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真要命啊�!�
梁山伯心中長嘆。
這哪里是救太子的命,簡直是要他的命!
第495章
日薄西山
祝英臺在靜室里教導梁山伯,
一教導就是兩個時辰。
這讓不少一直關(guān)注的醫(yī)者開始懷疑自己“偷學”的技術(shù)只是一個皮毛,否則不過就是換個氣按壓下,
最多不過一些氣息控制上的技巧,
為何要教這么久?
如此一想,他們倒慶幸自己沒有自告奮勇接應(yīng)祝英臺,
否則渡氣出了問題豈不是白白送了命?
兩個時辰過去,太子蕭統(tǒng)又一次出現(xiàn)了呼吸急促的情況,
伺候蕭統(tǒng)的小太監(jiān)驚得立刻來找祝英臺二人,這兩人才從屋子里匆忙出來。
也不知怎的,明明兩人都衣冠整齊,
那門一打開,
即使完全不通人事的小太監(jiān)也莫名紅了臉。
先出來的祝英臺眼含春水,
面頰嫣紅,一出來就拼命扇著風,好似屋子里很熱,得靠外面吹拂的春風涼一涼。
后來跨步而出的梁山伯依舊面目嚴肅,嘴唇殷紅微腫,只是嘴角老是不由自主地上揚,就跟剛撿了錢似的,
完全破壞了他莊重的氣質(zhì)。
兩人都是慣會裝模作樣的人,
祝英臺還是個厚臉皮,
起先還有些不自在,
互相甚至不敢看對方,
但隨著小太監(jiān)連聲的催促,
兩人心中那些綺思一下子全部收了起來,小跑著進了太子的禪房。
一到了太子的屋子,之前那些粉紅色的泡沫、繚繞著兩人的動人氣息一下子蕩然無存,禪房里滿是久病在床的病人才有的氣味,這種糅合著便溺、中藥和各種古怪熏香的氣味能讓一個有潔癖的直接吐了,而祝英臺和梁山伯早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氣味,除了認命,便只有疲憊。
祝英臺準備上去做人工呼吸,卻被梁山伯攔住了。
“你按,我呼氣�!�
他目光從祝英臺唇上掃過。
經(jīng)歷過剛才的一切,他已經(jīng)無法忍受她的唇碰觸任何人了。
祝英臺和他對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一顆怪阿姨的心使勁蕩漾,面上卻矜持地點頭,上前按住了太子的胸口。
兩人共同施為,默契十足,完全不像是第一次操作。
之前祝英臺單人急救,呼兩口氣按十下,每次蕭統(tǒng)回復呼吸她都跟跑完馬拉松似的,尤其是手臂和脖子,酸的都要掉下來,如今有梁山伯幫助,四五十次才交替一下,蕭統(tǒng)很快就恢復了呼吸。
但這一次人工呼吸做完后,無論是梁山伯還是祝英臺都已經(jīng)有了不好的預感,面上全是沉重。
太子的舌頭不能動了,不是之前無法吞咽或發(fā)聲,而是徹底失去了知覺。
蛇毒正在剝奪他的五感,而一個人的五感全被剝奪后,即使還活著,還能稱之為人嗎?
“怎么?”
蕭衍敏感的察覺到了兩人的遲疑,從祝英臺多了一個幫手的喜悅中回神,急忙追問。
“陛下,我覺得……”
梁山伯猶豫著,斟酌著該用什么樣的方式委婉解釋。
“陛下,陶真人來了!”
突然間,門外有內(nèi)侍歡天喜地沖了進來,好似遇見了真正的神仙。
“茅山上的陶真人到了,就寺門外!”
一時間,滿屋沸騰。
不但那些茅山下來伺候醫(yī)藥的道士們精神一震,就連那些太醫(yī)和京中的名醫(yī)都眼睛發(fā)亮,升出無限的欣喜。
陶弘景沒修道之前就是名滿天下的神醫(yī),和東海徐氏的徐文伯齊名,之后修了道,茅山道術(shù)和茅山醫(yī)術(shù)并稱“二絕”,陶弘景自己更是已經(jīng)被人視作神仙一般的人物。
只是他知道道門式微,自己名聲太大會為門下弟子樹敵,已經(jīng)多年沒有下山,就連招攬祝英臺都是派的弟子。
若不是皇帝親自送信上山求醫(yī),要救的又是太子,已經(jīng)年過古稀的陶弘景是怎么也不會下山的。
聽聞陶弘景來了,蕭衍一刻都等不得,親自迎出寺門外,反倒是祝英臺和梁山伯為了時刻照顧太子的病情,不能出門迎接。
陶弘景下山即使在梁國也算是一件大事,不少消息靈通的達官貴族接到他要來的消息,大清早就已經(jīng)等在了城門口,除了為了一睹他的風采,大多都是因為家中的長輩或親人身患頑疾,無法治愈,期待這位“神仙”援手。
亦有知道他的冶煉之術(shù)天下第一的,想要趁此機會求取寶刀或者寶劍的。
這些人在城門邊等候許久,再一見明明已經(jīng)是古稀之年的陶弘景卻好似中年人一般,頭發(fā)烏黑皮膚光滑,一身簡樸的道袍、一根木簪,將他襯得好似神仙中人,于是更加傾慕。
他幾乎是在旁人的“圍攻”下進的城,因為引起了太大的騷動,建康令甚至派出了衛(wèi)隊將他送到同泰寺外。
和各自為大的佛門不同,北方道門沒落,陶弘景是公認的道門魁首,宗師級的人物,他來到同泰寺外,雖然只想平平常常地去見皇帝,同泰寺上下卻依然大開山門,甚至派出了一百知客僧在外列隊迎接。
再加上這么一耽擱,皇帝都已經(jīng)快到了寺門口了,陶弘景才過了大雄寶殿。
蕭衍已經(jīng)將陶弘景當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唯一的希望,因為跑的太過匆忙,身上的配飾都在匆忙中被藤蔓扯掉了,他卻根本沒想著撿,只想要快點將這位老神仙拉去見兒子。
兩人在大雄寶殿的門前相遇,雙方都是一怔。
陶弘景已經(jīng)二十年沒有下山了,說起來,兩人雖然書信不絕,但已經(jīng)足足有二十年沒見。
二十年前,蕭衍正值壯年,剛剛建立大梁,膝下又有了子嗣數(shù)人,正是意氣風發(fā),想要大展宏圖的時候
二十年后,曾經(jīng)雄心勃勃的英主已經(jīng)變成了頭發(fā)花白的老人,而那位清瘦孤高的老道士,頭發(fā)卻依然漆黑,絲毫不見老態(tài)。
歲月似乎已經(jīng)從陶弘景身上剝離了。
“二十年了……”
蕭衍和陶弘景是忘年之交,兩人年輕時在建康就是摯友,如今再次相見,心情都十分復雜。
“陶真人風采依舊,朕卻已經(jīng)老了……”
本該是兩人好好敘舊的情景,可是現(xiàn)在情況卻不允許。
“陛下,既然殿下病重,還是先去看看殿下的情況吧�!�
陶弘景幾乎是接到書信就下了山,可一路過來無論是入住驛站還是在官道上趕路都不提被人“圍觀”,入城后更是耽誤了太多時間。
他擔心這些“意外”會耽誤了蕭統(tǒng)的病情,主動提出先去看看蕭統(tǒng)。
“是是,朕太高興了,都糊涂了!”
蕭衍牽住陶弘景的袖子,引著他往禪房方向走。
同泰寺之奢華,比茅山上的三清殿也不知要超出凡幾,然而陶弘景絲毫不為外物所擾,一路跟著皇帝穿殿過堂,到了后院僻靜之處。
等入了禪房,見到守在太子身邊的祝英臺,兩人倒很平靜,互相頷了頷首就算是打過了招呼。
其實不必陶弘景為蕭統(tǒng)把過脈,只看著他臉上灰敗的氣息,陶弘景就知道太子已經(jīng)死氣繚繞,無力回天。
但出于慎重,他還是仔細探查過太子身體各方面的機能,最后才停止了往他身體內(nèi)送氣,收回了手。
一屋子的醫(yī)者都眼巴巴地看著他,想要知道他有什么“高論”。
其實所有人都看得出太子救不活了,豈止是他的肌肉全部松弛,他的五臟六腑也在迅速的衰竭之中,別說祝英臺天天人工呼吸,就算上個呼吸機,心臟要停止跳動了,大羅神仙也救不了。
可沒人敢在皇帝面前說出結(jié)論,每個人都在等著那“萬一”的希望。
這是位從呱呱落地開始就擔任儲君的皇子,是蕭衍親自教導了三十年的孩子,這三十年來,這位太子親政愛民,名聲極好,品德毫無劣跡,作風也簡樸曠達,皇帝的后宮更是簡單,沒有什么奪嫡之爭。
在見識過魏國的動亂后,也不知有多少人慶幸梁國的政治局面清明,儲位早穩(wěn),皇帝身體健朗,后宮還沒有爭寵之事,不會與魏國一樣混亂。
“聽說陶真人來了?陶神仙能救救皇兄嗎?!”
就在陶弘景收回手之時,在隔間值夜了一晚的三皇子蕭綱穿著中衣光著腳就匆忙趕了過來,徑直闖入禪房里。
“毛毛躁躁,像什么樣子!”
蕭衍見他披頭散發(fā)的闖進來,當即一聲怒吼。
蕭綱這段時間也不知遭受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委屈,按說早習慣了,可饒是如此,他還是被蕭衍吼得瑟縮了一下,胡亂地整理著頭發(fā)。
這一切都看在陶弘景的眼里。
“三皇子與太子兄友弟恭,這是幸事,陛下不必苛責�!�
陶弘景心中惋惜,對著皇帝微微拱手。
“陛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這便是要單獨談事了。
和一位內(nèi)家高手私下共處一室其實是很危險的,尤其他還精通醫(yī)術(shù)和毒術(shù),可對兒子的關(guān)切和對陶弘景的信任此時處于上風,讓蕭衍幾乎沒有怎么猶豫,就請了陶弘景去了緊鄰的隔壁。
所有人都想知道陶真人會跟皇帝說什么,就連三皇子蕭綱都一聲不吭,屏住呼吸,靜靜聽著隔壁的動靜。
很快的,那邊似乎有了什么爭執(zhí),他們聽見皇帝大聲地高喊著“不”,然后便是一陣死一樣的靜默。
三皇子蕭綱不安地絞動手指,摳的自己食指都出了血卻不自知;
梁山伯和祝英臺對視一眼,眼中皆是沉重,看向病床上已經(jīng)昏迷了三天的太子蕭統(tǒng)。
屋子里終于有太醫(yī)受不了這壓抑的氣氛,開始不安地在屋子里踱來踱去,一方面期望著陶弘景能有什么救命的法子,可理智又覺得不可能。
就這樣寂靜了好一會兒,蕭衍終于攜著陶弘景的手從隔間出來,眼中熱淚盈眶。
“三郎,你親自出去一趟,詔東宮三師、三少、詹事、門下典書、家令、三仆,左右衛(wèi)率,左右監(jiān)門入蕭衍一張口,便讓所有人吃了一驚。
三皇子蕭綱更是不知所措地抬起頭,像是鴨子聽雷一般“啊”了一聲。
“啊什么!我讓你去將東宮官員召來,立刻!馬上!一個時辰之內(nèi)不能入寺的,以后就也不要入朝了!”
蕭衍疾言厲色地直斥,也不知道說的是官員不用入朝了,還是他不用入朝了。
這下子三皇子終于明白了過來,幾乎是跳了起來往外跑,已經(jīng)跑出去好遠了,還能聽到后面有宮人追著喊“殿下,衣服,鞋子”之類的聲音。
祝英臺和梁山伯其實挺同情三皇子的。
這段時間以來,太子出事,所有人都承擔著巨大的壓力,同泰寺里的僧人自那日活烤了密西陀后,更是連門都不敢出,除了念經(jīng)祈福以外,平時連早課都不敢上,更不敢和旁人交頭接耳。
藥師堂敢做這樣的事,同泰寺從主持到主事沒有人能脫得了干系,現(xiàn)在還沒事,是因為太子還活著。
莫說照顧太子這個病人的太醫(yī)和宮人們壓力大,日夜陪伴太子的皇帝壓力也大。
太子已經(jīng)出事整整五天,這五天公務(wù)堆積如山,北面白袍軍都已經(jīng)攻克滎陽一路直入洛陽了,本應(yīng)該是全國振奮歡喜鼓舞的時候,偏偏太子出了事,皇帝根本無心再關(guān)注魏國的局勢。
外面不停有官員求見,寺內(nèi)又完全找不到救治太子的方法,皇帝心煩氣躁便只能打罵另一個在眼前的兒子。
作為太子的親弟弟、也是現(xiàn)在除了太子以外最年長的皇子,蕭綱這段時間被罵得安靜如雞,往日里最得寵的幼子現(xiàn)在整一個受氣包,連祝英臺看著都覺得可憐。
現(xiàn)在皇帝也不知故意還是有意,特意讓他去傳召東宮官員,再聯(lián)想到太子現(xiàn)在這幅樣子,也不由得多想。
有些人甚至想起太子剛剛清醒時,對三皇子說出的那句“我把劍給了你”的話
,這明擺著就是“托孤”��!
蕭綱幾乎發(fā)動了所有能動用的人去找人,東宮官員大部分是“兼任”的,本身在朝中有著各自的官職,此時已經(jīng)接近正午,大部分東宮官員都在內(nèi)城各衙門理事,在蕭綱的努力下,除了幾個在外沒有通知到的沒來,其余東宮官員在一個時辰之內(nèi),滿滿當當擠滿了整個屋子。
屋子里的太醫(yī)和道人們看著這架勢,很善解人意地都出去了,把位置讓給了這些應(yīng)召而來的官員。
梁山伯和祝英臺因為隨時要為太子渡氣,并沒有被允許離開,只能無奈地經(jīng)歷著這足以改變梁國大局的一幕。
東宮很多官員之前并沒有被允許入同泰寺探望太子,他們只知道太子生了重病,卻不知道太子“病”成這樣。
很多甚至是從太子自請出家以后就沒見過這位舊主了。
畢竟是相處了這么多年的君臣,很多人一進屋子看到太子那樣子就失聲痛哭,還有些失態(tài)的,差點就當場昏厥了過去,仿佛天塌地陷了一般。
相比較之下,剛剛長成的蕭綱在他們心中的威望,遠遠還及不上這位已經(jīng)登臨儲位三十年的太子。
一片痛哭悲號聲中,蕭衍忍住了鼻中的酸澀,沙啞著聲音開了口。
“太子他幾天前出了事,這些天朕一直守在同泰這話意頭就不太好,霎時間,哭聲更劇。
好幾個老臣根本不肯相信,在太子的榻前連聲質(zhì)問為何會如此。
“現(xiàn)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太子,太子他……”
皇帝咬著牙,連吸了好幾口氣,才從嘴里擠出那幾個字,“他不大好了�!�
有了開頭,后面的話就容易了許多。
“這幾天,我們用過了各種法子,都不能讓太子好過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目不能視,口不能言,身體四肢都無法動彈,甚至連舌頭都沒辦法活動,連醒都醒不過來�!�
從太子出事的那一天起,蕭衍就一直留在同泰寺,親眼見到兒子的病情一步步惡化,猶如被凌遲。
他哽咽著說:“太子中了惡僧的蛇毒,這異毒來自遙遠的身毒,根本無藥可醫(yī)。陶真人說,太子現(xiàn)在因為蛇毒身體四肢失去知覺,反倒感受不到痛苦,只是因為太過虛弱而陷入昏迷而已,可是如果再拖上兩天,身體臟腑也受到毒害,就不是現(xiàn)在這樣了……”
“他會被肝腸寸斷的劇痛痛得清醒過來,此后便再不能入睡,心臟會反復地驟停,身體的每處經(jīng)脈都會無時無刻地抽搐疼痛,到最后,他會意識清醒的感受到自己的五臟六腑怎么一點點潰爛、衰竭,直至痛死�!�
這樣惡毒的毒素,光是聽著就已經(jīng)讓人不寒而栗,更別說親身經(jīng)歷。
“召諸位來,一是為了做個見證,二是你們君臣一場,讓你們見上一面,也算全了君臣之義�!�
蕭衍每個字都說的極為艱難,他看著哭成一團的臣子們,胸中只覺得一陣麻木,好似經(jīng)過這么多天的折磨,他的精力也涸竭了。
他做為一個父親、作為一位皇帝,自然是希望身為儲君的兒子能好的,可現(xiàn)在當世幾乎所有的名醫(yī)高人都齊聚一堂,卻沒人能給出一個救活他的方法。
唯有陶弘景出于和皇帝的私交,無懼皇帝的憤怒,將太子之后可能面臨的危險說了出來,讓他做一個抉擇。
可這抉擇如此痛苦,已經(jīng)到了蕭衍無法接受的地步。
所以陶弘景給了蕭衍另一個選擇,一個可以讓他安心、后半生不必陷入悔恨和內(nèi)疚之中的選擇。
就在蕭衍說話間,陶弘景已經(jīng)對太子施了針,又從頭頂百會穴匯入了一縷真氣、推宮活血。
如此這般施為后,神乎其技一般,昏迷幾日怎么也無法清醒的太子,竟幽幽轉(zhuǎn)醒了。
見到太子睜開了眼,東宮的官員們前赴后繼地涌向他的床前,去觸摸他干瘦的身體、去抓他枯皺冰冷的雙手,撲在他的床前嚎啕痛哭。
然而已經(jīng)失明的太子什么都看不見,也感受不到那些赤誠的溫度,他所聽見的,只有耳邊此起彼伏的嘈雜哭鬧之聲。
“我是快死了嗎?”
渾渾噩噩間,蕭統(tǒng)想著,想要說話卻開不了口。
“還是我已經(jīng)死了?”
“都別哭了!”
蕭衍一聲怒吼,屋內(nèi)終于漸漸安靜下來,只有些許實在忍受不了的抽泣聲,斷斷續(xù)續(xù)的。
陶弘景的手掌就沒離開過太子的頭頂,他抬頭看了皇帝,示意他現(xiàn)在可以對太子明說了。
于是蕭衍哽咽著,帶著沙啞的嗓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將剛才和東宮臣子們說的話再說了一遍。
當說到兒子將會腸穿肚爛時,蕭衍終于忍受不住,痛哭出聲。
蕭統(tǒng)的意識其實還停留在幾天之前,這么多日的折磨,對他來說就是沉睡了好幾天,現(xiàn)在口不能言目不能視,卻讓他的思維格外的清醒。
這是一種十分玄妙的境界,他甚至似乎能隱隱感受到身邊圍著哪些人,這些人又是什么樣的一種情緒,他面前的父皇是如何的痛苦悲傷,而他的弟弟又是如何的恐懼凄惶。
所有人的情緒紛擾而來,讓蕭統(tǒng)目光更加渙散。
“太子殿下,守住靈臺清明,你現(xiàn)在情況太差,不要耗費心力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去�!�
這時,陶弘景的手掌加重了按撫,輕聲提醒。
“你只安心聽陛下的話便是�!�
蕭統(tǒng)心中嘆了口氣,又提起精神繼續(xù)聽父親的話。
“……所以,大郎,你給父親一個話,你是想活,還是就這么,這么……”
蕭衍顫抖著。
“你要是想活,我們就繼續(xù)這么維持著,咱們再想辦法,父皇再給你去找隱居的高人,或者去身毒給你找能解毒的人……”
“你要是不想再痛苦了,父皇,父皇便讓陶真人送你一程,陶真人有仙家法門,會讓你毫無痛苦,就好似睡了一覺……”
東宮的官員們沒想到皇帝召他們來是為了這個,當即倒吸涼氣的,大聲叫著“不”的,還有激動到差點跳起來想要掐死陶弘景這個“妖道”的。
蕭統(tǒng)的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轉(zhuǎn)向了父親的方向。
“你聽得到是不是?聽得到,就眨眨眼�!�
蕭衍握住兒子的手。
蕭統(tǒng)用力眨了眨眼。
“那,那你想活,就眨一下。”
蕭衍緊緊抓著兒子的手,似乎在從中汲取勇氣。
“你要是受不住……”
他臉上已經(jīng)是老淚縱橫。
“就眨兩下罷!”
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眼睛死死看著太子蕭統(tǒng)的臉,就像是即將問斬的犯人們,在等候著最后的時刻。
于是所有人看到,太子蕭統(tǒng)眼睛暫時停止了眨動,似乎是在思考什么,而后……
使勁地眨了兩下。
眨了兩下后,又怕別人以為是意外,過了一會兒,又保持同樣的頻率,眨了兩眨。
“維摩……!”
蕭衍撲倒在兒子的身上。
“不,不!”
原本跪在床前的蕭綱突然從懷中掏出了太子的印鑒,使勁塞進了兄長另一只手中,用雙手將其緊緊包裹。
“阿兄,你別死,我不要你的印鑒了,我也不要你的劍,我只要你好起來……”
他痛哭流涕地哭號著。
“活著才有希望啊阿兄!”
聽到弟弟的哭喊,蕭統(tǒng)將眼珠子轉(zhuǎn)向弟弟的方向,流出一泓熱淚。
可眼皮,卻又是眨了兩下。
第496章
風云變幻
陶弘景下山,
并沒有拯救太子的性命,
卻拯救了太子的痛苦。
在太子開始出現(xiàn)第一次劇烈疼痛整個人開始抽搐的時候,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備的蕭衍安排人將太子搬回了太子府,
不至于客死寺,又讓太子的妻妾、兒女見了他最后一面,便獨自守著兒子,請?zhí)蘸刖啊八汀绷怂怀獭?br />
陶弘景用金針封閉了他的知覺,
中止了他的呼吸,
走時并沒有痛苦,
安詳?shù)莫q如睡著了。
看到兒子第一次劇毒發(fā)作痛苦時,
蕭衍甚至慶幸自己提早請?zhí)蘸刖跋铝松健?br />
他不知道自己是更難接受兒子的死亡,還是更難接受兒子充滿痛苦的死亡。
更難以想象陶弘景如果沒出山,他一直目睹著自己兒子滿目猙獰便溺失禁的死亡過程后,
會不會對整個世界充滿怨懟,
以至于大開殺戒喪事本性。
因為太子走的還算平靜,
才沒有讓蕭衍一下子垮下來,
還能強撐著處理善后之事,
解決梁國因為儲君突然去世引起的各方面動蕩。
太子蕭統(tǒng)之前出了家,但皇帝并沒有奪取他的儲君之位,
也沒有收回他的太子之印,
所以沒有人都知道皇帝只是和太子慪氣。
正因為太子之前太“乖”了,
這么偶爾的“叛逆”了一下,
竟沒有人因此擔憂,
就連皇帝自己都權(quán)當兒子在寺里散心,
并沒有特別的關(guān)心他的生理和心理的狀況,只是派人保護著他的安全。
如今太子一出事,不禁國內(nèi)震驚,怕是等魏國那邊得到了消息,都要產(chǎn)生不少的動蕩。
為了保護太子的名聲,也為了維護佛門的名譽,加之蕭衍不想讓外人覺得太子的死是有人蓄意傷害,太子被毒死的消息就這么被瞞了下來。
如今官方的說法是太子回府后在府內(nèi)泛舟出了事,后來傷口突發(fā)感染醫(yī)治不力,得了急癥而死。
可惜東宮官員人數(shù)不少,雖然這理由能讓普通百姓相信,卻無法瞞得住消息靈通之人。
皇帝的怒火也并不會因為這“官方”的說法而平息,原本深受圣恩的同泰寺幾乎被清洗了一遍,寺里所有的胡僧都被驅(qū)逐的驅(qū)逐,流放的流放,寺中上至主持,下至各堂主事,都被內(nèi)監(jiān)獄帶走了,馬文才不在,皇帝便下令內(nèi)尉協(xié)助梁山伯繼續(xù)探查太子中毒的真相。
雖然諸多線索都指出太子可能是枉死的,可作為一名父親,蕭衍內(nèi)心還是充滿懷疑,只覺得哪怕有一絲太子是被陷害的可能,都要找出幕后的真兇。
在這種情況下,整個京中風聲鶴唳,無論是最頂尖的士族門第還是普通的京中官員都低調(diào)了起來,往日里那些對佛教最虔誠的達官貴族也不敢再去禮佛,甚至連家中的佛堂佛龕都撤掉了,就怕和同泰寺扯上什么關(guān)系。
蕭統(tǒng)死后,在朝中眾臣的商議下,定下了“昭明”的謚號。
“昭明”是上古的炎神,傳說中商湯的祖先,而圣聞周達曰“昭”,容儀恭美曰“昭”,照臨四方曰“明”、思慮果遠曰“明”、任賢致遠曰“明”,這兩個謚字都是最上上的謚號,滿朝定下“昭明”為蕭統(tǒng)的謚號卻無人反對,可見對太子的禮敬和惋惜。
鑒于太子的子嗣還未成年,長子蕭歡才八歲,太子妃憂傷過度無法主事,整個喪禮的過程全部是三皇子蕭綱代為禮客、祭祀、守靈,親自打理太子府的府內(nèi)府外事宜,甚至連各方官員往來應(yīng)對都是蕭綱代為權(quán)宜。
皇帝對此并沒有阻止,也沒有反對的意思。
這種態(tài)度給了不少人一種皇帝也默認的暗示,于是一時間三皇子的門庭車馬不絕,太子一母同胞的親弟蕭綱將要接替太子之位的猜測在私下里傳播著,并且以極快的速度向各個地方上傳遞。
蕭綱也知道這是個敏感的時候,干脆便在太子府的二門外搭了個茅廬,效仿古人為兄守孝,餐風露宿的為親兄守靈,連家都不回了。
那些有意巴結(jié)的人家即使想要和這位最有可能成為下位儲君的皇子打交道,也不可能追到還在辦喪事的太子府中結(jié)交蕭綱,只能通過各種方式打探蕭綱的消息。
一時間,原本圍繞在蕭綱身邊的王府屬官、侍衛(wèi),甚至連門子都變得炙手可熱起來,甚至有些高門官員私下里考慮起家中哪支有女郎,可以在喪期過后嫁給三皇子為妾。
以前當個王府妾室實在是辱沒了門第,可如果蕭綱真的當上了儲君,作為未來的皇帝,他的妃嬪也算不得什么妾了。
其實也無外乎這些人會如此推測,皇帝成年的子嗣中,除去淪落在外的蕭綜,蕭綱最為年長,和太子又是一母同胞,可以完美的繼承其兄的政治遺產(chǎn),就算以前沉湎于詩賦文章之中沒有什么政治經(jīng)驗,但他年歲還算輕,慢慢培養(yǎng)也不是培養(yǎng)不出來。
除去蕭綱,皇帝剩下的幾個兒子,不是年歲太小,就是才能平庸,有些沉溺美色小小年紀便后院美人如云,有的恣意斂財放縱屬官作惡,相比較下之下,從小被帶在父兄身邊長大的蕭綱是最成器的一個。
東宮遭此“大劫”,幾乎處在分崩離析的邊緣。
他們大多原本就是朝中權(quán)臣,是皇帝在太子成長過程中“指”到東宮擔任各項官職、教導太子成才的棟梁,有些人更是看著太子長大,放在太子身上的心血更甚過自己的子孫。
此時太子薨了,有不少長久陪伴太子的東宮官員心灰意冷,根本不愿意再觸景傷情,也不再愿意擔任東宮官職,每日閑散在家,悲愴莫名。
但更多的是,是出于對自身這么多年“付出”而不甘的官員,他們并不想就這么失去原本擁有的話語權(quán),反倒更加積極的在京中活動起來,想要在太子的喪事過后推動三皇子的立儲,并以此作為政治資本繼續(xù)停留在這個舞臺上。
面對這樣復雜的局勢,謝舉、朱異、傅翙等曾擔任過太子太傅的重臣紛紛開始閉門謝客,勒令族中子弟收斂并為太子守孝,他們已經(jīng)位極人臣,實在不需要再更進一步,能坐穩(wěn)現(xiàn)在的位子就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而如丹陽尹之流的流內(nèi)官則更多的是在觀望。
這一切自然很難逃脫密切監(jiān)控著百官動向的御史臺,梁山伯在這段時間甚至曾一日之內(nèi)往返于宮中十余次,京中內(nèi)外暗潮洶涌,而皇帝蕭衍卻冷眼旁觀不置可否,好似真的已經(jīng)應(yīng)允了這件事一般。
太子薨逝,讓很多事情都暫時停滯了下來。
原本在邊境聚集駐扎下來的大軍暫時失去了方向,皇帝原本打算以攻打徐州的名義掩人耳目而奪豫州,領(lǐng)軍獲得政治資本的最好人選就是蕭綱,現(xiàn)在太子去世,三皇子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離開臺城了,這戰(zhàn)事就被暫時擱置了。
近十萬大軍在邊境囤積又沒有出征,每日消耗的糧草是個巨大的數(shù)字,即使皇帝開了私庫將銅錢和金銀堵上了這個缺口也開始捉襟見肘,京中主管后勤的官員心急如焚。
然而太子去世的關(guān)頭,誰也不敢上折建議在孝期出兵或是讓大軍干脆回返各軍鎮(zhèn),只能這么硬生生耗著。
除此之外,諸如回收鐵錢熔做兵器、新鑄貨幣推向市場等一系列的決策,都因此停滯了下來。
以陶弘景為首的茅山道士們都在為太子安靈祭天呢,誰敢請皇帝把他們調(diào)回來繼續(xù)鑄幣?
就在所有人以為趁著魏國動亂伺機搶占領(lǐng)土的事情要黃了的時候,從北魏傳回來一個讓人震驚的消息。
陳慶之率領(lǐng)白袍軍打敗了元天穆的十幾萬大軍,連克虎牢、軒轅二關(guān),將洛陽打下了!
那個只是隨便扶持一下、拉出去七千兵馬敷衍了事的北海王世子元冠受,真的入主了洛陽,并且成功將那個偽帝的“偽”字摘掉,坐上了洛陽宮的寶座,成為魏主?
這種事情不可能造假,隨著元冠受登位,向各州各郡昭告魏主換人的詔書早已經(jīng)昭告天下,鑒于兩國路途遙遠消息滯后的時間,他們收到魏國戰(zhàn)報的時候,陳慶之恐怕已經(jīng)進了洛陽十幾日了。
這是衣冠南渡之后,南朝第一次以戰(zhàn)爭手段風風光光的入主洛陽!
這下子,朝堂上下都沸騰了,太子薨逝的事情也被暫時拋在了腦后,之前曾經(jīng)參與過與北海王結(jié)盟的朝臣連忙翻出出京前的盟書,逐字逐句的研讀,要從盟書中找到為梁國爭取利益的“依據(jù)”。
當看到那句“凡白袍軍所克,皆為梁土”時,所有人都沸騰了!
按照這一條,連洛陽都是梁國的,更別說白袍軍一路攻克的州府郡縣二十余城。
哪怕魏國不愿交出洛陽,可拿著這盟書,徐州和司州以南妥妥的就是梁國的領(lǐng)土了!
于是乎,原本已經(jīng)擱置的北征計劃又被推動了起來,關(guān)于領(lǐng)兵的人選在朝上爭執(zhí)不休,甚至有人認為陳慶之以一個不入流的小將軍領(lǐng)軍在外做主帥份位太低,還有想要推薦其他人選去接任陳慶之的白袍軍的。
隨著白袍軍戰(zhàn)報的回返,來自北海王和馬文才的兩封密信也快馬加鞭,悄悄放在了蕭衍的案頭。
第497章
儲位之爭
梁山伯得知陳慶之已經(jīng)在魏國晉升大司馬大將軍時,
和朝中不少大臣一樣,
對白袍軍實在是驚若天人。
梁人擅舟,魏人擅騎,
此事舉世公認,
然而魏國騎兵能征善戰(zhàn)天下聞名,
而白袍軍以騎兵對騎兵,
居然能一路毫無敗績,甚至直接擊敗了元天穆的十幾萬大軍奪下長安,逼退了爾朱榮、逼逃了魏主元子攸,就猶如魏國在水戰(zhàn)之中向建康長驅(qū)直入一般,簡直如同神話。
白袍軍征戰(zhàn)到如此地步,想要再更進一步已經(jīng)是困難。
得了洛陽的元冠受是名正言順的魏主,坐擁魏國兵馬,已經(jīng)沒有必要再仰仗陳慶之那幾千人,而爾朱榮大軍又在旁虎視眈眈,梁國想要攪渾魏國局勢、讓其兩虎相斗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
怎么看現(xiàn)在都應(yīng)該帶著救回的二皇子返回梁國,如此功成名就、全身而退,
造就一段傳世佳話,
才該是上上之策。
所以,
當梁帝將馬文才的密信交予梁山伯時,
梁山伯完全不能理解陳慶之為什么不愿意回國。
任何人看到這兩封信,
第一反應(yīng)都是陳慶之要在魏國留下,
當他的大司馬大將軍了。
畢竟即使陳慶之回了國,
梁國也沒有將大將軍之職封給宗室以外將領(lǐng)的可能,陳慶之即使再怎么功績卓絕,在這一點上也是達不到魏主能提供的高度的。
“你如何看?”
蕭衍臉色陰沉,不辨喜怒。
太子蕭統(tǒng)去世后,蕭衍猶如一下子老了二十歲,原本保養(yǎng)得宜的雙鬢完全白了,常常還露出疲憊的神色。
這宮中處處都有太子的影子。
無論是接觸政事時,還是舉辦朝會時,蕭衍總會不由自主地看向兒子經(jīng)常在的那個位置,看著如今空蕩蕩的那個地方,每每都會觸景傷情,常常還潸然淚下。
經(jīng)歷過兩次喪子之痛的他,實在不愿意再看見任何一個兒子發(fā)生讓人遺憾的事,曾經(jīng)在先皇后面前立下的誓言猶如某種魔咒,逼得他喘不過氣來,只要一閉上眼,太子出事那日在法壇前看到的那幕就不停閃現(xiàn)。
“臣覺得,陳將軍應(yīng)當是出于某些考慮,譬如北海王給予的壓力,或是糧草不能及時供應(yīng),不得不滯留在魏國。”
梁山伯不愿背上“挑撥離間”的嫌疑,所以即便是馬文才的密信,亦不偏不倚的猜測著。
“大軍出征在外,情況千變?nèi)f化,實在難以預料。”
“我看,不見得如此�!�
蕭衍冷著臉說道:“我只給陳慶之封了個關(guān)中侯,魏主可是給他封了個大司馬,他這是向我表示不滿,等著要官來了。”
這種猜測確實合情合理,梁山伯不敢吱聲,只能聽著。
“他要官也是人之常情,可他不該扣下朕的二郎!”
蕭衍狠狠一拍案幾,滿臉厲色。
外人只知道陳慶之受了魏國的官職,并且在洛陽替為魏主繼續(xù)阻擋大軍,可馬文才的信里寫的卻是陳慶之領(lǐng)軍在外,大權(quán)在握,受魏國所托指揮魏國全部兵馬,又讓白袍軍劫走了隱匿起來的蕭綜、使其下落不明……
這一樁樁結(jié)合起來看,怎么看怎么像是陳慶之要擁兵自重了。
而北海王,不,如今的魏主來的信更是讓人不能不多想,他直接以平等的口吻向梁主寫了信,言語間十分得意,稱河北、河南一時已定,只有爾朱榮一黨還在跋扈,但魏國和慶之自己能夠應(yīng)付。
又說如今州郡剛剛納入領(lǐng)下,正須要安撫,不宜再增加士兵,以免驚動百姓云云。
看這口氣,不知道的還以為陳慶之是魏國的將軍呢!
對于蕭衍來說,這兩封信就像是某種印信,直接引爆了他之前所有的推測和擔憂,甚至連北方已經(jīng)自相殘殺的消息都無法讓他高興。
旁人不知道他對蕭綜的重視,只以為蕭綜是個腦子不清楚的逆子,陳慶之卻是知道的!
他甚至明白為何會有白袍軍,為何會有護送北海王入洛的事,為何他力排眾議掏了私庫也要出兵北上!
一旦陳慶之擁兵自重,又挾持了二郎,真要向他討要徐州或豫州分疆裂土,他給還是不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