今被馬文才在臉皮上一拍,頓時抖得猶如篩糠。
“我我我,我沒想做什么,我,我我就是心里悶,鬼使神差地來了這里,我我,我什么都沒干!”
“什么都沒干你跑什么?”
馬文才掃了眼祝英臺的屋子。
“來偷東西?”
劉有助猛地?fù)u頭。
這時候,半夏已經(jīng)將屋子里所有自己的東西全部清點了一遍,馬文才的人也清點完畢,一齊上來稟告。
“主人,沒有少任何東西�!�
“主人,我們的東西也沒有少的�!�
豈止是沒少,連根針都沒丟。
他們都是出身鄉(xiāng)豪官宦之家,等閑屋子里一件擺設(shè)、一枚小物都價值不菲,甚至是要登記造冊記明放在哪里的,既然說是沒丟,那就是沒少任何東西。
那劉有助被按在地上,原本已經(jīng)放棄掙扎,如今聽到他們的話,立刻又使勁掙扎了起來。
“放我走,我充其量只是走錯了地方而已!我我有夢游之癥!你們什么都沒丟,不能扣著我!”
“夢游的人會夢游到穿過大半個會稽學(xué)館,翻墻來我們甲舍東院?”傅歧左手抱住右拳,將手指捏的嘎嘎響�!皦粲蔚娜诉會躲避其他人的追趕,專揀小路逃竄?馬文才,你讓我揍他一頓,保證問出原因!”
說罷,提著拳頭就要上前。
劉有助也是老生,早聽說過這位“將種”的兇名,當(dāng)下害怕地閉上眼睛,準(zhǔn)備迎接他面上開染料鋪的宿命。
然而一只手卻阻擋了傅歧的動作。
是祝英臺。
“你沒有問清楚怎么回事,怎么能濫用私刑?”她緊緊抓著傅歧的手臂,“我從上次就想告訴你,隨便對人動手是不對的!就算你再討厭一個人,不能控制自己要傷害別人的情緒就是幼稚!”
“你說我幼稚?”
傅歧臉上的表情像是吞了個蒼蠅。
“你搞清楚,這件事根本和我們無關(guān),我們是因為關(guān)心你,所以才深更半夜不睡覺插手你這事情!”
“我謝謝你!”
祝英臺感受到手掌下結(jié)實的肌肉,心里其實也有些害怕。
但她還是壯著膽子搖頭。
“但是用私刑還是不對的!你那拳頭都能打死人!他是我們的同窗�。 �
“是你的同窗,不是我的!他一個丙科寒生,算哪門子我的同窗!他有偷盜的嫌疑,我揍他一頓他就乖乖說了!”
傅歧又要上前。
“你懷疑他偷盜就可以揍他嗎?那你走在路上被人懷疑是小偷,別人是不是就可以用這個名義揍你?”
祝英臺拼命將他往后拉。
“那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他是士族,他是庶人,誰是竊賊,難道不是一目了然嗎?!
傅歧被祝英臺拉扯的煩了,一把甩開手臂,他自小練武,這一下立刻將祝英臺重重摔到地上,梁山伯看了連忙去將她扶起,又用身子隔在兩人之間,才使得他們沒有重新爭執(zhí)起來。
“好了,別吵了!”
馬文才揉著額角,命令疾風(fēng)放開按著的劉有助。
后者實在是太害怕了,都忘了自己已經(jīng)恢復(fù)了自由,根本忘記坐起身來,只顧著大口喘氣。
看著他狼狽的樣子,馬文才卻一點也沒想放過他,而是屈身蹲了下去,用手指捏住劉有助的下巴,強(qiáng)迫著他看向自己。
“既然屋子里沒有丟東西,你又說你沒有偷東西,那你來就確實不是偷東西的……”
劉有助只覺得下巴上像是被夾了一把鐵鉗,他還以為自己的下巴要被面前這人卸掉了,卻沒想到他卻說出如此“仁慈”的話來,立刻點頭如蒜搗。
作者有話要說: “是是是,我沒有偷東西!”
“若你不是準(zhǔn)備來偷東西的,那就更加可怕……”
馬文才捏著他的下巴,用著一種似乎至高無上而又陰沉的權(quán)威口氣,低沉地吐出讓劉有助顫抖的句子。
“我白日羞辱了你,你不敢當(dāng)面頂撞我,因為你怕挨杖刑,可你又實在心中痛苦,認(rèn)為像我這樣的士族都只會盤剝欺辱你們,所以你就想要報復(fù)……”
劉有助已經(jīng)被嚇傻了,只會拼命地?fù)u頭。
“你覺得祝英臺和我是讓你受到羞辱的源頭,但你找不到好的辦法報復(fù)我們,所以你趁夜深人靜時,帶著火鐮火絨,摸到了我們的院子里,想要縱火燒死我們,是不是?”
馬文才的聲音越來越高亢。
“不是!”
“你不知道我前些日子和祝英臺有了些口角,早已經(jīng)搬出她的屋子,你先來了一次摸清情況,卻發(fā)現(xiàn)院中無人看守,心中大喜。再摸進(jìn)來便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你沒料到我淺眠,半夜突然驚醒,也驚醒了隔壁屋中其他兩人,燈光大作,你見隔壁突然亮了心中害怕,便引出了動靜……”
劉有助整個人呆住了,看著馬文才像是看著什么怪物。
“你想殺人放火,還是放火殺人!”
馬文才一聲暴喝,如同春雷乍響,驚得屋子里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沒想殺人放火��!”
劉有助抱著頭,被如此的重壓嚇得驚聲尖叫。
他已經(jīng)完全崩潰了。
“我只是來偷個東西!”
小劇場:
“噓,傅兄,夜里莫說鬼�!�
梁山伯故意放的更加低沉的聲音渲染出可怕的氣氛。
“夜里說鬼,會招鬼……”
梁山伯:(內(nèi)心)哈哈哈哈怕了吧!
第34章
人卑言輕
馬文才當(dāng)然知道他不是來殺人放火的。
甲舍空曠,但主體卻是磚石所筑,為了以防萬一,墻壁和屋頂又有各種防火設(shè)計,要想讓甲舍里點起火來,恐怕要上百只火箭一起射出才能奏效,和丙舍那些木屋完全不同。
但劉有助不會知曉,他一天都沒在甲舍住過,而且他的性子又懦弱,馬文才將事情故意說得嚴(yán)重些,給他扣了個“殺人未遂”的嫌疑。
庶族對于官府有天然的畏懼,對于這種“官府式”的問話方式更是害怕,馬文才的父親是太守,掌管一郡的刑獄和民生,他從小在他祖父和父親的膝蓋上長大,對于這樣審犯人的事情看的太多太多。
不過是略施點手段,連十分之一的本事都沒拿出來,劉有助已經(jīng)嚇得涕淚縱橫,跪在地上求“饒命”了。
等傅歧從他懷中抓出一大把紙團(tuán)時,就連祝英臺也沉默了。
顯然,半夏和馬家的下人在盤點東西的時候,是不把這些“垃圾”當(dāng)做貴重物品的,甚至連物品都不算。
所以才有“什么都沒少”的定論。
傅歧得意地瞟了祝英臺一眼。
“你還說我沒問清楚就上去搜不對,你看看,是不是偷了東西?”
祝英臺已經(jīng)沒有心思和他分辨這個了,她情緒低落地喃喃:“那是他自己供認(rèn)不諱后求你們看的,和剛剛你上去直接揍人不一樣,算了,我和你們爭這個做什么呢,總是吃力不討好的……”
“這些是什么?”
傅歧隨手打開一個紙團(tuán),低頭看了一眼。
“儒行?”
聽到傅歧的話,梁山伯的眼中升起濃濃的悲哀,這個一貫善于開解別人的少年,似乎在這一刻也陷入了深深的心結(jié)之中,愁眉不展。
“是我的字�!�
祝英臺緩緩閉上眼睛,像是已經(jīng)不堪重負(fù)。
“是我前天寫廢的字�!�
劉有助已經(jīng)被徹底嚇瘋了,他本就不是膽大包天的性子,在這漆黑一片的深夜里穿過大半個學(xué)館,翻墻入舍,冒著被發(fā)現(xiàn)可能要有可怕結(jié)局的危險,才來到了這里。
他雖然已經(jīng)知道了被抓住后的結(jié)局,可這結(jié)局真的降臨在他面前時,他又悔不當(dāng)初,恨不得時光再來一遍,好去終止自己這愚蠢的行為。
笑他懦弱也罷,笑他無用也行,現(xiàn)在只要有人能幫幫他,讓他以后做牛做馬都成!
“到底是怎么回事,說吧!”
馬文才難以忍受地看著地上跪著的劉有助,只覺得他簡直讓人作嘔。
他千辛萬苦奪下一張祝英臺的手跡,結(jié)果這人晚上就偷了一堆回去?
得不到,就去偷?
也幸虧他奪下了,否則這樣的人品,未來能做出什么誰可得知?!
馬文才的語氣實在太過駭人,身邊又有個打死人也不怕償命的傅歧,劉有助跪伏在地上,哽咽幾近不能言語,在眾人幾乎要耐性失盡的情況下,方顛三倒四的將來意說了個明白。
會稽學(xué)館的館主和助教們其實一直在幫丙科優(yōu)秀的學(xué)生推薦差事,很多丙科書算俱佳的士子雖然最終沒有正經(jīng)進(jìn)入仕途,但在地方上為某個主官做書吏或算吏卻是足夠。
才華好又上過乙科的,甚至能做到一縣的主簿。
雖說學(xué)寫字算數(shù)更多的是當(dāng)賬房先生或?qū)懽值臅樽x,但這些差事許多都要放棄自由之身,有的要簽賣身契約,有的便是別人的下人,但凡有些野心的,寒窗數(shù)載,都希望能出人頭地。
這些官在真正的士族看起來都是不入品也不入流的芝麻官,可已經(jīng)足夠他們養(yǎng)活家人,并且在鄉(xiāng)間得到極好的名望。他們可以借此擺脫貧困無知的生活,在縣城里娶妻生子,過著他們雖然依舊微寒但卻比過去更好的生活。
丙科里成百的弟子,無論是小孩還是已經(jīng)年過弱冠的學(xué)生,都是懷著這樣的期望,日復(fù)一日的在會稽學(xué)館里學(xué)習(xí)著。
他和伏安原本也被推薦給了周圍杞縣的縣令做書吏,但他們兩個乙科不佳,只會書算,所以那杞縣的縣令一直允諾一旦有空缺就會讓他們補缺,卻一直沒有征召他們。
可即便如此,他們也不敢離開書院,只能望眼欲穿地等候著那渺茫的補缺機(jī)會,靠學(xué)館里補貼食宿和生活所需蹉跎至今。
去年年前,杞縣的縣令高升,要帶自己所有的雜吏和主簿一起走,機(jī)會又一次落在他們的身上,可館中去了人推薦以后,杞縣新任的縣令卻帶回來一句話。
他嫌他們的字太丑。
伏安和劉有助都是十二歲入學(xué),學(xué)字學(xué)算從未有一天松懈,兩人一筆隸書工整極了,就算學(xué)館里講士有時候做卷也常叫他們?nèi)コ恚援?dāng)時兩人就徹底懵了。
官府里發(fā)布公告、謄抄縣治,用的向來是隸書。
可那縣令不是寒門出身,而是個末等士族出身,即便是即將除品的士族,他也好楷,嫌棄兩個學(xué)生的字匠氣太重,沒風(fēng)骨。
楷書所謂的“風(fēng)骨”,不是一朝一夕養(yǎng)成的,那是無數(shù)練字者日日夜夜的鍛煉。在書之一道上,無論士庶都沒有捷徑,憑的不過是眼界、天賦和努力。
伏安和劉有助能練好隸書,天賦和努力自然是有的,他們的手上因為日日練字早已經(jīng)磨出了厚厚的筆繭,可“眼界”這種東西,丙館里許多書學(xué)講士尚且沒有,更何況這兩個家世普通的寒生?
但凡有點身份的講士和助教,都不會去丙館教書,像是祖家這樣不懷門第之見的門庭,整個學(xué)館里也找不出幾個。
學(xué)館里的講士們都把伏安和劉有助這幾年的等待和努力看在眼里,多次去信推薦后,杞縣新任的縣令總算松了口,說是只要這兩個學(xué)生能把楷書練得像樣點,在丙科又確實出類拔萃,就召他們進(jìn)書班,做書吏和賬吏。
這原本已經(jīng)是確定了的事情,因為伏安和劉有助在丙館多年,成績本來就出類拔萃,伏安算學(xué)最優(yōu),劉有助字寫的更好,也沒有什么競爭矛盾,只要兩人拿下當(dāng)年丙科第一、第二,順理成章的就可以去“上任”了。
誰知天子詔書一下,會稽乃至周邊數(shù)地的生徒士子全都涌向了會稽學(xué)館,一場入科考,劉有助和伏安連前三都沒拿下,一個第五,一個第六。
派來打探到消息的杞縣差吏卻沒管那么多,聽聞兩人只排六七,那縣令再看字依舊還是那么匠氣后,便回絕了兩人的差事。
這件原本板上釘釘?shù)氖虑�,就這么黃了。
在那之后,伏安就對后來的祝英臺等人心有怨懟,他雖不敢生出憤怒仇恨之心,可心里也卯著一團(tuán)火,想要將楷書練好,兼通楷隸,讓日后瞧不起他字的人都閉嘴。
但當(dāng)祝英臺和馬文才的字在明道樓上被高高糊起時,劉有助心中的火就被撲了一半。
因為杞縣縣令說的沒錯,他的字,比起他們的,就是難看。
那是一種難以用語言描述的感覺,看著馬文才和祝英臺的字,就像是有風(fēng)霜雪雨一般的氣勢迎面撲來,而看他們的字,就像是打扮的很漂亮的小姑娘,可再細(xì)細(xì)看去,不過就是脂粉的功勞罷了。
接二連三的打擊讓劉有助想練好字的想法越發(fā)強(qiáng)烈,但字帖從何而來就成了關(guān)鍵。祝英臺和馬文才的卷子在那之后早已經(jīng)被全部糊,而他不是甲科生,也沒辦法接觸到他們的字跡。
再后來,祝英臺出人意料的來了西館,劉有助心中鼓起十二分的勇氣求字卻被拒,再到祝英臺特意贈字又被馬文才奪走,心情之起伏可想而知。
他悲憤欲絕下跑出門去,只覺得士族都是冷漠無情的怪物,可等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馬文才負(fù)氣出走、梁山伯和祝英臺聯(lián)袂而出時,他卻鬼使神差地跟在了梁、祝身后,一直跟在遠(yuǎn)處。
起先他的想法很是簡單,不過是想要尋覓個四下無人的機(jī)會,趁著祝英臺心中還有愧疚,再去向他求一幅字,這一次他必定萬分小心,不讓馬文才和其他人知道。
誰料他一直跟著祝英臺,眼見著他們進(jìn)了一間屋子,又等了半晌,倒是等到祝英臺了,可他卻一頭扎進(jìn)了隔壁的院子,再也沒有出來。
他記得馬文才和祝英臺是同住的,在門口盤旋了一會兒,卻發(fā)現(xiàn)馬文才似乎不住在這里,連下人都在隔壁的院子,心中就有了祝英臺其實獨住的猜測。
他在院門前盤旋了許久,又不敢堂堂正正登門求字,在久久等不到祝英臺出門之后,惆悵地離開了。
劉有助又一次在其他人或同情或嘲諷的表情中,回到了丙舍。
白天的經(jīng)歷實在太過屈辱,哪怕夜色已深,還是無法入睡,腦子里不停的回顧著白日的一切,直到他突然回想起來祝英臺的話……
“我怕自己寫的不好,寫廢了好多紙,這一張寫的最好。”
是的,那一夜,祝英臺曾寫廢了好多張紙。
只要找到那些廢紙……
只是丟了點廢紙,應(yīng)該不會被發(fā)現(xiàn)吧?
就算被發(fā)現(xiàn)了,也不會被下人當(dāng)做什么大事的。
懷揣著這樣的想法,劉有助鬼使神差的爬起身,強(qiáng)忍著心頭的恐懼,穿越過大半個學(xué)館,趁夜摸入了甲舍。
他在甲舍的陰暗處等了足足一個時辰,等到所有舍院都沒有了動靜,也沒有了燈火,這才重新摸到了祝英臺的屋子里。
院子里沒人值夜,他也不敢去正房,只在明堂里到處摸了一會兒,便順利在書案邊的紙筒里找到了那些廢紙,胡亂塞入懷里,爬出了屋子。
而后的經(jīng)歷便和馬文才推測的一樣,他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隔壁卻燈火大亮,他的眼睛被乍然亮起的光芒所眩,腳步反倒比在黑暗中抹黑走路更是不穩(wěn),在傅歧院外莫名其妙踢到了一堆散碎的木頭腿和木件后,弄出了聲響。
而后就被抓住了。
劉有助抽泣的氣若游絲,說話間自然也是顛三倒四,但大致過程都能聽得明白。
他心中有悔,希望他們能夠網(wǎng)開一面,便把前因后果說了個清楚,特別是自己為什么要來偷字……
然而他的這番解釋,大部分人是聽不進(jìn)去的。
“還跟他啰嗦那么多干嘛,他自己都供認(rèn)不諱了,直接送官去!”
傅歧最煩這種哭的像是傻子一樣的懦夫。
要是劉有助脖子一梗直接說“給我一個痛快”,說不定他還敬佩他是條漢子,真饒他一次。
但他跪著哭求眾人可憐他,就讓他心中不齒了。
聽到說將劉有助送官,梁山伯面露不忍:“這,這也有點太過了,不過是幾張廢紙……”
“廢紙?昔日王羲之的字一字千金,有人要偷了他的字去賣,可不是跟偷了千金一樣?!”
傅歧彎腰就要去拉地上的劉有助。
“走走走,看我把他拎出去,馬兄你找個人把他綁了去見官!”
“見官?”
祝英臺知道劉有助可憐,心中也著實不忍,但他入室偷盜卻是不假,而且她畢竟是女子,半夜里真有人摸到她房里,再心寬也有些后怕,可一聽到要見官,卻還是不由自主地?fù)?dān)心。
她記得這劉有助還有弟弟妹妹……
“他只偷了些紙,送官也沒有什么吧?”
祝英臺的律學(xué)基本跟白紙一張沒什么區(qū)別,只能寄希望于別人,她看向梁山伯�!澳阍缟险f那孩子偷了我琉璃子要刺字流放,可這就是紙啊,我的字也不值千金的,不,連一文都不值!”
“沒見過這么貶低自己的……”
梁山伯沉重的心情被祝英臺自貶的話引得稍微好過了一點�!巴盗思埉�(dāng)然沒有多大事,可他現(xiàn)在是入室偷盜,屋子里住的還是你這樣的士族……”
“他深夜入室,觸犯宵禁;以下犯上,偷盜士族,視同大逆;被人發(fā)現(xiàn)卻畏罪潛逃,罪加一等,三罪并罰之下……”
梁山伯臉上的不忍,讓祝英臺心中像是壓了一塊石頭。
“斬右手,黥面,流放千里以充苦役。其父其兄連坐流放千里,家中女眷充作官婢�!�
馬文才的《楚律》簡直是倒背如流,板著臉接上了梁山伯的話。
祝英臺的臉色刷白。
那石頭,終于重重地砸了下去。
聽到祝英臺說自己的字一文不值時,劉有助的心中原本還有些希望,可聽到馬文才的“宣判”,劉有助恐懼地流著眼淚,難以自持地尖叫著:
作者有話要說:
“馬文才搶了我的字就一點事沒有,我偷了廢紙就是斬手之罪!我只是想學(xué)點東西��!梁山伯,梁山伯,求你替我求求情,你也偷過字,你也偷過字不是嗎?”
劉有助是涕淚的臉看向梁山伯,那張原本就普通的臉上如今臟污又卑微,并不能讓人生起任何同情之心,只會覺得更加可悲。
馬文才和祝英臺不由自主地向梁山伯看去。
梁山伯沒有反駁,而是面色沉重地點了點頭。
“他沒有說謊�!�
梁山伯的話像是給了劉有助最后的勇氣,他就這么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哭喊著:
“當(dāng)年你偷了字,不但沒被罰,還被老賀館主收歸門下,后來那么多人偷過字……嗚……”
“我從沒有你們這樣出仕做官的野心,我只是個想學(xué)好字的人,當(dāng)個書吏,養(yǎng)活家里人……這么多年了,我連家里的田都沒種過……家里供著我讀書,弟弟妹妹卻要種田,我只是想好好養(yǎng)大他們……”
“你在來甲館之前,為何不想這些?”
傅歧不想承認(rèn)自己有些心軟,外厲內(nèi)荏地吼道。
“今天你偷的是紙沒錯,明天要是放火呢?后天要是不甘來殺人呢?誰知道你來是做什么的?”
“萬一你是偷完了紙再來放一把火,祝英臺和我們就要都死在這里了!”
小劇場:
心情很沉重,小劇場被我內(nèi)心的黑洞吞沒了。
第35章
猶記當(dāng)年
從劉有助的懷里掏出紙的時候開始,梁山伯的臉色就一直很是蒼白。
但這種蒼白并不是被戳穿了某種不堪或是被人當(dāng)面職責(zé)而產(chǎn)生的蒼白,而更像是明明看著悲劇再一次發(fā)生卻還是無法阻止的無力。
傅歧在咆哮,馬文才在沉默,祝英臺的手指緊緊地攥著自己的袖子,將好好的衣袖絞的皺皺巴巴,卻毫無所覺的繼續(xù)在絞著。
每個人都有對劉有助的不同看法。
看過所有人之后,梁山伯的目光還是放在了馬文才身上,因為他知道在場這么多人里,只有馬文才的話才算數(shù)。
祝英臺年少心軟,若是將劉有助交給他,肯定是偷偷放了。
馬文才的人費盡心思將他抓回來,并不是為了將他放掉的,所以劉有助不會被交給祝英臺處置,哪怕他才是“苦主”。
傅歧現(xiàn)在吼得歡,那是因為剛剛祝英臺阻止他以“罪人”的身份給劉有助定罪,更攔著他不準(zhǔn)他揍劉有助,被拂了面子。
他本身對這種人和這種事一點興趣都沒有,在這里為難劉有助,也不過就是讓祝英臺看看,他的這種“婦人之仁”有多么愚蠢罷了。
他也是軟心腸,真讓他把人送進(jìn)官府?dāng)厥�,怕是做不出來,最多把人揍個半死了事。
但他并不會攬下這事。
唯有馬文才,雖然年紀(jì)尚輕,卻已經(jīng)有了未來權(quán)貴上流的雛形,無論是從平時的一舉一動,還是他約束自己和他人的標(biāo)準(zhǔn),都更像是個成年的士族高門,而不是普通的世家子弟。
這是一種可怕的自律和自我要求,他的心中一定有著更廣闊的野心,所以像他這樣的人,想要改變他的想法,最是困難。
馬文才本來就是太守之子,他能用“殺人未遂”去詐劉有助,便必定早就知道劉有助最好不過是什么下場。
比起被絞死,斬一只手不知是更慘,還是更好一些。
但劉有助的罪過,真的大到需要被斬手、刺字,流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