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程迦沒什么情緒地看她一眼;她忽覺不對,趕緊道:“我見過野哥,但大家一起來的。他也是問線索的事,沒問別的�!�
程迦不是那意思,但也沒心思解釋。
阿槐望一眼還灰暗的天,把卷閘門拉下去。
程迦走到柜臺后邊拉了把椅子出來,靠著椅背自顧自點了根煙開始抽,也不講話。
阿槐立在一旁反像客人般拘謹,覺著她這架勢像是來審問的。阿槐瞅她一會兒,她臉色很白,比上次見面還要白。
程迦眼神涼淡看過來,阿槐一懵,也不知是該繼續(xù)看還是挪開眼睛。
程迦淡淡挪開,掃一眼她的店子,收拾得干凈整齊,衣服不高檔,卻也不俗氣。
“生意好么?”她隨口問。
“換季,買衣服的多�!�
“嗯,好樣的�!背体赛c了點頭。
阿槐想想,小跑去里間,沒一會兒端了杯熱牛奶出來,程迦盯著看一秒,舉目看她。
阿槐輕聲說:“就這么抽煙不好。要不,我給你做早飯吃?”
程迦沒答,好似陷入某種回憶之中,過一會兒了,問:“你知道他喜歡吃紅燒牛尾么?”
阿槐抿抿唇:“我以前問過四哥。”
“你給他做過?”
“嗯�!�
“他說好吃么?”
“……嗯�!�
程迦神色微茫,那天,她該給他做頓飯。他在她家的那天,但她不會,也沒來得及學(xué)。
煙頭明滅,她終究回神,換作了阿槐熟悉的淡漠面孔,問:“黑狐說了些什么?”彭野和何崢那通電話,她只聽了個大概,沒有細節(jié)。
阿槐小聲:“野哥還有四哥交代不能講給別人聽�!�
程迦冷定看她:“我不是別人�!�
阿槐咬唇片刻,還是講了,無非是黑狐和他有多大仇恨,收尾時說:“黑狐說,誰殺了他,給三萬……”
她聲音越來越小,因面前女人蒼白的面孔凝住,冷氣越來越重。
“三萬——”程迦忽然笑了笑,說,“三萬�!�
一邊笑,一邊把手里的煙蒂摁進煙灰缸;阿槐心驚膽戰(zhàn),眼瞅著她能把玻璃摁碎了。
“憑什么?!”
阿槐脊背發(fā)怵,直到好一會兒了,她手漸松,表情也恢復(fù)冷漠,摸出煙盒再抽出一支點燃,低聲說:
“以前不珍惜,到跟前了才覺著,他媽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阿槐心慟,上前一步:“那就勸他啊,別干這個了。你勸他肯定聽�!�
“他生,而有所求�!背体嚷曇舨淮�,說,“離了這兒,他就不是彭野。”
這兩句話冷不丁出口,程迦自己豁然清醒。
阿槐并不太懂,問:“那要怎么辦?”
程迦抬眼看她:“賭命唄�!�
阿槐一愣,那一瞬,她在程迦眼底看見了無畏和守護。她沒想過女人也可以成為男人的守護者,連她的心也莫名平定下去。
程迦想起什么,問,“他那二哥怎么死的?”
“那時野哥才二十幾歲,黑狐朝他開槍,二哥去擋……”
程迦若有所思,突然外邊一聲喊:
“程迦!”
程迦一愣,和阿槐對視,竟有些茫然。
那喊聲從遠方襲來,穿透昏暗無人的街道,勢如破竹,帶著惶惱,又一聲:
“程迦!”
程迦從迷惑中驚醒,眼睛清亮,大步走到門邊,嘩地拉開卷閘門,孩子一樣扯著嗓子明亮地回應(yīng):“誒!——”
沉睡的街道被吵醒,黑暗的窗子三三兩兩開了燈。
程迦看見遠方跑來的彭野,大喊一聲:“我在這兒!——”
她回頭看阿槐,整張臉像她身后被點亮光芒的窗子,水眸如星,說:“我走了�!�
阿槐微笑點頭。
程迦往前走一步,又回頭看她,說:“有時候我覺得,就算明天他不在了,上天也待我太溫柔�!�
阿槐望著她轉(zhuǎn)頭朝彭野跑去的身影,怔愣許久,她并不太理解程迦那句話,她只是看到程迦最后那一刻的面容是溫柔的。連她也心動。
原來,因被愛而愛,因被守護而守護。
彭野迎面奔跑到她跟前站定,微喘著氣,黑色的眼睛盯著她,像要把她看穿,他人已平靜,說:“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你不見了�!�
程迦說:“我?guī)Я耸謾C�!�
彭野一愣,道:“一時沒想到�!�
她盯著他看一會兒,忽抬手撫摸他高挺的眉弓,說:“跑出汗了�!�
他笑笑:“權(quán)當(dāng)晨跑�!闭f完朝她伸手。
她把手交過去,問:“那散步回去。”
“嗯�!彼站o她,往回走,說:“程迦�!�
“嗯?”
“我暫時沒錢買戒指了�!�
“我知道�!�
“我也離不了這兒�!�
“我知道�!�
“你在上海會遇到很多男人,他們能給你很多東西,你會發(fā)現(xiàn)我能給的比有些人少�!麄兡芙o的,都是你已經(jīng)擁有的。我能給的卻是你不可或缺的。你不會找到比我更好的。你也別想脫手�!�
程迦斜眼瞧他一下,說:“已經(jīng)不少了�!�
你給了一個世界,給了你的所有。
彭野低頭看她:“像夢話。”
程迦說:“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日出未到,天色漸明。某一刻,路燈熄滅。
在曖昧的晨曦里,兩人回到住處。
因為得趕路,大伙兒都早起了,迅速收拾了東西出門。
石頭照例去集市上買菜,與人討價還價。
早市上的人三三兩兩。
過會兒要見麥朵,尼瑪緊張得很,手握著個小紙包,捏了又松,松了又捏,紙張皺巴巴的。
程迦呼著煙,淡淡皺著眉提醒:“那紙都快給你揉碎了�!�
尼瑪趕緊換只手,在衣服上搓搓手心的汗。
路邊一個賣牛角梳的攤子,尼瑪停駐腳步,回頭問程迦:“姐,好看不?”
程迦瞟一眼,點點頭。
尼瑪蹲下,挑了個最精致也最貴的,讓人拿紙包好了,揣在手心。
程迦問:“今天給她表白?”
尼瑪紅著臉,聲音小,還結(jié)巴起來了:“下,下次。”
“切!”十六揮他腦袋,“三年前就說下,下,下次,下到現(xiàn)在沒下出個蛋來!”
尼瑪羞得要打回去,可一手捧著紅景天,一手捧著梳子,怕碰壞;
彭野揍十六一拳:“一邊兒去!”
程迦手里拿著兩個細長的小筒,她打開一個,把卷成軸的相片取出來展開,給尼瑪看。
麥朵立在雜貨鋪子的柜臺后邊,穿著藏青色的袍子,頭發(fā)扎成小辮兒,在笑。
尼瑪吶吶道:“真好看啊。”他問,“這個給麥朵?”
“嗯。”程迦說,“給你也留了一份�!�
尼瑪:“這小筒真好!不會折壞了!”
程迦收起照片,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當(dāng)初沒拍到安安的照片,沒有與他們同行,或許黑狐早離開這里。
但解決了黑狐,也還會有別人。
程迦找到當(dāng)初她拍照的那戶人家,去時,那藏族阿嬤仍坐在那兒煮奶茶。
阿嬤收到照片,開心極了,不會說漢語,拉著尼瑪和他說了一堆話,尼瑪翻譯:“她就說,很高興,很高興,還是很高興。”
十六:“你亂翻譯的吧,阿嬤說了那么長一串。”
尼瑪急了:“真的�!�
阿嬤又說了句話,還比劃著,這次不用翻譯,程迦也看懂了。
“她想請大伙兒喝奶茶�!�
程迦問:“我們喝了,她家人喝什么?”
尼瑪原封不動問阿嬤,阿嬤說了,尼瑪說:“羊奶再去擠擠就好了。”
程迦微微頷首,說:“謝謝�!�
喝完奶茶,身子暖了大截,大伙兒謝過之后告別了。
程迦和彭野走在人群后邊,看到一個賣手套的地攤,彭野說:“買副手套。”
程迦:“我?”
“嗯。”彭野挑著手套,說,“這些天得降溫,你喜歡哪個?”
程迦掃一眼,說:“黑的,經(jīng)臟�!�
彭野拿了雙黑的,程迦走過去指:“不是這個,那對好看�!�
彭野說:“這雙戴著舒服。你摸�!�
程迦蹲他旁邊,兩邊摸摸,果然他挑的那雙軟絨又貼膚。
“那就這個�!�
往前走不一會兒,到了麥朵的小賣部。好幾個月不見,麥朵似乎變漂亮了,笑容也更加燦爛,見了眾人,熱情地打招呼。
石頭進店買東西,十六賴在門口和麥朵聊天,尼瑪站在最外邊,一副并不在乎的樣子。
程迦把相片送給麥朵,麥朵打開一看,可高興了:“你比照相館的師傅照得好看多啦�!�
大伙兒都湊過去:“嘖嘖,真好看�!�
麥朵抬頭:“桑央,你站那么遠干什么,過來看呀�!�
尼瑪慢吞吞挪過去,瞅一眼了就要走,十六讓開位置,故意推他一把,尼瑪撞麥朵身上,紅了臉。
麥朵并未在意,捧著照片說:“真好看�!�
尼瑪看著她笑呵呵的側(cè)臉,小聲說:“嗯,真好看�!�
麥朵從柜子里拿出一包玉溪,給程迦:“這個送你吧�!�
程迦默了半刻,也沒拒絕,卻說:“我不抽這個,換一包。”她換了最便宜的黃色包裝的煙。
正說著,胡楊和濤子一前一后開著車來了,一輛越野,一輛小貨車。
程迦看一眼,把煙扔給彭野,說:“我想坐貨車后邊�!�
彭野說:“好�!彼县涇嚕阉先�。大伙兒都貪玩,爬去貨車后坐在油氈上,尼瑪?shù)椭^,腳跟黏住了似的,走不動。
到了要分別的時候。
大伙兒上了車,趴在貨車欄桿邊,都安靜地看著尼瑪。
十六輕聲說:“桑央,走了�!�
尼瑪把兩個紙包放在麥朵的柜臺上,轉(zhuǎn)頭就跑,一口氣跳上貨車,摔進人堆里,垂頭喪氣。
達瓦和石頭揉揉他的頭,這一揉,尼瑪眼眶就紅了。
胡楊開了車,程迦摁滅手上的煙,突然走到車尾,喊了一句:
“麥朵的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姑娘�!�
這一喊,清晨的集市靜了音。買菜的賣菜的,擺攤的推車的,閑逛的吃早餐的,整條街的人都看了過來。
麥朵詫異地瞪大眼睛。
車在開,彭野迅速跟上去,喊:“麥朵的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愛笑的姑娘�!�
達瓦也撲去車尾:“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善良的姑娘�!�
陽光稀薄,所有人看著,麥朵咧開嘴笑了。
十六:“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乖巧的姑娘。”
石頭:“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溫柔的姑娘�!�
開車的濤子和胡楊也喊:“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好脾氣的姑娘。”
到最后,車快轉(zhuǎn)彎了,尼瑪陡然站起來,用盡所有力氣吼出一聲:
“麥朵的小賣部的麥朵!是我最喜歡的姑娘!”
桑央喊完,車也轉(zhuǎn)彎,他虛脫一般倒在眾人懷里,笑著笑著,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第65章
chapter66
r66
(今天雙更,這章前邊還有一章。)
三天后,記者薛非到達保護站。
薛非在北京看到程迦的攝影展后,萌生了實地采訪的想法,想以報道和文字的形式把保護站的生活記錄下來,更方便地在傳統(tǒng)媒體和新媒體上傳播;如果了解足夠深入,還想寫幾篇傳記。
站里的人像當(dāng)初迎接程迦一樣迎接薛非,程迦也在。
程迦當(dāng)初看到他發(fā)給她的極其詳細的行程單時,以為是個精致柔和的男人,沒想車門打開,下來個男兒氣十足的爺兒們,左腿只有半截。
他個頭很大,皮膚曬成健康的古銅色,拄著拐杖卻行動敏捷,德吉朝他伸手時,他快步上前回握。
薛非不僅來了人,還帶來報社號召社會各界捐助的十幾萬。
德吉說晚上一起吃飯,濤子嚷:“喝酒不?”
德吉說:“喝!”
石頭去買菜,程迦跟著上了他的車,在鎮(zhèn)上,趁著他買菜的功夫,自己掏錢搬了幾箱酒。
回保護站的路上,程迦接到報社那朋友的電話,問:“見著薛非沒?”
“見著了�!�
“你也不好奇來問問我?”
程迦:“問什么?”
“他少了半條腿啊�!�
程迦:“問這個干什么?”
“他以前拍野外紀錄片,被獅子咬了也不讓同行的人開槍,傷了腿后干不成了。哦對了,他是個工作狂,現(xiàn)還單身呢。不愛溫柔愛強硬�!迸笥颜{(diào)侃,“你們肯定合得來�!�
程迦:“掛了�!�
到了保護站,程迦幫石頭把酒搬進去,走到門口遇上薛非,他伸手拿程迦懷里的箱子,程迦說:“不用�!�
話沒落,薛非單手攬過去了。他腿不好,人卻很壯實,力氣也大。
程迦也沒搶。
薛非說:“還以為會一道兒過來,沒想你先來了�!�
程迦說:“你認得我?”
“在北京開展覽時見過,太多人圍著你問問題,插不上話�!�
程迦:“你有問題想問我?”
“看了你拍的照片,感觸挺多。你做的事太有意義了�!�
程迦無話可接,她清楚自己并不高尚。
薛非講:“看那些照片,再看你真人,很難聯(lián)系在一起。”
程迦問:“為什么?”
薛非笑了笑,沒說話。
晚上,大伙兒都喝得有點兒高。德吉難得講起年輕時的光景,說那時沒有保護站,都是民間的,各個村子的青壯年們自發(fā)聚一起,跟著羊群守著羊群,和盜獵的人拼。
“那時候啊,打到半路還能對罵起來。沒法律規(guī)定說不能殺羊,就罵我們多管閑事啊,腦子有病,說這羊又不是你養(yǎng)的,這露天長的,誰打著就歸誰……”
程迦端著碗喝白酒,扭頭看彭野一眼,就他一個沒喝,夾著盤子里的青豆吃。
程迦聽阿槐說,上次他喝醉酒,還是在二哥死后。
“……這幾年,重視動物保護的人多了,這是好事兒。來咱們這兒參觀的人也多,就是把心留這兒的少,回來的少……”
說到這兒,德吉看向程迦,滿面酒紅,笑道,“你走了,又回來了。謝謝,謝謝�!�
程迦沒多說,敬了德吉一碗酒。喝完,薛非又敬了她一碗,謝謝她讓更多的人開始關(guān)注西部。接著一伙人都來敬她,彭野沒攔,程迦也沒拒絕。
德吉難得敞開心扉,和大家說起年輕時心愛的姑娘:“……叫卓瑪,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我一瞅她眼睛,人就酥�!謇锘镒佣枷矚g她,她就喜歡我……我年輕時也高大帥氣吶……
那會子隔得遠,路不好,幾百公里的路要走上好幾天,也沒電話。我天天跟羊跑,哪顧得上她。我和卓瑪說,說讓她再等等我,等沒人盜了,我不干這個了,就回去踏踏實實種地放羊,跟她過日子。
后來,她跋山涉水,走了三天,去扎營的湖邊找我,說:
‘德吉,我要嫁人了,就不等你了啊�!�
我說:‘好�!�
是我對不起她啊……”
尼瑪想起麥朵,捂著眼睛,哭得氣兒都不順了。
十六眼睛也濕了,拍著他的肩膀,嘆:“叫你別喝酒吧,喝了酒容易哭�!�
程迦一聲沒吭,趴在桌上沒動靜。她喝了幾碗白酒,人醉了。
彭野說:“我先把她送回房間�!�
彭野扶起程迦的肩膀,她腦袋撞他鎖骨上,她睜開眼,直直看著他,臉頰紅撲撲的,眸子里裝了水,星子般閃耀。
那少見的溫柔像一陣細雨,彭野心一滑,仿佛磕了個跟頭。
他把她扶起來,拉開椅子,另一手伸到她膝窩下,低聲說:“你醉了,去睡吧。”
“好。我們?nèi)ニ��!彼砭茣r也挺安靜,放心地把自己交給他,闔上了眼睛,說,“彭野。我就和你睡一輩子�!�
彭野一愣,心一磕,跟抽了一刀似的。
一桌子人都安靜了。
德吉大叔的眼睛里閃起水光。桑央的眼淚開了閘嘩嘩直流。
那是說給所有人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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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野把程迦抱回宿舍,放在床上,她有點兒難受,皺著眉翻身。彭野俯身,捧著她的臉,吻她的嘴唇:“程迦�!�
“嗯?”她模糊地應(yīng)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