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就連之前被人扎了草人詛咒的徐之敬都有人來送,這一對比之下,馬文才的馬頭前空空蕩蕩,就越發(fā)讓人覺得有些冷清,也讓之前被流民圍著奉承的祝英臺和梁山伯有些尷尬。
說實(shí)話,按做的事,馬文才做的時間確實(shí)沒他們長,但他是效率派,如果按照所有做的總量,他并不比兩人做得少,而且由于他很少和人扯皮,也沒祝英臺那么有耐心一一解釋,一律按章辦事,從他那里從登記到拿到授田的人,往往是速度最快的。
可沒多少人會在意這個。
如同驚弓之鳥一般的百姓,有時候最在意的不是結(jié)果,而是態(tài)度。一個上面還把他們當(dāng)人看的態(tài)度,一個沒有人拋棄他們的態(tài)度。
比起冷冰冰又效率的機(jī)器,哪怕有些瑕疵,梁山伯和祝英臺這樣的人,自然是受歡迎的多。
馬文才不是不在意的,但是從他插手之前,他就知道得不到什么好,既然沒有什么期待,也就沒多少失望。
只不過,他畢竟是個年輕人,活幾輩子也是年輕人,當(dāng)他的眼神從梁祝二人放在車上的禮物上略過時,當(dāng)他從哪些與他目光一觸就驚得東張西望不知如何是好的流民身上略過時,馬文才的眼神還是黯了一黯。
“出發(fā)吧�!�
陳慶之回頭看了馬文才一眼,了然地在心中一嘆。
馬文才被陳慶之的眼神看的有些赧然,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打馬揚(yáng)鞭。
他騎著黑馬象龍,第一個沖出隊伍,在隊伍前頭“帶路”,看也不看身后的人群一眼,似乎只要這樣,就能將心中的煩悶揮之一空。
眾人并不是眼瞎,之前不敢說是擔(dān)心馬文才心中介意,看他去了前面,祝英臺才有些羞愧地說:“我,我剛才那么高興,是不是有些太過張揚(yáng)了?”
不安的又豈止祝英臺一人。
“是我做的不夠謹(jǐn)慎,接禮的時候,哪怕別人怎么說,我也該按我們?nèi)艘黄痤I(lǐng)了來辦的�!�
梁山伯有些后悔地回頭看了一眼,那一筐子土產(chǎn)食物雖然不值錢,可畢竟是心意,誰還真去算是不是按三人份送的。
“呵呵,庶人就是小家子氣,以為馬文才看得上那些東西不成?”徐之敬在一旁聽到梁山伯的話,嗤笑道:“你越是刻意替三人謝了收下這些禮,馬文才越會覺得你是同情他,人家送你們?nèi)说亩Y,會特地按照你腳的大小做鞋子?你這不是笑話馬文才嗎?”
祝英臺和梁山伯兩人一陣沉默,只覺得這件事無論怎么做似乎都不對,可又不知道癥結(jié)出在哪里。
剛剛那陣子因?yàn)楸蝗死斫獾男腋8校坪鮿x那間就散去了。
傅歧是最早說錯話的,他在梁祝之前就發(fā)現(xiàn)了沒人理馬文才,說出來是有口無心,但有口無心的人最是感覺敏銳,此時心中實(shí)在不安,愧疚的不行。
“是我嘴臭,我去道歉吧。”
“你們把這件事看的太重了。”
陳慶之聽著一群少年的煩惱,笑呵呵地道:“你們做善事的時候,難道想過會得到這么多人的謝意嗎?我看你們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煩惱別人不理會你們的謝意,將一片好心當(dāng)做了驢肝肺。馬文才并不喜歡做這種吃力還不討好的事,幫了,無非就是看著你們兩個辛苦,那些流民也可憐,真是為了名聲和感謝去的嗎?你們被人先抑后揚(yáng),自然就對這種事看得重,我看馬文才心里有些不快活是真的,但也絕不會因此就怪罪你們,或是疏遠(yuǎn)你們,他只是在你們面前有些面子上下不來罷了……”
陳慶之這一輩子也不知見了多少人,而且大部分都是人中龍鳳,天縱之才,對馬文才這樣的孩子心里想什么也很明白。
“你們放寬心,當(dāng)做什么都不知道,該怎樣就怎樣,越是一副愧疚不安的樣子,越是為難馬文才,他要是真為了博名,做的會比你們還周全,你覺得他是會放不下身段的人嗎?”
陳慶之一番話,倒說的一群少年茅塞頓開,也就沒畫蛇添足,真跑上去為了這么個事去跟馬文才道歉的。
且說馬文才縱馬在隊伍前面跑了一圈,心中一些郁氣也散的差不多了,又想著城中其實(shí)是不能縱馬的,散完了心就翻身下了馬,只牽著馬站在路口等著隊伍過來。
此時天色尚早,他們特意選在人少的時候出城,就是怕再生什么枝節(jié),所以馬文才道上縱馬也不擔(dān)心沖撞了別人。
但他在這里獨(dú)自等著的時候,就顯得扎眼了起來。
雖然是冷颼颼的天氣,可起早做工的人卻不少,曲阿是通往東南西北的交匯之地,也有不少商人趁著天色尚早出發(fā),賣早點(diǎn)的、賣體力等著主顧卸貨上貨的人都已經(jīng)在鬧市上等著了。
因?yàn)榱髅裨谇⒉辉偈墙珊蜕喜坏门_面的人,那些刺頭和好吃懶做的都已經(jīng)被趕出了曲阿,如今留在曲阿城的流民大多是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勤奮工作希望以后過得更好的人。
這些人并不是不想工作,而是不敢和當(dāng)?shù)厝藫尰顑�,怕被趕出去,現(xiàn)在姜縣令準(zhǔn)他們留下來,一個個就都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提著洗衣籃子的粗婦雖然雙手皸裂,可臉上是帶著笑的,這深秋的天氣,攬到了漿洗的活,哪怕雙手都洗爛了,卻比只能在破廟里等著餓死要強(qiáng)。
光著膀子的壯漢們在寒風(fēng)里冷的直哆嗦,可依舊要把一身結(jié)實(shí)的腱子肉露出來,一見有哪家客店里出來商戶,立刻一群人涌上去將胸口拍的嘭嘭響,這個說自己有力氣,那個說自己手腳麻利,無論是做個挑夫也好,卸貨的力士也罷,幾文錢就能請得起他們,比別處要便宜。
替人服徭役的或扛著鍬,或帶著錘,往曲阿城的外城而去,其實(shí)曲阿不是什么兵家必爭之地,徭役不過就是修修這里的城墻補(bǔ)補(bǔ)那里的橋柱,地上破了的路面平整平整,不找別人代服也沒什么,愿意找這些流民代為服役就是一片善心,比直接施粥散米要強(qiáng),至少別人不是靠接受施舍得到的恩惠。
馬文才站在那里,看著一個個之前還猶如天塌地陷一般的百姓一個個賣力的吆喝著、奔波著,還剩的那一點(diǎn)郁氣突然就蕩然無存了。
這便是庶人的生存之道,只要有一點(diǎn)點(diǎn)希望,在他們的臉上就看不出災(zāi)難的暗淡抑郁之氣。
他們就像是野草,這里被毀了,只要草籽飄到哪里,就能在哪里落地生根,繁衍出茂盛的一片。
他們貧賤,卻并不下賤,從晉時起,最漫長的黑暗都已經(jīng)渡過了,如今大梁再怎么不濟(jì),也安穩(wěn)了十幾年,之前白骨露於野的日子都熬過來了,哪里就熬不過更艱難的時候。
反倒是士族,如果真遭遇滅頂之災(zāi),卻不見得就能立刻像這樣重新找到活命的奔頭。
野草迎風(fēng)就長,越是名貴的花卉苗木,一點(diǎn)嚴(yán)寒就能讓它們死絕了。
祝英臺和梁山伯比他受人感激是對的,他們根本不缺別人的憐憫和同情,他們?nèi)钡氖前阉麄儺?dāng)人而不是草的尊重。
一點(diǎn)點(diǎn)尊重而已,又不是讓他低聲下氣,為何他馬文才就總是做不得?
是了,因?yàn)樗睦锸乔撇黄鹉切┓磸?fù)無常、朝三暮四的小人的,因?yàn)樗偺岱乐@些今日還感恩戴德的人明日就露出令人作嘔的面孔,既然總是要寒心之后撕破臉皮的,又何必做出一副偽君子的面孔?
馬文才腦子里閃過許多,可實(shí)際上時間也不過就過去一瞬。
大概是馬文才長得太好,又牽著一匹尋常人根本見都沒有見過的寶馬,無論是士庶商人還是老弱婦孺,從他身邊經(jīng)過時都要多看上一兩眼。
也許是有人認(rèn)出了馬文才是誰,小聲地在一起竊竊私語些什么,卻并不對他指點(diǎn),聲音也絕不會讓他聽到。
若是在以往,遇見一群市井之人對他評頭論足的情況,他必定是甩著臉就走了,但此時他腦子里在想事,就沒把這些人的竊竊私語當(dāng)做什么,泰然自若的站在那里,似乎這條街就是他家開的一般自然。
馬文才的眼神從面前掃過,見有人推著熱氣騰騰的湯餅等物在沿街兜賣,南方清晨好食粥、湯,但流落此地的流民卻大多是北人,賣的都是北方的胡餅或饅頭等物,自然不受什么歡迎。
但每個人都有十足的耐心,稀粥喝了不頂飽,便總有往粥棚、羹湯攤子地方湊的,也總能搭著賣出去幾個。
那些賣粥賣湯的大多不會對這些人生出敵意,有些性子好的,還會留下幾個餅子放在攤前,若有人喝粥,順手兜售幾個,搭著粥湯一起賣,過后再按賣掉的再算錢。
在一群賣朝食的人里,有一個提著籃子出來賣柿子的小孩最是顯眼。
他的鼻子下面還拖下來好長兩串鼻涕,這大清早誰會吃柿子,況且這東西也不耐擱也不值錢,野地里經(jīng)常一落爛一地,那小孩也不知在哪里撿了一堆長得好看的,擺在籃子里賣,卻無人問津。
小孩這里竄竄,哪里跑跑,大概是年紀(jì)小又怕人,嘴巴張了幾次也沒喊出一聲吆喝,自己的小臉倒是漲得通紅,眼看著鼻涕又被凍得往下落,到了嘴邊又給吸了回去。
長得不討喜又邋遢,怕是也是柿子賣不出去的原因。
馬文才愛潔,見著那小孩鼻涕上上下下強(qiáng)迫癥就發(fā)了,抬手對他招了招。
那孩子一直東張西望想要別人看看他的柿子,見有人對他招手原本還很高興,一看是個遍身絲羅的貴人就嚇了一跳,指了指自己一臉疑惑,這一疑惑,那鼻涕又下來了。
馬文才見那小孩指著臉,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召他過來。那孩子愣了一下立刻眉開眼笑的過來了,拎著他的柿子籃子跑的上氣不接下氣。
等那小孩到了馬文才面前,馬文才方才發(fā)覺他還不到自己的腰高,身上只穿著單薄的衣服,也難怪凍得小臉發(fā)紫鼻涕直流。
小孩就是小孩,見到馬文才倒沒其他人那么害怕,而且一雙眼睛不停地往馬文才身后極有氣勢站在那的黑馬看去,似乎忘了自己是來兜售柿子的。
“擦擦吧。”
馬文才見那鼻涕又下來了,從袖袋里掏出一方素帕。
“�。堪�?”
小孩被這舉動嚇了一跳,張著嘴一副嚇傻了的樣子,那鼻涕蕩啊蕩啊,眼看著就要蕩到他張大的嘴里。
這下馬文才實(shí)在受不了了,自己抬手拿著帕子就利索地把那小孩鼻子下面的鼻涕給擦了。
擦完把那方素帕往小孩肩頭一搭。
唔,鼻涕擦掉以后,看著也沒那么邋遢了,也順眼多了。
“這,用這個買柿子嗎?”
小孩子再什么不懂,也知道絲羅這東西不是庶人用的,這一方帕子包邊精致,他就沒見過這么有光澤的料子,別說一籃子柿子,就是一筐、幾筐柿子,也換不來一方帕子。
什么柿子?
馬文才疑惑的目光掃向他手中的籃子,繼而恍然大悟。
“哦,你說你這籃柿子?”
馬文才眼神從小孩子短了幾寸的褲腿上掠過,看著他小腿凍得發(fā)青,心中不由得一軟,接過了他手中的籃子。
他從懷里掏了幾十文錢來,塞在小孩的手里。
“這些柿子我買了,路上吃。那帕子給你了,我不用別人用過的東西,你小心揣好,別給人搶了,回頭拿去換錢也行,自己留著也行。”
因?yàn)樽S⑴_總是沒散錢用,現(xiàn)在他們身上都揣著點(diǎn)散錢,否則以他平時的做派,這種累贅的銅錢都是放在風(fēng)雨雷電那里的,身上還真沒有散錢。
“要不了這么多的!”
小孩子嚇?biāo)懒�,連忙把肩頭的帕子拿下來,就要遞還給馬文才。
“我,我保不住這個帕子的!”
“誰搶了,你去告訴姜縣令,就說有人把吳興馬文才給你的帕子搶了�!�
馬文才避開那沾著鼻涕的帕子,似是有點(diǎn)害怕這孩子眼中惶恐的神色,居然抱著那一大籃柿子翻身上馬,毫無儀態(tài)的單手駕馬離開了。
他騎著馬往后跑了好幾步,那孩子才像是如夢初醒一般也跟著馬屁股后面跑,邊跑邊喊:
“柿子不值錢的!柿子不值錢的!”
馬文才一臉狼狽,哪里像是買了別人的柿子,倒像是搶了別人的柿子,駕著象龍一陣風(fēng)馳電掣,沒一會兒就甩開了那孩子,岔入了一條岔道。
等看不見孩子了,馬文才低頭看著懷中攬著的一籃柿子,自嘲地笑笑。
為何看祝英臺和梁山伯施恩那般容易自然,他只是偶然動一動惻隱之心,卻做的如此艱難?
若是讓別人看到他這般買柿子,臉也是丟光了。
怎么就能騎著馬跑了呢?
忒丟臉!剛剛那條路是不能走了。
馬文才搖搖頭,駕著馬從岔路里岔出,正想著從哪條路繞去城門那和同伴們匯合,卻冷不防被人喊了一聲。
“馬文才,你剛剛走了哪里,讓我們好找!”
喊人的是傅歧,見到從岔路上岔過來的馬文才,立刻歡喜地扭頭大喊:“叫出去找的別找了!馬文才回來了!”
馬文才一怔,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他騎著馬沖過頭,大概是走錯了路,所以才在那集市上等半天等不到車隊慢。
不是車隊慢,走錯了路自然是等不到人的。
看著一群伙伴如釋重負(fù)的看著他,馬文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等追電迎上來,立刻把懷中的柿子像是丟燙手之物一般丟了出去。
“公子去集市買柿子了?”
追電看了下馬文才來的方向,有點(diǎn)迷茫道:“這東西一碰就壞,路上吃不方便的,顛兩下就爛了�!�
“那你們現(xiàn)在就分著吃了吧,看他還算可愛,買了一點(diǎn)。”
馬文才哪里是要吃柿子,隨口一答,駕著馬重新回到了隊伍里。
看它可愛?
追電莫名其妙地低頭看了看一籃柿子。
就是普通的柿子啊,哪里可愛了?
有幾個還爛了呢。
有了之前那一段插曲,也沒人問馬文才之前去干什么了,祝英臺欲言又止,大概是實(shí)在找不到活躍氣氛的話,只能怏怏地騎著驢跟在后面,跟小媳婦似的。
馬文才自己倒沒想什么,只慶幸不用從集市那邊過,再去看那追在后面跑的小孩,還有那些對他竊竊私語的市井庶人。
他們走了一條偏僻不怎么擾民的道路,直到了城門之前,又是一怔。
原來姜縣令領(lǐng)著四五個衙役,還有十幾個流民,早已經(jīng)在城門前等著了。因?yàn)樗麄兝@了一截路,所以來的比城門開的時間略晚了些。
姜縣令自然是代表全縣上下來感謝的,也帶了些此地的特產(chǎn)等物,從陳慶之到后來的傅歧通通說了一遍好話,又說把此事已經(jīng)記在了縣志里,當(dāng)?shù)氐陌傩斩紩屑に麄冊圃啤?br />
梁山伯幾人并不是圖名的人,只是姜縣令是官員卻對他們?nèi)绱丝蜌�,自然心中也熨帖�?br />
陳慶之帶著這一群孩子,是負(fù)有保護(hù)之任的,他們有驚無險,陳慶之也高興的很,跟著姜縣令在一旁聊了會兒風(fēng)土人情。
就在寒暄時,那之前守在姜縣令身后的十幾個流民突然上了前來,也并不像對梁山伯祝英臺幾人時那樣熱情或帶著東西。
相反的,這些流民都緊張的不行,一個個依次到了馬文才的馬身前,恭恭敬敬地或磕個頭,或行個禮,連抬眼都不敢,卻依舊道完了謝,就趕緊跑回姜縣令身后。
馬文才沒想到有這么一出,騎在馬上面色古怪,完全不明白這些人是在干什么。
說是道謝吧,一個個連頭都不敢抬,似乎看了他就要出事;
說不是道謝吧,可這又磕頭、又躬身的,不是道謝難道是默哀?
馬文才有些無措地向陳慶之看去,后者呵呵地笑了,抬眼問身前的姜縣令是怎么回事。
“之前不是有人沖撞馬公子,被抽了十鞭子趕出去嗎,也是我不好,有意借這事拿那些不聽話的開刀,又把人趕了出去,這縣里就不知道哪里傳了話,說這位馬公子和其他人不一樣,是高門里最重規(guī)矩的那種,家里還是大官,不能冒犯。”
姜縣令嘆氣:
“這些百姓畏懼馬公子的威嚴(yán),輕易不敢往馬公子身前湊,生怕也被抽上十鞭子……”
“不過是庶人心中懼怕士人罷了,越傳越是邪乎,傳到后來,就說連看一看他都會惹惱他……”
陳慶之愕然,摸了摸胡須,明白了為什么早上一群人對馬文才避之不及,想不到還有這樣的緣故。
“但從他手下分了田,或得了恩惠感激的也是有的,那些不安分被趕出去的人,也不見得就不欺負(fù)這些流民中的老弱婦孺,那個啐了馬公子被打的,就是個慣于對女人動手動腳的,因?yàn)樾宰訖M,許多人都對他敢怒不敢言�!�
姜縣令有些無奈。
“所以馬公子被傳的太嚴(yán)厲,依舊有想來磕個頭道個謝的,又怕挨打,只好跟著我出來,想著有我在做個見證,就算不上沖撞了士族。我說了直接去找馬公子就行,可他們實(shí)在懼怕士族之威,情愿跟著我在這冷風(fēng)里苦等,道謝完不敢說話,你看看,這叫什么事!”
姜縣令客套歸客套,也不敢真耽誤了他們啟程的時間,寒暄過了,一群衙役將他們送出去十多里才回返。
和姜縣令分開后,陳慶之便騎著青驢到了馬文才身邊,將剛才那些向他磕頭或行禮的人所為何事給說了,所有人都大有感慨。
他們一路行出了十幾里,可路上卻還不禁頻頻回頭看向背后的曲阿城。
“我自出了門,只要行善心,從沒有一帆風(fēng)順過�!�
祝英臺騎著她的小青驢,突然對著身邊的伙伴開口。
諸人一怔。
“要么就是好心喂了白眼狼,要么就是一片好心被人誤解,甚至還會被人當(dāng)做假惺惺、虛偽、分不清身份,還有人告訴我世道就是這樣的,是我自己看不清太過天真……”
祝英臺終于一口氣把自己受的委屈說了出來。
“每當(dāng)如此,我就情緒低落的不行。”
他們都是從會稽學(xué)館出來的,她經(jīng)歷過的事情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哪里不知道她說的是什么。
“但無論行善多么讓人痛苦,可只要有一個人因?yàn)槲业纳菩哪茏兒昧�,我就會很高興。”
祝英臺笑得暖洋洋的。
“我們這次幫了六百多個人,來感謝的連十分之一都沒有,可哪怕有百分之一、甚至只有一個人能改變了以后的命運(yùn),我就覺得是值的�!�
“那些人以為自己要挨打都要給馬文才磕頭呢……”
她看著裝作什么都沒聽見,一臉面無表情看著前方的馬文才,做了個鬼臉。
“有些人心里是明白好壞的,只是說不出來罷了,對吧?”
作者有話要說: 至于這些“有些人”指的是誰,大家就笑而不語了。
“就你話多,聽著就聒噪�!�
馬文才原本還硬撐著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可被祝英臺一番話說得耳根有些發(fā)紅,手中突然馬鞭一甩。
“我去前面遛遛馬!”
“馬文才,你別跑啊!你倒是說說感想啊!喂!”
祝英臺大叫。
“他被你嚇跑了,哈哈哈哈!”
小劇場:
馬文才:(納悶)怎么我行個善,特么還要被嚇得抱頭鼠竄?人人都愛馬文才到底愛在哪里?作者你出來,我們聊聊人生……
作者:(壞笑)咳咳,誰愛叫一聲啊,馬文才抑郁了啊!
第121章
暗度陳倉
有些事情,朝廷開始正視了,和朝廷不聞不問,是兩回事。
之前皇帝被浮山堰的事情“嚇”去了同泰寺,這浮山堰就成了人人忌諱不敢討論的事情,可太子出宮、百官上諫之后,浮山堰之事就被拉到了明面上,雖然依舊還是忌諱,甚至半天拿不出一個章程,但畢竟開了這個口子。
臨川王出了那樣的大事,短期內(nèi)不敢再蹦跶,那些打著他名義斂財?shù)膼汗倏崂粢仓荒苁諗奎c(diǎn),揚(yáng)州買賣路引的事情再沒有那么明目張膽,各地州縣也敢壯著膽子接收流民了,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看著城外成片成片的人餓死,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無動于衷。
而馬文才他們一路北上,能感覺到的就是南下的人越來越少了,而且南來北往的人,終于也敢說一說浮山堰的事。
至少浮山堰,不再像是一個在地圖上抹平了的地方。
“南下的人少了,一定是有什么人安置了這些流民,而且來往的客商都說水退了,應(yīng)該是有什么緣故�!�
陳慶之每到驛站一定回和別人閑聊,他不拘身份,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商人官吏都能說幾句,就這樣一點(diǎn)一滴的,收集了許多的信息。
“為什么地方上沒有人報德政?”
馬文才聽完后第一個反應(yīng)是這個,“安撫收容流民是有功之舉,怎么一點(diǎn)消息都沒有?”
“誰知道呢,也許行了非常之事不能上報,也許摸不清朝廷的態(tài)度,不敢以此居功……”陳慶之嘆息道:“若是朝中將賑濟(jì)流民當(dāng)做德政,此事才能以德政上報啊�!�
馬文才幾人也只能感慨。
后來越往北走,得到的消息越多,說是還在修浮山堰的時候,淮水下游的陽平郡太守崔廉就一直悄悄地在修東漢時期留下的一條長堰,等浮山堰破了,水往下游淹的時候,陽平郡的百姓大多逃到了地勢較高的河堤上。
后來那河堤被人為破開,水被泄入了洪澤地區(qū),雖淹沒了不少良田,可陽平郡附近卻沒有死太多的人。非但沒死人,還在洪水中救了不少的人命。
周邊許多受災(zāi)郡縣的百姓,也多虧陽平郡收容。
只是這陽平郡太守和轄下四縣的縣令在那時候悄悄修漢堰,未免有些對朝廷大不敬,倒像是提防著隨時破堤似的,所以這事就一直捂著不敢提。
那漢堰被破開后也不知道淹了多少田地,雖說刻意將水泄入這些田地是為了救人,以免讓上游洶涌而下的洪水淹死太清、永安、安宜、豐國四縣的百姓,可這世道,田地大多不是百姓所有,而是庶族地主和士族高門的田地。
尤其是這種靠近湖澤的灌溉地區(qū),一定是被士族以“占田法”占的上上良田,這一淹一年的收成都沒了,明年春天的耕種也不知道會不會被耽誤,這就是斷了別人的財路。
那些士族不見得就舍不得這些田地里的收成去救百姓,壞就壞在這太守在士族中也是個異類,是親庶人的,這一次先斬后奏先淹了別人的田地,然后才出面去道歉,誰也不是傻子,對這太守恨的咬牙切齒。
用他們的家產(chǎn)去博他的名聲,又怎么能不恨?
再加上陽平郡能力有限,自己雖沒遭受大的損失可損失也不小,還收容了第一波最艱難的災(zāi)民,實(shí)在也無力再繼續(xù)收容,也不敢再宣揚(yáng)這里還不算受災(zāi)嚴(yán)重。
這時代消息原本就不通,士族和庶族的地主們不愿宣揚(yáng)崔廉的“美名”,崔廉也不愿再有流民源源不斷的往這邊涌,所以陽平郡做了這么大的事,竟沒有多少人知道。
但現(xiàn)在只是情急之時,全郡上下的士庶人等、流民百姓都需要崔廉主持政務(wù),一旦災(zāi)情過去,水完全退了,就以崔廉做的事,大概也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就這么多士族以“蓄意毀壞田地”的罪名上奏,崔廉這輩子仕途就到頭了,要再嚴(yán)重點(diǎn),恐怕還有牢獄之災(zāi)。
陳慶之得到了陽平郡的消息后,忍不住一嘆。
“崔廉今年不過三十四五,正是精干之時,身份能力都有,若因?yàn)榇耸露@罪,也太可惜了點(diǎn)�!�
“子云先生認(rèn)識這位太守?”
馬文才好奇地問。
“這位太守是太府卿祖沖之最年幼的弟子。他少時游學(xué)諸州,十幾歲時就在建康很有名聲,在天文地理和算學(xué)方面都有極高的造詣,和許多士族子弟不太相同,沉迷格物之學(xué)。不過他受到家門經(jīng)歷所痛,一直都沒有出仕�!�
陳慶之對此人印象頗深,概因他的家門。
“他是齊朝大將崔慧景的幼子,崔慧景反叛齊昏侯被殺,崔家也被齊昏侯滿門屠盡,唯有他游學(xué)在外逃過一劫,東躲西藏在民間數(shù)年。梁國建立后,他一直對仕途沒有興趣,直到七年前才接受了舉薦出仕。”
“咦?既然對仕途無意,為何又出仕了?”
祝英臺聽得這人是祖沖之的弟子,當(dāng)然是肅然起敬,聽到他的經(jīng)歷后有些好奇,故而開口詢問。
“這……我就不清楚了�!�
陳慶之搖頭,“約莫和祖暅之的勸說有關(guān)�!�
祖暅之是祖家這代算學(xué)最杰出的子弟,任大舟卿一職,兩人有這般淵源,會聽他的勸說也是正常。
“清河崔氏也是名門,他出身不低,父親又與天子有舊,曾一起騎兵討伐齊昏侯,這些年天子一直想要補(bǔ)償這位崔家的遺子,可他拒不領(lǐng)受官職,后來接受了舉薦卻不愿在太府出任官員,就去了陽平郡任官,直至升為太守。”
陳慶之越說越覺得造化弄人:“當(dāng)年修建浮山堰時,朝中有許多人都大為反對,祖暅之和陳承伯更是在浮山地區(qū)考察了幾個月,都認(rèn)為淮河這里雖窄,但淮水漂疾洶涌,沿岸沙土松散,難以壘堰,強(qiáng)硬筑堰是勞民傷財之舉,且合攏無期,力諫不可修堰,為此陳承伯死諫在當(dāng)場,祖暅之若不是太子相護(hù),大概也就在那時死了……”
“那么多人都反對……”
祝英臺喃喃低語。
“那么多人都反對,為何要修呢。”
這些話按理都是朝中*,說出來并無益處,但浮山堰既然已經(jīng)破了,這些事情日后遲早會漸漸被人知道的,陳慶之也有意讓這一群少年知道一意孤行的后果,所以將此事說的十分詳細(xì)。
這件事馬文才是知道的,畢竟上輩子就經(jīng)歷過一次,這輩子又極力阻止過,再聽一遍,除了氣憤之外,更多的卻是無奈。
可其他人卻不知道這其中這么多干系,尤其是梁山伯,他因?yàn)樯矸菟�,對浮山堰的事情知道的并不比其他平民百姓多多少,聽到這些內(nèi)情之后,越發(fā)覺得百姓太苦。
“祖暅之曾在淮河南岸考察的事情并不是秘密,當(dāng)時去浮山峽地區(qū)時更是崔廉一路接待照顧,畢竟陽平郡就在淮水沿岸,而且陽平郡附近的洪澤和淮水相連,屢屢泛濫,祖暅之身為掌管陂池灌溉、保守河渠的大舟卿,與陽平郡也一直有聯(lián)系,兩人還系出同門,也許也一起去勘查過淮水地區(qū)�!�
陳慶之做著推測,“大概那時候起,崔廉就已經(jīng)看出浮山堰也許有失,才開始修已經(jīng)幾乎荒廢的漢堰。祖暅之是大舟卿,有他在京中的掌令,崔廉修建漢堰并不扎眼,修理各地的河工,疏通河道,原本就是大舟卿的職責(zé)�!�
崔廉若覺得河道需要修,往朝中上報,只要大舟卿批復(fù)認(rèn)為有修的必要就能同意,只要不向朝中要錢,得了同意就可以修了。
也就是說,這件事祖暅之肯定也有關(guān)系。
“這么一說,倒希望這件事永遠(yuǎn)不要被揭發(fā)出來�!瘪R文才一聽便知道其中的“合謀”之處,“否則大舟卿恐怕又是一劫�!�
祖暅之曾是他國子學(xué)的算學(xué)博士,他身上兼任著國子學(xué)博士的官職,教導(dǎo)諸位皇子和官宦士族子弟的算學(xué),馬文才并不擅算學(xué),也曾被祖暅之出的題打擊的體無完膚,但對于這位先生還是尊敬的。
“這大概只是他們最后的希望吧,誰也不愿意浮山堰出事�!绷荷讲矍皡s似乎浮現(xiàn)了兩位同門愁眉不展,卻毅然決然的畫面:“但既然他們一開始就覺得浮山堰并不牢靠,大概也就做好了出事后遲早被發(fā)現(xiàn)的準(zhǔn)備。崔太守也好,大舟卿也好,恐怕早已經(jīng)料到了會有這樣的結(jié)局,但還是做了。”
梁山伯的這一番猜測,讓所有人都沉默不語。
雖然不愿承認(rèn),但他們都覺得梁山伯的話十有*是對的。
浮山堰不出事,這一道漢堰不過就是防止洪澤地區(qū)泛濫的工事,也就當(dāng)做一項(xiàng)普通的河工混過去了,最大的風(fēng)險不過是被參一本勞民傷財。
可既然這漢堰修建是為了攔水分流的,修的再好也是要破掉的,加上分流的地區(qū)淹沒的雖不是人流繁華的地方而是田地,就算控制的再好恐怕也要出一些人命,而且還淹沒了大量士族的良田,又怎么能得到什么好結(jié)果。
浮山堰會垮的事只要透露一點(diǎn)點(diǎn)就是妖言惑眾,崔廉根本不能和任何人商量,消息透出去一點(diǎn)丟官是小,離開他,這陽平郡也就修不好漢堰了。
那時候舉全國之力修浮山堰,陽平郡也抽丁不少,要偷偷修就不能向朝中要錢,崔廉能頂著各種壓力把漢堰修成了,怎么想僅僅用“能干”來形容此人都算謙虛了。
此人的城府、韌性、手段以及能力,必定都極為厲害。
但現(xiàn)在這極為厲害,甚至救萬民于水火之中的官員,卻恐怕要成為被“浮山堰”這一車輪狠狠碾過的犧牲品。
也許還包括逃過一次死劫,卻可能逃不過第二次的大舟卿祖暅之。
連這些尚不知政事的少年聽得一二,都能推測出崔廉和祖暅之怕是要不好,就更別說朝堂內(nèi)外、地方上的那些官員了。
就這樣等著墻倒眾人推的情況,陽平郡還能接納那么多流民,消息甚至被封閉的這么嚴(yán)密,這崔廉又是何方神圣?
“這位崔使君,實(shí)在是讓人敬佩啊……”
馬文才自己就曾經(jīng)想阻止過浮山堰事件,可無論如何努力也不過只將這浮山堰推遲了兩年,當(dāng)然明白崔廉隱秘的完成此事有多艱難。
他知道自己只有中人之姿,將他放在崔廉的身份上,也許做的還沒有對方十分之一,所以對崔廉越發(fā)敬畏。
“聽起來是個好官,希望不要出事。”
傅歧撓了撓頭,“也許朝中會有明白人?我看太子殿下說不定還會出手相救的,之前不是救了大舟卿嗎?”
“也許并沒有那么險,北方不靠朝中鎮(zhèn)撫能撐到現(xiàn)在,只靠一個太守可不行,一定是有位高權(quán)重或在地方上大有能力的官員高門護(hù)庇住了百姓,否則這么多流民,硬生生就能拖垮了北方各郡�!�
馬文才憑借自己對地方上的一點(diǎn)了解推測道:“也許浮山堰快要出事之前便有不少人發(fā)現(xiàn)了端倪,只是不敢顯露,陽平郡做了這個出頭的,各方才敢做出應(yīng)對……”
他說,“你們看,越往北,南下的人越少,可建康附近卻有許多流民,應(yīng)該是剛出事時人心惶惶,不知情況的百姓都往南跑,可水患一旦安穩(wěn)下來,受災(zāi)的百姓卻不流竄了,足以證明他們有了可去之處。陽平一地,哪里容納的了這么多災(zāi)民?”
陳慶之聽了馬文才的分析后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笑著點(diǎn)頭:“馬文才,你分析的不錯,就憑這樣的敏銳,你現(xiàn)在出仕已經(jīng)可以了�!�
馬文才被陳慶之夸獎,頓時像是被灌了幾瓶蜜一般,眼角眉梢都是歡快之意,口中卻還謙虛地說著“不敢當(dāng)”。
“所以這位崔太守也不見得是孤軍奮戰(zhàn)�!弊S⑴_聽完了他們的分析腦子已經(jīng)糊了,但還是能聽出重點(diǎn),拍著胸口慶幸:
“這么一聽,我對我們北上的行程有信心多了。我一直擔(dān)心看到一路千里餓殍,瘟疫橫行的場景。”
這也是他們一路上最大的擔(dān)心。
“子云先生,你真厲害,你怎么知道這么多呢!”
祝英臺滿臉崇拜地贊嘆。
其他幾個少年就沒這么厚臉皮,夸人夸得這么直白。
陳慶之撫了撫胡須,笑而不語。
這一路上行路枯燥,全靠陳慶之和這群少年們說說故事,談?wù)劷?jīng)歷才能打發(fā)時間。
原本所有人都把陳慶之當(dāng)做馬家的客卿,但后來陳慶之沒有刻意瞞著這些孩子他的本事,于是就連最遲鈍的祝英臺都意會過來,這子云先生八成不是馬家什么客卿,恐怕來歷不凡,只是借著由頭上路的。
這一來,為什么馬文才會對一個庶人恭恭敬敬,一路全憑對方安排的理由就說的通了,而梁山伯也對他無意中透露給自己的“消息”有了信心。
既然對方來歷不凡,那消息九成就是真的。
陳慶之也樂得讓他們胡亂猜測,自到了淮河以南的地區(qū),他就經(jīng)常帶人離隊出去一段時間,誰也不知道他去做了什么,但最后總會回到隊伍里,馬文才不問他們行蹤,他們也就都不問,不過心底自然有疑問。
如今有各種猜測,這疑問就更不會問出口了。
傅歧和徐之敬都急著趕路,一人要去嘉山找兄弟,一人要去盱眙和門人匯合,都恨不得用飛的才好,但隊伍里人多,并不能太快。
到后來進(jìn)了南兗州地界,過了廣陵地區(qū),陳慶之思忖著已經(jīng)離開了蕭宏能夠掌控的范圍,便開始用“御使”的身份暗地一路行著方便,這速度才開始加快了起來。
可一過廣陵,這群少年們卻又后悔走的如此之快了。
因?yàn)楸钡氐臑?zāi)情,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可怕。
也許有不少城池接受難民,但這時候的城也不是什么后世動輒容納百萬人口的大城,會稽郡全郡上下也不過就是三十萬人口,可北方受災(zāi)之眾,恐怕抵得上幾十萬人。
城池里就算接納了災(zāi)民,也無法養(yǎng)活他們,這些人還是要到處去找活路的,所以路邊常�?匆娡现倚�,餓得只剩皮包骨頭的百姓。
表情麻木的百姓一直綿延在各條道路上,他們大多連個包袱都沒有,就這么拖著腳像是行尸走肉一般的走著,看到路上有馬車或旅人通過,有些還會一群一群地涌上來乞討。
因?yàn)檫@些災(zāi)民太多了,誰也不知道在路上會發(fā)生什么,商隊也好,官隊也罷,但凡帶有財物的都不敢單獨(dú)出行,所有人結(jié)伴在一起,若遇見那些名為乞討實(shí)為搶劫的災(zāi)民,也好利用人多的優(yōu)勢沖撞開。
祝英臺原本還騎著小驢經(jīng)常透透氣,可在一次又一次看到馬車或牛車將圍搶的難民撞開,甚至有衣衫襤褸的難民因此被卷入輪底,祝英臺漸漸不再騎著青驢出現(xiàn),而是選擇了坐車。
只要她在車上的時候,為了不驚嚇到她,陳慶之的護(hù)衛(wèi)們總是不直接用車沖撞,而是派人在前面呼叱或用鞭子抽開,雖說這樣增添了許多麻煩,而且經(jīng)常還是有人冒死扒在車上或試圖被帶著前進(jìn)的,但他們的車底卻不怎么染上鮮紅之色了。
可同行結(jié)伴的旅人,卻有些不待見他們這一隊人。畢竟所有車都在前方?jīng)_路的時候后面卻沒有車跟上,很容易被人尋了空子。
幾次過后,陳慶之嘆息著將祝英臺喊了過去,也不知道說了什么,在那之后祝英臺不怎么上車了,可騎著驢子的時候卻總是抹淚,看著讓人心疼。
“祝英臺心腸太軟,怕是不適合為官�!�
陳慶之看著身前的祝英臺,幽幽嘆道。
“他還不是殺伐決斷的性子,大概也做不了莊園主,也許能做個逍遙公就不錯了�!�
“她也無意仕途,出來讀書,只是在家里呆的悶了�!�
馬文才苦笑著說:“子云先生希望她能做個逍遙公,她聽到了大概很高興,她本就是這個志向�!�
此時祝英臺正閉著眼,從一群難民們身旁越過。
自之前她曾好心丟下些吃食,結(jié)果被撲上來的一群難民扯下馬差點(diǎn)踏死之后,馬文才就不允許她在有難民成群結(jié)隊在官道圍截旅人時睜眼。
她是答應(yīng)了馬文才,可耳朵卻不能堵上,所以每每經(jīng)過這些人的時候,總是咬牙忍著自己不要失態(tài)。
梁山伯見到她這個樣子恨不得替她堵上耳朵,卻知道祝英臺難過不是為了這些災(zāi)民可憐,而是她對這些災(zāi)民無能為力,即便是堵上耳朵、蒙上眼睛,也不能減輕她心中的痛苦。
其實(shí)他們又何嘗不痛苦呢?
馬文才自進(jìn)入南兗州開始,就沒有笑過了。
傅歧每天都要從人群里撈幾個孩子,生怕這些孩子被誤卷到車底,從進(jìn)了廣陵開始,他就一直是跟著那些護(hù)衛(wèi)驅(qū)趕流民的其中之一,而他驅(qū)趕,不過是想少傷幾個無辜罷了。
徐之敬已經(jīng)不騎馬了,他進(jìn)了馬車,對其他人說是怕庶人沖撞到他身上,事實(shí)上誰都看得出他不想再看有人受傷受難。
都還是孩子呢。
陳慶之越發(fā)有些后悔帶他們來,若是心性不好的,見到更慘的景象,情緒怕是要崩潰。
想到之前為祝英臺卜的那一卦,陳慶之越發(fā)有些沉悶,對身側(cè)的馬文才和梁山伯說:
“不能再這么趕路下去了,這一路本就辛苦壓抑,沿道聚集的災(zāi)民又這么多,我怕祝英臺承受不下去……”
馬文才和梁山伯對視一眼,眼中皆有擔(dān)憂之色。
“全憑先生吩咐。”
“先生如何安排?”
“前面就是沛縣,聽說水已經(jīng)退了,不如去修整一兩日,再行上路。過了沛縣就是盱眙,你們便不必跟我再走了,留在盱眙也好,去尋家人也好,待我事情辦完,我們便回返吧。”
陳慶之看著一眼望不到頭的流民,表情復(fù)雜而痛苦。
“浮山堰……我自己去�!�
馬文才對浮山堰的真相并沒有什么好奇,梁山伯跟著陳慶之也不過是想知道父親遇害的真相,祝英臺跟著馬文才來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傅歧有自己的事,徐之敬也要去盱眙和門人匯合,原本就是要分道揚(yáng)鑣的。
可直到陳慶之真的說出決定,他們才意識到這位長者不能再繼續(xù)照顧他們。
他畢竟不是出來游玩的。
馬文才知道接下來的事可能很有兇險,只深深地看了陳慶之一眼,抬手慎重道:“先生若有所求,請不要客氣,弟子家中在淮河南岸,亦有薄產(chǎn)和人脈�!�
“多謝。”
陳慶之也沒有一口拒絕。
就這樣,晚上在驛站休息之時,馬文才對眾人說了接下來的安排。
他們一路都受馬文才和陳慶之安排,自然是沒有什么異議,唯有祝英臺摸著下巴,像是苦苦在思索著什么。
“祝英臺,你想什么呢?”
傅歧口快,直接問了出來。
“我在想,我好想忘了什么事。沛縣和盱眙……沛縣和盱眙……”
這一路遇見的事情太多,祝英臺都覺得自己不太好使了。
眾人莫名其妙的看向祝英臺,她經(jīng)常做些驚人之舉。
良久之后,祝英臺突然一拍巴掌,跳了起來。
“想起來了,馬文才!”
“什么?”
馬文才被她一驚一乍嚇了一跳。
“我們要送信啊!”
祝英臺終于想到了自己忘了什么。
“之前你收的信,有好幾封是沛縣和盱眙地方的!我都好好收著呢!”
第122章
當(dāng)壚賣狗
馬文才沒想過祝英臺還真的把那些信帶了一路。
莫說祝英臺,就連其他人都覺得莫名其妙。
又不是感情很好,又或者是熟人,帶信這種事最是麻煩,少不得就要被送信人的家人拉著噓寒問暖折騰一番,除非專門帶信的同鄉(xiāng)或是靠帶信謀財?shù)呢浝芍�,這種事情很少有人去做。
會稽學(xué)館的弟子大多來自東南諸郡,三吳之地,更多的干脆就是會稽本地人,送信的對象并不是特別親近的家人,有些是遠(yuǎn)嫁的姐妹,有的是一些家里的旁親,送個信不過是問個平安,何況現(xiàn)在遭了水災(zāi),到處都是浪蕩的災(zāi)民,又有幾個人還在原籍等著人去送信,這也是之前馬文才不愿意送信的原因之一。
打聽那些不知道去了哪兒的人家就要耗費(fèi)許多功夫。
偏偏祝英臺是個熱心人,不但把信收下來了,還分揀了一遍,有些實(shí)在聽都沒聽過也沒辦法沿路送到的地方自然是沒辦法送了,誰再熱心也不會專門繞路舟車勞頓給人送信,只能順路。
所以祝英臺分揀出來最多的,就是沛縣和盱眙、濟(jì)陰等地的信件。
因?yàn)樗麄円蝗喝肆粼谂婵h修整,而這幾天確實(shí)路上太過壓抑,就連傅歧都看出祝英臺情緒不太對,她突然跳出來說要去沛縣送信,馬文才和梁山伯也不好阻攔,只能帶著幾個人跟著她去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