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我也幫不上什么忙�!�
傅歧并不羨慕馬文才,反倒有些愧疚。
他們會稽學館的五人一起上京,其中徐之敬和褚向是在一處。
徐之敬被蕭綜要了去,名義上是蕭綜的人,要在臨雍殿聽課;
大家都知道褚向的出身,誰也不敢對他示好,這位門第極高的世家子,也只能尷尬地在臨雍殿敬陪末座,梁帝輕輕一句話,就讓褚向知道了什么叫做“知難而退”。
馬文才成了秘書郎,但這個身份只是方便他應(yīng)詔入宮,平日里還是在國子學讀書,他出身二流士族,一步登天難以服眾,怕是要被磋磨一陣子。
只不過蕭衍重視教育,經(jīng)常來國子學為學生們講學,太過分的,也沒人敢做。
傅歧也是一樣,作為純臣派,他在國子學里也成了中立人士,和張淵等人立場相似,身份卻不相等,也只能讀書了。
至于孔笙,他在國子學中有同族照拂,又沒有什么志向,如今倒算是最自在的一個。
但會稽學館一起上京的小伙伴,畢竟還是分開了。
“如今我這院中這么熱鬧,想要再出門就沒那么容易了,就算能出門,也有無數(shù)雙眼睛看著……”
馬文才皺著眉。
“我原本還想去裴家那邊看看……”
當初他獅子大張口,要祝家一半的家財替他們解局,除了召喚游俠匪盜之流來演戲需要用錢來打動以外,為的就是有資本和裴家一起在京中鋪設(shè)產(chǎn)業(yè)。
雖說裴公定下約定,裴家莊園的物資任他取用,可裴公是裴公,一旦裴公不在,裴家那么多子弟會不會釜底抽薪,誰也不知道。
馬文才向來不吝用最壞的猜測去打算,便也不會完全指望裴家。
只有雙方的投入相對平衡時,他才有資本指手畫腳,否則也不過是為裴家做嫁衣罷了。
如今各取所需,梁山伯那邊也來了信,他不日會上京,作為他和裴家之間的“溝通人”,在他不方便的時候,處理這些不能浮出水面的產(chǎn)業(yè)。
天知道,他原本只想著悶聲發(fā)大財而已。
“這時候受到青睞,不知道是憂是福啊……”
馬文才頭發(fā)都愁白了。
“當然是福啊,你看看之前國子學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學官,再看看現(xiàn)在一個個巴結(jié)的樣子!”
傅歧可不覺得這是什么憂,只是有些不踏實:“說起來,陛下為什么突然又是賜字,又是讓你做秘書郎的?”
他上下打量著馬文才。
沒聽說陛下有龍陽之好��?
馬文才被傅歧奇怪的眼神看的直發(fā)毛,瞪了他一眼,方道:“我隱約間,似乎聽到陛下提起了先皇后……”
先皇后郗徽,是梁帝蕭衍的結(jié)發(fā)妻子,其母是宋文帝之女,兩人感情甚篤、門當戶對,蕭衍為了她,一直都沒有納妾。
十幾年里,郗徽連生了三個女兒,蕭衍到三十歲上都沒有兒子,才納了兗州刺史之女丁氏為妾。
郗徽在世時,沒有一個女子曾為蕭衍孕育過子女,她在三十二歲那年去世,死后蕭衍再未立過皇后。
她死后,丁氏方才懷上孩子,也就是現(xiàn)在蕭衍的長子蕭統(tǒng)。
馬文才能知道的關(guān)于先皇后的事情也只有這么多,畢竟他只是三吳之地一個二流士族家的子弟,對于什么宮闈秘聞、前朝舊事,根本沒有什么了解的渠道。
作為蕭衍的書童和伴讀,陳慶之一定是知道點什么,但此人性格謹小慎微,并沒有告知他太多。
“先皇后?”
傅歧有些意外,“難道你長得像先皇后?”
“去去去!”
馬文才翻了個大白眼。
他雖一直覺得自己的長相偏陰柔,可要說長得像女人,褚向比他要更像吧?
“我哪里男生女相了?這話休要再提,侮辱我就算了,傳出去,是侮辱了皇后娘娘!”
傅歧話一出口也發(fā)現(xiàn)了不妥,就此止住了這個話題。
“郎君,國子學外有人求見�!�
說話間,又有差子在門外通報。
這幾天不停有人來見馬文才,但大多是國子學里的出身高門的學子,馬文才推不得也躲不得,只能耐著性子接待。
可從國子學外求見的,這還是第一次。
“是誰?這都快閉門了。”
傅歧問道。
廊下那差子遞出一張名帖。
馬文才看了那名帖一眼,連衣衫都來不及整理,執(zhí)著名帖就奔出院外。
傅歧難掩好奇,也跟著馬文才身后往外走,馬文才既然不攔著他,說明并不是什么不能見人的人。
兩人一前一后,一急一慢,匆匆到了國子學邊門候客之處。
那遞來名帖之人并沒有在候客的廳堂里干等,而是站在門外一顆垂柳旁,夕陽西下,落日的余暉將那青衣書生身后的剪影拉得極長,似是要和身邊的垂柳連為一體。
他就這么靜靜地看著廣闊的院墻之內(nèi),眼神中帶著無限的憧憬。
“圣人鄰里同光耀,太學監(jiān)中盡集賢……”
聽到身后的動靜,他嗟嘆著轉(zhuǎn)過身來,對兩人微微一禮。
“好久不見,馬兄、傅兄�!�
“天啊,梁……”
傅歧指著樹下的青年,一句熟悉的稱呼剛要脫口而出,就被身邊的馬文才捂住了嘴往后一推,搶先上了前。
“可算等到你了!”
馬文才的臉上,今日第一次露出真摯的笑容。
“裴兄!”
第270章
齊聚(下)
樹下等候馬文才的,
正是正午時分才入京,如今化名為“裴山”的梁山伯。
這位曾為縣令的年輕人原本就很穩(wěn)重,
現(xiàn)在更是一絲浮躁之氣都不見,長途跋涉而來,
身上猶有風塵,站在那里時卻有如山般靜岳之氣,正合適他化名的“山”字。
如果他沒用河東裴家的帖子,
門房絕不會在這個要“下班”的點接待他,
更別說為他通報了,
但有這樣氣質(zhì)的人,任誰都不會怠慢。
以他現(xiàn)在假借的庶子身份,和馬、傅之輩來往算是高攀,
但比起梁山伯原本自己的身份,又高了太多。
對于他這個時候過來,馬文才也很意外。
“剛剛在門子那里聽說了你被陛下封為秘書郎的事情,恭喜你,
馬兄�!�
“你如今再不會束手束腳,
四面受敵,可謂是天高云闊,大有可為,也當恭喜你才是,
裴兄!”
兩人如今都從束縛自身的“噩夢”中逃脫,
梁山伯得知了父親死亡的真相,
又逃離了危機四伏的險境,
如今一身輕松,就算是庶子,也無人敢無端去惹三千豪俠的河東裴家。
馬文才則是從“梁祝”的魔咒里徹底脫身,如今祝家莊被他巧使妙計傷筋動骨,已遠不是上輩子的豪強之地,上輩子梁祝間接讓他殞命、家破人亡,這輩子他取走祝家一半家產(chǎn),奪走他家嫡出的女兒,祝家反倒要謝他,他也自是毫無心理負擔。
在馬文才心目中,這“梁�!敝�,已經(jīng)是報了。
現(xiàn)在和梁山伯一笑泯恩仇,與上輩子的“仇人”攜手合作,馬文才沒有感受到任何的不適。
如今,正如同馬文才所說,破除了心中桎梏的他,可謂是天高云闊,大有可為,這話是說給梁山伯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梁山伯奇異的聽懂了,兩人相視一笑,目光中滿是豪情。
“哇哇哇,你們兩個別在這里磨磨唧唧了可好?裴,裴……”
傅歧裴了半天。
“你可以直呼我裴山。”
梁山伯笑。
“裴,裴山?”
傅歧嘴巴翕動了好幾下,才勉強喚出口,在梁山伯的微笑中壓低了聲音說出現(xiàn)在最大的麻煩:
“你只是改了個名字,又不是換了個臉,給孔笙他們看到了,還以為活見鬼了呢!”
梁山伯的死在會稽已經(jīng)傳遍。
他“生前”為了抵抗豪強對百姓的壓迫而一意拆了困龍堤,未死前早已經(jīng)引起不少人的關(guān)注,死后更是引起不少人的唏噓。
朝廷和地方一直是對立之態(tài),朝中希望能多有賦稅,地方豪族卻每每制造**、搶掠民戶,早已成了頑疾,對于梁山伯這種行為,朝中是嘉許的,可地方上的豪強和士族卻著實恨他開了一個先例,反彈頗厲。
這幾日甚至有來自三吳的國子學學生在討論這件事,說是朝中有大臣上奏,想要為這位嘔血而亡的年輕縣令討一個謚號,結(jié)果到了皇帝哪里,最終還是不了了之。
如果梁帝還在年富力強之時,梁山伯恐怕不會這么凄凄慘慘地躺在九龍墟里,多半是要帶著封爵之號風光下葬的。
不過這樣無聲無息,倒正和幾人之意。
“天色已經(jīng)不早了,傅歧說的也是實話�!�
馬文才看了眼天,快到關(guān)門落鎖的時候,“里面也不方便談話,可否等明日我去裴家別館找你……”
如今的國子學里,也不是沒有不認識梁山伯的人。
“不必了,我來也不是為了敘舊的�!�
梁山伯伸手止住了馬文才的話頭,他看了下四周,確定沒人注意這邊,才道出自己的來意。
“哦?你是?”
馬文才遲疑地看著他。
“上京的路上,我路過吳興,聽到了一些傳聞,心中實在放心不下,所以一入城,便來找你……”
他面色沉重地看著馬文才,問出讓他一路上揪心不已的傳言。
“祝家送嫁的女兒在路上遭遇水盜,祝家損失慘重,嫡女不愿落入水賊手中怒而投江、下落不明……”
梁山伯才說幾個字,馬文才的眉頭便皺了起來。
傅歧已經(jīng)被嚇得說不出話來。
梁山伯的心里還抱著一絲希望,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馬文才,似是要從他的每一個細微表情中看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帶著哀求的語氣,輕輕地問: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可能。”
馬文才懵然之后,滿腦子里全是這幾個字。
在梁山伯突然煞白的臉色中,他又重重地重復(fù)了一遍。
“這不可能!”
**
“法生兄弟,麻煩你了。等到了京中,我一定重重酬謝!”
一身男裝的祝英臺坐在運糧船的船尾,向在船尾忙活的陳霸先道謝。
“沒什么,馬太守一家都是好人,若不是他寫了這封舉薦信,我也不能到京中去任職。”
陳霸先不敢居功,連正眼都不敢看祝英臺,只低著頭收拾船上的工具。
“不過說起來,你為什么不讓我通報馬太守你還活著的消息?”
這半年沈家和馬家的摩擦越來越多,馬文才上京后,馬太守也上了辭表,以身體抱恙為名要回鄉(xiāng)休養(yǎng),致仕只是時間的事情。
馬太守一走,如陳霸先這樣靠馬文才關(guān)系才拿下這等肥差的差吏日子就不會有那么好過了,馬文才一家對這位小吏都有好感,所以離任之前給京中故舊寫了封信,舉薦他到建康任戶部油庫的庫吏。
同樣是吏官,在地方的運糧船隊中做船曹,和朝中戶部油庫的庫吏完全不同,這時代油比糧更珍貴,沒有先進的技術(shù),油很容易壞,經(jīng)常要清理倉儲,這個差事可謂是個肥差,沒有過硬的關(guān)系根本謀不到。
對此,陳霸先自然是對馬家感恩戴德的。
“馬伯伯身邊人多口雜,他一知道,說不定其他人都知道啦,我不想讓太多人知道我活著的事�!�
祝英臺嘆道。
“這世上要沒有了祝家娘子,才是幸事�!�
她留在祝家,也是個拖累,祝家怕是也知道這一點,才會為她準備京中的產(chǎn)業(yè)。
“您說笑了,如果您是擔心曾為賊人劫掠之事,我覺得馬公子應(yīng)該不會為這種事而猜忌……”
“跟馬文才無關(guān)�!�
祝英臺的臉上漫溢著對馬文才的信任之情。
“正因為我相信他,所以更不能給他添麻煩�!�
她這話說的讓陳霸先完全不能理解,但他自少時起便命運多舛,已經(jīng)學會了如何緘默,見祝英臺不愿再提,也就不再勸她。
左右安全將她護送到京,就算是全了他們的恩義。
這艘運糧船是馬太守特意遣入京中的,運糧為主,順便為兒子送去家書,告之祝家船隊出事和自己要致仕回鄉(xiāng)的事情。
這時節(jié)交通不便,消息難以溝通,馬太守從兒子那里大致知道祝家船隊會出什么事,卻沒想到“兒媳婦”會出事,如今也有些無從下手,一邊放下手邊的政事親自帶人手去接應(yīng)祝家,一邊向京中送出消息希望兒子能盡早應(yīng)變。
若是馬文才在這里,便會慶幸祝英臺的謹慎。
自褚向之后,他懷疑有人在家中埋了釘子,如果祝英臺去了太守府,消息必不能瞞住。
太守府人多口雜,內(nèi)外不絕,便是有眼線也無法排查,如今他父親要辭官回鄉(xiāng),按照慣例,只會帶著家人和幾個家中世代伺候的忠仆,那些眼線也就無法再混入其中,輕易解決了這樁難題,倒是意外之喜。
祝英臺環(huán)抱著自己,看著陳霸先搓著麻繩,又利索地將麻繩織成漁網(wǎng),除此之外,他還修理好了幾張案幾,動作利落的像是傳說中的田螺姑娘。
因為知道祝英臺的身份,他除了正事以外其他的時間都守在她的身旁,擔心其他人會唐突了他。
但他又恪守身份,絕不靠近她的身邊,如無必要,也不和她有任何接觸。
兩人就這么橋歸橋、路歸路,竟也達成了某種默契。
船外江水滔滔,船尾一片寧靜。
陳霸先忙忙碌碌,祝英臺想象著馬文才見到她會有什么樣的驚嚇,除了“我也總算能嚇到馬文才一次”的竊喜以外,也不免有些擔心挨罵的害怕。
“有外人在,應(yīng)該不會把我罵到臭頭吧?”
祝英臺瞟了一眼陳霸先,心中嘀咕著。
感受到祝英臺的目光,陳霸先停了下手中的木活兒,看了眼對岸,突然說:
“已經(jīng)快到陵口了�!�
“呃?”
祝英臺對這些古代地名沒有太大的概念,蒙圈地看著陳霸先,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說這個。
陳霸先卻不同,原先只是長興一個小小的漁民,自從在船上任職,也算是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記憶超群,對于地理方位更是有著過人的敏銳,有時候甚至連老船曹都要詢問他對方向的意見。
見祝英臺沒有明白過來,陳霸先笑笑,結(jié)束了手中的活計,回應(yīng)了一聲船中同伴的呼喊,轉(zhuǎn)過頭向祝英臺說:
“我不能再陪郎君了,到了陵口,便要忙碌起來了。郎君也準備準備吧,你那路引畢竟是偽造的,也不知能不能蒙混過關(guān)�!�
雖說乘的是官船,大部分時候不看路引就能糊弄過去,但這世上的事,誰也說不準。
他伸了個懶腰,在祝英臺茫然地表情中指著西邊,笑道:
“祝家小郎,過了陵口,便是建康了�!�
第271章
時尚之都
梁山伯與馬文才冒險一晤,
并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反倒是把馬文才驚得不輕。
他們出此計策時,就考慮過祝英臺的安全問題,包括水賊們突然變卦的可能,
所以按照計劃,祝英臺的船上不但沒有任何外人,她本人也會穿上約定好的紅衣,無論是誰,
登船者死。
祝家再怎么不濟,
如果連嫡女都保不住,豈不是個笑話?
可這不好笑的笑話,確確實實發(fā)生了。
如果說梁山伯還有可能是聽到訛傳的話,護送梁山伯來京的幾個馬家侍衛(wèi)也證實了傳言不假,
就不可能只是傳言了。
除此之外,聽說上虞地界確實抓到了幾個落水的“匪寇”,大約是所涉之事甚大,當?shù)厮娊y(tǒng)領(lǐng)不敢擅自處置,
正押送著入京。
這更讓馬文才忐忑不定。
如果那些“匪寇”是他們召集去的水賊游俠,
這計劃很可能就保不住了。
事情發(fā)展成這樣,馬文才壓根坐不住了,
一邊寫信回家向父親打聽,
一邊去聯(lián)絡(luò)祝家在京中的聯(lián)絡(luò)人。
可惜消息來往太慢,
無論是哪一邊,
都不可能盡快給他答復(fù),
馬文才也只能耐著性子等候消息。
除了他自己的事情,他眼下更重視的,則是梁山伯。
梁山伯來了京中,并不僅僅是來給馬文才“打工”的,以他的才能,如果馬文才只把他當個下人,也注定留不住他。
他來京中,為的是參加御史臺秋季的“招錄”。
晉之后,為防止監(jiān)察機構(gòu)徇私舞弊、互相包庇,明確規(guī)定了士族不得為御史中丞,加上這是個專門打小報告的“濁官”,又常常要出門巡視非常辛苦,士族普遍對這個衙門嗤之以鼻,致使御史臺成為整個朝中士族官員最少的部門。
但御史臺處理之事歷來是要務(wù),如果全用庶人,能力暫時不說,諸如刀筆吏、庫曹官之類還好,可若有處理案宗、理清朝中各官職關(guān)系和職務(wù)的事務(wù)性工作,就非得用有才干的人才好。
御史臺如今的幾位繡衣御史,雖都是庶人,但要么曾為皇帝親信,要么是大族中被排擠沒有身份的庶子,算不得鄉(xiāng)野草民。
這種在士族中找不到位置、也不被真正的庶人認可的“邊緣人”,往往卻能對御史臺產(chǎn)生歸屬感。他們既受過士族才能得到的教育,又有鄉(xiāng)野庶子沒有的見識,往往得到御史臺的青睞,有更高的晉升空間。
這就是御史臺“秋季招錄”的由來。
在來京的路上,馬文才就已經(jīng)向他提供了一卷有關(guān)朝中內(nèi)外官員的名錄,詳細的記載著他們的出身、官職、所歸的派系。
這份名錄原本是傅異為傅歧日后出仕準備的,傅歧與馬文才形同兄弟,便將這份名錄也給馬文才抄錄了一份。
馬文才要想發(fā)跡,少不了要用些投機取巧的路子,御史臺中必須要有自己的人,而梁山伯又志在御史臺,所以在征得傅歧的同意后,他將這份名錄也給了梁山伯一份。
梁山伯來的路上,大概早已經(jīng)把名錄背的滾瓜爛熟了。
河東裴氏雖然門第高,可早就不在朝中出仕了,倒是地方上出過幾位刺史,那也是看重他們的軍事能力。
作為士族,他們?nèi)蝹b重武,在如今的士族之中也是另類,反倒跟和地方豪強交好,而不是其他士族。
梁山伯用裴家的旁支庶子身份參加招錄,遠比其他人都有優(yōu)勢。
只是如今卻有兩件事情難以糊弄過去。
一是他的會稽口音、二是他的長相身材。
“公子說,在京中認識你的人不多,你以后要是入了御史臺,認識你的人也很難接觸到你,但難保沒有人認出你來,所以你最好深居簡出,在事情落定之前不要露面。”
被派遣來的細雨拿出一方木匣。
“至于口音,公子也替你想過了,這是裴家為你假造的身份……”
作為“走私大戶”,裴家在這種事情上駕輕就熟,多少黑道上的“朋友”,就是靠著裴家的關(guān)系洗白的。
這也是許多游俠尊敬裴家莊的原因,在這世道,能有個士族愿意為走投無路之人提供一條活路,無論如何,都是值得尊敬的。
梁山伯拿起那份“戶籍證明”,仔細看了一遍。
這份戶冊連同之前上京的路引都做的極為詳細,通過這些文書,完整的塑造出了一個雖出身裴氏卻年幼喪父、不得不靠著裴氏施舍才能艱難長大的青年形象。
而那個所謂的“寡母”,正是會稽郡山陰籍人士,這也就解釋了梁山伯的官話里為何有會稽口音。
“至于長相……”
細雨又拿出一方木匣,摩挲了幾下,不停打量著梁山伯的面容,嘴角露出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
梁山伯被細雨看的后背直發(fā)涼,直覺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發(fā)生。
再聯(lián)想到細雨的特長是……
果不其然,細雨一邊笑著,一邊從匣子里取出許多瓶瓶罐罐,有些罐子一拿出來就散發(fā)出極為濃郁的花香,聞起來不像是什么吃食,倒像是……
“……胭脂水粉?”
梁山伯顫抖著指著這些瓶瓶罐罐。
這里又沒有女人,細雨拿這些來,只能是給……給……
“這些可不僅僅是胭脂水粉。”
細雨極力讓自己崩住不笑,解釋著,“即使是旁支庶子,以梁公子你的膚色也太黑了。裴氏再怎么治族不嚴,也不可能讓家中子弟日日下地種田的,這種大家族都有祭田,孤兒寡母哪怕接受救濟能能好生生長大……”
他打開一個漆盒,從手指輕輕點出一點凝脂。
“……好在離秋天還有幾個月,從現(xiàn)在開始保養(yǎng),也不是沒有稍微變白點的可能……”
“保,保養(yǎng)?”
曾被祝英臺嫌棄太“糙”的梁山伯看著那幾點凝脂,目瞪口呆。
“這些都是羊奶與珍珠研磨制成的乳脂,原本是大族之人被日光暴曬后使用的,有滋潤養(yǎng)顏之效,請君每日以此敷面。這是十日的量,若用完了,自然有送人來……”
“這是熊油,用以敷手,可撫平干紋、軟化厚繭……”
“到你手上的繭子軟化后,用此刀將硬皮鏟掉,再敷上這個……”
細雨從匣子里拿出若干銼刀、細繭等物,一點點向馬文才解釋。
“……這個可以……”
“等等等等等!”
梁山伯連忙伸手打住他的話頭。
細雨歪了歪腦袋,似有不解。
“如果是掩人耳目想要讓我白點,我最多敷個粉就是了,用不用如此,如此……復(fù)雜?”
梁山伯的表情像是見了鬼。
“正是,自然是要敷粉!”
豈料細雨一拍掌,接著拿出幾盒東西。
“其實我來,就是要教你如何敷粉施朱的……”
細雨將眉黛、脂粉等物一一挑出,告知梁山伯馬文才的意思。
梁山伯的長相并不是現(xiàn)在世風推崇的相貌:他的五官過于淳樸,他的皮膚有些過黑,他的肩膀很是寬闊,并沒有弱柳扶風之資。
如果他是個農(nóng)家子,這個長相和身材自然很受身邊人群的歡迎,但到了京中這樣的地方,就變得太過扎眼了。
就連馬文才自己,到了建康以后都開始注重起衣冠打扮來了。
除此之外,在明顯崇尚“弱質(zhì)纖纖”的地方出現(xiàn)梁山伯這樣的人,會變得很扎眼,而梁山伯現(xiàn)在決不能引人注目。
唯一能讓人不注意他扎眼的辦法,就是讓他變得更扎眼。
在沒辦法做到時時易容的時候,要怎么讓別人不去看他呢?
很簡單,辣眼睛就行了。
“所以,這就是馬兄的計……策?”
梁山伯看著銅鏡中那慘不忍睹的妝容。
他原本正常的眉毛被剃的細細長長,配上他原本的環(huán)眼,看起來就像是安放錯了地方;
臉上的白粉倒是敷的挺白,有效的擋住了臉上黝黑的皮膚,可耳后和脖子卻沒“照顧”到,看起來倒像是戴了一層假面具,活活嚇死人;
他的唇色較深,如今涂了口脂,并沒有齒白唇紅的感覺,倒像是中了毒以后微微發(fā)紫……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正常人看上一眼就恨不得轉(zhuǎn)移視線的拙劣妝容,充滿著“鄉(xiāng)下人想要極力效仿京中時尚圈打扮卻東施效顰”的效果。
“你現(xiàn)在想多看自己幾眼嗎?”
細雨指著鏡子里那故意被畫成“血盆大口”的嘴巴。
“不,我現(xiàn)在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能不見人就不見人�!�
梁山伯板著臉,認真無比的說。
“這就對了。從明日開始,你就習慣用這樣的面目來見人,讓所有見過‘裴山’的人都抱有這樣的印象,只有這樣,才能讓裴山和梁山伯完全不會被聯(lián)系到一起�!�
細雨又補充道:“等你用上我們送來的凝脂和熊油等保養(yǎng)之物,過個半載幾月之后,你的膚色和膚質(zhì)自然也會出現(xiàn)變化,到那個時候你再找個由頭去掉臉上的粉黛,你的身份就不會再讓人存疑了�!�
一個人膚色、氣質(zhì)和身份產(chǎn)生了變化,即使長相沒有太大變化,看到的人也只會覺得“長得有些像”而已。
“你說,我要頂著這幅模樣半載?”
梁山伯感覺自己說話,粉都在噗嗤噗嗤往下掉。
他不應(yīng)該假死的!
早知道這樣,好死還不如賴活著!
細雨滿臉同情地點了點頭。
“給你制作的‘新衣’還未趕制出來,等制好了,我們會送過來的。配上你的妝容,效果更佳。”
用腳后跟想,梁山伯也能想象出所謂的“新衣”不會是什么正常的衣服,一想到自己要保持這樣直到秋后招錄,梁山伯如喪考妣。
細雨吩咐完了一切,又將記載著如何使用這些東西的“說明”留下,收拾了東西就要走。
如今馬文才得了皇帝的另眼相看,連帶著他們這些侍衛(wèi)出來都要避開不少眼線,能抽空來這客店,都費了不少功夫。
眼看細雨要走,梁山伯也顧不得頂著這臉有多不自在了,猶豫著問了他一個問題:
“馬兄那邊,有祝英臺的消息了嗎?”
細雨沒想到梁山伯會問這個,愣了愣,搖了搖頭。
見梁山伯眼中的光芒驀地就滅了下去,細雨也不知為何心中一軟,不由自主地寬慰他:
“這時候沒有消息倒是好消息,要真出了事,太守和祝家一定早就快馬上京了……”
梁山伯也知道這只是寬慰之言,勉強笑了笑,感謝了他的回應(yīng),送他出了門。
“祝英臺……”
他撫著自己“面目全非”的臉,輕聲低喃著心中掛念的名字。
“你可千萬別出事……”
***
幾日后,馬文才接到宮中傳旨,同泰寺的丹桂提早盛開,寺中濃香馥郁,堪稱奇景,梁帝龍顏大悅,要在三日后與同泰寺中召開詩會慶�!跋槿稹�,下令國子學中的“英杰”一并參加,又特意點了馬文才隨駕。
如今只是初夏,本該九、十月盛開的桂花提前開花了,又是在皇家供奉寺廟的同泰寺,也難怪梁帝大悅。
這一旨降下,興奮者有之,惶恐者有之,野心勃勃欲要施展才華者易有之,而被點了名要提早入宮隨駕的馬文才,更是讓人不得不側(cè)目,不少人已經(jīng)過來旁敲側(cè)擊的問他準備的如何。
就在這種緊要關(guān)頭,馬文才卻收到了家中的家書。
隨家書一起前來的,還有讓馬文才驚訝的兩人。
“法生?”
馬文才在偏門看著一身小吏打扮的陳霸先,疑惑著接過了家書。
在陳法生的身后,穿著斗篷的矮小少年輕輕抬了抬帽檐,露出半張臉來,對著馬文才眨了一下。
看到來人是誰,馬文才手上的信晃晃悠悠地飄落,他愣了一下,才手忙腳亂地將信又重新?lián)屏似饋�,皺著眉頭就要對斗篷里的少年發(fā)火。
那少年大概也知道現(xiàn)在這地方即使是馬文才也不能拿她如何,縮了縮腦袋又把自己的臉藏在了風帽之中。
馬文才捏著信,深吸了一大口氣,才強忍著控制住情緒,轉(zhuǎn)頭對陳霸先說:
“麻煩小兄弟了,我馬家欠你一個人情,你若在京中有什么麻煩,可以來國子學找我�!�
“恩公客氣,蒙恩公再三出手相助,怎敢承恩公的人情……”
陳霸先有些惶恐地說,“小的在京中的差事還是太守幫忙謀得的,帶這位小郎君上京來,不過是舉手之勞。”
過幾日就要開詩會,如今國子學里來往者不少,有回家尋求家中長輩指導(dǎo)的學生,也有家中派來幕僚指點的,邊門這里人來人往
,馬文才擔心祝英臺會引起別人注意,對著陳霸先拱了拱手。
“這幾日學中事忙,我沒辦法好好招待這位遠道而來的朋友,還勞煩你將我這位朋友送到新元坊的騰云樓,我家的家仆和熟人暫居在那里,你到柜上說一聲安置下吳興馬文才的朋友,自會有人招呼你�!�
他又說:“我猜你剛到京城,也沒有落腳的地方,不妨暫時在騰云樓住下,我家知道我來京中,包了幾個院落,倒有不少空的地方�!�
陳霸先家道中落,即使后來在吳興當了肥差,所得也都給了寡母,上京時沒帶多少盤纏,路上還靠祝英臺資助,現(xiàn)在馬文才邀請他落腳,他自然是千恩萬謝,至于送祝英臺過去,就算不得什么了。
祝英臺見馬文才從頭到尾沒有理她、一見她就要送她走,心里也有些委屈。
在她心目中,馬文才見到她,要么是怒不可遏,要么是驚喜不已,不該是這么不咸不淡的樣子。
她卻不知馬文才心中已經(jīng)驚濤駭浪,恨不得抓著她的肩膀?qū)⑺械恼嫦喽级冻鰜聿藕�,可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處在風口浪尖上,根本沒辦法抓著她細談,只能趁明日何時偷個空溜出去見她,再細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