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顧老師都沒找我,你還管這么寬?”
“顧老師叫我管作業(yè)。你有意見就去跟她當面說。”
秦淮怒氣沖沖地往他旁邊一趴,那陣仗好像恐龍在桌上跺了一腳。
沒過幾分鐘,楊清鴻也起身上課去了。上課鈴響過,外面靜悄悄的,辦公室里更是落針可聞。桌邊的秦淮一會兒換一個姿勢,像渾身長滿了跳蚤的猴子。又過了一會兒,余光里那團不停亂拱的東西消失了,辦公室里響起凳子拖拽發(fā)出的刺耳聲音。秦淮拖來一張椅子,一屁股坐下來。
“反正是最后一節(jié)課,”陳可南頭也不抬,“什么時候?qū)懲晔裁磿r候吃飯。”
旁邊的試卷發(fā)出憤怒的翻動聲。
二十分鐘后,陳可南批完作業(yè),倒了杯水,發(fā)現(xiàn)秦淮還在寫第一張試卷。他只好重新坐下來,百無聊賴地翻了一陣成績單和備課本,忽然瞥見試卷下露出的一本花花綠綠的游戲雜志,索性拿了起來。
這是前天晚自習(xí)沒收秦淮的。一拿在手里,旁邊立刻投來一道兇神惡煞的目光。陳可南把雜志翻過來,看了眼封底的價格。二十五塊,好貴。夠買包煙了。
有一頁被折了角,是關(guān)于單機系列游戲《血誓》即將在寒假發(fā)售的新作的內(nèi)容。陳可南正看得專心,突然聽見旁邊不客氣地問:“你看得懂嗎?”
陳可南沒接話,只問:“你玩這個?”
秦淮咳嗽了兩聲,“對啊。”
陳可南不說話。秦淮卻沒完沒了起來,一會兒問:“你也打游戲?”一會兒又說,“看不出來啊,”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我就說你沒有點兒老師樣吧,想不通學(xué)校怎么什么人都招進來�!�
陳可南置若罔聞,任憑秦淮明嘲暗諷。小孩兒仿佛也覺得這樣的自言自語索然無味,幾分鐘后自己主動閉上了嘴,繼續(xù)苦大仇深地寫卷子,不時咳嗽兩聲。
數(shù)不清第幾次傳來旁邊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陳可南終于瞄了他一眼,問:“感冒了?”
秦淮含糊了一聲,說:“沒有,就嗓子癢�!�
陳可南拉開抽屜找了一會兒,扔過去一個小鐵盒。秦淮拿起來,“潤喉糖?你這還沒拆呢�!背断滤芊�,吃了一顆。
“宗主任發(fā)的。送你了�!�
“猩猩對你們還挺好�!�
“誰?”
秦淮連忙搖頭。
“成天就給老師取些無聊外號�!�
“你又知道了�!鼻鼗春吡艘宦�,卻像有點得意似的。
兩人硬生生熬到將近一點鐘。秦淮愜意地伸了個懶腰,把筆往他面前一摔,“這下我可以走了吧?”
“感謝你大發(fā)慈悲,沒讓我餓死�!标惪赡狭⒖陶酒饋恚笆程藐P(guān)門了,你吃什么?”
“怎么,你要請客啊?”秦淮揉著自己的后頸子。
“行啊�!�
秦淮立馬問:“吃什么?”
“請你去胡記吃碗面。”陳可南穿上大衣。
“能不能別這么窮酸?”秦淮做了個鬼臉,“就不能請個什么小芳汀,寶洪記?”
“沒錢�!�
“你還沒錢?”秦淮不由自主地跟上他的腳步,“你們老師工資不是挺高嗎,成天這兒收個自習(xí)費那兒收個輔導(dǎo)費,周末還要給學(xué)生補課掙外快�!�
“沒人找我補課�!标惪赡蠜_他一點頭,“你要來嗎?先補個一學(xué)期。價錢好商量�!�
“你也不怕我去教育局告你,有沒有個老師樣子?”
“你有學(xué)生樣子嗎?”陳可南從頭到腳掃視他一番,“拉鏈拉好。下次再穿牛仔褲就記過�!�
秦淮低聲罵了一句什么,猛地收住腳步�!拔也蝗チ�!”
“真不去了?”
“不稀罕。”秦淮轉(zhuǎn)身朝操場走去。
陳可南獨自出了校門,哪兒也沒去,站在大門幾步外的垃圾桶邊上抽煙。剛按滅煙頭,就聽見秦淮說:“師傅,開下門�!�
保安大叔的老煙嗓響起來:“假條給我。”
“我們老師剛出去,我跟他一起的。教高二的陳可南。”
“他沒跟我說。反正沒假條不能出校�!�
“師傅您別這樣,咱們都這么熟了。我還沒吃飯呢,幫老師干活兒,食堂都關(guān)門了,您總得放我出去吃個飯吧?我老師還在外面等我�!�
“教導(dǎo)處有規(guī)定,中午出校要交假條。或者你給你老師打個電話。”
“我沒他電話�!�
“那就不行�!�
陳可南笑夠了,板著臉走回門口,問他:“你又要來了?”他欣賞著自己冷淡的語氣,覺得一點兒也不比戴著紅玫瑰抱著貓的馬龍·白蘭度遜色。
秦淮活像見了鬼,轉(zhuǎn)身跑了。保安大叔正準備開門,見狀又坐了回去,繼續(xù)瞇著眼睛安詳?shù)赝淘仆蚂F,像一只嗜煙如命的樹懶。
小屁孩兒不識好歹,他又點了根煙。餓不死你。
第7章
秦淮憂心忡忡地趴在欄桿上喝牛奶。
昨晚他幾乎沒睡,一直在床上滾來滾去。他老媽總警告他,如果想再長高,就得每天十點上床睡覺,所以他只好多喝一盒牛奶作為彌補。
老媽剛回來,但他剛好在昨天捅了個小小的婁子。
起因在于宗猩猩提了“端正作風(fēng)”之類的新口號——教導(dǎo)處幾乎每半個月都能想出一個莫名其妙的新口號——校風(fēng)校紀的檢查比先前更加變本加厲,他跟袁苑杰、袁苑杰的女朋友、王肖易還有十班的彭海,不得不專門多走一站路,到臨近小區(qū)的商業(yè)街去逛。昨天晚上淅淅瀝瀝地下雨,黏黏糊糊地讓人煩躁,他們在一家燒烤攤上吃飯喝酒,不知不覺錯過了晚自習(xí)。
期間他只喝了一小杯——只要一想起大半個月以前那次昏天黑地的嘔吐,他的胃就條件反射一陣痙攣——但另外三個喝得不少。尤其是袁苑杰,連腦門都泛紅了。
他們當時正聽袁苑杰女朋友聊學(xué)校里的事。她是職業(yè)高中的學(xué)生,今年十八,因為比秦淮他們?nèi)齻大,說話時總愛以“你們小孩兒家”開頭。打扮穿戴像二十多歲的女人,珠光藍的眼影,血紅的嘴唇,秦淮腦子里浮現(xiàn)出上次跟陳可南在夜店里看見的那種用包著紅紙的藍玻璃酒瓶。陳可南當時指給他看,但他醉醺醺的,記不得陳可南說了什么。她的眼線和睫毛膏厚重得不像話,時間一長,有點化開了,在吊在頭頂?shù)逆u絲燈泡的光線下,像長期睡眠不足留下的頑固的黑眼圈。
她伸長手臂,在秦淮面前的煙灰缸里彈了彈煙灰。手上涂著鮮紅的指甲油,食指和中指上的部分剝落了,看上去像長著鱗片似的肉粉色的傷口。指甲短短的,指甲蓋向上微微翹著,如同一個失去風(fēng)情的女人投來的艷俗的媚眼。秦淮討厭她的手,就像討厭這個人。
暮色漸漸被夜色代替,偶爾一陣風(fēng)將雨絲吹進來,仿佛一場銀灰的霧氣。秦淮的手臂上起了層雞皮疙瘩。他挪了挪破爛的木凳,盡量使周身被電燈照亮,仿佛這樣會暖和一點。談話的間隙,桌上突兀地冷清下來,他不由走了神,忽然看見一個人從遠處走過來,沒打傘,狼狽地縮著脖子,像一只收起翅膀的大鳥。
真是個倒霉蛋。
秦淮往旁邊瞟去,燈光正好照亮袁苑杰油亮的鼻頭。他又朝外看去,那個人走近了,輪廓倒有點眼熟。
他疑惑地在心里比對,還沒回過味,那人卻像一瞬間飄近了似的——居然是陳可南。
桌上慢慢靜下來,如同審判開始前的那種不舒服的安靜。雨聲成了陳可南的腳步,滿世界都回蕩著這種聲音。
秦淮下意識想站起來,但凳子突然分泌出粘稠的液體,把他黏在了上面。袁苑杰終于停止了嘴里喋喋不休的“操丨他媽”,放過了世界上無辜的母親們,他女朋友也終于不再癲癇似的擺頭和撥弄染黃的頭發(fā),露出鑲有塑料水鉆的大耳環(huán)。它們有牛鼻環(huán)那么大。
“干什么呢這是?”陳可南走過來,環(huán)視了一圈。王肖易和彭海率先干巴巴地笑出來,說陳老師好。
“我不好�!标惪赡蠌乃麄冏郎铣读藘蓮埓植诘牟徒砑垼ツ樕系挠晁�,“還不回去上課?”
“這就走,這就走�!迸砗U泻衾习逅阗~,秦淮也覺得索然無味,站到了雨棚底下。突然袁苑杰抓起一個空酒瓶,重重往桌上一放,在其余人驚疑的目光里開了口,“急個屁,我還沒說要走呢�!�
秦淮不自覺地看向陳可南。他沒笑,也沒有暴跳如雷,沉默地把濕漉漉的紙團扔回桌上。
彭海悄悄把老板拉到一邊給錢,袁苑杰不停嚷嚷著“我叫給錢了嗎?誰說要走了?”他女朋友點了支煙,沖陳可南的方向噴出一口煙,說:“老師算個屁,管得還挺寬�!�
王肖易愣頭愣腦地杵在邊上,秦淮在心里回憶著他老媽平時翻白眼的刻薄模樣。
“回學(xué)校�!标惪赡险f。
秦淮兩只手往兜里一揣,準備挪步子,王肖易已經(jīng)滴溜溜地湊了過去。突然“砰”的一聲,眾人嚇一大跳,袁苑杰敲碎了一個啤酒瓶,綠色的玻璃渣濺得到處都是。
“我他丨媽說走了嗎?”他舉起半個瓶子,指著陳可南。
彭海兔子似的三兩步跑回來,又不敢走太近,在袁苑杰女朋友跟前站住了,來回地搓著兩只手�!霸方苣愀蓡幔亢榷嗔�?”又對陳可南說,“我們這就回去了。”
“你他丨媽才喝多了!”
“行了。吃也吃完了,回去吧�!鼻鼗慈滩蛔“櫰鹈碱^。
“秦淮你他丨媽多什么嘴啊,你——”
陳可南突然上前一步,踢翻了那張矮桌。酒瓶碗筷稀里嘩啦翻倒一片,袁苑杰的女朋友尖叫著跳起來,手忙腳亂地擦著身上的油湯和茶水。
“我說回學(xué)校�!标惪赡掀届o地說,像在談?wù)撎鞖狻?br />
袁苑杰“噌”一下跳起來,踹翻凳子,彭海和王肖易沖過去死命拉住,老板趕緊把錢揣回兜里,連連招呼:“別激動,別激動!有話慢慢兒說�!�
“操丨你媽陳可南!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袁苑杰拼命想掙脫四只手的桎梏,“撒手!我他丨媽遲早叫人來砍你!”
陳可南置若罔聞,朝另外三個一點頭,“回不回去?”
兩個點頭如搗蒜,秦淮早就在他屁股后面站好了。
最后袁苑杰并沒有真沖上來跟陳可南拼命,罵罵咧咧地攔了一輛出租車走了。陳可南也沒攔,拎著秦淮他們?nèi)齻回了學(xué)校,直奔教導(dǎo)處。
宗鑫氣得差點沒暈過去,在辦公室里大呼小叫,兩臂騰空,像頭怒火中燒的狒狒。一班的班主任老王被叫了過來,宗鑫親自給袁苑杰父母打電話,秦淮聽見袁苑杰母親在那頭大哭。她真是個大嗓門的女人。那哭聲像綿綿不絕的陰雨,讓秦淮的左手隱隱作痛。如果不是陸續(xù)趕來的老馬和石姐將辦公室的門堵得嚴實實,他簡直想奪路而逃。
這場雨持續(xù)了整整半個世紀,秦淮聞到自己鼻腔內(nèi)青苔的腥味。這間煙霧繚繞的囚室不斷縮小,他快被擠進旁邊的陳可南的身體里去了。
“你們給我出去�!弊邛握f。
謝天謝地。再待上幾分鐘,秦淮可不敢保證自己不會悶得當場吐出來。
走廊上的冷空氣像釘子一樣,把他將要脫殼的靈魂又釘回了散發(fā)出胡椒和孜然味的身體里。秦淮疲倦極了,他很少覺得挨罵這么辛苦。腦子里的一些東西探出了爪子,狠狠撓著他的頭皮,他感到有點頭痛,撇下被罵懵了的王肖易和彭海,到衛(wèi)生間里洗了把冷水臉。
回到辦公室門外,老馬和石姐正好出來,一對黑面閻王似的,領(lǐng)著各自班上的瘟神回去。秦淮一個人靠在墻上,等得腿酸腳麻,還是不見陳可南出來。最后他索性蹲在地上,仿佛比寵物店里那些無人問津的小貓小狗更加境況凄涼。
門鎖“喀噠”一聲,一股異常濃郁渾濁的煙味從門縫里擠出來,連他都被嗆得咳了兩聲。門內(nèi)的陳可南招了招手,秦淮乖乖進去,還沒來得及跟宗鑫嬉皮笑臉,辦公椅里的小老頭兒看也不看,夾著煙頭,不勝其煩地朝他一揮手。
陳可南帶上門,走廊里清靜極了,只聞得到深秋晚上的清冷空氣。他看過來的時候,秦淮不由自主地躲閃了一下目光。
然而陳可南什么也沒說。兩人就這么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回辦公室的路上。秦淮倒希望陳可南能說點什么,臉紅脖子粗的教訓(xùn)也比現(xiàn)在好。這沉默讓他頭暈?zāi)垦!?br />
“陳老師,顧老師什么時候回來?”最后還是他忍不住先發(fā)話了。
陳可南轉(zhuǎn)過頭,活見鬼似的盯了他好一會兒,才說:“說不準。她肺炎住院了。”
秦淮敷衍地答應(yīng)了一聲。陳可南問:“明天你媽是不是要來學(xué)校?”
“沒有,你記錯了。”
“要我打個電話問她嗎?”
秦淮假惺惺地笑了兩聲。隨后他發(fā)現(xiàn)這笑聲在安靜的走廊上大聲得近乎刻意,就立刻收住了。陳可南被這笑聲逗樂了,笑著瞥了他一眼。
秦淮在這個眼神里斟酌著開口�!澳鞘裁矗裉爝@個事,”他說,“我挺冤的。宗主任不該給那么重的處分,我們又沒有威脅你。最多就是逃了一節(jié)晚自習(xí),對吧?”
“怕我跟你媽告狀?”陳可南笑了笑,“你也有怕的時候�!�
“我是怕你跟她亂說。雖然你針對我吧,我可從來沒說要威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