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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沒想一待這么久�!彼猿八频男πΓ澳阏f得對,我真老了。”

    “三十四歲老什么?”程迦淡淡皺眉,“北上廣那些地方,大把的人到了這個年紀,成家立業(yè)兩邊都沒沾上。不過是……

    你最好的年紀都守著無人區(qū)了�!�

    “沒什么好不好�!迸硪罢f,“活著的年紀,都是好的。不管你在哪兒,在干什么�!�

    程迦沉默了,望向前方無盡的道路。

    彭野:“站里的人都在等你,準備給你接風�!�

    “我來一趟,專讓你們破費�!�

    彭野淡笑:“沒,也就是食堂不做快餐,做頓正經(jīng)的飯菜。”

    程迦“哦”一聲。

    前方出現(xiàn)磚紅色的保護站院子,樸實簡陋的平房孤零零豎在高原上。有個人影看見他們的車,招一下手,趕快跑進去。

    彭野:“都想見你,昨天就巴巴望著。”

    “為什么?”

    “你要做的事,大伙兒很感激。”

    “你們把我想得太好了�!背体葻o意識摳一下相機,說,“我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彭野看她一眼,又看向前方,道:“不管怎樣,你來了�!�

    他打一下方向盤,汽車偏離公路,下到保護站門口停下來。

    還沒下車,一群人從站內(nèi)涌出,走在前邊的男子四五十歲左右,濃眉黑發(fā),高高的額頭黝黑發(fā)亮,個頭中等,身材敦實。

    彭野看了程迦一眼,她便明白那是德吉。

    德吉面相很兇,笑容卻樸實,他和程迦握了握手:“站長去外地開會,委托我接待你�!�

    程迦平靜地頷了頷首,說:“給你們添麻煩了�!�

    德吉笑得淳樸,道:“我們都盼著你來�!�

    彭野說:“程迦,在這兒別太客氣�!�

    “對,別客氣。有什么需要盡管說。地方小,但咱盡力滿足。”德吉不是會講場面話的人,聊了幾句就給程迦介紹站里的工作人員。

    所有人目光都聚在程迦身上,好奇,歡喜,卻又靦腆。

    程迦也不會熱情地說客套話,介紹完,眼瞅要尷尬,彭野說:“都別站這兒,先進去吧。讓她看看住的地兒。”

    **

    進站時,程迦小聲問:“德吉大隊長在這兒待多久了?”

    彭野說:“從15歲開始,四十年了。還沒保護站的時候,他就跟著志愿隊�!�

    程迦:“都沒想過退么?”

    “想過萬把遍�!�

    “那怎么……”

    “總想著抓到哪個團伙就不干了,就卸下責任,但……”

    程迦接話:“但新的團伙出來,就想著再把這個解決了,這是最后一個�!�

    彭野淡淡一笑:“永遠都有新的最后一個。一晃,就四十多年了�!�

    程迦抬頭看他:“你也是這樣,一晃十二年么?”

    彭野一時無言。當年他來的時候,以為兩三年就會離開,沒想這個地兒,離不開。

    **

    彭野把程迦帶去住的地方,一條狹窄的長走廊,兩邊是宿舍。

    彭野說:“實在沒多余的地方,你將就幾天�!�

    程迦說:“沒事兒。”

    開門進去,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擺著簡單的桌椅板凳,角落一架高低床。程迦的相機箱子和電腦包規(guī)整地擺在桌子上,和別人的鏡子洗漱用品在一起。

    程迦問:“你們這兒還有女的?”

    “咱們隊的,叫達瓦,巡邏去了�!�

    程迦回頭看他:“你住哪兒?”

    “對門�!�

    “一個人?”

    “……和桑央一屋�!�

    “……哦……”程迦回過頭去了。

    兩人又有好一會兒沒說話。

    快到中午了,屋里悶熱,程迦走到桌邊,想開窗。

    老式的窗子,里邊是豎條鐵柵欄,外邊是木框,玻璃上印著花紋,透光,但不透視。

    程迦站在桌子這邊伸手夠插銷,下邊好拉,上邊難辦;掂腳也費勁,搗鼓一陣手臂上蹭了一堆鐵銹。

    彭野上前拂開她的手,把插銷□□,推開窗子,拿鐵鉤勾好了固定住。

    風涌進來,外邊是青黃色的高原和遠山。

    程迦捋捋頭發(fā),坐下開電腦,說:“看照片�!�

    彭野插兜站在她身旁,低頭。

    電腦打開,屏幕是黑色的,空無一物,全黑,除了左上角一個回收站。

    程迦調(diào)出文件夾,對話框最大化,小圖片一點點占滿屏幕。彭野瞟了一眼,這一路很多瞬間都被程迦記錄下來。不僅他,還有十六石頭和尼瑪。

    一切都有跡可循。

    但程迦不會把原片給他看,除了可能有黑狐的那幾張。

    而彭野敏覺地發(fā)現(xiàn),程迦相機里的那幾張男女摟在一起的黑色剪影照,并沒導進電腦。

    程迦下拉著圖片流,中途一停,手指點開一張圖片,她穿著白藍色的藏族裙子,坐在店里編辮子。

    程迦問:“誰拍的?”

    彭野說:“我�!�

    程迦問:“誰讓你拍的?”

    彭野說:“我�!�

    程迦又問:“你為什么拍?”

    彭野說:“手抖�!�

    程迦:“……”

    她習慣性地摸一摸口袋,而彭野已經(jīng)把煙遞到她面前,她抽出一根點燃。

    程迦一腳踩在椅子上,一手輕觸屏幕,另一手夾著煙,時不時呼出煙霧。她經(jīng)習慣這種劣質(zhì)煙。

    她找出剛來那天拍的照片,彭野不經(jīng)意彎下腰,壓低身子,一手扶著她椅背,一手撐在桌沿。

    煙霧彌漫到彭野的鼻腔,混雜著她頭發(fā)上劣質(zhì)洗發(fā)水的香味,他分了心,垂眼看她,看到她瑩潤如白玉的耳朵,小小的,彎彎的,就著斜射的陽光,透明得能掐出水。

    “你說是這個么?”程迦抬頭,瞧了他一秒,淡淡道,“你看哪兒呢?”

    彭野自然地看向屏幕:“你說哪個?”

    程迦不追究地扭回頭,指了指。

    照片的左邊緣有個男人,穿著黑色沖鋒衣,戴著口罩和帽子,沒帶墨鏡。

    彭野確定:“是他�!�

    程迦放大照片,像素極高,清晰地放出黑狐的眼睛,他的眼神平淡隨意,像普通人。眼睛附近有道很深的疤。

    程迦說:“是這個疤么?”

    彭野說:“是。二哥開槍打的,但讓他逃了�!�

    程迦彎腰在垃圾桶邊點了點煙灰,問:“剛那些人里邊,哪個是二哥?”

    彭野說:“死了�!�

    程迦沒話了,過一會兒,問:“黑狐要找的是這個么?”

    彭野瞇眼看著照片,覺著哪兒不對。

    他說:“應該是的�!�

    “他那么謹慎?為了眼睛上一道疤,追殺我那么久�!背体绕鹕砣ゴ芭_上摁煙頭,又找了張新存儲卡塞進相機。

    彭野瞥她一眼,點了上一張。

    這張圖片里有幾個行人,因為風沙都遮得嚴實。圖片右邊緣和下一張黑狐位置相同的地方,有個個頭不高的人,扭頭看著圖片右側(cè),穿著綠色沖鋒衣。

    彭野不動聲色點下一張。

    程迦坐回來,說:“再重新找一遍。”

    彭野卻直起身,看看手表,說:“先吃飯,十六他們應該快回來了�!�

    話音未落,他瞇起眼睛,窗外的原野上兩輛車正往這邊沖過來,速度很快,沒有減速的趨勢。

    程迦也看出了不對。

    彭野轉(zhuǎn)身就往外走,程迦跟上去。走到大廳,撞見德吉等人匆匆往外走。

    “十六中槍了�!�

    程迦跟著彭野飛奔出門,兩輛車緊急剎住,塵土飛揚。前邊一輛車上擰下來幾個被綁著手的盜獵者;后邊一輛是石頭的,車上打了好幾個子彈坑。

    彭野大步過去,唰地拉開車門。

    十六臉色慘白,滿身是血;尼瑪臉上全是淚水,緊緊抱著他的頭;一個短發(fā)女人拿手摁著十六流血的腹部。

    彭野二話沒說跳上車,對德吉做了個手勢。他回頭看一眼正端著相機拍照的程迦:“上來!”

    程迦飛速跳上去,拉緊車門。

    石頭踩了油門狂奔上公路,疾馳而去。

    十六已經(jīng)昏迷,彭野摁一下他的脖子,心跳緩慢,體溫也低。尼瑪抽泣著,眼淚跟珠子一樣往下掉。

    彭野冷斥一聲:“哭什么哭!”

    尼瑪趕緊仰頭,眼淚和鼻涕一道兒全咽回去。

    彭野問:“綁止血帶了沒?”

    給十六摁傷口的達瓦很冷靜:“綁了�!�

    “止血藥呢?”

    “灑了�!�

    汽車顛簸,十六的血不斷從達瓦的指縫里往外滲。

    彭野靜了一會兒,問:“遇著誰了?”

    “黑狐,還有沒見過的新團伙,兩面夾擊。”達瓦低著頭,看不見表情,聲音也低,“七哥,又來新團伙了……又來了。”

    “才烏拉湖那塊兒,就全是羊尸,更別說哪天去腹地�!�

    達瓦輕輕發(fā)顫,竭力壓抑著抽氣聲,

    “一年比一年多,無窮無盡。那些混蛋……怎么就總是抓都抓不完,趕也趕不走。”

    程迦站在鏡頭后邊,沉默而安靜。

    彭野沒回答她,抬頭看前邊的路,對石頭說:“前邊轉(zhuǎn)彎去鎮(zhèn)上,德吉大哥通知市里的醫(yī)生趕來了�!�

    到了鎮(zhèn)醫(yī)院,醫(yī)生護士已準備在門口,車還沒停,彭野就拉開車門跳下車,滾動病床推過來,他和尼瑪把昏迷的十六抱上去,氧氣面罩輸液瓶全部就位。

    一行人跟著移動病床飛跑進醫(yī)院,直到手術室,戛然攔截在外。

    彭野立在手術室門口,背對著眾人,沉默,無聲。

    “手術中”的紅光灑在他頭頂,像血一樣。

    墻面斑駁簡陋,他脊梁筆直。

    程迦突然明白,他和這里的每一個人一樣,說著等抓了誰就走,抓了誰就走,但他永遠不會走。

    因為這個男人,有情,有義。

    彭野站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表情很平靜,說:“我去洗手�!�

    他手上沾了十六的血。

    尼瑪蹲在手術室門邊抹眼淚,達瓦低頭靠著墻。

    程迦一時間很想抽煙,顧忌著在醫(yī)院,她走去廁所。

    鎮(zhèn)醫(yī)院廁所很簡陋,男女分層,便池連門都沒有,由一串通道構(gòu)成。洗手臺上沒鏡子,水龍頭也松了。

    她站在廁所門口點了根煙,望著欄桿外雜亂的小鎮(zhèn)。身后傳來腳步聲,程迦回頭看,是達瓦。

    達瓦又瘦又小,膚色倒不黑。眉毛濃,眼睛大,一頭短發(fā)。

    程迦第一次見到短發(fā)的藏族女人。

    達瓦進廁所沖洗手上的血,問:“你是攝影師程迦吧?”

    “是�!�

    達瓦眼眶還是紅的,卻竭力笑了:“希望你拍的照片能讓很多人看到�!�

    “嗯。”

    達瓦又低頭搓手了。

    程迦呼出一口煙,默了半刻,說:“別泄氣。”

    達瓦一愣,半晌明白過來,微笑:“因為剛在車上說的話么?是很糟糕,但我沒泄氣�!�

    “七哥說過,如果我們什么也不做,情況會更糟�!�

    作者有話要說:保護站其實沒有女隊員,一是非�?�,體力受不了;二是實在很危險,在很多危險職業(yè)里,女的都比男的危險系數(shù)大。

    但實在想寫一個女的。

    另外,藏語達瓦的意思是“月亮”

    。

    然后,皮草,象牙,犀牛角,魚翅,你們明白我想說什么。

    ☆、第47章

    chapter

    47

    十六的那枚子彈雖然進入腹部,但沒傷到重要器官,搶救后脫離了生命危險。隊里的人甚至來不及照顧他,就得回去巡查。

    六月是藏羚繁殖期,也是盜獵活躍期。無人區(qū)范圍大,保護站所有隊員出動,也捉襟見肘。

    程迦跟著彭野他們上路去腹地巡查。

    回歸工作狀態(tài)的彭野再無心顧及程迦,他不是忙著在地圖上分析藏羚的習慣聚集地,就是忙著根據(jù)天氣和藏羚留下的痕跡分析羊群移動去向。且上了路,就得時刻警惕四周的動靜,一隊人的安全在他肩上,半分半秒不得馬虎。

    而工作狀態(tài)下的程迦也無心顧及彭野,她忙著觀察、思考、和拍照。

    她觀察巡查隊里的每個人,從他們的動作、表情、言行推測他們的內(nèi)心和性格,思考從哪個角度能最大化地展現(xiàn)出他們的本質(zhì)。

    好幾次他們都沒坐在同一輛車上,竟也各自忙碌,相安無事。

    程迦跟著達瓦坐在后邊車上,認識了彭野隊里另外兩人,濤子和胡楊。濤子血氣方剛,胡楊冷靜沉穩(wěn)。

    一路上,濤子和程迦講了很多他們?nèi)粘9ぷ鞯那樾巍?br />
    風餐露宿,不知歸路。

    程迦少有答話,每個字都聽進心里。

    到烏拉湖附近,前邊的車停了。黑色的禿鷹在低空盤旋。

    彭野走下去,立在山坡上,沒有動靜。

    程迦也下了車,朝那兒走,還未走近,風涌過來,她聞到濃烈刺鼻的血腥味,混雜著腐臭味腥膻味。

    往前走幾步,視野開闊,烏拉湖湛藍如寶石,湖邊漫山遍野是藏羚尸體,剝了皮,剩血紅的骨肉。公的,母的,大著肚子的,幼小的,到處都是。

    血水染紅草地和湖水。

    禿鷹盤旋,黑壓壓遮蓋天空,有三三兩兩啄食。

    原野上風在呼嘯。

    某一瞬,程迦隱約聽到羊叫。她以為是幻覺,這兒不可能有活彭野踩著血洗的地,走到一個扒得精干的母羊身邊蹲下,從她前腿邊抱出一只乳臭未干的小羊羔,剛出生沒幾天,還在哺乳期,毛都沒長全,盜獵人都懶得扒它的皮。

    彭野蹲了一會兒,把羔子放下,走回來。

    程迦抬頭望他,彭野說:“活不成了�!�

    他們清點數(shù)量后,繼續(xù)趕路。

    程迦坐回車上,達瓦說:“羊太小,餓出了問題,母羊死了,更沒法救�!�

    程迦從煙盒里敲出一只煙,問:“介意么?”

    達瓦搖頭。

    程迦搖下玻璃,點了根煙。

    **

    傍晚時分,他們到了多格仁錯湖。

    巡查隊遠遠看見山坡上的羊群,并沒靠近,而是在湖邊扎營。

    石頭胡楊他們搬著裝備,程迦想近距離去看彭野讓達瓦帶她去。

    達瓦帶程迦走上羊群聚集地背面的山坡,讓她匍匐下來,別被羊發(fā)現(xiàn)。

    程迦趴在草地上,看到了和烏蘭湖完全不同的景象。

    湖水仍然湛藍,草地依舊青黃,成群的藏羚在坡上悠閑吃草。

    小羊嗷嗷跳腳擠在一起撞腦袋打架,羊羔排排跪著吃奶,母羊輕蹭它們的屁股,懷著小羊的母羊安靜吃草,公羚羊警惕張望。

    這方山坡上,他們是一個社會。

    達瓦伏在程迦身邊,輕聲:“很美好,不是嗎?”

    程迦瞄著相機鏡頭,沒說話。

    達瓦說:“我們的羊兒很脆弱,不像大象有力氣,不像犀牛有大角,也不像鯊魚有尖牙�!幸矝]用,七哥說,大象犀牛和鯊魚同樣在被人屠殺�!�

    程迦看著鏡頭,微微皺眉:“達瓦�!�

    “嗯?”

    “有狼。”

    “我看見了�!�

    “……”

    一只狼從草叢潛出來,公羚羊發(fā)出警報,狼以迅雷之勢沖進驚慌失措的羊群,從母羊腳下的羔群里叼走一只,幾頭公羚頂著角追趕,已來不及。

    狼把小羊羔叼跑了。

    但很快,四散逃竄的羊群又漸漸恢復平靜。小羊仍在打架,母羊仍在喂奶。

    達瓦說:“人比狼還貪得無厭�!�

    程迦說:“這話錯了,狼不貪得無厭�!�

    待了一會兒,兩人溜下山坡往回走。

    程迦點了根煙,問:“你們隊還招女隊員?”

    “特例。我當過兵,槍法準。也別看我瘦,可力氣很大�!�

    程迦:“你干這個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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