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岳清源道:“我先阻擋一陣,等昭華寺援手,隨后就到。”
沈清秋道:“掌門師兄你一個人撐得住嗎?要不我留下來……”
岳清源竟笑了笑:“要你留,你偏走。讓你走,你卻要留。小……師弟你啊。”
柳清歌拽著他就走,言簡意賅道:“走了。他說隨后到,必然隨后到。”
大禍臨頭,蒼穹山總算是有了作為一本修真第一大派的自覺,終于不再有車馬舟船慢悠悠走的閑情逸致了。數(shù)千道飛劍風(fēng)馳電掣從空中掠過,下方若有人仰頭觀望,就會看到一片流動的星河般的炫目光陣。
這景象何其壯觀。只可惜,空中那些冒出頭來的詭異山石,會讓人完全無心欣賞這種壯麗又稀奇的奇觀。
安定峰果然是后勤好一把手,效率奇高,估計昭華寺的布界援兵到的很快,撐住了結(jié)界,岳清源也極快抽身,追了上來。不到半個時辰,已至洛川中游。
因人數(shù)太多,不得不分區(qū)分批次著陸。洛川兩側(cè)早已擠滿了得到消息、覺察異像,前來查探的修真界人士,各門各派服色混雜。天一觀的道人們正忙著疏散洛川旁的尋常百姓。無妄與無塵領(lǐng)頭,帶著昭華寺一眾前來匯合。
岳清源拱手道:“多謝諸位大師派來弟子解難。否則蒼穹山千百年基業(yè),說不定今日撐不了多久便要毀于一旦�!�
無妄這和尚一向話多,今天卻板著臉孔,一語不發(fā)。反倒是無塵大師抹了把汗,開口道:“阿彌陀佛。千百年基業(yè)險些毀于一旦的豈止是貴派,昭華寺也險些落入此種困境�!�
岳清源微訝:“竟有此事?諸位大師將寺中數(shù)百名布界弟子都派往了蒼穹山,可還有余力護沈清秋也疑惑。昭華寺的覺悟莫非真的高到了寧可自身受損也要幫助別派的地步?
無妄的臉色越發(fā)難看。無塵大師見他還不說話,只好繼續(xù)代言,道:“這……實在是難以啟齒。并非依靠自身余力,而是借了旁人的鼎力相助�!�
岳清源奇道:“莫非是天一觀?”天一觀素來以閑散逍遙聞名,乃是最無組織無紀(jì)律的一個大派。于結(jié)界一道,基本沒有建樹,如果真是靠了天一觀的幫助才撐下來,這可令人稱奇了。
無塵大師搖頭道:“是幻花宮�!�
沈清秋扇子頓停,脫口道:“幻花宮?那不是……”
無妄鐵青著臉道:“不錯。正是洛冰河�!�
忽然,一旁傳來兩聲輕笑。一個清凌凌的聲音溫文有禮地道:“鼎力相助,不敢當(dāng)。若非要說,我只是為幫師尊罷了�!�
第七十六章
埋骨魔嶺
擠在這里的,全都是五感極盡靈敏的修真之人,無論是附近抑或不是附近的,此時通通刷的轉(zhuǎn)向了沈清秋,數(shù)百雙眼睛,各色目光,從四面八方把他包抄其中。
折扇一展,沈清秋默默擋住半張臉。
洛冰河信步走來,江風(fēng)斜吹,黑衣下擺瀲瀲,腰間懸的佩劍竟是正陽。他身后,漠北君仰著脖子在左,紗華鈴妖妖嬈嬈在右,好久不見的幻花宮弟子們緊隨其后,最末則是一小隊魔族黑鎧步兵。尚清華混在中間,忽前忽后,鉆來鉆去,滑溜的像條泥鰍,畫風(fēng)極其違和。兩人一打個照面,眼睛雙雙放出鉤子,鉤作一團,千刀殺來萬劍捅去,好不熱鬧。
洛冰河堂而皇之橫過,站成了鼎足而立的第三方,眾人臉上那精彩紛呈,都夠湊成一整套表情包了。尤其是蒼穹山,有段時間和幻花宮一見面就打,現(xiàn)在也是舊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可偏偏聽昭華寺的話,他們此刻似乎是友非敵,只得強忍,按捺不動。
齊清萋警惕道:“兩位大師此言當(dāng)真?”
洛冰河莞爾:“齊峰主這可是在懷疑昭華寺也被我……啊,荼毒禍害了?”
眼看著又要糾纏起來,沈清秋忙道:“無塵大師說話,自然不會有假�!�
聞言,原本從他身上散去的數(shù)百道目光仿佛受了莫大刺激,又一次刷刷聚了過去。齊清萋狠狠瞪他,一副恨鐵不成鋼,(劃掉)女大不中留(劃掉)之態(tài)。
洛冰河目光定在他身上,旁若無人道:“師尊,多日不見,弟子好生掛念你�!�
昨晚上不是才見過嗎……
換個人說這句“好生掛念”,一定能把在場所有人激出一身的雞皮疙瘩,可偏偏洛冰河有著“無論說什么都不會使人感到違和”的硬件和設(shè)定,所以大家的關(guān)注竟然沒有被轉(zhuǎn)移到他身上。沈清秋切身感受到了慘無人道的圍觀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力求得體地“嗯”了一聲。
洛冰河嘴角還殘留著三分笑意,繼續(xù)道:“北疆南疆素來紛爭不斷。北疆以我為首,并不贊同合并之舉,此次愿助一臂之力,與諸位聯(lián)手擊退敵人�!�
看洛冰河現(xiàn)在負(fù)手而立,人模人樣,誰知道是個背地里最喜歡賴在人身上又是哭又是撒嬌的少女心性……說出去誰信!
岳清源從容道:“恕岳某多疑,上次昭華寺不歡而散,如今洛宮主忽然要與修真界聯(lián)手,擊退親生父親……”
洛冰河言簡意賅道:“我只為一人。別的一概不知�!�
這次他倒沒說是為誰,可是,有區(qū)別嗎?有意義嗎?
飄雪的大冬天里,沈清秋把用來附庸風(fēng)雅的折扇搖成了蒲扇,恨不能把四面八方投射而來的各種眼神刮飛九天之外。一位掌門干笑道:“沈峰主真是教得好徒弟,實乃我修真界之莫大幸事�!�
雖然他說的是“教得好徒弟”,但語氣和“嫁得好夫郎”一般無異,聽得沈清秋搖扇動作帶了幾分殺氣。無妄看上去就像恨不得一法杖當(dāng)場把這兩個傷風(fēng)敗俗的東西夯死。無塵大師忙道:“既然洛施主有心相助,那便再好不過。還請岳掌門主持大局�!�
岳清源一向是諸派默認(rèn)關(guān)鍵時刻能起作用的頂梁柱,這時自然而然地開始布置統(tǒng)籌:“昭華寺請安排余下人手,撐起結(jié)界,不讓埋骨嶺繼續(xù)下墜,務(wù)必阻止它與江面相接。”
無塵大師面露難色:“自當(dāng)盡力。只是,洛川寬闊,兩岸相隔甚遠,無處落腳,根基不穩(wěn),不宜設(shè)陣�!�
岳清源略一思忖,道:“支蒼穹山派一峰弟子御劍護持,在空中結(jié)陣如何?”
洛冰河忽然道:“不必那么麻煩�!�
他側(cè)首不語,漠北君自發(fā)出列,行至江邊,踏上水面,身形不墜。他所過之地,堅冰迅速蔓延,不過多時,這一片水域竟然都冰凍三尺,并且范圍在不斷擴大,游魚都被凍在冰中。相信只要再給他一點時間,洛川中游整整一段,都會被他凍住。
魔族在輸出方面的優(yōu)勢是天生的。四周驚嘆有之,不甘有之。無塵連聲道謝,洛冰河不露驕色,只回頭看著沈清秋,眼睛晶亮。
沈清秋見他刷了不少正面值,四周眾人的敵意和防備也不那么深重了,不由欣慰道:“嗯。做得好�!�
洛冰河唇邊笑意蔓延開來。不知怎么的,沈清秋也揚了揚嘴角,一覺察臉上有異,立刻強行嘴角下扯,這才控制住了表情。心中納悶怎么不光眼淚會傳染,笑也是會傳染的?
岳清源接著分配任務(wù)。天一觀繼續(xù)向洛川以外其他開始出現(xiàn)合并異像的地方擴散,保護和疏散百姓。接下來便是蒼穹山。岳清源略一沉吟,道:“第一波南疆魔族破界時,百戰(zhàn)峰上�!�
百戰(zhàn)峰只來了四十人,有人忍不住發(fā)問:“南疆魔族獸形居多,個個力大無比,四十人真能擋住第一波攻擊?”
居然懷疑戰(zhàn)斗種族的戰(zhàn)斗力!
柳清歌一腳踩著亂石,劍穗與白袖黑發(fā)隨風(fēng)亂舞。他不正面回答,只冷冷地對身后弟子們道:“沒殺夠一千的,自己滾到安定峰去�!�
四十人齊齊大喝:“是!”
尚清華弱弱地嘀咕:“不要歧視安定峰……”后勤無罪,后勤萬歲!
岳清源繼續(xù)安排下去,穹頂峰,仙姝峰,千草峰……各就其位,各司其職。沈清秋見洛冰河一派悠閑,忍不住問:“你帶了多少人手。不安排一下嗎?”
他一開口,就感覺有無數(shù)只耳朵豎了起來,屏息凝神偷聽,連竊竊私語聲都陡然小了不少。近旁那三名婀娜的孿生道姑發(fā)出吃吃詭笑。
洛冰河道:“能帶的都帶了。安排還不簡單�!闭f著一指身后的紗華鈴與漠北君:“九重君交給她。丑八怪畜生交給他�!�
……這是要讓女兒去再坑一次爹嗎,簡直……
沈清秋道:“還有嗎?”
洛冰河鄭重點頭:“還有。”他展顏一笑,道:“師尊交給我�!�
四周咳嗽聲響成一片,沈清秋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他啪的一下收了折扇,握在手里,調(diào)整表情,正色道:“為師有話和前安定峰峰主說,你暫且和諸位掌門磨合一下,共商迎敵大計�!�
他也不管其他人回應(yīng)如何,說完就跑,拽住尚清華,拖死豬一樣拖到一顆稍偏僻的樹下。
沈清秋道:“你怎么還沒死!你早八百章就該死了,漠北君怎么還沒neng死你!”
尚清華整整衣領(lǐng):“沈大大,你理應(yīng)死得比我早,現(xiàn)在還不是活蹦亂跳,好意思說我嗎?”
沈清秋扶了扶額頭,深吸了一口氣:“向天哥,菊苣,打飛機菊苣,你是不是缺愛啊,��?你當(dāng)初說的關(guān)于‘沈清秋’的原設(shè)定,就是童年被個變態(tài)虐待?你就這么喜歡寫辛酸悲慘的往事?”
尚清華:“悲情人物,人氣更高�!�
沈清秋:“狗屁!被刷了兩棟求閹高樓,你跟我說這是人氣高?”
“那不是我砍設(shè)定了嘛�!鄙星迦A跟他擺論據(jù),講道理:“冰哥,慘不慘?人氣,高不高?”
還敢拿洛冰河當(dāng)例子!沈清秋抽他一扇子:“你是有多喜歡用這個梗?”
一想到洛冰河凄凄慘慘跪在地上撿茶杯、又小又瘦的身子挑著兩個水桶山梯上吃力地來回跑,晚上還縮成一團,抱著手臂窩在柴房角落瑟瑟發(fā)抖,他心里就亂得慌,不揍人一頓不舒服,而且這個人必須是向天打飛機!
尚清華看他臉色,詫異道:“……你什么表情,別告訴我這是心疼?我擦,我一直以為你頑強不屈堅守陣地。我還一直以為你是直的!”
沈清秋踹他一腳:“沒空跟你廢話。說,天瑯君到底該怎么打!”
尚清華心疼道:“不要打他!你不覺得他很可憐嗎?而且老實說吧,我自己都想不到該怎么打,因為大綱細(xì)節(jié)沒擼好啊�!�
沈清秋:“不打他可憐的就是你我了。想不到現(xiàn)在想。這個世界的邏輯都是你建立的,你的思維就是大綱!”
他還沒說完,洛冰河的聲音飄來:“師尊可談好了?差不多的話,就該出發(fā)了。”
這才五分鐘沒到呢。沈清秋霍然轉(zhuǎn)身,道:“出發(fā)?”
洛冰河道:“岳掌門和我都覺得,派出十人前去拔劍最好。師尊去不去?你去我就去。”
沈清秋道:“可以�!�
頓了頓,指指尚清華:“帶上他�!�
尚清華大驚失色,眼眉作揖,喊瓜兄饒命,沈清秋已飄然而去。柳清歌和百戰(zhàn)峰負(fù)責(zé)留守冰面,沈清秋與他錯身而過,忽然倒折回來,半真半假道:“要徒弟殺一千個,那師弟自己一定要殺夠一萬個做表率�!�
柳清歌哼道:“敢來便殺。”
沈清秋:“這次放心了?”
柳清歌想了想,勉強道:“有掌門師兄在�!�
洛冰河拉著沈清秋衣角道:“師尊,帶我飛。”
沈清秋低頭看他腰間:“……你不是有劍嗎�!�
單獨對著沈清秋,洛冰河立刻不邪魅狂狷酷炫狂霸了,靦腆道:“最近魔氣用太多靈力用太少,有點忘了怎么用�!�
其余近十人都看著這邊,沈清秋不愿拖沓,胡亂道:“上來!”
御劍飛上高空,一入埋骨嶺,立即落地。所以,洛冰河也沒摟他多長時間。
著陸之處,是一片嶙峋亂石,森森白石縫隙間,枯骨叢生。抬頭望去,漆黑的怪木參天,虬結(jié)交錯。不知什么怪物的桀桀怪叫,混著老鴉鳴聲,回蕩在嶺中。
找到心魔劍之前應(yīng)該還要在嶺中搜尋一段時間。沈清秋出言提醒道:“埋骨嶺魔物眾多,最好別碰任何看上去有生命的東西�!�
洛冰河是魔族,這時候又要表示合作誠意,自然走在最前,沈清秋與他并肩而行。兩人走著走著,洛冰河就摸了過來,悄悄牽住了他的手。
無妄大聲咳嗽,無塵阿彌陀佛,岳清源的目光平靜地移了過來。
沈清秋一陣呼吸不暢,額頭,面頰,脖子,耳垂,連片的燥熱發(fā)燙,無端端心虛心慌,慢慢抽出了手。
手心握空的一剎那,洛冰河眸底仿佛瞬間化成了一片被冰雪覆蓋的莽原。
很快,他笑了一聲,壓低聲音,道:“怕什么。他們有求于我,不敢說什么。”
第七十七章
昔顏已逝
沈清秋低聲說:“不是這個問題�!�
洛冰河不依:“那是什么問題?”
沈清秋豎起折扇:“先解決眼下之事,之后再說�!�
洛冰河慢慢退開,微笑:“好�!�
他輕輕地道:“……反正有的是再說的時間�!�
眾人都能覺察到,四周陰陰簇簇的枝葉、及腰高的草叢,以及慘白的亂石堆縫隙間,潛藏著無數(shù)蠢蠢欲動的生物�,摼G的眼睛和呼呼的低哮,如同微小的細(xì)浪,此起彼伏。
這個時候,讓洛冰河走在最前的好處,就充分體現(xiàn)出來了。但凡是他對著走過去的方向,妖風(fēng)立刻停歇,鴉雀無聲。潛伏的魔物們要么成群結(jié)隊裝死,要么簌簌狂退。
說難聽點,就跟避瘟神似的……
有此神助,找到目的地的時間比預(yù)想的要快很多。
如果白霧繚繞之中,忽然有一個地方黑氣滾滾,直沖云天,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來異常。
這山洞洞口掩映著層層厚重的綠葉,陰陰的甚是森然,站在洞口邊,一陣寒涼。眾人都停住了腳步,遲疑著。
按照原先的設(shè)想,在到達這里之前,應(yīng)當(dāng)先殺他個敵將八百,斬他個魔物一千,順便什么毒蟲奇花都要過上一通,才能千辛萬苦來到最后關(guān)卡。
就算沒這么多道程序,衣服起碼要沾點血才對得起B(yǎng)OSS戰(zhàn)吧?!
一位掌門道:“恐怕不能貿(mào)然行動�!�
另一位贊同道:“最好先探一探虛實�!�
洛冰河道:“那是一定。”
他剛說完,漠北君就一腳把尚清華踹了出去。
真的是踹了出去……了出去……出去……去……
在沈清秋震驚萬分的目光中,尚清華連滾帶摔就飛進了山洞,“探一探虛實”去了。
死寂半晌,突然,洞中爆發(fā)出一聲慘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沈清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抓了一把藤葉,剛隨眾人涌入洞中,就聽一個聲音傳來:“沈峰主,又見面啦�!�
心魔劍插在山洞盡頭的巖縫之間。那黑氣紫煙便是從它劍鋒上溢出的。天瑯君坐在一塊青石之上,尚清華就站在那塊青石前不遠處。
洞外的天光投射進來,照亮了天瑯君半邊身體。登時有人倒抽一口冷氣。
沈清秋總算知道尚清華剛才為什么叫那么慘了。
天瑯君雖然面上笑容依舊一派優(yōu)雅,卻因為小半張右臉盡皆成了腐爛的紫黑色,顯得這笑容極其恐怖。
他左邊袖子空蕩蕩的癟著。看來,那條總是掉下來的手臂,再也接不回去了。
這副破破爛爛、油盡燈枯的模樣,可跟沈清秋想象中的最終BOSS不太一樣。
沈清秋忍不住留意洛冰河神色。只見他臉上是接近于木然的平靜,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天瑯君側(cè)了側(cè)頭,道:“來的比我想象的要少。我還以為,會像上次白露山那樣,數(shù)百名高手齊上陣呢�!�
無妄哼道:“你看看你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身邊一個嘍啰都沒有,還用得著那么多人來嗎?”
天瑯君道:“嘍啰嘛我這里的確沒有,不過外甥倒有一個。”
話音未落,洞中閃過一道青影。竹枝郎無聲無息擋在了天瑯君側(cè)前方。
不知為什么,這一對主從,都是一身狼狽。天瑯君的露芝軀不適應(yīng)魔氣,被腐蝕得坑坑洼洼,這可以理解。竹枝郎竟也瞳孔泛黃,脖子、臉頰、額頭,手臂,凡裸露在外的地方,都爬著一塊一塊的鱗片,猙獰可怖,看上去和露芝洞里的半人半蛇形態(tài)十分接近。
他啞聲道:“沈仙師。”
沈清秋道:“是我……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岳清源不動聲色:“師弟,你和這位又有何淵源?”
淵源深了去了。事態(tài)發(fā)展到今天這一步,跟這位有著莫大的關(guān)系。沈清秋正想說話,天瑯君微微一揚下巴,對岳清源瞇眼道:“我記得你�!�
他想了想,確定地說:“當(dāng)時幻花宮那老兒要你助他偷襲,你沒理會。如今蒼穹山的掌門是你?倒還不錯。”
岳清源道:“閣下記性也是不錯。”
天瑯君笑著笑著,嘆了口氣。
“如果你們也被壓在一個黑黢黢的地方十幾年,不見天日,每天只能想些過往之事虛度光陰,也會像我一樣記性不錯的�!�
這次沒人答他的話了。岳清源握住玄肅,連鞘帶劍打了出去。
天瑯君堪堪避過,轟隆陣陣,他身后洞壁被生生轟塌了半邊,開了一個大洞,外面便是高空,飛沙走石跌落,向下方墜去。寒氣霍的流卷而入,細(xì)碎的雪花漫空飛舞,迷人視線。百丈之下的冰面上,隱隱傳來一浪高過一浪的獸鳴和廝殺聲。第一波南疆魔族已經(jīng)落地了。
天瑯君道:“我猜,一定又是百戰(zhàn)峰打頭陣。對不對?”
數(shù)十人分散開來,從各個角度抄了過去。無妄法杖揮得虎虎生風(fēng),剛猛十足,搶攻在最前。竹枝郎被玄肅逼得節(jié)節(jié)敗退,卻仍盡職盡責(zé)地吸引著大部分的火力。天瑯君繼續(xù)坐在青石上,清閑得很,道:“當(dāng)年我便記得,你拖到最后一刻才拔劍。今天也要這樣?”
岳清源不答話,正要一掌擊上竹枝郎胸口,另一名掌門搶先打了上去。竹枝郎不避不退,生生受了這一擊,可發(fā)出慘叫的卻是那名掌門。
沈清秋瞳孔驟縮,喝道:“別碰他他身上都是毒!”
混戰(zhàn)之中,幾人中毒,幾人被爆炸的魔氣靈力震出洞外,身體飛入半空,下墜的途中翻上了飛劍,才穩(wěn)住身形。尚清華偷偷摸摸往沈清秋那邊溜,竹枝郎正戰(zhàn)得血氣翻騰,驀地見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往外蹭,不假思索甩了兩條青蛇過去。沈清秋看得清楚,反手一翻,一枚青葉正要飛出,挽救飛機菊苣的生命,兩條青蛇突然被憑空凝結(jié)的一道銳利冰刺穿過。
漠北君鬼影般出現(xiàn)在戰(zhàn)圈之中,拎起尚清華,扔小雞一樣扔到沈清秋那邊,一拳砸向竹枝郎。
接下來的十秒內(nèi),沈清秋算是見識了什么叫做“暴打”……
竹枝郎這邊被漠北君狂毆不止,圍攻天瑯君的火力陡然加大。
天瑯君雖沒了一只手,以一對多,風(fēng)度仍分毫不墜,道:“唉,你們?yōu)楹斡诌@樣。以多對一,不覺得勝之不武有違道義?”
一名掌門搶攻道:“對付你這種居心不良唯恐天下不亂的魔族妖人,還講什么道義!”
下一刻,他的腦袋猶如蒜瓣一般被拍得四分五裂,天瑯君笑道:“其實我本來沒什么不良的居心,也不覺得天下大亂多有趣。偶爾越界,來這邊唱唱曲,讀讀書,挺好。不過,既然都在白露山待了那么多年,不真如你們所想做點什么,還真是有點不甘心�!�
岳清源指尖一彈,玄肅出鞘三寸,靈力暴漲。天瑯君身上骨骼錯位般咯咯作響,“咦”了一聲,道:“果然是掌門。挺好,你師父本人不怎么樣,挑徒弟和繼任者的眼光倒好�!�
他伸出一手,直接握住玄肅劍鋒,恍如無知無覺,笑道:“但你為何不盡數(shù)拔出?只是這樣,還奈何不了我。”
岳清源目光一沉,玄肅再次出鞘半寸!
忽聽洛冰河涼涼地道:“他奈何不了你。我呢?”
天瑯君笑容未褪,突然,一道強勁的魔氣如斧砍刀劈般襲來。
他僅剩的那只手脫臂而出,被狂風(fēng)卷起,飛出洞外,直墜下埋骨嶺。
洛冰河終于出手了!
這對父子再次對上,這次,終于輪到天瑯君毫無還手之力。
洛冰河兩眼紅得刺目,緊繃著臉,出手狠戾,毫不容情。天瑯君現(xiàn)在雙手皆斷,竟然有了左支右咄、應(yīng)接不暇之態(tài)。竹枝郎好不容易才擺脫了漠北君,臉上身上已是血肉模糊,見主受困,像是殺昏了頭,橫沖直闖過去。恰好無妄被天瑯君魔氣掃過,口噴鮮血,向后飛出,無塵大師迎身去接。眼看竹枝郎就要撞上他,沈清秋見勢不好,閃身擋在無塵身前。
竹枝郎一見沈清秋,黃澄澄的瞳孔閃過一絲清明,猛地剎步。導(dǎo)致身形不穩(wěn),踉蹌著險些栽倒,正要繞過沈清秋去助天瑯君,倏地一道白光橫穿而來。竹枝郎背部重重撞上洞壁,被生生穿胸釘在了巖石之上。
他胸口那半截修長的劍身,正是正陽。
沈清秋回頭,洛冰河緩緩收手。天瑯君平靜地站在他身后兩丈之外。
只站了一會兒,他就姿勢優(yōu)雅地倒了下去。
……
打完了?
這么簡單?
沈清秋還有點沒法接受。
他都沒打幾下呢。這就完了?
他拍尚清華:“……你不是說天瑯君很難打嗎?”
尚清華說:“……是很難啊�!�
沈清秋:“這贏的有邏輯嗎?”
尚清華:“再難打的BOSS,在男主面前也不要想浪得起來。這不是公認(rèn)的邏輯嗎?”
兩人環(huán)顧四周,來時有數(shù)十人,滿血狀態(tài),到現(xiàn)在,站著的已經(jīng)沒剩幾個了。沈清秋看著之前視作超難關(guān)卡BOSS的兩位。一個被釘在墻上,鮮血淋漓;一個正躺在地上,十分符合“飽受蹂躪、斷了線的破布娃娃”此類描述。
半點也沒有打完終極BOSS的酣暢淋漓之感,越看越覺得,這根本就是己方在欺負(fù)老弱病殘,仗著人多不要臉地群毆……
沒錯他們的確是在群毆�?烧l知道會變成這樣?BOSS實力和想象中的差太多了!
洛冰河轉(zhuǎn)回身,滴血未沾,氣定神閑,問沈清秋:“要殺了他嗎?”
他指的是天瑯君。竹枝郎聞言,握住正陽劍身,奮力外拔。他脖子臉上鱗片似乎在混戰(zhàn)中被刮去不少,這時一陣一陣用力,血流如注。
自從知道公儀蕭為他所殺后,沈清秋心里一直有個疙瘩,但這幅模樣,實在慘不忍睹,見者很難不同情。而且,雖然沈清秋被他詭異的報恩方式坑了無數(shù)次,可好歹竹枝郎從沒對他起過壞心思。
沈清秋嘆道:“都變成這樣了。你何苦。”
竹枝郎咳出一口血沫,干啞地說:“變成這樣?”
他苦笑道:“如果我說,白露山那副模樣,才是我的原身,沈仙師你有何想法?”
一個轟天雷劈到沈清秋腦門頂上。
怎么,原來白露林那在地上爬爬爬的蛇男才是竹枝郎的原始形態(tài)嗎?!
竹枝郎喘了一口氣,道:“我血統(tǒng)微賤,只因我父親是一條混沌巨蛇,母親生下我時,便是這半人半蛇的畸形模樣。一直長到十五歲,旁人皆棄我惡我,辱我驅(qū)我。若非君上助我化為人身,還肯提攜我,我便一生都是一只蠕動在地的怪物。”
他咬牙道:“君上給了我第一次為人的機會,沈仙師你則給了我第二次�;蛟S對你們而言,不過舉手之勞,對我來說,卻是萬死莫敢不報……沈仙師問我‘何苦’?你說我是何苦?”
天瑯君忽然嘆道:“傻孩子,你跟他說那么多做什么?”
他雖然躺著,卻躺的依舊很雍容,如果忽略掉被魔氣侵蝕的小半張臉,就更雍容了。
他望著天,悠悠地說:“人啊,總是相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再親密的人,轉(zhuǎn)眼也可以欺騙于你。何況一直都只是你一廂情愿地要報恩?你說再多,他也不懂你,只會厭煩不解。又何必多言?”
一時之間,在場眾人都沉默不語。一個本無異心的大好青年,滿心歡喜談了一場戀愛,卻不過一個騙局,被鎮(zhèn)壓在暗無天日的高山之底,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誰有資格讓他不要怨恨?誰有資格讓他“放下吧,看開點”?
無塵大師卻道:“若閣下當(dāng)年真的無此意圖,聽信讒言,是我們的錯。今日之禍,躲不過,避不得。種惡因,得惡果,遲早都要償還。”
他合掌道:“可蘇施主不惜自服毒藥,也要去見你一面,你又怎能怪她欺騙了你?”
天瑯君微微一愣,抬起了頭。
沈清秋也是心尖一顫。
無塵大師這個人不會說謊,而他要說的版本,似乎和旁人所述所知的,不大一樣。
無塵大師道:“在昭華寺,因不想讓蘇施主身后遭受非議,也因為答應(yīng)要保守秘密,老衲未能開口說出真相�!�
“蘇施主是被老宮主強行押回幻花宮的。她執(zhí)意不肯聽命,不肯將你騙去預(yù)先設(shè)好了幾十重陣法的圍剿地點。老宮主在水牢對她動刑之際,才發(fā)現(xiàn)她已有身孕。強行落胎恐會危及性命,蘇施主更是極力反抗。老宮主便給了她一碗毒藥,就是那碗對魔族致命的毒藥,告訴她只要她肯喝下去,就放她去見你。”
“蘇施主喝了老宮主給的藥,一個人出發(fā)�?伤恢�,老宮主將圍剿地點改在了你們往日相會的白露山�!�
天瑯君軀體殘缺,這樣勉力抬頭,還有血跡凝在唇邊,怔怔然的,竟有種說不出來的可憐。
“老衲是在去白露山的路上遇到蘇施主的。她當(dāng)時剛喝完那晚藥不久,周身是血,每走一步,血也流一步。我聽她斷續(xù)說了幾句,不忍欺瞞,如實告知天瑯君已被永世鎮(zhèn)壓的消息,她才知道師父對她撒了一個彌天大謊。不但地點是錯的,時間也是錯的!”
“應(yīng)她所求,老衲護她避開幻花宮搜查巡捕的弟子,將她送到洛川上游。從此,再也不知所蹤�!�
“天瑯君,蘇施主也許確實并非純善之人。她本是高高在上、被寄予厚望的下一任幻花宮之主。一開始,接近你也可能未曾懷有好心。可到后來,你們二人之間,究竟是你惡意蠱惑于她,還是她情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