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于是一行人都故作不知,徐之敬和買了不少東西回來的祝英臺、傅歧更沒有關心昨夜進賊的事情,整理好行裝后便啟程出發(fā)了。
當祝英臺那包的鼓鼓囊囊的馬車被套上馬駛出客店時,自然是引人注目。
知道的如陳慶之還好,像傅歧、馬文才等人幾乎就是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地上長出了兔子一樣看著那車輪。
“怎么樣,我聰明吧?這樣就沒那么顛簸了!”
祝英臺得意地說著,又對梁山伯擠了擠眼,將手一撐車子就上了車。
“多此一舉,不知禮數(shù)!”
徐之敬皺著眉看著被包的怪模怪樣的馬車,又看著自己爬上車的祝英臺,丟下這么一句,騎著坐騎就避開了這輛馬車。
祝英臺一出發(fā)就鉆進了車廂,這震動感果然弱了不少,身下還有半夏連夜縫制的墊子,就算有些路難走顛簸一點,也不至于肉身和木板硬抗,顛的屁滾尿流了。
見她在里面半天不出來,旁邊的侍衛(wèi)們也紛紛打趣。
“祝公子,這車現(xiàn)在好不好坐?”
“祝公子,別忘了請我們吃頓好的!”
“還顛不顛?還顛我們晚上再多縫幾層�!�
祝英臺笑著從車窗里鉆出臉來,笑道:“好多啦,骨頭是保住了,不會再散架了!謝謝諸位了!”
她性子開朗,侍衛(wèi)們見她特地出來答一句,各個大笑,前面幾個車中坐著的侍從見外面熱鬧,也把頭都伸出窗外,訴苦求饒讓他們也包一個,原本安靜上路的車隊,倒成了紈绔子弟們出去郊外野游似的。
馬文才微不可見的皺了皺眉,問身邊的梁山伯:“是這些人替祝英臺纏的車輪嗎?”
梁山伯臉色不變,點了點頭:“是,祝兄昨日一個人在忙活,他們便一起幫了忙�!�
他這話倒也沒撒謊,要靠祝英臺和他兩人,還不知道要忙活到什么時候。
“這巧合……”馬文才頭疼地嘆了口氣,喃喃自語:“以祝英臺那個性子,怕到地方了,要難過一會兒�!�
“馬兄在說什么?”
“沒什么。昨夜進了賊,先生為了安全,改了路線。”
馬文才嘆氣,又看了眼眉開眼笑扒在車窗上的祝英臺,氣嘆的更深了。
梁山伯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身邊的馬文才,沒有追問。但很快,梁山伯就明白馬文才為什么要嘆氣。
出行的隊伍往往拉的很長,如何行走、往哪里走全靠領頭的那輛車帶領方向。原本他們應該一路向北直到吳興,再在太湖坐船直到延陵,一路向淮南境內前進。
可現(xiàn)在卻不是從錢塘往北,而是出了北門后繞了個大圈,往東進發(fā),方向完全不同。
而且越往東走,鼻端越是能聞到一陣江南特有的水腥之氣,只不過隊伍人多,那味道若隱若現(xiàn),并不引人注意。
他們的隊伍徑直到了一處亭舍處停下,還未入亭,老遠就有亭吏出來招呼,引著車馬隊伍在亭外指定的位置暫駐,又有人捧出新鮮的瓜果,安排他們在亭內暫時休息。
馬文才和梁山伯等人都下了馬或驢,被熱情的亭吏們涌入亭舍里,馬文才還好,下了車的祝英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下來就問:
“這是怎么了?我們才出發(fā),怎么就要休息?”
昨天可是趕了一整天的路,路上就休息過兩回!
祝英臺跑出亭外,看了看懸在亭舍大門外“褚公亭”三個字,越發(fā)茫然。一般大城官道旁十里一亭,其余便是要緊的交通要道上設亭,這亭不是后世那種小亭子,而是有著屋檐和極少客舍的暫時休息之所,有亭長管理,相當于后世的汽車旅館,有亭說明還沒離開錢塘多遠,再遠點都是大的驛站了……
她出了亭,聽到外面有各種喧嘩之聲,內心的疑問加上對外面的好奇,讓祝英臺怔怔地往外又走了一會兒。
拐了一個小彎,祝英臺猛然一下駐足,對著面前開闊的水面張大了嘴巴。
就在亭舍不遠的地方,一個巨大的渡口顯現(xiàn)在了祝英臺的面前。
這渡口分成兩段,上段中客船商船來往不絕,每有大船只到了渡口附近,便有纖夫或犍牛上前將船拉入泊船的岸邊,要出發(fā)時,再用人力或牛將大船推入下段,是以來往航行有條不紊,沒有密密麻麻擠在一處的嘈雜感。
祝英臺前世雖住在南方,可也從未見過這樣浩大的泊船場景,當即看的目眩神迷,連眼珠子都舍不得眨一下。
“當年東吳起初建都在京口,利用太湖流域的航道便聯(lián)系京口到東南諸郡的航道,后來改都建康,南北航道斷絕,只能用大江江流聯(lián)系建鄴與東南諸郡,可江面不如原有的河道平靜,尤其是丹徒路段,常有風濤之險,運兵運糧之船動輒翻覆,所以孫權便‘開水道立十二埭’,沿途開辟了新的河道航線,避開江面最容易翻覆之處,再入大江�!�
馬文才清晰溫潤的解釋聲在祝英臺耳邊響起,立時解決了她心中的疑惑。
“這樣的埭口利潤豐厚,如果來往船舶不絕,普通的埭口每年能有百萬錢的稅收,所以歷朝歷代的天子都愛修埭,三吳水道極其發(fā)達,‘南方行舟,北方行車’便是如此�!�
祝英臺點了點頭,回答身邊跟來的馬文才。
“確實是嘆為觀止�!�
丹徒便是鎮(zhèn)江,那段水路極為兇險,所以后來才將那地方改名為“鎮(zhèn)江”,同理還有“海寧”、“寧波”這樣名字命名的地方,祝英臺一聽就知道當年修建這些埭渡一定是極為不容易的。
一個國家要改都城,又豈止是一城一地之事。
梁國的政治中心在建康,也就是江蘇的南京,可經(jīng)濟中心卻在浙江和蘇南地區(qū),要將南方的魚米糧帛運到北方的建康,也不知道要花費多少心血。
“這里是柳浦埭,若要往北,便走這里;南下,則在對岸的西陵牛埭�!瘪R文才看著還在望著水面發(fā)愣的祝英臺,微微嘆氣。
“所以祝英臺,我們要改走水路了�!�
“哦,要走水路啊……”
祝英臺隨意點了點頭回應,等意識到他在說什么,眼珠子頓時瞪得滴流圓。
“你說什么?走水路?!”
她剛剛把車輪子包好了,得意于能夠減震,突然告訴她要走水路了?
那她吭哧吭哧和梁山伯他們累的跟狗一樣到底是為什么?
“你要走水路怎么不早說!”
祝英臺氣的柳眉倒豎。
“我看動了這么多車馬,還以為要長走陸路,麻煩了那么多人包車輪,我一個人辛苦就算了,還讓……讓他們都辛苦……”
“我知道你肯定會生氣,所以才跟來�!�
馬文才微微彎腰,低聲在她耳邊說道:“昨夜進了賊,還不知道會不會一路跟著等著好暗中下手,先生為了安全考慮,昨夜便做了安排,讓我們兵分兩路,人和細軟及貴重之物走船運,輜重走陸路,在義興郡匯合。”
“什么賊這么心黑一路跟著?我們又不是什么豪富巨奢�!�
聽說也許有賊沿路跟著時不時翻墻行竊,祝英臺也有些緊張。
“總有人為財鋌而走險,小心為上�!�
馬文才肅容道。
聽到馬文才說的這么嚴重,又是那位沉穩(wěn)大叔提出的建議,一向尊重長輩的祝英臺只能看著開闊的渡口,認命地嘆了口氣。
“罷了罷了,反正還有人走陸路,雖然不知道我那車便宜了誰,但至少到了義興還能坐�!�
馬文才見祝英臺很快就調整好了心態(tài),心中也是一松。
“你能想明白就再好不過了,這種事情在路上也許發(fā)生的會很多,畢竟我們出門在外,有時會錯過宿頭,有時會遭遇意外,并不是總能順遂人意,今日走水路,明日也許就走陸路,甚至有可能風餐露宿,所以我當初才告訴你,跟著我去淮河南岸,并沒有那么容易�!�
祝英臺看著一臉感慨的馬文才,錯愕地問:“聽你的口氣,你難道經(jīng)常在外走動嗎?還有這柳浦埭和西陵牛埭,你也如數(shù)家珍,難道你也來過?”
看著驚訝的祝英臺,馬文才傲然一笑,在水面吹來的清風中負手而立。
“我年少時便將《五經(jīng)》倒背如流,十二歲后由家人陪同游學各地,三吳之地的有名的縣府,我皆去過�!�
三吳是吳興、吳郡和會稽,即便是擱在未來交通方便,這樣大年紀的孩子走遍了蘇州、杭州和常州周圍大部分地方已經(jīng)讓人吃驚,更別說古代交通不便,從十二歲開始游歷,至今才過去四年,已經(jīng)走了這么多地方……
“那上虞和山陰?”
祝英臺試探著問。
他不會聽說過祝家莊里只有一個嫡子吧?
應該不會,祝家莊不在任何縣城附近,又很少對外往來,聽他的口氣,都只在郡府縣城里晃悠,沒事去什么鄉(xiāng)豪的地盤啊……
“自然也去過。上虞城有一座曹娥埭,我的船還曾在那差點遇險�!�
馬文才笑笑
。
心結哪里有那么好結的,最初的時候,他甚至有殺了祝英臺和梁山伯的想法,可最終還是作罷。
他原想饒過別人就是饒過自己,可怎么也繞不過心里那道結。
他們三人之間會變成今天這幅樣子,任他兩世為人也想不到。
馬文才心中復雜,拍了拍祝英臺的肩膀。
“好了,閑話休提,水邊風大,我們還是回亭舍里吧�!�
“在這里吹吹風不是很好嗎?路上憋悶死了�!�
亭舍里的亭吏雖然殷勤,可人也多,大概都是在這里等候上船的,孩童啼哭聲婦人斥責聲各種吵鬧,她倒有些不想回去了。
“子云先生找了一艘吳興來的運糧官船,那官船正要回返,我們可以順路先去吳興,再轉往義興。車上東西太多,找擔夫力士送上船還要些時候,說不得中午的午飯都要在這里耽擱了,你能在這里站多久?何況這里也人來人往,并不安全�!�
馬文才習慣性皺眉,耐著性子勸說。
“那好吧……”
她一看到他皺眉就有點心驚肉跳,乖乖地跟在馬文才后面回了亭舍。
正如馬文才所說,他們人多事雜,行禮又多,即便沉重的物品栽在車上帶走,其他鋪蓋細軟等物要上船的也夠收拾的,馬文才四個隨扈忙到都看不到影子,祝英臺身邊伺候的半夏也去盯著抬東西上船了,子云先生雖然坐在亭內休息,可依舊有人進進出出請他拿主意。
算了算,倒只有寒門出身只有一箱一籠的梁山伯和身無長物的傅歧最是輕松,傅歧在一旁逗狗,梁山伯則是在一旁看著書。
見祝英臺進來,傅歧將大黑帶的更遠了點,梁山伯放下手中的書卷,向馬、祝二人頷了頷首。
看到梁山伯后,祝英臺幾乎有些不敢直視他。
說起來包車輪那么辛苦,倒是梁山伯費的功夫最多,除了一開始抹泥和后來她扎的那第一下,后面都是梁山伯做的。如今要走水路了,倒有些像是她刻意折騰梁山伯似的。
梁山伯似乎也能懂祝英臺在想些什么,只是笑了笑,繼續(xù)低下頭看自己的書。
一行人在亭舍里等上船的事安排好,因為是高門,又給了足夠的錢打點,單獨占了一處極大地方的長廊。
身為貴族就是有這點好處,大部分時候不用自己動手,加上那艘官船又是吳興來的運糧船,馬文才拿著他父親的名帖,船上的官員和小吏們立刻安排的妥妥當當,恨不得連馬車都拆卸了一起裝上船去。
祝英臺坐在一處能曬到太陽的廊下,看著亭外的亭吏們來來往往接待來客,無論是走路的游商還是乘車的官員,都有人招呼絕不怠慢,只不過安排進去的地方不太一樣,忍不住感慨:
“我從上虞去學館時也趕了不少路,可沒見過哪個亭舍這么周到的。是這里的人特別熱情,還是因為這里客流量大,怕怠慢了誰去?”
“這是熱情?士人和庶人一視同仁,難道不是沒規(guī)矩嗎?”
徐之敬嗤笑。
“徐之敬,你一天到晚把士人庶人掛嘴邊,我看你是瘋魔了!”
祝英臺聽夠了他這一套,忍不住頂了一句。
“原就是如此,這些亭吏不過是些吏門出身的小吏,不把人伺候好了,隨便一個士人就能讓他丟了營生,你看他熱情,不過就是糊口而已。也只有你這樣的覺得人家伺候的好�!�
徐之敬一直覺得祝英臺是士族里的“敗類”,連個表情都欠奉。
“你……”
“好了好了,莫吵。”
馬文才喜靜,被兩人的爭執(zhí)引得頭痛,指了指外面的牌子說道:“這里會與別處不同,不是因為亭吏特別熱情,而是因為這里是褚公亭�!�
“我剛剛就看見了,這是褚公亭不是柳浦埭亭,難道有什么典故嗎?”
祝英臺立刻給面子的接話。
馬文才也算是故地重游,不過上次只有兩三個家人和侍衛(wèi),沒有這么浩浩蕩蕩,但也因為如此,倒有閑一路聽些奇人異事,這褚公亭的典故也是如此。
馬文才怕徐之敬和祝英臺又吵起來,便將這褚公亭的來歷和他們說了一遍。
其實故事也不復雜,說的是東晉時有一位大臣姓褚,字季野,陽翟人。他年輕時在東晉初年名聲極大,但因為父親并沒有任高官,家世一度沒落,起初擔任的官職并不高,而且為人低調謹言,所以認識他的人并不多。
褚季野還在卑微之時,有一年要東行,恰巧有商人的船要出發(fā),他就和幾個送行的下屬在這柳浦埭亭投宿。當時,吳興沈充任縣令,正要送客人過浙江,因為他是縣令,亭吏就把褚公等趕到了牛棚里。其他人紛紛大怒,唯有褚季野并無異色,領著諸人在牛棚里暫居。
后來水漲了,船可以行駛離開,沈充起來散步,看到褚公就問道:“牛棚下是什么人?”那時南方士族瞧不起北方士族,那亭吏就說:“昨天有個北方佬到亭子投宿,因為有貴客,就暫且把他們挪到牛棚里了。”
沈充有些醉意,就遠遠地問道:“北方佬要不要吃餅?姓什么��?一塊兒聊聊好嗎?”褚公就揚了揚手,答道:“我是河南褚季野�!�
沈充是吳興沈氏豪族出身,早就聽說褚季野的名聲了,聽到自己讓褚季野避到了牛棚里非常驚慌,也不敢讓褚公過來,就來到牛棚下,遞上名帖,拜見褚公,又重新宰殺禽畜,準備菜肴,就在牛棚里款待褚季野,還把那個亭吏抽打了一頓,借此向褚季野道歉。
褚公和他一起在牛棚里喝酒,言談神色沒有任何異常,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來往諸人都對他的器量嘖嘖稱奇。
后來褚季野一路做到侍中、尚書,還出任過建威將軍,而后任徐、兗二州刺史,假節(jié)鎮(zhèn)京口,女兒也做了晉康帝的皇后。褚季野有簡貴之風,連謝安都很稱贊他的人品風儀,說他是“皮里春秋”,內秀于中。
他官居上品之后,這段在錢塘的軼事也就被人傳了開來,這錢塘柳浦埭亭也隨之改名為“褚公亭”。
自晉時起,錢塘因為水路交通發(fā)達交匯而往來如云,褚公亭的名聲也就越傳越廣。
而因為有這段典故,但凡亭吏怠慢,就有人打趣“小心縣令抽你”,久而久之,這里的亭吏比其他地方的亭吏更多,也更勤快熱情,也因為這里的亭吏處處妥當,讓人放心,有越來越多客船特地來柳浦埭�?窟@,亭舍和柳浦埭因此十分繁榮,從東晉時至今,已經(jīng)有兩百年了。
兩百年間,多少埭口都已經(jīng)荒廢,唯有此地,成為了錢塘最重要的埭口,而當年來了人都要把人趕去牛棚的小亭舍,也發(fā)展為同時能容納幾百人居住、上千人休息的大亭,也算是受到了“名人效應”的影響。
祝英臺是理科生,從小不愛讀歷史,歷史知識大多就是為了應付考試的那些東西,連世說新語都沒看過。她叛逆期時愛看魯迅先生的書,因為魯迅先生對魏晉士人嗑藥清談之風頗有譏諷,導致祝英臺很長一段時間里不太待見魏晉風度,覺得都是一群瘋子。
后來祝英臺穿來了南梁,雖離那個時代太遠,但無論是家中、典籍里,還是學館之中士庶學子對魏晉時期名士之風的追捧和崇拜,而以馬文才、褚向為首的一干士族,無論是長相還是氣質都太過出眾。
尤其是在“禮儀”上,祝英臺常覺得和士族交往,舒適度大大高于和庶人相處,這一切,都讓祝英臺偶爾生出一絲怪異之感。
說到底,不過是時代離得太遠,無法代入到其中,而她之前對魏晉風度有所偏頗,總是將士族跟嗑藥發(fā)散捫虱而談聯(lián)系在一起,無法用正確的視角看待這個時代的“士人”。
可今天聽到馬文才說的這段趣事,祝英臺卻大有熟悉之感,并非因為這位褚公住了牛棚,而是因為他的出身。
“這褚季野姓褚,也是陽翟褚氏,和我們學館那位長得俊秀的學生褚向有什么關系?”
祝英臺問。
“這褚季野,就是褚向的祖先�!�
馬文才默默點頭,“衣冠南渡后,褚氏和諸多北方望族一樣寄居南方,成為江左名流�!�
祝英臺恍然大悟,再見徐之敬聽了這個典故卻滿臉不耐,故意發(fā)出了一聲長嘆:
“都一樣是士族,怎么就差那么多呢?真正的士族坐在牛棚里也能讓人看出不凡來,一天到晚喊著士庶有別的卻完全讓人看不出特殊之處��!”
徐之敬哪里聽不出祝英臺諷刺的是他,板著臉面無表情道:“晉時是晉時,此時是此時,有什么好比的�!�
“是啊,魏晉風度還是那個魏晉風度,人卻不是那個人了�!�
祝英臺對著徐之敬撇了撇嘴。
“我倒是喜歡那個時候。褚季野至少在牛棚之下還能安之若素,這才是成大器的樣子。像是那個縣令那樣,先是仗勢欺人,后來又把手下扔出去當替罪羊的,就是小人行徑,肯定也沒什么好下場�!�
祝英臺的話音剛落,馬文才和陳慶之都紛紛笑了起來。
“你們笑什么嘛�!�
祝英臺被笑的有些惱羞成怒。
“沒什么,我在想你說的很對�!瘪R文才笑著說,“沈充家中富貴,年少得名,因此對故將下屬都很輕鄙。他有不臣之心,后來跟隨王敦造反失敗,四方士族大族都不喜他的為人,皆募兵舉義,不必朝廷派兵,各方就把他滅了。他逃到故將吳儒家中,被吳儒殺了,傳首建康。”
在場諸人里,馬文才和陳慶之一個是家學淵博,一個是案上文書,都精通史書,對很多人的前途來歷都能如數(shù)家珍,所以祝英臺一說,兩人皆是大笑。
但笑過之后,又不免發(fā)人深省。
陳慶之漸漸收起笑意,對祝英臺說:“小友性子單純,看人看事反倒比旁人透徹。”
他有意提點幾位少年才俊,未來棟梁,聲音便越發(fā)清朗。
“俗話說‘一飲一啄,皆有定數(shù)’,褚季野受人輕視卻不以為意,處牛棚之下卻安之若素,是因為他胸有丘壑,越是對自己有自信的人,越不需要外物來彰顯自己的不凡,他本身便是‘不凡’�!�
“而沈充這樣的人,則全要靠外人的迎奉和‘禮遇’才能得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可別人越是迎奉,他就越瞧不起別人。他越希望能夠與人‘不同’,認為自己是‘名士’又是‘豪族’,卻沒有得到相稱的地位,心中就生出不甘,后來會造反,便也是如此。如果他是褚季野那樣涵養(yǎng)器量之人,即便造反無人支持,也不會如后來那般眾人討伐,落得被舊部斬首的下場�!�
陳慶之的話成功讓徐之敬變了臉色。
雖然陳慶之也好,祝英臺也好,話里話外都沒有說到他一個字,可他不蠢,哪里聽不出他們都是說給自己聽的?
徐之敬當場就站了起來,有拂袖而去的沖動。
“士庶天別乃是律法,即使是天子,也不能說它不對,但態(tài)度是一回事,特意說出來或表現(xiàn)出來,卻是為自己招禍�!�
陳慶之見徐之敬想走,也不阻攔,只是幽幽嘆道:
“褚季野真的覺得自己就該在牛棚里嗎?如果他不介意,又為何要對沈充說自己是‘河南褚季野’?可見他也是在意以士族之身處于陋地的�!�
徐之敬抬起的腳在聽到陳慶之的話后突然一頓,沒有再往前走。
“沈充固然是小人,態(tài)度前倨后恭,他得罪了褚季野,以褚季野當時的名望,本可以趁機訓斥他,可在沈充刻意結交后,卻依舊和他在牛棚里喝酒,毫無異常之色,是因為他性格懦弱嗎?”
陳慶之笑,“性格懦弱,后來也就不會有如此成就了。可見即便是褚公,也知道有些事放在心里就好。他再不喜歡沈充的人品,畢竟是過客,又何必為一過客而滿腔怨恨,落得賓主不歡?沈充倒是處處講究身份,對庶族出身的部將下屬輕鄙不已,最后又落得什么下場?”
“徐公子,你是希望做褚公呢?還是沈充?”
徐之敬聽了陳慶之的話沒有拂袖而去,此刻緊抿著嘴唇,孤身一人站在那里,倒讓人生出幾分可憐之感。
“年少輕狂,人人都有。你是高門,我們只是庶人,大多數(shù)時候,當然是以高門為尊。但這世上還是庶人多,士族少的,我們一路同行,出門在外,能與人為善就與人為善,士族固然要維持自己的身份,可也不必對庶人處處薄鄙,你覺得呢?”
陳慶之也只是點到為止,畢竟多少年的觀念,不是說改就能改的。
徐之敬明白這位“子云先生”是擔心他老是對庶人挑三揀四會惹禍,心里卻依舊還有不平,卻不敢真的像對祝英臺那樣對子云先生頂嘴。
這人雖一看就是寒門出身,可身上的氣勢卻絲毫不弱于他見過的許多高門官員,徐之敬正是要光復家門的時候,說欺軟怕硬也好,說其他也罷,自然不會隨便去得罪人。
所以他臉色雖難看,還是點了點頭。
陳慶之見徐之敬尷尬,指了指廊下供人休息的地方,給了個臺階道:
“外面更亂,徐公子還是坐下吧�!�
陳慶之這番連敲帶打,以古喻今,既提點了徐之敬,也暗暗告誡了馬文才和傅歧等士族出身的公子,避免他們因自持身份在外惹出什么岔子。
他是來查案的,并不是真的什么“客卿”,自然不必顧及他們的面子,只希望一路能夠順利,不要節(jié)外生枝。
有些為人處世的東西,他們的長輩沒有教給他們,陳慶之年長與他們,替他們的長輩說一說,能聽得多少,就是各自的造化。
徐之敬能聽進去幾分,其他人不知道,馬文才和傅歧卻是真的聽到了耳中。
傅歧是常常惹事生非,拳頭比腦子還快的人,聽到陳慶之的話,他不由自主就想起自己和虞舫一番爭執(zhí),卻連累了梁山伯差點出大事的事情;
而馬文才和傅歧一般,只不過他想到的,是伏安之事。
他生性高傲,可心思卻細膩,往往見微知著,伏安刺傷劉有助一事,負主要責任的固然是伏安其心胸狹窄,可他為了一時口舌之快戳穿伏安的小心思,進而刺激到了伏安,使他大失方寸狗急跳墻,其實對這場悲劇也有一部分責任。
這件事是他重回一世后第一次直面死亡,平日里都壓在心底不敢回想,此時陳慶之說起應對小人之道,這件事便又浮現(xiàn)在腦海之中。
如果當時他抓到了真兇卻一言不發(fā),又或者如褚公一般,與之周旋面無異色,是不是這件事能夠得到更加圓滿的解決?
但覆水難收,馬文才心中若有所得,卻不能肯定再來一次,自己是不是能做的更好。
況且劉有助已死,再也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了。
陳慶之見所有人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心中十分欣慰,如果他們聽完之后如同聽了個笑話,他倒真要考慮這一路是不是要帶著這些人。
能被賀革這樣的君子推崇而贊同的,果然都是可塑之才。
陳慶之很喜歡祝英臺,見她咬著食指的指甲蓋不知道在想什么,忍不住好奇地問:
“祝小友在想什么?”
祝英臺和馬文才、傅歧等人不同,她性子和順心思單純,也因為如此,遇到挫折之時,往往沒有馬、梁等人那般耿耿于懷,大有挫敗之感,凡事總是往好的方向去想,并付諸于行動。
陳慶之剛剛教導他們,待人要明白“謹言慎行”的道理,祝英臺卻舉一反三,想的更多。
“啊,學生想的咳咳,想的有點不太好說……”
祝英臺有些羞愧的摸了摸臉,“我在想,褚公因為器量寬宏而得到了美名,就連這亭舍因為他的德行而沾了福澤,得以名聲大噪,興盛兩百多年。而沈充那時前倨后恭,反倒襯托了諸公的器量,可見人平時確實要注意自己的言行的,尤其是還沒有出名之前�!�
她干笑著:“難怪賀館主一天到晚跟我們說‘君子慎獨’,未發(fā)跡時,做的好的事情也不會有人在意,做的差的也不過是年少輕狂,可一旦日后出了名或有了成績,以前的事情便都會給人翻出來,成為眾人口中的談資,誰能保證自己做的都是好事?咳咳,果然‘慎言’少說點話,才是最妥當?shù)��!?br />
她這想法有些勢利,還有些功利,所以說了以后,自己都有些不太好意思。
“所以我在想,那位褚公好厲害啊,還在卑微的時候就懂得這個道理�!�
祝英臺的話乍聽來像是玩笑話,傅歧甚至笑出了聲,可對于那些心存野心、志向高遠之人來說,祝英臺的話無異于當頭棒喝。
作者有話要說: 青史留名,在這個時代,幾乎是所有有野心者的共同目標,甚至相比子云先生之前“不要得罪小人與人結怨”的理由,祝英臺的格局更加大氣,也更加讓人在意。
陳慶之將祝英臺所說的“慎言”反復默念了幾遍,記在了心里,復又抬起頭來,從懷中掏出了那三枚銅錢,露出讓梁山伯熟悉的微笑。
“小友,我給你算一卦,可好?”
小劇場:
陳慶之:(微笑)小友,我給你算一卦,可好?
心道:再是貴人,我就改名陳貴人算了!
無條件認為陳慶之是男神的馬文才:(心慌意亂)壞了壞了,會不會算出她是個女人?
第90章
生財之道
說實話,祝英臺要是在現(xiàn)代的大街上遇見和她說這話的中年人,一定會心懷戒備地趕緊跑開,以免被這樣的“半仙”纏上,十個里十個都是騙子。
但這里不一樣,這是南北朝,是《五經(jīng)》作為有志之士必須科目的時代,是《易經(jīng)》連她都能倒背如流,還能隨手解卦的時代,遇見一個文士要給她算卦,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這時代許多文人都有怪癖,有的愛根據(jù)別人的言談舉止和才學品評人物,有的愛著書立傳游歷山川,祝英臺在學館里見得多了,祖助教每次見了她還丟一堆數(shù)學題呢。
所以祝英臺內心是拒絕的,態(tài)度是隨和的,回答是無所謂的。
陳慶之很少為人卜卦,“占卜”是一件聯(lián)系“氣運”的事情,在沒有為人占卜之前,他和被占卜的人是一種互不相干的狀態(tài),無論對方是好是壞,是前途光明還是前景慘淡,也許他會旁觀或伸出援手,但兩人的氣運不會纏繞在一起,對他并沒有什么影響。
陳慶之的卦準不準,除了陳慶之自己誰也不知道,地位比他高的,他沒資格給別人卜卦,地位比他低的,他沒必要冒著什么分擔氣運的風險去給人占卜,能讓他掏出銅錢的,大都是他極為感興趣的人,這次接二連三掏出銅錢,連他自己都沒想過。
但好在馬文才和梁山伯一個是初升之龍,一個是潛龍,都是極為興盛的卦象,陳慶之愿意去做一把“貴人”,大半是因為能做別人“貴人”的,通常自己混的都不會太差,這番氣運相連,對雙方都有好處。
而想要給祝英臺卜卦,確實是因為他太好奇了。
好奇一個這么太真的人能走多遠;
好奇這么一個心思實誠的士族未來通向何方;
好奇他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真的對這個世道充滿平等之心。
這樣的好奇讓他在得到同意后立刻拋出了銅錢。
祝英臺還以為陳慶之卜卦有多復雜,還以為對方會從懷里掏出個羅盤或是把銅錢放在碗里扣著搖一搖什么的,就跟天橋底下那些算卦先生似的,誰知道陳慶之只是將銅錢反復扔了六次,就面色有些凝重的看著那些銅錢默然不語。
梁山伯和馬文才也一直專心著這邊的卦象,他們都通易經(jīng),原本是可以通過六次銅錢掉落之爻看出卦象的,但陳慶之的手太快了,和他下棋一般,幾乎是銅錢剛落案面立刻被抹走,是以三人明明看到每次銅錢落下,眼睛睜得極大,也只能看見一兩個卦面而已。
對卦象有疑慮的不止是馬、梁,還有陳慶之。面對圍過來的幾人,陳慶之終于有了動作。
他慢條斯理的收起銅錢,對著祝英臺一笑。
“小友是個有后福的人�!�
有后福的人?
難道前半生命運多舛?還是之前要遭受磨難?
這卦象說了等于沒說啊。
馬文才看了祝英臺一眼,擔心陳慶之神通廣大,占出了祝英臺的女子身份,不好在眾人面前多言,遂不敢多問;
梁山伯也差不多如此,一半是擔心先生看出了什么,一半是擔心那卦象不好所以不便明說,也沒有多問。
這兩個是心思細膩的,可總還有性子耿直的。比如說傅岐,當場就滿臉迷茫地問出口:
“那到底是什么卦呢?有后福就完了?他這出身,沒后福才奇怪吧?”
“天機不可泄露�!�
陳慶之高深莫測地笑笑。
傅岐最煩這種說話說一半的人,無奈這子云先生人人推崇尊敬,他又剛剛被褚季野的事情敲打過,只能不上不下的領著大黑又到一邊玩去了。
所有人之中只有祝英臺一個人高興,笑瞇瞇地對陳慶之道謝:“謝謝子云先生啦,借你吉言!”
她天生樂觀,凡事都往好的想,要知道這祝英臺原本是個什么命?那是殉情的命��!一個要死的人有什么后福?
能有后福,肯定是逃過死劫了,誰家女的有后福兒女成群還去殉情的?
所以祝英臺對這含糊其辭的評價不要太滿意,連嘴角都笑得咧開了。
陳慶之看著祝英臺是真心覺得高興,而且他也沒討人嫌的跟在后面問東問西,心情更是復雜,唯有這一次,他倒真心希望自己又能成為別人的“貴人”。
此時恰巧有船上的差吏來問事,陳慶之借著這個借口離開了廊下,出去和別人議事,客舍里又安靜了起來。
梁山伯看了一會兒書,始終靜不下心去,緩緩走到馬文才身邊,低聲問道:“馬兄,可否借一步說話?”
馬文才一怔,點了點頭,跟著梁山伯出了廊下。
祝英臺本就是個閑不住的性子,如今見各干各的走了個七七八八,看了一圈,想了想,還是準備先找最冷心冷面的徐之敬說說話,畢竟對方雖然三觀不正,但還能救一救,畢竟也沒真的拋下劉有助不管不是?
誰不是說了嘛,有困難要上,沒困難創(chuàng)造困難也要上!
她腆著臉湊到徐之敬身邊,眨巴眨巴眼睛,在對方的冷臉中笑著問他:“徐之敬,你們徐家?guī)腿酥尾。詹皇斟X�。俊�
“笑話!吾等乃是士族,怎可如商人一般索要錢財!”
徐之敬勃然大怒。
“不收錢,難道一直倒貼錢給人看病嗎?”
不會吧!這么圣人?
在祝英臺格外乖巧的眼神里,徐之敬一口氣漸漸泄了下去,但懶得再答。
在他身側的丹參見局面有點僵硬,壯著膽子替主人作答:“其實大部分被治愈的人,都會送上厚禮。”
丹參見主子沒怪他多言,繼續(xù)又解釋著:“可惜的是,活下來并感激涕零的,大多是士族高門,而家主和其他幾位少爺診好了病癥的庶民,有許多趁無人之時都偷偷跑了。還有些忘恩負義的,走的時候還會順手帶走我們家中的藥具甚至是種在院子里的藥材。至于順手牽羊時被抓住的,有時候還會再生波折�!�
祝英臺沒想到還有這種事情,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見到祝英臺的神色,徐之敬眼神里譏諷之色愈深。
“我如今出入皆有刀衛(wèi)護身,你以為沒有來由嗎?”
祝英臺聞言同情地看了一眼徐之敬,大概知道他為什么會養(yǎng)的這么憤世嫉俗了。
換了她,指不定就成反社會人格。
古代的老百姓道德綁架玩的也挺溜,為什么會偷偷逃走她大概也能明白。
她該悲哀有些事情幾千年不變,還是痛惜于人根本的劣根性有時候根本和接受教育的程度無關?
“你們當時就沒想過建立分診,然后立下一系列行之有效的規(guī)矩嗎?你們是醫(yī)門之首,如果你們立下了行醫(yī)的規(guī)矩,這世上其他醫(yī)者不就不必遭受你們同樣的境遇了�!�
祝英臺試探著問道:“你覺得士族談錢掉身份,可對這種愛占便宜的,就得讓他們知道便宜沒那么好占啊。”
徐之敬皺著眉上下打量祝英臺,像是第一次見到她一般。
“何謂分診?什么規(guī)矩?祝英臺,你又在說什么渾話?”
“不是啊,我覺得這是個很好的主意啊。你看,你們家醫(yī)者多對吧,認識的醫(yī)者也多,肯定擅長什么科的都有,既然要敞開大門什么人都救,為什么干脆不把規(guī)矩立好了?你們徐家這樣的杏林國手,何必什么小毛病都讓你們出手?殺雞焉用牛刀?你們出手那是救命的!”
祝英臺的話說的徐之敬很是受用,表情總算沒那么別人欠他二五八萬的樣子了。
祝英臺一說到“賺錢大計”就眉開眼笑,臉上的光彩幾乎能閃瞎人眼。
“到你們家求醫(yī)的人多,就該干脆找個地方把所有醫(yī)者全部弄到一個地方,你們家名頭這么響,干脆叫‘神醫(yī)門’,怎么樣,威風不威風,霸氣不霸氣?”
一旁拿球拋擲逗狗的傅岐聞言“噗嗤”了一聲,祝英臺回頭瞪了他一眼,繼續(xù)滔滔不絕。
“小傷寒這樣的病你們家的徒弟或者擅長風寒的就能接了嘛!再來幾個熟悉各科情況的醫(yī)者,所有送來的病人先給他們看過,再根據(jù)癥狀由他們安排該去找內科醫(yī)者的找內科醫(yī)者,該去找跌打損傷的找跌打損傷,有急病快死的直接找你們這些大手急救,這么一分,何必擠在一起大打出手?”
“不愿給錢?你們徐家人是士族,請來幫忙坐診的醫(yī)者不都是有家底的吧?別人還要吃飯是不是?藥錢醫(yī)錢總要給的!每個醫(yī)者要收的錢都不一樣,咱們按資歷來,資歷最低的全當實習了,不給錢也行,找資歷最淺的來看!你沒錢還要看病,找個懂醫(yī)術的比你在家里等死好是不是?權當奉獻自己給別人練手了,你們徐家的徒弟,比外面游醫(yī)總要強吧?說起來還得了便宜!”
祝英臺聲音本來就清亮,如今眉飛色舞,徐之敬一直板著臉耐著性子聽著,其他侍衛(wèi)倒是跟聽什么故事似的聽得起勁,耳朵都豎了起來,一點點往祝英臺身邊靠近。
“急病送來沒帶錢的沒關系,你們可以先借著,打欠條,找官府來立字畫押作證,一邊治病一邊辦手續(xù),完了再算。實在沒錢,給你們家干活總行吧?以工代酬啊!”
祝英臺越說越溜,以工代酬這一套都出來了。
“那些分給其他醫(yī)者看病的,若實在看不好的,再請你們家嫡系看,連你們家嫡系都看不好,那天底下估計也沒幾個能看好的,這就是命,怪不得你們吧?你們以前可是給皇帝看病的人,這些百姓能被你們看病,還能有什么怨言?”
徐之敬聽著祝英臺的“瘋話”,一臉若有所思。
“這麻煩是麻煩,但需要勞煩到你們家的家人的,一分攤下來就少了。你們家的學徒學好了就有活命的營生可以坐館,不必出去當游醫(yī),豈不是不錯?托庇在你家門下,總比在外面被官吏盤剝好吧?”
祝英臺的話讓丹參和黃芪眼中都閃出了希望的光芒,他們雖是藥童,可能堅持這么多年下來,自然是希望能成就醫(yī)術的,但有徐之敬這樣的主人在身前,連他們出手的機會都沒有,聽到祝英臺的話,兩人自然是內心滾燙。
“再說那些高門,高門自然不會來你們醫(yī)館看病,你們可以出診嘛!出診是不是麻煩?你們也是高門,救你是看情面,不上門救你也是本分,車馬費總要給點吧?跑路費總要有吧?再不濟家里派來車來總要吧?庶民看病尚且藥錢,你一高門請了人上門,該不該給?謝禮也行啊,總不能比寒門富戶給的還少是不是?拿,狠狠地拿,不拿白不拿,這可是貴族服務!知識就是力量,知識就是金錢!”
“又說什么胡話!我等出診豈是為了錢!”
徐之敬一張臉皮都紅了�!澳惆盐覀儢|海徐氏當做什么!”
“當活菩薩啊!”
祝英臺睜著眼睛說瞎話。
“送上門去救人命,不是活菩薩是什么!你去廟里燒香拜佛求菩薩保佑還要點長明燈,給香火錢呢,怎么,送上門反倒不值錢了?別來談錢傷感情那套,好老板,阿不,值得相交的人才不會讓你吃虧,跟你談感情的都是耍無賴!”
祝英臺上輩子雞湯聽多了,拉出來一套一套又一套的。
“我看這點子行,花不了太多錢,你家本來就在醫(yī)者中名望極高,到時候振臂一呼,天下間多得是往‘神醫(yī)門’坐診的醫(yī)者,搞不好打破頭都可能。對病人來說,這天下再找不到這么‘一視同仁’治病的地方了,錢重要命重要?命還在一切都有可能。你們家以后地都不用請佃戶了,欠錢的種地去,官府強制執(zhí)行,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不是?叫他們再丟了人就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不得不說,祝英臺話語里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切讓徐之敬怦然心動,腦子里也不停在浮想當年如果自己聽到了這番話,或是父親聽到了這番話……
不不不,這都是癡人說夢,那些刁鉆惡心的庶民,總還能找到各種各樣的辦法為自己謀利,也許還會有士族彈劾他們“士庶無類”,也許有人嘲笑他們家為了斂財連臉面都不要了……
祝英臺卻不知道徐之敬在想什么,滿心已經(jīng)到了自己的“商業(yè)大計”里,拉著徐之敬的袖子連問:
“你覺得這主意好不好?咱們不要老回避問題嘛,只有正視問題解決問題才能解開心結。你聽到我的想法有沒有覺得很解氣?庶人里是有敗類,可總不能為了幾個敗類就干脆把自己家傳的本事束之高閣吧?聽說你父親也在淮南地區(qū),要不,會有找個機會,咱們好好聊聊?這么好的發(fā)財,阿不,利在當代功在千秋的開創(chuàng)新舉動,咱們是不是要試試?”
“你這些馬后炮,不知所謂!”
徐之敬寒著臉甩開祝英臺的手,拔腿就走。
“喂,徐之敬你別走啊喂,你要不好意思給百姓立規(guī)矩,可以請我嘛,我去給你訓練一批能說會道的,醫(yī)館帶我經(jīng)營一個就行,喂喂……”
祝英臺納悶的看著徐之敬一口氣走遠了,有些疑惑地撓了撓頭。
“怎么感覺跟狼狽而逃似的,我說的有這么驚世駭俗嗎?”
她剛剛滿腔熱血,又被兜頭潑了一頭冷水,心中之沮喪可想而知,當即垮著臉掉頭問廊下的丹參黃芪。
“你們覺得我說的好不好?”
丹參和黃芪滿臉興奮,把頭點的如同小雞啄米。
“算了,你們肯定不敢反駁我,我說什么你們都覺得好……”
祝英臺已經(jīng)對自己沒什么信心了,哭喪著臉跟霜打的茄子一樣坐在走廊欄桿上。
“走出第一步真的有這么難嗎?”
看著聽都沒聽完就跑出去的徐之敬,祝英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馬文才。
同樣的“荒唐之言”,她對馬文才說的更加無稽、更加異想天開,甚至純粹是口炮和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的話,但馬文才全都認真的聽了。
不但聽了,還和她說,雖然他現(xiàn)在實力很弱,但他們可以試著從最小的地方做起,先嘗試看看,能做起小的,再來做大的。
“他還說等他十年呢……”
祝英臺仰天嘆了口氣.
“所以說,無論在哪個時候都一樣,找好老板比找好‘老板’還要難嘛?”
她好像也只有依靠馬文才這條路可以走了。
越是接觸的多了,越能明白找一個有膽識又有決斷的合伙人有多么重要,這時代大部分人能聽完她說的話都算是“開明”的了。
要有多叛逆、多大的膽量,才會覺得她的天方夜譚可以一試��?
傅岐見祝英臺這般沮喪,也有些不安,伸手拔出大黑口中的小球,不自在地道:“其實我覺得你說的那個‘神醫(yī)門’不錯,真的!”
祝英臺驚喜地抬起頭。
“但是吧,就跟你說的一樣,東海徐氏不牽頭,這神醫(yī)門立不起來。其他醫(yī)者沒這樣的身份,也沒這樣的聲望,賺錢倒是其次,這世上要‘立規(guī)矩’的事情,總是沒那么容易的�!�
傅岐是典型的士族子弟,想的也比祝英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