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有八九分虎狼心性,唯剩的一兩分溫軟,都把與了這個一見孽緣生的少年。也有八九分欲望野心,身為低階官員家的庶子,不到十年,從小旗、總旗、百戶,一路爬到千戶的位置,自認為算是爬得快的了。
如今卻突然發(fā)現(xiàn),還遠遠不夠快,不夠高。
蘇晏這一番說者無心的揶揄,仿佛火上澆油,將八九分的野心催發(fā)成了十二分,使他陡然生出一種時不我待、情見勢屈的急迫與危機感。
他緊握繡春刀,右手拇指在刀鐔上慢慢摩挲,竟不覺將刀鋒頂出寸許,割傷了指腹。
刺痛將他從濃重的思慮中喚醒。
沈柒抽出狹長鋒銳的繡春刀,一帶寒光映照滿室心事。他盯著鋒刃上滑落的那滴鮮血,野獸般伸出舌尖,緩緩舔去。
馮去惡活不久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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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晏從殿角鉆出,悄悄混進侍駕官員的隊伍中,去當滄海一粟。
此時射柳已畢,皇帝賞賜優(yōu)勝者,太子不出意料地又奪了魁,笑逐顏開地謝過恩,見豫王慢悠悠返回,卻不見自家侍讀的身影。
“王叔既已教射回來,為何不見蘇晏?”他問豫王。
豫王自出了林子,便已換上平日里的散漫神色,笑道:“蘇侍讀自覺學得差不多了,便告辭離開,臣也不知他拐去了何處。”
太子狐疑地四下張望。
衛(wèi)貴妃面露幾分倦意,對皇帝柔聲道:“皇爺,臣妾身子乏了,可否起駕回宮?”
皇帝頷首,親自攙扶她起身,一同出了涼亭。
鳳輦就在一旁的臺階邊上候著,衛(wèi)貴妃扶著貼身宮女的手,正要登輦,一大團黑影霍然從天而降,正正砸在殿側(cè)的臺階上。
鮮血飚飛,濺了衛(wèi)貴妃一臉。
衛(wèi)貴妃下意識地去摸臉上的腥熱,先是驚愕茫然,隨后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啊——”
“護駕!快護駕!”侍衛(wèi)親軍大喊,紛紛拔刀沖上前,將臺階團團圍住。
衛(wèi)貴妃尖叫著向后軟倒,被一群宮人七手八腳地托住。
臺階上血流汩汩,血泊中躺著一具寂然不動的尸體,面朝下俯趴著,雙手壓在身下,著青色盤領常服,后背上的白鷴補子被鮮血染透。
一名侍衛(wèi)上前,用佩刀將尸體翻到正面,赫然看清了死者的長相。
“皇爺,是戶部郎中葉東樓。”藍喜低聲稟道。
景隆帝詫然:“什么?”
“就是今年的新科榜眼。兩個月前,皇爺下旨將他從翰林院調(diào)去戶部,如今任戶部郎中�!�
皇帝頓時回憶起恩榮宴時,葉東樓文靜靦腆的模樣,同時也想起,這擢升是豫王親自來討的恩典,皺眉道:“怎么會是他!著錦衣衛(wèi)去查查死因�!�
藍喜點頭稱是。
說話間,衛(wèi)貴妃悠悠轉(zhuǎn)醒,捧著高高隆起的腹部,驚慌叫道:“本宮肚皮繃緊的疼,硬得像石頭……太醫(yī)!快傳太醫(yī)!”
皇帝忙疾走兩步,攬住她的肩膀安撫。
衛(wèi)貴妃冷汗涔涔,說不出話,只是不斷吸氣。隨侍的太醫(yī)院院使汪春甫三步并作兩步趕來,還未搭上脈,便見衛(wèi)貴妃裙襕上一團水跡迅速擴散,將藕荷色布料染成了深褐色。
情急之下,汪春甫也顧不得冒犯,半跪著牽起衛(wèi)貴妃的裙襕嗅了嗅,臉色丕變:“破水了!娘娘怕是即刻便要生產(chǎn)!”
“回宮……臣妾要回宮……”衛(wèi)貴妃歪在皇帝懷中,死死拽住龍袖,疼得直哆嗦。
景隆帝用征詢的目光望向太醫(yī)院院使。
汪春甫稟道:“娘娘離產(chǎn)期本還有二十來日,方才受到驚嚇,羊水破膜驟出。看這水量,怕是堅持不到回宮,倘若不及時生產(chǎn),臣恐……臣恐……”
皇帝沉聲道:“照實說�!�
“臣恐拖得太久,路途又顛簸,羊水流盡,龍?zhí)ビ兄舷⒛父怪�!�?br />
皇帝閉了閉眼,迅速做出決斷:“就在此處生產(chǎn)。著宮人立刻布置產(chǎn)房,準備一應熱水器具。派一隊錦衣衛(wèi)飛騎回宮,接穩(wěn)婆過來。在穩(wěn)婆到來之前,貴妃的生產(chǎn)交予汪院使和兩位院判酌情而定,不必有男女避諱,一切以貴妃與龍嗣的安危為先�!�
汪春甫叩頭領旨,立刻吩咐宮人將快疼暈過去的衛(wèi)貴妃平放在肩輿之上,抬進龍德殿。
景隆帝深吸口氣,沒有即刻進殿,而是邁步去看尸體。
藍喜趕忙勸道:“尸體穢惡,有污圣目……”
皇帝擺擺手,阻止他繼續(xù)勸諫,走到尸體邊上,所過之處錦衣衛(wèi)紛紛躬身退避,讓出一條通道。
朱賀霖從小膽氣遠勝常人,除了他父皇,幾乎可以說是無所畏懼了。聽聞天降尸體,血濺玉階,嚇暈了衛(wèi)貴妃,他懷著七分好奇三分幸災樂禍,當即尾隨其后。
剛走幾步,就瞥見人群后方的蘇晏,正面沉如水地看著臺階方向,又將視線轉(zhuǎn)向豫王。
蘇晏與豫王隔著黑壓壓的人群,遙遙相望。兩人面色均非同尋常,目光交匯時,似有千言萬語,刀光劍影。
朱賀霖見兩人隔空眉來眼去,心中無名火頓生,轉(zhuǎn)身大步流星走到蘇晏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走,陪我一同去看看尸體!”
蘇晏之前還親眼見葉東樓趕來精舍捉奸,哭哭唧唧地和豫王鬧脾氣,最后捏著柄短劍,魂不守舍地離開。這才過了小半個時辰,一個鮮活的美男子就變成血淋淋的尸體,實在令他難以接受。
他第一個懷疑的,便是豫王,故而立刻去觀察對方臉上神情。
而豫王也一樣,將懷疑探究的目光投向了他。
兩人以眉為針,以眼為鏡,察言觀色彼此刺探,無聲地交鋒了好幾個回合,不想被太子撞個正著。
蘇晏被太子拉著走近臺階,看清尸體面目,果然是葉東樓,又在印象中對比生前死后的模樣,發(fā)現(xiàn)衣著服飾沒有任何不同。
葉東樓并未打算下場射柳,今日依然身穿五品文官的白鷴補子常服,冠履配飾俱全,兩只血手交疊攏在腹部,仿佛在護著什么東西,滿面血污,依稀可以看出死前表情十分痛苦。
蘇晏不由仰頭望向龍德殿的最高處,但見斗拱飛檐,角獸蹲踞,黃琉璃瓦頂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龍德殿是東苑主殿之一,高達十數(shù)丈,殿兩側(cè)輔樓也有三層�?慈~東樓落地的位置,應該是從左側(cè)輔樓的最高層,翻過外廊圍欄摔下來的。
他聽見身后人群中有官員竊竊私語。
“這才剛金榜題名,就死于非命,太慘了……”
“莫不是圖登高望遠,不慎墜樓?”
“上次恩榮宴,我聽這葉榜眼作的詩,便覺得有股不祥之意�!e愁只在青山外,獨倚危樓最上重’,你瞧,這不是就從危樓最上重摔了下來,一詩成讖��!”
朱賀霖忽然握緊蘇晏的手。
蘇晏轉(zhuǎn)頭看他。
太子盯著尸體的腹部位置,低聲道:“你看他指間血跡和七竅流出的血�!�
蘇晏仔細端詳,果然發(fā)現(xiàn),指間血跡是半凝固的狀態(tài),呈現(xiàn)暗褐色,而七竅流出的血則是較為新鮮的黏稠狀。如此看來,出血的時間前后不一。
也就是說,葉東樓在摔下來之前,腹部就受了傷,所以他用兩只手緊緊捂住,直到指間血跡半干涸了,才墜樓身亡。
太子一雙劍眉擰起,目中放出凌厲的怒芒:“我要稟告父皇,徹底搜查整座樓,讓仵作好好查驗葉東樓的尸體,看究竟是失足墜樓,還是遭人謀害�!�
蘇晏心念百轉(zhuǎn),沉默不語。
第二十五章
滾出去滾進來
一名五品官員于眾目睽睽下離奇墜亡。文武朝臣與皇親國戚們,在射柳場黑壓壓地站成一片,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等待皇帝定奪。
朱賀霖上前,在他父皇耳邊低語了幾句。
景隆帝點點頭,吩咐將葉東樓的尸體抬去另一座殿中,交予仵作當即驗尸。又派一隊錦衣衛(wèi)詳細搜查左側(cè)輔樓,看有沒有留下什么蛛絲馬跡。
所有陪駕來東苑的人員,無論地位尊卑,一個都不準離開,著內(nèi)侍清點人數(shù)。
午后變天,刮起了風,碧空逐漸染上陰霾,密云不雨。臺階上濃重的血腥味四下飄散,伴隨著衛(wèi)貴妃生產(chǎn)的慘叫聲,依稀從龍德殿深處傳出,令人無端生出一絲不祥的寒意。
皇帝命錦衣衛(wèi)盤問戶部官員們,誰見過葉東樓最后的去向。下屬的一名主事答,他之前見葉郎中孤身往龍德殿后方的樹林去了,大約是在一個時辰前。
這時搜查輔樓的錦衣衛(wèi)前來稟告,樓上下空無一人,最高重的圍欄并未損壞,周圍也不見打斗痕跡。但在圍欄對面,約一丈遠的朱漆檻窗上,發(fā)現(xiàn)了幾滴線狀血跡,像是噴濺上去的,因為顏色與朱漆相類,險些漏過。
“血跡大約在這個高度�!边@名擅長現(xiàn)場勘察的錦衣衛(wèi),在自己的腰腹處比劃了一下,“據(jù)臣的經(jīng)驗判斷,角度是平濺,距離在一丈以內(nèi)�!�
跑腿的內(nèi)侍也帶來仵作的初步驗尸結(jié)果:葉東樓的腹部有一道銳器傷,傷口薄而短,皮瓣平整,應是被匕首、短劍所傷。因為劍鋒短,只切到了腸子,并未透體而出。
那名錦衣衛(wèi)在皇帝的示意下,繼續(xù)推測道:“當時葉郎中背靠圍欄,腹部中劍。拔劍時,兇手用布料之類兜住噴血,但仍有幾點濺射在檻窗上,未被察覺。葉郎中并未立死,以手緊壓傷口止血,約有半刻鐘時間,指間血跡半凝固后,才從圍欄翻落下來,摔死在石階上�!�
一旁的刑部尚書唐廣源,拈須思索:“葉東樓為何沒有呼救?若他大聲呼救,樓下就是射柳場,多少都有人能聽見�!�
錦衣衛(wèi)道:“這正是卑職不解之處。倘若葉郎中當時昏迷,無法呼救,那又是如何翻越的圍欄?倘若他是清醒的,那半刻鐘內(nèi),他在做什么?和兇手之間是否有言辭交流?如果有,想必兇手是他認識之人,且不是尋常關系,才能讓他受著重傷卻無暇自顧�!�
唐廣源道:“還有一個可能性,他的確是昏迷了。兇手等了半刻鐘,算準時機,才將他推下圍欄�!�
“什么時機?”藍喜問。
唐廣源躊躇不敢答。
景隆帝面沉如水,替他說道:“衛(wèi)貴妃走到階前的這一刻�!�
倘若真是如此,那就不止是殺害命官了,而是謀害龍嗣的大逆之罪!藍喜的臉色霎時發(fā)白,周圍官員中不知誰抽了口冷氣,而后闃然無聲。一道不可言說的森冷陰影,沉沉地籠罩在當場每個人的頭頂。
景隆帝沉聲道:“查,查個水落石出!”
他拂袖走向殿內(nèi),藍喜急急跟上。皇帝的腳步略微停滯,吩咐一句,繼續(xù)往前走。藍喜奉了口諭,轉(zhuǎn)身來到豫王身邊,客客氣氣道:“豫王殿下,皇爺召見你,請隨老奴來�!�
朱賀霖在旁聽了全程,此刻不自覺還抓著蘇晏的手,正想與他再說點什么。藍喜旋即又轉(zhuǎn)過來,對蘇晏道:“蘇侍讀,你也來。皇爺命你在殿外候著,未奉皇命,不得離開半步。”
太子聞言皺眉:“大伴,清河臉色不好,想是酒勁未消。讓他隨我去屋內(nèi)歇一會兒,等父皇召見了再去,如何?”
藍喜搖頭,態(tài)度恭敬:“皇命難違,還望小爺恕罪�!�
蘇晏抽出手,“無妨,我之前吐了一場,現(xiàn)在舒服多了。”他朝太子拱了拱手,輕聲說了句“稍安勿躁”,就隨藍喜上階。
“世叔,還請?zhí)狳c小侄�!碧K晏邊走,邊向藍喜低聲求問。此番他有些不太好的預感,趕緊與這大太監(jiān)多攀攀關系。
藍喜翕動嘴唇,聲如蚊蚋:“林中有眼�!�
蘇晏先是悚然一驚,隨后又覺得不出意料。
豫王是什么樣的風評,難道身為他胞兄的景隆帝心底沒數(shù)么?同意他教習自己射箭,在群臣前全了豫王的面子,再在林子里安插一兩個探子監(jiān)視,這太是老謀深算的皇帝能干出的事兒了。
如此說來,和豫王之間的那點破事……蘇晏磨了磨后槽牙。
事情有點麻煩,但又并非全然無解。在殿外候召的時間,剛好可以用來思考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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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王進入殿內(nèi),見景隆帝負手站在窗邊,行禮道:“臣弟奉詔而來,皇兄有何訓示?”
皇帝背對他,語聲平靜:“二十七人�!�
豫王微怔,笑道:“什么二十七人,皇兄這機鋒,叫臣弟摸不著頭腦�!�
“這些年來,被你上了手的朝臣士子,總共二十七人。朕命人逐一登記在冊,你可要看看,有無疏漏?”
豫王臉色一僵,忽然挑唇,笑意更深:“不必了,皇兄胸有溝壑,所言極是�!�
皇帝嘆氣,轉(zhuǎn)身直視他:“老四,你也該收斂收斂了!如此放浪形骸,你知道現(xiàn)在朝野內(nèi)外如何議論你?知道朕每日要按下多少彈劾你的折子,留中不發(fā)?”
“臣弟不知身犯何罪�!�
“國之朝堂,所有官員都是選拔出的人才,不是你的后花園!”
“皇兄息怒,臣弟絕無采花之意。”豫王踱到桌邊,倒了杯茶,端給皇帝,“臣弟的確愛結(jié)交風流士子,唱酬來往之后,彼此情投意合,做點風月之事也是有的。但臣弟一不用強,二不脅迫,無不是你情我愿,好聚好散。頂多算私德有虧,也當不得什么大罪吧?再說,律例不禁男風,幾乎所有士大夫家都養(yǎng)著孌童,怎么就指責臣弟一人呢?”
皇帝不接茶盞,“就算在府里養(yǎng)百八十個孌童,朕都不管你。但官員不行,無論品秩多低,都不該是你獵艷的對象。之前朕沒有發(fā)作,也是看在你沒有逼迫他們的份上,但今日——”
“今日如何?”豫王端著茶盞,指尖穩(wěn)如磐石,杯中水平如鏡,連一點波動都沒有。
皇帝盯著他,目光冷凝,慢慢道:“蘇晏有才,朕要好好琢磨他,歷練他,將來或可委以重任。今所行之事,朕不希望再有第二次。否則那些彈劾你的折子,朕就在朝堂之上,讓你當眾一本一本念出來,也享受享受言官們罵人不見血的功力,再治你逼奸命官之罪�!�
豫王將手中的御制黃釉杯放回桌面,“逼奸兩個字,實在是言重了。今日之事,并非臣弟一廂情愿,即使用點手段,也不過是增添床笫情趣而已。”
皇帝端雅平和、八風不動的臉上,竟裂出一絲冷笑:“不是你一廂情愿,還是他曲意迎合不成?”
豫王手指輕撫嘴唇,露出回味悠長的神色:“迎合倒談不上,他還真沒這技巧。不過也并未抵抗,想必是樂在其中�!�
皇帝忽然想把盛滿熱茶的黃釉杯狠狠砸在他親弟弟臉上,手指動了動,想到太后,忍住了。
他冷冷道:“你再違逆朕,就滾去高墻�!�
這下豫王終于變了臉色。
鳳陽高墻,是太祖皇帝專門為王室宗親打造的監(jiān)獄。曾有罪王之子從甫出生不久,就軟禁在里面,臨老了出來,宛如白癡。被發(fā)往這座令人聞風喪膽的監(jiān)獄時,有郡王在墻外以頭撞壁,還有親王拔劍殺妾后再自刎,寧可自殺也不愿被關進去。
這是第一次,皇帝用高墻來威脅他,只是因為區(qū)區(qū)一名五品小官,甚至還沒有問到命案,問到懷胎受驚的貴妃。
豫王忽地大笑,振了振衣擺,朝皇帝并膝一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兄若是厭棄我,盡可以將我發(fā)往高墻。我今夜拜別母后,明日便上路�!�
景隆帝目光沉重,兩腮肌肉苦澀地了一下:“槿城,你……”
“為避圣諱,我已改名‘栩竟’,皇兄忘了么�!痹ネ跆ь^,笑得灑脫放蕩,“還有封號,將代王改封豫王,臣弟深知皇兄的一片關愛與用意�!ァ�,快樂安逸�;市帜憧�,臣弟這些年不是一直都過得快樂安逸,不必守邊,不必就藩,可以時刻在母后身邊盡孝。臣弟心滿意足,感恩不盡�!�
皇帝看他,說不出話,只是盯著他前胸。
豫王順著他的視線低頭看了看,面帶微笑:“舊傷也已痊愈,并未落下病根,皇兄大可以放心。”
景隆帝將手掌覆上他心口處,半晌后收回,長長嘆了口氣,“起身吧�!�
“朕知道你心里有怨氣,堵了很多年。”
“臣弟心中不敢懷怨,只全忠孝,想把自己活成父母與兄長期許的模樣——可惜還是偏差了,惡習難改,給皇兄丟臉了�!�
皇帝無奈:“你也知道丟臉!朝中有姿容的年輕官員,一半見了你都繞道走,就連新登科的進士你也沒放過。那個葉東樓,究竟是怎么死的?”
“臣弟委實不知�!痹ネ跎裆鋈唬罢眙乐鳘q在,轉(zhuǎn)眼人卻歿了,臣弟也心痛得很,還望皇兄徹查到底。”
“朕自然會徹查到底,不是為了你的什么枕邊人,而是為了國法綱紀——”
景隆帝停頓了一下,又道:“朕方才告誡你的,別再打官員的主意,君無戲言�!�
豫王哂笑:“皇兄其實是想說,別再打蘇晏的主意?”
景隆帝一巴掌扇在他左臉,沒下重手,訓教多過于懲戒,“可長點出息吧!整日就惦記著床榻間那點事,也不知為朕分憂。”
“皇兄所憂何事?若也在床榻之間,臣弟有一百種讓人投懷送抱的法子,可以為君解憂�!�
話音未落,右臉又挨了一巴掌,“滾出去!”
“藍喜,叫蘇晏滾進來!”
第二十六章
如此厚顏無恥
蘇晏籠袖躬身站在殿外候旨,忽然聽見兩聲厲喝從殿內(nèi)傳出,一聲“滾出去”是轟攆豫王,第二聲“滾進來”便是傳喚他了。
景隆帝素來雅度,不愛高聲呵斥,看來這下是氣得夠嗆,蘇晏不禁有些心里打鼓。
余光瞥見絳紫色盤龍袍角掃過,他不禁抬頭一瞄。
豫王的腳步也在他面前略作停頓,兩人對了個正眼。
蘇晏朝殿內(nèi)呶了呶嘴:陛下問了什么,你怎么回答的?
豫王卻半點沒有與他對口供的意思,眼角藏笑,微微噘嘴,做了個隔空親吻的調(diào)情,徑直走了。
蘇晏惱火之下,在應對方案中選擇了Pn
B。
他決定鋌而走險,大鬧一場。
藍喜匆匆走出殿,在他耳邊低聲囑咐“皇爺在氣頭上,多多順承,切莫違逆”,將他領進去,又關上殿門退走。
蘇晏見殿內(nèi)一個侍奉的宮人也無,景隆帝坐在窗邊桌旁,手里握著個黃釉茶杯,面沉如水,審視他的眼神幽深且寒涼,仿佛又回到了殿試那日初次面圣,二話不說就要打他廷杖的逆境中。
這種“一時手賤刪存檔,瞬間回到新手村”的日狗感覺……蘇晏深吸口氣,穩(wěn)穩(wěn)地走到君前,下跪行禮。
“蘇晏�!被实劾淙婚_口。
不等他吐出第三個字,蘇晏氣沉丹田,胸腔共鳴,搶先道:“臣有本要奏!”
皇帝微怔。
“臣非科道官,自知并無諫言監(jiān)察之權(quán),接下來的話也是以下犯上,但即使會被褫職也不得不說。”蘇晏不慌不忙取下烏紗帽,放在身旁地面。
皇帝恍惚覺得這一幕極為眼熟,是言官御史們時不時要在朝堂上演的戲碼。先把官帽一摘以示骨頭硬不怕丟官掉腦袋,接下來便是指著某人鼻子罵個狗血淋頭。他身為天子還得耐心聽著,否則就會被指摘堵塞言路。
這小子,官沒當幾天,倒是把清流們的花樣學得很溜�;实郯祼溃湫Φ溃骸斑@副架勢,是要彈劾誰?”
不料蘇晏道:“誰都不彈劾。臣是身為苦主,來告御狀。”
皇帝:“?”
“豫王殿下調(diào)戲臣,自恩榮宴至今,前后共計三次。他捏我的手,摸我的腰,還親我的嘴,氣焰十分囂張,是可忍孰不可忍,還請陛下為臣做主!”蘇晏一臉悲憤。
皇帝:“……”
“豫王是皇親貴胄,身份尊貴。但臣也是個清清白白的士子,書香世家,門風貞凈,他若要仗勢狎褻欺辱,臣便是一頭撞死在御階前,也絕不讓他得逞!”
皇帝見蘇晏神情苦大仇深,左右顧盼,似乎在找適合一頭撞死的柱子,不由頭皮發(fā)麻,以手扶額嘆了口氣。
“朕知道你心里憋屈,但以死明志的套路就免了吧�!被实蹮o奈道。
蘇晏不依,“陛下這是懷疑臣作戲?那好,臣就一示丹心。”他起身,瞅準了皇帝所坐的圈椅旁邊,紫檀梅花紋方桌那胳膊粗細的桌腿,閉眼沖撞過去。
皇帝,伸手一抄,輕易將他的腦袋兜住,摁在自己腿上,哭笑不得:“好了好了,別鬧脾氣了。都是朕考慮不周,明知豫王品行不端,還允準他教你射箭,讓你受委屈了�!�
蘇晏順勢把頭伏在皇帝膝蓋,恨不得抱住龍腿嚶嚶幾聲加強控訴力度,最后還是要點臉沒豁出去。他哼哼唧唧道:“臣委屈。”
“朕知道。”皇帝安撫地摸他后腦勺,對少年人的嬌憨孺慕十分受用,想起幼年時承歡膝下的賀霖,又覺得是全然不同的情態(tài)。一點隱秘禁忌的快感,游絲浮絮似的勾人心癢。
手指不由得沿著他的鬢角往下,捏住白般的耳垂輕輕揉搓。指尖觸感軟嫩滑膩,如初開的海棠花瓣,新沏的冰片梨湯,冷香甘美徹骨,帶給天子一種無處紓解的灼熱與脹痛。
蘇晏沉浸在受害者演繹中,并未察覺這一點不合君臣之禮的小動作。
“臣用棋盤砸過他的臉,沒砸中�!�
“什么時候?”
“挨完廷杖沒幾天,還不太能動彈,就在我家院子里。”
“是他趁火打劫?該砸�!�
“臣還吐了,在殿后林子里�!�
“朕知道�!�
“皇上如何知道,難道豫王竟還有臉提這事?”
景隆帝沒好意思說自己在林子里安排了錦衣衛(wèi)探子監(jiān)視,語焉不詳?shù)亍班拧绷艘宦暋?br />
蘇晏氣憤道:“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皇帝頷首:“此事是他不對,有愧于你。朕會命他向你賠禮道歉,該出多少補償,你看著要,別便宜了他。另外朕也已經(jīng)狠狠訓誡過,叫他日后離你遠點�!�
蘇晏這才滿意地抬頭,起身后退幾步,謝恩。
皇帝頓覺膝蓋上空蕩蕩,少了一股令人心旌搖曳的暗香與熱意。他極力按捺,心緒平定后,方才開口:“把官帽戴上,朕有話問你。”
蘇晏見好就收,戴上烏紗,規(guī)規(guī)矩矩等皇帝垂問。
皇帝指了指側(cè)邊的圈椅,示意他也坐。
蘇晏端正坐下,聽得皇帝問道:“葉東樓之死,你怎么看?”
對于景隆帝慣問的“你怎么看”,蘇晏有點條件反射的警惕,總懷疑對方又在下套。
再說,人命案子,他前世又不是學刑偵的,能說出個什么所以然來?印象中只有兩個名句:“排除一切不可能后,剩下的不管多么難以置信,那就是真相”和“無論多么天衣無縫的犯罪,只要是人為的,就沒有解不開的道理”。
然而并沒有卵用。
他在腦中將看過的偵探電影快速閃回,斟酌后才答:“臣對破案并沒有什么心得,一點愚見,倘若說得不對,還望陛下恕罪�!�
皇帝擺擺手指,示意他別說套話、場面話,直接進入正題。
“臣只有兩個疑問,第一,葉東樓墜樓前一刻,射柳場上少了誰?”他笑了笑,“不瞞皇上,臣那時就不在場,按說也有嫌疑�!�
那時他還在聽奉安侯的壁角,以及被錦衣衛(wèi)千戶摁在柱子上強吻。當然,這其中內(nèi)情絕不能坦白。他打算被人問起時,就推說找腰帶去了。
“場上人員眾多,來來往往各操其事,當時少了誰,眼下著實難以確認。”景隆帝沉吟著,忽然眼底精光一閃,脫口道:“院畫�!�
皇宮仁智、武英兩殿有不少供奉內(nèi)廷的畫師畫士,平日里畫畫帝王像功臣像、花鳥圍屏、佛寺壁畫什么的,每逢重要節(jié)日或者大型活動,按慣例都會將當時場景繪畫為記,稱為“院畫”。
此番端午射柳,也有內(nèi)廷畫師隨侍圣駕,還不止一個。
葉東樓墜樓之前,恰逢太子奪魁,向皇帝領賞謝恩,如此重要環(huán)節(jié),勢必是要當場記錄的,取那些畫來細看,或許就能發(fā)現(xiàn)場中少了誰。
當然,也可能什么都看不出來。
兇手如果打扮成內(nèi)官、宮女或侍衛(wèi),恐怕不會逐一入畫,即便發(fā)現(xiàn)少了某個下人,也不知道是受誰指使。
但總歸是個突破點。
“你這小腦瓜子還挺靈光�!被实塾檬种更c了點他的額角,不自覺用了過于親昵的語氣,越發(fā)不像正經(jīng)君臣,倒有點像不正經(jīng)的父子。
蘇晏拍馬屁:“是陛下心思敏慧。”
“還有個疑問呢?”
“第二,兇器何在?仵作說,葉郎中腹部有短劍或匕首造成的銳器傷。臣覺得,兇手刺中他后,不太可能還滯留在樓上,因為他要用短短半刻鐘時間,逃離作案現(xiàn)場,以免被侍衛(wèi)包圍。
這點時間,并不夠他離開太遠,而案發(fā)后龍德殿范圍內(nèi)已被封鎖,所以他可能身懷血衣與兇器,繼續(xù)混入人群中,想來個泥牛入海。更有可能將兇器等證據(jù),藏匿在附近偏僻之處,只要以輔樓為中心,徹底搜查四周,就有可能找到兇器�!�
景隆帝點頭,又問:“兇手若刺中葉東樓后,若立刻逃離,又是如何計算布置,恰好在半刻鐘后讓他墜樓?”
蘇晏想了想,說:“葉東樓重傷昏迷后,兇手將他架在圍欄邊沿,找個支撐點,用機關連接到計時器……但兇手又怎么預料貴妃娘娘走到階下的準確時刻?這一點臣想不明白。”
皇帝盯著他:“你認為,兇手的真正目標不是葉東樓,而是衛(wèi)貴妃和她腹中胎兒?”
蘇晏搖頭:“臣不好說。也許并沒有機關。葉東樓重傷掛在圍欄,半昏迷時肢體抽搐,自行滑墜,意外驚嚇到了貴妃娘娘�!�
皇帝啜了幾口冷茶,沉思不語。
正在這時,有宮人急匆匆趕來傳訊。藍喜一聽茲事體大,忙進殿稟報,說衛(wèi)貴妃順利產(chǎn)下一位皇子,母子平安。
景隆帝自十六歲大婚以來,只得三女一子。太子朱賀霖是已故章皇后所生,其余三位公主均為庶出。
皇帝并不熱衷女色,心思不在后宮,導致有位分的嬪妃屈指可數(shù),沒有十分獨寵的。后位空懸數(shù)年,也沒有再立繼后的意思。朝臣們認為君王子息單薄,非國家社稷之福,屢次勸他多納妃子,但至今不見什么成效。
故而衛(wèi)貴妃新入宮才兩年,就懷了龍嗣,又頗得圣眷,很是受到朝堂上下的矚目。而今一舉得男,可想而知,那些年年催著皇帝多生兒子的朝臣們,該是如何欣喜若狂。
蘇晏忍不住偷看皇帝臉色。
皇帝面上是有喜色,然而也喜得有限而矜持,與他前世在醫(yī)院產(chǎn)房外見到的,那些緊張、激動、驚喜到撞墻的新爸爸們比起來,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冷淡了。
這位開創(chuàng)了“景隆中興”“宣武之治”的一代明君……該不會是性冷淡吧?可沒見史書上說過呀,不知道野史有沒有相關的八卦?蘇晏在心底大不敬地揣測。
景隆帝擱下茶杯,對蘇晏說了句:“朕去看看衛(wèi)貴妃,你退安吧�!�
又轉(zhuǎn)頭吩咐藍喜去殿外傳旨,繼續(xù)封鎖現(xiàn)場,命錦衣衛(wèi)以輔樓為中心,徹底搜查四周,尋找兇器。另外取畫師們今日所有的院畫,封存入匣,等他探望過貴妃母子,再當眾開啟。
出了殿門,蘇晏覿面便看見,掌印太監(jiān)那張表情復雜的老臉,正嘆為觀止地注視著他。
兩人走遠幾步后,藍喜方才嘆道:“賢侄好手段哪!能在皇爺面前作嬌作癡,進退自如的,除了小爺,咱家還是第一次見。不,就連小爺都沒這般純熟火候,佩服佩服�!�
蘇晏耳根發(fā)熱,想起方才情形,后知后覺地難為情起來:“小侄稚拙,讓世叔見笑了�!�
“有什么見笑,只要能哄好皇爺,讓他信任你垂憐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高明。”藍喜笑瞇瞇地看他,仿佛在看一件可居的奇貨。
兩人剛走到殿外,便見朱賀霖大步流星地走來,面色不善,想必也收到了新皇子誕生的消息。
藍喜是宮內(nèi)修煉卅年的人精,當即行禮說老奴去傳旨,一句別的沒有就告退了,留下蘇晏單獨面對太子爺?shù)臒o明怒火。
第二十七章
你我坦誠相待
太子雖說是個無法無天的小霸王,但蘇晏對他的性子摸得有七八分透,每次都能成功滅火,故而也不嫌伺候著麻煩了,反倒看他這一副氣鼓鼓的模樣,跟狗子炸毛似的,覺得很有幾分可愛。
朱賀霖幾乎是奔到蘇晏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狠狠喘幾口氣,鐵青的面色緩和了不少。他問:“父皇沒為難你吧?”
蘇晏沒想到他第一關心的問題不是新皇子,有點意外也有點感動,嘴里答:“皇上寬容仁慈,殿下慎言�!�
朱賀霖左右看看,拉著他往僻靜處的偏殿里帶,跟隨他的內(nèi)官和幾名侍衛(wèi)立刻把住了殿門。
“衛(wèi)氏生了個兒子,這事兒你知道了吧?”太子悶聲悶氣道。
蘇晏在他面前心情放松,套話也不說了,直入正題:“知道。殿下可是心里不舒服?”
朱賀霖違心搖頭,嘁了一聲,又大大方方點頭:“在你面前,我就不裝了,的確,我心里不舒服得很。”
蘇晏知道,獨生子當久了,對父母的第二胎必然心懷抵觸,年齡差距越大,抵觸心就越強�,F(xiàn)代尚且有逼媽打胎,不打跳樓的,更何況朱賀霖身份非凡,牽扯到的局勢與利害關系更加復雜。
這其中最兇詭,也最要命的,就是儲君之爭。
可惜蘇晏對銘史沒有深入研究,只記得朱賀霖最終當了皇帝,至于是怎么在繼承權(quán)爭奪戰(zhàn)中獲勝的,具體內(nèi)情他并不清楚,似乎牽扯到什么爭國本,又似乎被流放過……唉記不清了。
再說,誰知道這里是不是原來的歷史朝代,如果是平行空間呢?如果歷史走向早就因為他這只小蝴蝶而發(fā)生了偏移呢?
他既要借助史書,又不能以史書為定論,只能當作一套“據(jù)說劃題很準但今年換了個傻逼主編”的高考輔導材料來看。
盡信,他得立足眼下,相信自己的判斷。
眼下的情況就是,一個剛出生的小嬰兒,與朝夕相處的朱賀霖比,他當然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更何況,衛(wèi)貴妃本身就不是省油的燈,衛(wèi)氏一族囂張跋扈,奉安侯又時刻想捏死他,于公于私,他都不會眼睜睜看著太子陷入困境。
衛(wèi)貴妃懷疑我是太子黨,我還真就黨了,怎么著吧!蘇晏想。
他拉著朱賀霖坐上殿內(nèi)一張三面鏤空圍子的雞翅木彌勒榻,共同盤了腿,促膝而談。
“別擔心,論長幼,論嫡庶,都是殿下占絕對優(yōu)勢。皇上對殿下的厚愛,從來就沒有削弱過,東宮之位穩(wěn)著呢�!�
“道理我懂,但民間都說,爹娘愛幺兒。何況我母后過世得早,即便與父皇有再大的結(jié)發(fā)之情,生死兩隔,也就慢慢淡了。而那衛(wèi)氏,天天枕頭風這么吹著,我不擔心眼下,擔心的是將來�!�
這話一出,蘇晏對太子簡直是刮目相看了。他本以為對方只是個半大的小鬼頭,滿心吃喝玩樂,頂多就是身體強健、腦子活泛,沒想到還有未雨綢繆的遠見。這是天生的智慧,有些人不點就透,有些人點了十萬八千遍,依然是個混沌。
“殿下知道,當太子最怕的是什么嗎?”
“為父皇所厭棄?”
蘇晏搖頭,“這個是結(jié)局,不是緣由�!�
“愚鈍無能?”
“違法亂紀?”
看蘇晏連連搖頭,朱賀霖驀然臉紅,訥訥道:“莫非是貪玩不愛讀書……”
蘇晏笑了:“是草木皆兵�!�
“太子自己穩(wěn)住,東宮地位才穩(wěn)固。倘若被皇帝批評責罵幾句,就惶惶不安,患得患失;聽到點風吹草動,就草木皆兵,甚至企圖先發(fā)制人,只要君主還有幾分頭腦,那就是自尋死路!”
朱賀霖沒想蘇晏說得如此直白,簡直就是逆言犯上,臉色丕變,下意識地傾身過去,用掌心堵住了他的嘴:“我的清河!這話可不能亂說!”
蘇晏卻不管不顧,扒拉掉他的手掌,繼續(xù)道:“你看唐太子李承乾,嫡長子出身,取名‘承乾’二字,就是有承繼皇業(yè)、總領乾坤之意,八歲就被冊封,儲位本無可動搖。無論他在宮中如何玩鬧,甚至稱病拒不上朝,唐太宗也只是讓魏征好好教導,從不曾有過易儲的念頭。然而他卻妄自菲薄,嫉妒胞弟李泰受寵,懷疑東宮之位不穩(wěn),乃至先下手為強起兵逼宮,結(jié)果事情敗露,廢為庶人,流放黔州。一個被寄予厚望的太子,何以落得如此下場,還不是因為草木皆兵,自亂陣腳!”
朱賀霖收手捂耳,孩子氣地低聲嚷嚷:“我什么都沒聽見!你趕緊收回去,收回去�!�
“這話也就我敢對你說,而且只對你一人說�!碧K晏把太子的雙手從耳朵上拉開,“其他人,有些是看不透,有些是看透了也不會告訴你,一來沒這膽子,二來沒這心意。朝臣也好,皇親也罷,甚至是一個小小的內(nèi)侍,人人都各有所圖,有的圖利益名聲,有的圖理想信念。
而我圖什么呢?我本是宇宙間的漂萍,自從來到這里,入朝為官,見識過笑臉相迎的,也見識過背后下黑手的。人救過我,我也幫過人,真話假話都說過,可那些都只是我的謀生之道。我就圖活個自得其樂,不被人欺凌,也從未想過去欺凌別人。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還就是這個樸素真理�!�
朱賀霖翻手緊握住他,神情激動,面頰潮紅,“清河,你知道我對你好,所以你也想回報于我,對吧?”
蘇晏點頭:“沒錯。我是真心為你好,想看你長大成熟,精益求精,日后登基繼位,護佑疆土子民,開創(chuàng)盛世,萬國來朝。
“我既然選擇登上太子殿下這艘船,就要用我的微薄之力,為你劈波斬浪。當然,也是為了能依靠這艘船的庇佑,不為風雨雷電所苦�!�
朱賀霖眼眶泛紅。他咬著牙,重重道:“清河,你我在此約定,永不相負!”
蘇晏又笑了:“所謂‘約定’,實在是鏡花水月。當下赤忱如火,真心如鐵,待到日后變數(shù)來臨,物是人非,徒增嘆息。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我同你說句笑話,豫王與他所有的小情兒都約定過,‘天荒地老,此情難絕’。”
朱賀霖的情緒被他徹底帶動,竟有些焦急與惶然:“我與四王叔不同!我永遠不會變,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
蘇晏緊了緊他的手,“我當然相信你,也相信你信我。我也希望,真有所謂的生死契闊,永不變心。”
殿門忽然被輕輕扣響,成勝的聲音在外面道:“奴婢有要事稟報,是小爺吩咐過的事�!�
朱賀霖轉(zhuǎn)頭道:“進來�!�
成勝躬著身進來,眼角瞥見太子殿下和蘇侍讀同坐一張榻,還親密握著手,心下猛然一顫,把腰彎得更低。
“說吧�!�
“皇爺剛給新皇子賜了名,叫,叫……奴婢不敢直呼天家名諱�!�
“恕你無罪,說。”
“朱賀昭�!�
朱賀霖怔住,嘴里喃喃道:“昭,昭�!�
他臉色煞白,眼眶卻紅得像要滴血,喉嚨中嗬嗬有聲:“天日昭……昭……”
蘇晏看他神色不對勁,忙示意成勝先出去,關緊殿門。
朱賀霖眼白充血,額角青筋直跳,挺秀英武的五官顯出幾分扭曲的猙獰,又像是絕望的寒意。
他從彌勒榻上一躍而起,啞聲道:“你知道宗廟次序嗎?始祖居中,二世、四世、六世位于始祖之左方,稱‘昭’;三世、五世、七世,位于右方,稱‘穆’。
“二世稱‘昭’啊,清河!你說父皇給他取這個名字,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句老話,‘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蘇晏語聲平靜,甚至有些陰惻,“再說,你父皇是始祖嗎?不是呀,你非得強行對號入座,也不怕太祖皇帝從皇陵里跳出來,打你個不孝兒孫。”
被他陰颼颼地這么一說,朱賀霖的狂烈心緒如沸鍋加了瓢涼水,頃刻冷靜下來。
蘇晏也下了榻,逼近太子,嚴厲地看他:“我剛才說的,你都忘了?不可妄自菲薄,不可草木皆兵,不可自亂陣腳!”
朱賀霖心虛地垂下眼皮,“我沒忘……”
“沒忘就好,打起精神來。你是大銘儲君,國之根本!”蘇晏負手而立,腰身挺拔,如蒼松直于千仞之壁。
明明是個十六七歲少年,卻仿佛有著嬉笑怒罵掩蓋下的極堅韌的意志,與遠隔五百年時光洪流的極蒼老的靈魂,一雙鳳目風月盡褪,唯見風云。
朱賀霖看得癡了。心底一個念頭逐漸清晰,逐漸擴大,牢牢盤踞了他的精魂。
他想和蘇晏并肩站在峰頂,一覽眾山小,然后指著蒼茫云海中的大千世界,對他說,看,是你為我許下這盛世乾坤。
朱賀霖猛地抹了把臉,擦去所有猶疑、擔憂、動搖與浮躁,清了清嗓子,鏗然答:“我知道了。”
蘇晏滿意地笑了。
“接下來,我該怎么面對父皇,面對衛(wèi)氏,面對那個新弟弟?”
“勤勉忠孝。不卑不亢。春風拂面。”蘇晏分別給了他三個答案。
“春風拂面的意思是,讓我對那小東西態(tài)度溫和,不要心生嫉妒?”
“不,你可以嫉妒,可以不喜歡,這是你的權(quán)利和自由。但你不能犯傻,不能讓旁人看出你的嫉妒和不喜歡,以免授人以柄,找到攻擊你的理由。”
“那我整天裝著,該有多累�!敝熨R霖抱怨歸抱怨,心里打定主意要聽蘇晏的。
蘇晏拍拍他的胳膊,笑道:“至少在我面前無需偽裝啊,你我可以坦誠相待,忘了么�!�
“我絕不會忘,清河也別忘了你說過的,坦誠相待�!敝熨R霖定定地注視他,斬釘截鐵。
蘇晏頷首,又提醒:“后位空懸,這是皇上對先皇后的情分。殿下要小心,莫讓這情分被人奪了。我估計衛(wèi)貴妃有母憑子貴,晉升位分的企圖,無論如何不能叫她得逞。繼后之子,也算嫡子,不能給你的對手任何翻盤的機會。她若是想用兒子來邀功請賞,那么咱們就要讓衛(wèi)家犯錯,犯大錯,把她的功勞給對抵了�!�
朱賀霖點頭:“記住了。”
蘇晏嘆口氣,“這下我真是鐵打金不換的太子黨啦,搞不好要替你操一輩子心。你得保我一世榮華富貴,否則這買賣就徹底賠了,我連棺材本都得折進去�!�
“你當我是筆買賣!”朱賀霖失笑,佯怒地推了他一把,緊接著,又張開手臂緊緊擁抱他。
“清河,我知道你不圖功名利祿。我保證,只要有我在的一天,你就有自得其樂、順順心心的日子過�!�
誰說我不圖功名利祿?給我錢,再多都不嫌多,給我權(quán),多大都不嫌燙手。我的話里有幾分真心誠意,幾分借勢而為,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你個傻小鬼,別被我忽悠瘸了!
蘇晏伸手,抱住了太子抽條拔節(jié)、肌肉薄實的少年身軀,最后只吐出一句感慨與許愿:“……你可得長命百歲啊�!�
壓制住心底悄悄彌漫的不安,他決定當一只奮力扇動翅膀的蝴蝶,改變在另一個時空中窺見的,這位年輕天子未來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