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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她捂臉。

    “哎�!�

    這下輪到梁山伯羞得掩面,慚愧道:

    “你們是不是忘了我在這?”

    祝英臺這才想起來,梁山伯才是那個純“書生”,頓覺自己連話都不會說,就是個浪費糧食的廢物。

    沒理會這兩人的暗潮涌動,馬文才又看了看那塊帕子,珍而重之地放入自己的懷中。

    “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

    “莫羨三春桃與李,桂花成實向秋容�!�

    見過這些佳句,就算同泰寺內(nèi)妙作如云,怕是也入不得他的眼了。

    做不到一鳴驚人,至少還能博個泰然自若吧!

    第274章

    佛念念佛

    京中的同泰寺,

    是梁帝親自主持修建的,

    選址就在臺城(宮城)的對面,和宮中隔路相對,規(guī)模之宏大,曾引言官多次勸諫。

    同泰寺不僅規(guī)模宏大,僧人數(shù)量也極多,號稱三千僧人,雖然這“三千”只是泛指,

    可如果加上為寺中耕種的佃戶,說不得還要超過三千。

    正因為同泰寺就在臺城隔壁,地理位置極其敏感,所以這座寺院大多是皇親國戚、官員家眷來參拜,

    所謂平民百姓,一個也沒有。

    皇帝每天早晚都要來同泰寺燒香、打坐,

    據(jù)說這樣能夠讓內(nèi)心平靜,

    更好的處理繁雜的政事,

    臺城和同泰寺步行不過一刻多鐘的路,沿路戒備森嚴,

    也不必擔心安全的問題。

    馬文才上輩子為了追趕上“天才”們的腳步,

    就已經(jīng)費盡了力氣,

    再加上不過是個太守之子,雖在京中讀書,

    卻連同泰寺都沒去過。

    一大清早,

    宮中的禮官就召了他入宮等候,

    他在皇帝處理完政事后不久就陪著皇帝一起出了宮。

    這位陛下甚至穿了一身在家居士的黑色僧衣,就帶著幾個兒子和侍衛(wèi),步行走出臺城來了這座同泰而他,是這個隊伍里唯一的“外人”。

    如果除去同泰寺里外送內(nèi)緊的氛圍,這樣施施然出宮赴詩會的行為倒是很風雅的。

    “佛念啊,你是第一次來同泰寺吧?”

    蕭衍談笑風生地指著同泰寺的接引僧人,“跟著我這老頭子挺無趣的,你跟著他先在寺里逛逛吧。”

    見皇帝如此不把馬文才當外人,莫說接引僧人意外至極,就連幾個皇子都露出有點古怪的表情。

    那接引僧人的目光從馬文才額間的朱砂痣略過,眼中閃過一抹了然。

    這其中,唯有二皇子態(tài)度自若,趁機提出要求。

    “父皇,我也有好久沒來了,我陪佛念一起逛逛吧?”

    蕭衍對待自己的子女們都極好,幾乎是有求必應,二皇子想要到處逛逛,他連猶豫下都沒有,只笑著點頭:

    “等會兒國子學的人要來,你趁早逛逛,等人多了,別人見了你,就沒什么玩的興致了�!�

    “父皇這話說的,二哥難道是老虎不成?”

    三皇子蕭綱打趣,“若看到皇子就不自在,是他們的問題,不是二哥的問題。”

    弟弟替自己說話,二皇子的表情卻毫無變化,和皇帝與眾位皇子點點頭便跟著馬文才離開了。

    同泰寺規(guī)模宏偉,馬文才卻有些不喜。

    他如今自己參與庶務,又經(jīng)歷了廢鐵鑄錢之事,自然知道民間缺銅缺到什么地步,而這里滿目銅像銅器,一抬頭就是金光赫赫,實在讓人心中抑郁。

    不過那接引僧人是慣給達官貴人做向?qū)У�,天生就嗓音低沉好聽,又善于引�?jīng)據(jù)典插科打諢,讓馬文才也漸漸打起了精神。

    唯有二皇子蕭綜一直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雖說是陪著馬文才,倒不如說是找個由頭離開父兄們單獨帶著,跟著他們身后也在神游太虛。

    “……我寺有大殿六所、小殿十余所,有一座七層高的大雄寶殿,殿中供奉著十方金像和十方銀像�?吹侥亲⊥懒藛�?鄙寺中心的九層浮屠是供奉和安放法物、經(jīng)卷以及鄙寺圓寂高僧的舍利地方……”

    “你們建寺都沒有多少年,大動土木建了這么座九十丈的塔,安放舍利能用一層就不錯了。說是浮屠,不如說是收藏寶物的地方�!�

    咦?誰把他心里想的東西說出來了?

    一瞬間馬文才還以為自己沒憋住話,赫然一驚,臉變得煞白。

    但他馬上就反應過來不是自己。

    “二殿下說笑了�!�

    接引僧人的反應更快,笑容半點沒有變化地說。

    “藥師佛為解厄釋病的尊佛,這座藥師佛塔層高為九,正和藥師佛手中的佛塔相合,寓意正氣長存穩(wěn)壓邪祟,道德提升直至佛國,我寺高僧與那些佛寶是為了綿延國運而存在的。”

    “希望如此吧�!�

    二皇子沒有和他爭執(zhí),“點到即止”。

    接引僧人更不會和一個皇子爭論什么,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領著馬文才繼續(xù)介紹抬頭可見的各種佛殿,領他進去拈香祝禱。

    他跟著接引僧人在陣陣梵音檀香之中穿行而過,寺中僧人皆是黑色緇衣、面容肅穆,來去腳步輕靈飄逸,再有煙氣裊裊,簡直恍若不似人間。

    馬文才所到的佛殿僧房等處,滿眼盡是珠玉錦繡,佛家所說的“七寶”金、銀、琉璃、珊瑚、硨磲、赤珠、瑪瑙隨處可見,而且俱不是凡物,五光十色,簡直是駭人心目。

    越是走動,越是心驚。

    他用盡手段謀走了祝家一半的家財,再加上他從重生開始就一直籌劃著為自己積累財產(chǎn),辛辛苦苦十余年所得的那些東西,可能都比不上同泰寺一座小殿里的資產(chǎn)。

    念幾句佛號,便得到了別人幾輩子的積累。

    這還只是擺在明面上的東西,如果按照二皇子的說法,那座不讓人輕易靠近的藥師佛塔里,還放著更多的重寶。

    “這些七寶,都是從哪兒來的?”

    這邊,僧人顯然誤會了馬文才臉上難以言喻的表情,只以為他和大部分初次到來的香客一樣,被同泰寺的宏偉和富麗所震懾,難掩自豪地介紹著:

    “鄙寺落成時候,陛下率領王公大臣等拈香供奉,凡京內(nèi)外僧尼士人,俱得入寺瞻仰,若干年來絡繹奔赴,不下數(shù)萬人�!�

    全是別人送的?

    馬文才仰頭看著大雄寶殿內(nèi)幾丈高的金像,眼中看到的不是佛,而是錢。

    “父皇帶頭捐獻,吾等自然也得‘順從’�!�

    突然間,二皇子將嘴湊到馬文才耳邊,用極輕地聲音耳語。

    馬文才不明白二皇子為什么會對他這么“自來熟”,有些受寵若驚。

    “越是‘虔誠’,越得父皇歡心�!�

    蕭綜和他一般仰起頭,目光中厭棄之色一閃而過。

    但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扭過頭來:“我看你兩手空空,也不像是身懷財物的樣子。你來同泰寺之前,難道沒有人告訴你……”

    馬文才的表情一僵。

    “……來同泰寺禮佛,得準備相應的‘供奉’嗎?”

    二皇子表情嚴肅。

    問個鬼啊,去過同泰寺的所有人都是一副“你連同泰寺都沒娶過你是土包子嗎”的表情��!

    這里真的是佛門,不是強盜土匪窩嗎?

    見馬文才面色尷尬,手已經(jīng)不自覺往袖口摸了,剛剛還板著臉的蕭綜突然面色一松,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我騙你的,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

    一旁的僧人也應景的付和了起來,用僧袍的袖子掩著嘴呵呵的笑。

    “二皇子莫拿我說笑,我就是個窮太守家的兒子……”

    馬文才的嘴角抽動了幾下。

    “這樣的‘金碧輝煌’,把我的眼睛都看花了,想不到其他�!�

    “豈止是你呢……”

    蕭綜一點點收斂起笑容,“便是臺城,也不及這里輝煌�!�

    隨著他的父親越來越頻繁的宿在同泰寺中而不是宮里,這里也就越發(fā)像是天上-人間-地方,而不是一座佛接引僧人似是看出氣氛有些不對,連忙帶他們離開大雄寶殿,往殿后穿行。

    聽完蕭綜說的話,馬文才突然對他產(chǎn)生了興趣。

    世人都畏懼皇權,就連皇室中人都是如此。

    馬文才也見過幾次皇子們和皇帝相處的樣子,即使是無比受寵的太子蕭統(tǒng)在父親面前也依然是畢恭畢敬,平時謙和寬厚,絕不會說會引起矛盾和爭議的話題。

    同泰寺與皇帝的關系密不可分,寺中的僧人可以說都是皇帝的耳目,可這位二皇子說話卻是百無禁忌,好像絲毫不擔心這些話會傳到皇帝耳中似的。

    馬文才玩味的摸了摸下巴。

    不,與其說是不擔心這些話會傳入皇帝耳中,他的態(tài)度倒像是完全無所謂一般。

    無所謂自己的話傳不傳入父親的耳朵里,也無所謂會不會受到責難。

    身為除太子之外最可能繼承這個國家的繼承人,這種態(tài)度頗讓人奇怪。

    “這樣乖張的一個人,會做出什么事情來都不奇怪�!�

    有褚向的事,馬文才心中已經(jīng)對蕭綜起了提防之心,更別說如今他更是根本看不透他。

    下意識,馬文才避免跟蕭綜有目光接觸。

    馬文才安靜,蕭綜也不主動搭話,兩人井水不犯河水,一路上,只能聽到接引僧人低沉地介紹之聲。

    “藥師佛塔四面懸著鈴鐸,有相輪30重,周圍垂金鈴,再上為金寶瓶。寶瓶下有鐵索四道,引向塔之四角,索上也懸掛金鈴。晚上和風吹動,十余里外都可聽見每當夜靜,鈴鐸為風所激,清音泠泠,聲聞十里……”

    “這里供奉的是盧舍那大佛,佛前有燈置于一對鏡子中間。燈光層層映于兩側的鏡內(nèi),表示法界緣起重重無盡……”

    “這里是如法堂……”

    “這里是……”

    僧人一路介紹,又向馬文才解釋著這些“寶物”的來歷、緣由,不論內(nèi)容,單說這份口才和記憶力,已經(jīng)是驚人。

    此時諸般語言,公認梵語最難,可這僧人隨口念誦猶如母語,不得不讓人驚嘆。

    待到了一處偏殿時,這位僧人腳步突然一頓,出人意料的并沒有介紹,而是徑直帶著馬文才往另一邊走。

    這配殿的主殿是供奉已去的先皇后、為皇后積攢功德的,名為“崇德殿”,可配殿卻沒有名稱,甚至連大門都沒有打開,和之前的殿堂皆不相同。

    馬文才有些疑惑,但他是客人,客隨主便,加上他生性不是打破砂鍋問到底之人,雖有疑惑,卻也沒有問出聲,只從善如流地跟著僧人走。

    “等等,接引僧!”

    一直不緊不慢跟在后面的二皇子突然叫住了兩人。

    兩人腳步一頓,回過頭來。

    “接引僧,你不帶他進配殿祭拜祭拜嗎?”

    二皇子臉上帶著一絲不懷好意地笑容。

    “這?”

    接引僧遲疑著說:“大和尚有令,這座配殿外人不可入內(nèi)……”

    “殿下,既然不能進,那就不要進了�!�

    馬文才打著太極,“而且馬上就要詩會了,我們還要去后園賞桂……”

    “別人是外人,甚至我們都是外人,可你能進去�!�

    蕭綜冷眼看著那僧人。

    “你可知這是誰?”

    僧人不語。

    “這位是馬文才,我父皇的門生,御前賜字‘佛念’之人。更重要的是……”

    蕭綜看了眼配殿的大門,突然拉住馬文才的胳膊,使勁往前一拽。

    馬文才沒有提防,被他連拽帶推著撞在了配殿的大門之上。

    只聽得“咚”地一聲巨響,那被掩著的配殿之門就這么被他撞開了。

    “他額前生有紅痣,和我那夭折的大哥一樣!”

    第275章

    可憐慈父

    蕭衍是個儒將,

    除了文才驚人以外,

    也可以上馬作戰(zhàn),

    但他的幾個兒子據(jù)稱都只習文不習武。

    所以當馬文才被輕而易舉地推入那間“家廟”時,

    立刻產(chǎn)生了“二皇子一定會武”的念頭。

    他雖然疏于提防,

    可身上的力氣卻不是白練的,等閑一個壯漢也暗算不了他,

    可對方順勢借力的如此容易,只能說明他也習過武。

    因為這樣的驚訝,馬文才跌入堂中之后沒有能立刻起身,腦子里各種紛雜的想法紛紛閃過。

    大概馬文才這樣的“孱弱”才是正常的,

    緊隨著他跌入堂中,蕭綜也走進了配殿中。

    他一進來就反手帶上了門。

    門外的接引僧人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敢敲門或跟隨進來,

    在外面小聲說了句“請殿下祭祀完盡快出來”后,

    就在門外停住了。

    “托你的�!�

    蕭綜喟嘆著,

    開始細細打量享堂里的一切。

    “我也是第一次進這里�!�

    馬文才苦笑著站起身,不明白二皇子為什么要把他拉進這種渾水中。

    這座配殿中的享堂不大,

    正中祭祀著一個身著深衣的青年神像,

    四周是諸般羅漢和菩薩的小像,拱衛(wèi)著正中等人高的塑像。

    “先皇后身份貴重、形貌秀麗,當年待字閨中時,宋、齊諸王皆來求婚,

    最終嫁給了我父皇。我父皇出于對先皇后的敬重,

    曾在眾人面前立誓,

    他的家業(yè)只會由先皇后所出的嫡子繼承,若無先皇后的應允,絕不會有除郗氏以外的孩子出世�!�

    蕭綜久久凝視著那座神像。

    “我父親重情重諾。他做出了允諾,便要做到,先皇后為父皇生了三個女兒,我父皇也沒有如旁人一般對她厭棄,還如新婚時一樣恩寵,即使后來納了妾,也確實沒讓任何人生下過他的子嗣�!�

    “建武五年,父皇與同僚領軍抗魏,卻遭遇背叛,最終只能敗走樊城,有訛傳傳回,說是父親已經(jīng)死于陣中。先皇后那時已近臨產(chǎn),卻不得不拖著重軀打探消息、安撫家中,最終早產(chǎn)了一個兒子。雖然后來父親的消息傳回家中,先皇后又對這個兒子百般呵護,這個兒子還是沒活到一歲就夭折了�!�

    一旁的馬文才聽到這樣的皇室秘聞,簡直是駭然莫名,不知該擺出什么樣的表情才好。

    不過蕭綜此番言語,倒不像是說給馬文才聽,倒像是抒著什么情緒。

    “那孩子一夭折,先皇后深受打擊病重不起,更是神智恍惚,為了不刺激到她,那時任著刺史的父親不允許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這個孩子,又讓果然大師對先皇后開解,告訴她這額前有紅痣的孩子是佛前童子,已經(jīng)被佛祖召回座前,可她還是郁郁而終了�!�

    蕭綜挑眉:“要我說,讓和尚去開解先皇后純屬火上澆油。一個母親,自然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好的,西天再好、哪怕能夠成佛,哪里會比承歡父母膝下更好?”

    他看向馬文才:“我聽說你額前有紅痣,家中也常常有大和尚去‘點化’你,可你父母卻一直不允。你說我說的話,對是不對?”

    如今這種氣氛,又不知道蕭綜有什么目的,馬文才自然不會胡亂頂撞他,只能苦笑著回應:

    “那自然是的。先皇后盼望了那么多年才有一個兒子,當然希望他能在人間享福,而不是去什么極樂世界。”

    “是的。我是在她過世后才出生的,并沒有見過她,但聽說她生性剛直、為人善妒,直到死也沒有應諾讓別的女人替父皇生下孩子�!�

    蕭綜笑得諷刺�!拔腋赣H曾過誓,若她不應允便讓別的女人生下他的孩子,那這些孩子便會死于非命。父親立誓時不過是個侍郎,這誓應便應了,多少年無子也相安無事,可誰也沒想到他后來能登了位�!�

    皇帝無子,便是國家之禍。

    霎時間,馬文才明白了為什么皇帝身后的諸皇子見到額間有紅痣的他表情那么古怪。

    如果先皇后的兒子活著,那位皇子如今已經(jīng)是太子,也就沒有諸位皇子什么事了,既然那位皇后是至死都不愿將丈夫分給其他女人的,那活著更不會在這件事上妥協(xié)。

    可她畢竟是死了,而陛下也破了誓,即使皇帝再沒有立過皇后,誓言破了就是破了,心中自然是有愧的。

    “……那陛下見了我,為何還要加官與我?”馬文才艱難地問:“這般忌諱,不該是厭棄我才對嗎?”

    聞到此言,蕭綜露出復雜的表情。

    “大概是因為……”

    昏暗的享堂里,他的表情在油燈的掩映下忽明忽暗。

    那細小的聲線,帶著一絲顫抖。

    “……他確實是個慈父吧。”

    馬文才沒想到是這樣的答案,表情一呆。

    “因為是慈父,所以明明我那大哥未成年夭折是為不孝,父親依然將他的尸骨偷偷起出,葬在了先皇后的身旁。”

    “因為是慈父,他明明夭折不能享受香火,父親依舊在這同泰寺里偷偷立了享堂,幻想著他成年的樣子,塑了這座像,讓佛祖庇佑他早登極樂……”

    “因為是慈父,所以他害怕我們死于非命,日日祝禱讓誓言應到他的身上,不要加害與諸子�!�

    蕭綜負手而立,在那神像之下久久佇立。

    那神像的長相和皇帝有三分相像,但容貌清秀身材頎長,嘴角緊抿表情堅毅,大約神態(tài)更像先皇后些。

    馬文才順著蕭綜的目光看去。

    自前殿走來,一切都是銅像金身,唯有這座神像是泥胎彩塑,在一片珠光寶氣中稍顯樸素,和整個寺廟的風格完全不符,恐怕是后在什么地方移過來的。

    唯有額間一點紅寶石嵌入的紅痣,望之鮮艷欲滴。

    “馬文才,你長了這一顆痣,便是得了上天的眷顧�?墒莾H僅有這顆痣還不夠……”

    蕭綜抬起手,指著那上面的塑像。

    “此像依著父皇親筆所繪而塑,是父皇想象中那孩子長大后的樣子。你容貌清秀又額間有痣,如果再記住它的神態(tài)氣度,只要學到三分,你便是我那大哥托世無誤。”

    馬文才渾身一凜,胳膊上寒毛直立,不敢置信地看著蕭綜。

    這簡直是大不韙。

    他明明才是皇帝的親子,卻在教一個外人怎么去爭奪親生父親的寵愛,這是正常人做的出來的事嗎?

    無論誰聽到他的話,都會覺得他是瘋了吧?!

    也不知蕭綜是不是乖戾慣了,說了這樣的話卻毫無異色,看著馬文才的目光就像是看到奇貨可居。

    “我知道你有野心,身份也沒那么簡單,但我不在乎。”

    他看了眼馬文才,又收回目光。

    “我告訴你這些,是想讓你知道,你長成這樣,我那些兄弟都不會待見你�!�

    “他們都怕死于非命,他們見到你便想起那些誓言,你的存在便是如噎在喉。尤其是我大哥,只要他在朝堂上一天,你就不可能真的得勢�!�

    這不是他的不仁,而是人很難和自己內(nèi)心的恐懼和厭惡對抗。

    “但我不同,我不怕這些……”

    他走到供桌前,捻起一炷香,本想點起,大概是想到了什么,最終還是將它放下,轉(zhuǎn)過身來。

    “你若和我交了這個朋友,我自會教你如何對父皇‘投其所好’。我父皇這人,若對一個人好,這人便永立不敗之地……”

    他對馬文才眨了眨眼。

    “當然,若要是討厭了一個人,那人便永世不得生。”

    換言之,由愛到恨,想來也很容易。

    馬文才剛來京中,就得知這樣的秘聞,更棘手的是無論是“恩寵”也好,還是“忌憚”也罷,一切都不由他愿,他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

    如今這位受寵的二皇子直接對他做出了這樣的邀請,他的內(nèi)心一時接受不了這么大的“驚喜”,表情頗有些掙扎。

    蕭綜似是很明白馬文才在想什么,壓低了聲音說:

    “你不必擔心什么,我既不想爭位,也不想奪權。我要的不多,日后我有所需要的時候,你助我一把便是�!�

    蕭綜年紀雖不大,可身上卻有一種矛盾又出離的氣質(zhì),說到“爭位”和“奪權”這樣的事情,臉上卻滿是不在乎的不屑表情。

    他越是這樣輕描淡寫,越是讓馬文才后背生寒。

    蕭綜若不是真的對這些毫無野心,就是所圖更大。

    馬文才抬頭看了眼關上的門,又看了眼雙手掩在袖中的蕭綜,腦中急的思考著。

    答應他,還是不答應他?

    “二皇子并不知道我會武,如果我拒絕了,就算他猛然難,自己也不是沒有一爭之力,也許能逃出去……”

    他在心中思忖著。

    “可逃出去又如何,這里明顯是不準其他人進入的,我要如何解釋自己的舉動?陛下會不會因為我的孟浪而對我產(chǎn)生厭棄?”

    “我若全力和他搏斗,會不會傷了他?陛下會更偏袒他,還是我?”

    答案不言而喻。

    說不定那些皇子們還會落井下石。

    如果蕭綜說的事情沒錯,他的紅痣給他帶來了恩寵,也帶來了無形中的敵人,如果真有什么事,落井下石的人絕對不少。

    馬文才在心中權衡了一番利弊,最后覺自己只有一條路可走。

    “如何?”

    案桌前的蕭綜又問。

    “承蒙殿下抬愛……”

    馬文才苦笑著,向蕭綜微微一躬。

    “文才卻之不恭�!�

    “佛念�!�

    “嗯?”

    馬文才一怔。

    “你既然已經(jīng)有了決定,從今天起,便該自稱‘佛念’,而不是文才�!�

    蕭綜輕笑著,伸出食指,對上方微微一指。

    “這是他去后,承受祭祀的名字�!�

    ***

    和蕭綜在享堂的時間其實很短,馬文才卻覺得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

    待兩人從殿中出來時,一陣穿堂風從他們身前吹過,直吹的馬文才渾身一哆嗦,他才現(xiàn)自己的后背已經(jīng)濕透了。

    而先他一步出來的蕭綜卻好似只是跟他在里面隨意閑談了一番一般,對“違規(guī)進入”的事情毫無忌憚,面上也沒什么變化。

    但很快的,馬文才就知道自己錯了。

    蕭綜一出門,就看了眼一直在門外等候著的接引僧人。

    “我們進入配殿的事……”

    僧人抬頭看了他一眼,立刻意會地雙手合十。

    “殿下放心,小僧什么都沒有看見,什么也不會說�!�

    “聽說出家人不打誑語……”

    蕭綜沉聲說。

    僧人含笑點頭。

    “但你是接引僧,能言善辯又交游廣闊,我很是放心不下�!�

    僧人笑容一僵。

    “父親常說我性格暴烈,你說,我要和你起了口角,失手把你殺了,父親會不會責怪我?”

    他眨了眨眼,無辜地說:“想來你只是一個小小的知客僧,今天又有這么多人來參加詩會,為了我的名聲,父親頂多私底下罵我?guī)拙浒桑俊?br />
    蕭綜話音未完,接引僧已經(jīng)汗如雨下,癱軟在地。

    馬文才立在一旁,心中冰冷一片。

    他知道如果自己剛才選錯了,也許和二皇子“口角”之中被失手錯殺的,恐怕就是他了。

    就算沒有“錯殺”成功,他只要隨手在自己身上割幾個口子,自己背上刺傷皇嗣的罪名,什么前途未來,也會通通化為烏有。

    面對接引僧的求饒和跪求,蕭綜不為所動,從靴筒里拔出一把匕。

    就在那接引僧已經(jīng)面如死灰,引頸就戮之時,蕭綜突然又將匕縮了回去。

    “在寺廟里殺僧,太過不祥�!�

    一個剛剛還對詛咒說著“我不怕這些”的人,卻突然說起“殺僧不祥”的話來。

    他將匕的方向調(diào)轉(zhuǎn)過來,捏著刃尖,將把柄遞與馬文才。

    “佛念,你來�!�

    第276章

    率性之人

    “你殺僧不祥,我殺僧就祥?這二皇子有癔病嗎?!”

    馬文才看著那把刀,

    心中一陣大罵。

    蕭綜捏著匕尖的手指十分有力,

    嘴里說著要殺人的話,

    手卻穩(wěn)得像是遞過的只是一支筆。

    他的嘴角甚至噙著一絲微笑。

    “如果我不接,

    他這匕尖說不得就要扎向自己�!�

    幾乎是毫無猶豫的,馬文才接過了那把匕首的把柄。

    蕭綜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癱軟在地的接引僧人已經(jīng)從恐懼中驚醒過來,用盡力氣爬起身,

    想要逃跑。

    “去殺他!”

    蕭綜一聲輕叱。

    提著匕首的馬文才一咬牙,幾下追上那個僧人,緊緊抓住了他的肩膀,可匕首遲遲沒有送出去。

    僧人也看出馬文才不是如同蕭綜那樣的人,

    連聲哀求著:“我什么都不會說的,我是出家人,

    我是出家人,我什么都不會說的……”

    他就將這兩句話反復的重復著。

    看著他,馬文才就想起了北上路上收留了他們一夜的老和尚。

    一樣是出家人,

    一個在凄風苦雨的破廟中修行,

    一個在金碧輝煌的佛寺中修行,面對危險時的氣度卻完全不同。

    “殿下,你擔心的不過是他這一張妙口會生事……”

    馬文才心中閃過一絲不忍,

    但還是用手捏住了僧人的下巴,

    迫使他把舌頭露了出來。

    “不如就取了他這根舌頭?”

    蕭綜不置可否,

    冷眼看著他。

    “只是我是個書生,

    又不是屠夫,

    無論是殺了他,還是割了他的舌頭,免不了要血濺三尺,到時候你我這般去赴詩會,該如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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