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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沈柒不語,以目視他,眼底微現(xiàn)自得之色。蘇晏順毛表揚:“七郎這是為我雪中送炭,一舉定乾坤呀�!贝朔绻馨獾柜T去惡,沈柒理應(yīng)占首功,他定會在景隆帝面前如實稟告。

    “這里物證眾多,你要趕今日御門聽政,一時半會兒看不完。且附耳過來,我口述個綱要給你。”

    蘇晏見沈柒話說多了氣虛,便俯身床沿,將臉湊近。

    沈柒簡明扼要地大致說了幾條馮去惡所涉罪行。蘇晏點頭:“我記下了。你借我一輛馬車,我還有點時間在車上梳理這些物證�!�

    “可我總覺得時間太緊,不如等明日?”

    蘇晏搖頭:“此事如箭在弦,一觸即發(fā),不能再拖延,遲則生變�!�

    沈柒見他神色沉靜從容,自有主見,仿佛胸懷極大的勇氣與自信,從眼中湛湛然透出令人心折的神采,不由更加傾心,吻了吻他的臉頰,低聲道:“萬事多加小心�!�

    拳拳關(guān)心,溢于言表。蘇晏顧不上計較他的無禮,抱著暗盒起身,想著成敗在此一舉,心中豪情頓生,朝沈柒灑然一笑,推門離開。

    -

    四更將盡,天色尚未亮起,大臣們就已在午門外等候早朝,注籍簽到。

    五更開宮門,午門城樓上傳來鐘聲,文武大臣列隊從左右掖門進入,過金水橋,按品級分列于太和門前兩側(cè)。朝儀制度極嚴,官員中若有咳嗽、吐痰或步履不穩(wěn)重的,都會被負責糾察的御史記錄下來,以失禮處置。

    御門升寶座,鳴響鞭,大臣們行一跪三叩禮。隨即九卿六部大臣依次奏事或敬呈奏折,由皇帝下令議商,做出決斷,發(fā)布諭旨。

    就在百官進入太和門廣場,聽政已進行了半個多時辰后,一輛馬車轔轔地壓著青石板,停在午門的下馬碑前。

    蘇晏抱著個黑漆螺鈿木匣下了馬車,在拂曉天光中,望向午門外豎立的登聞鼓。

    這登聞鼓乃是開國皇帝下令設(shè)置,一直延用至今。京城官民、赴京的邊遠百姓,若有要案便可擊鼓鳴冤,也就是俗稱的告御狀。甚至連死刑犯,自認為有冤屈的,也可以由家屬代其擊鼓訟冤。

    但皇帝也規(guī)定,此鼓非大冤及機密重情不得擊。六科給事中和錦衣衛(wèi)輪流值守登聞鼓,接待擊鼓人,登記鼓狀。一旦鼓響,欽定的監(jiān)察御史將會出巡盤問,決定是否上報天聽。

    蘇晏打的就是這面登聞鼓的主意。

    他沒有穿官員的補子常服,而是一身素白的緦麻孝服,頭戴白色垂絳小冠,抱匣而行。

    在手執(zhí)榜牌的錦衣衛(wèi)校尉的注視下,蘇晏拾階而上,單手抽出架子上的鼓槌,用力敲擊鼓面,一下一下,沉穩(wěn)有力。

    他整整敲了十二下,方才住手。

    鼓員也是從錦衣衛(wèi)中抽調(diào)而出,是個年近三旬的黑臉漢子,聞聲從廊下休息處趕來,大老遠就不耐煩地催促:“可以了可以了,還要敲多少下,敲破了你賠得起?”

    他將手中的登記簿拍在旁邊的木桌上:“什么人,所告何事,有沒有寫好的狀子?會寫字就過來填單子,不會寫字的話,你說我填�!�

    蘇晏不與他計較,左手抱匣,右手執(zhí)筆,在登記簿上的告狀人一行,行云流水地寫下“司經(jīng)局洗馬兼太子侍讀蘇晏”。

    鼓員見了,臉色微變。來這兒敲登聞鼓的,十個有八個都是平民百姓,或者是軍余小吏,或者是犯官家眷,何曾見過五品京官親自來敲鼓!這姓蘇的還是太子侍讀,怎么不走東宮途徑,找小爺去訴冤?非要來這里給他添麻煩。

    他心中隱隱有不祥預(yù)感,再看登記簿上的被告人,眼前一黑,幾乎當場暈過去。

    那一欄赫然寫著:“錦衣衛(wèi)指揮使、掌印管事馮去惡”。

    一個從五品小京官,穿著孝衣闖午門,要狀告天子親軍、正三品錦衣衛(wèi)掌印首領(lǐng),還非得用敲登聞鼓這般萬人矚目的方式……怎么看,這里面都有奇情大案,足以攪動朝堂風(fēng)云變幻的那種,搞不好還要連累他這個微不足道的鼓員掉腦袋……

    黑臉漢子越想越覺得膽戰(zhàn)心驚。

    但他又不能聽由這少年官員把這案子捅到御前——無論對方告狀成與不成,自己非被指揮使大人抽筋剝皮不可!

    錦衣衛(wèi)不僅是天子的侍衛(wèi)和儀仗隊,南、北鎮(zhèn)撫司還手握偵刺緝捕之權(quán),詔獄十八刑更是令人聞風(fēng)喪膽。掌印指揮使馮去惡得勢多年,根基深厚,哪里是一個年不足弱冠的小文官可以撼動的!

    還是趕緊把人轟走,就算要告狀,也去找有司衙門,別來禍害他!

    “這胡亂寫的是什么?我看你是失心瘋!”黑臉漢子一把扯掉蘇晏正在寫的紙頁,直接撕碎,當即朝兩旁的校尉喝道:“你們,將他叉出午門,扔到街口去。再敢回來撒野,就打斷他的腿!”

    兩名錦衣衛(wèi)校尉二話不說,沖過來叉住蘇晏往外拖。

    蘇晏哪里是兩個彪形大漢的對手,真真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他左右環(huán)視,皺眉想:鼓聲響過許久,這負責受理與呈遞的監(jiān)察御史如何還不來!

    正焦急間,忽然看見一名身穿緋色云雁補子常服的四品官員,正不緊不慢地從掖門走出來。蘇晏眼尖,一下就認出是個相識的——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賈公濟。

    “賈大人——”他揚聲高呼,“下官有奇冤大案!奇——冤——大——案——”

    這一刻,仿佛蔣大為附體、戴玉強傳功,他將最后四個字唱成了響遏行云的男高音,縱然遠隔百米,依然被賈御史聽見。

    賈御史眼神不濟,隔著老遠,還沒認出擊鼓人是小南院里一起蹲過的蘇侍讀,但“奇冤大案”四個字仿佛一劑最猛烈的春藥,灌注進他的血管,使他興奮得滿面紅光。

    作為言官中出了名的嘴炮,賈大人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名垂青史,取代同行老前輩包拯,成為剛正不阿、不畏強權(quán)的代言人。雖說“兩袖清風(fēng)”是做不到了,但至少還能“鐵面無私”呀!

    故而他看誰都不順眼,逮誰都想彈劾,罵太監(jiān)柔佞弄權(quán),罵國戚狐假虎威,罵藩王空食俸祿,罵文官尸位素餐。就連東宮藏著小黃書,這種與他八竿子打不著邊的破事,他收到告密后,都大膽參過一本。

    太子年幼又是儲君,給點面子輕點罵,而輔導(dǎo)太子讀書的詹事府侍講、侍讀們,尤其是日日隨侍的蘇清河,更是被他在折子中罵個狗血淋頭,這才惹得皇帝發(fā)怒,賜了蘇晏一頓廷杖。

    雖說皇帝更深層的心思,還是做個責罰的樣子,穩(wěn)住背后企圖動搖東宮的勢力,放長線釣大魚。但由于奉安侯衛(wèi)浚授意馮去惡橫插一杠,導(dǎo)致蘇晏險些命喪廷杖。

    說來說去,這賈御史也是推手之一。

    不過蘇晏如今要用他,自然不會跟他算這筆賬。見賈公濟快步走近,蘇晏叫道:“賈大人,下官敲完鼓,尚未填好狀單,這鼓員二話不說,撕毀單子要將我叉出午門。下官不知壞了那條規(guī)矩,莫非如今的登聞鼓不讓人敲了?”

    賈公濟這才看清,面前這個被校尉叉住的少年,可不就是他上奏彈劾過、還當面嘲諷過的蘇清河?

    這一身緦麻輕孝的,給誰服喪呢?

    看這架勢……是要搞大事!

    此時的賈公濟,眼里沒有舊過節(jié),只有新戰(zhàn)斗,迫不及待問:“蘇洗馬這是要告誰?”

    蘇晏響當當?shù)溃骸榜T去惡!”

    如同醍醐灌頂,賈御史打個激靈,全身毛孔都綻開了。

    ——想到自己的彈劾史又可以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賈御史激動得手抖。

    錦衣衛(wèi)指揮使又如何?越是專權(quán)擅勢,越顯得他犯言直諫的可貴,哪怕因此觸怒龍顏,也在所不惜。最好再打他一頓廷杖,可不就成其不世之節(jié),美名揚天下了么?

    賈公濟一拍大腿:“這鼓狀我接了!”

    他轉(zhuǎn)頭呵斥黑臉漢子:“你身為鼓員,本該按實登記鼓狀,卻因為畏懼權(quán)勢,瀆職枉法,乃至毆攘官員,十分可惡!本官必在朝會上,向陛下檢舉你的罪行。”

    那鼓員聽得腿一軟,跌坐在地,連聲叫屈:“我沒毆攘他!只是輕輕叉一下!”

    賈公濟沒理他,又興致勃勃問蘇晏:“你手上這個木匣里可是罪證?有點小啊,怕是裝不了多少�!�

    “還有個大的�!碧K晏答,“我的馬車停在下馬碑前,車上有個暗盒,里面裝的全是鐵板釘釘?shù)淖镒C。只是我一個人搬不動兩樣�!�

    “本官來幫你搬�!辟Z公濟兩臂袖子一挽,果真去到馬車內(nèi),抱出一個二尺見方的大盒子,對他說,“走,隨我一同進去,先在金水橋邊候著。等我稟報過皇爺,再召你御前訴訟,與那馮去惡當堂對質(zhì)�!�

    蘇晏問:“馮去惡也在奉天門?”

    賈公濟道:“皇帝御門聽政時,照例有錦衣衛(wèi)堂上官一員,侍立于御座西側(cè),負責傳旨。今日正是馮去惡當差。怎么,你不敢與他當面對質(zhì)?”

    蘇晏面不改色:“如何不敢?我手中鐵證如山,樁樁件件都是要命的大罪。我還巴不得他砌詞抵賴呢,說多錯多,真要挑刺,哪句話挑不出來?”

    賈公濟深有同感地頷首:“不錯。我看蘇洗馬伶牙俐齒,膽色過人,又深知彈劾人的要義,很有當科道官的潛質(zhì),皇爺派你去管理宮中四庫圖籍,屈才了。”

    蘇晏笑道:“賈大人抬愛。下官對諸位御史的高風(fēng)亮節(jié)亦心存敬佩。科考只要肯讀書,人人能上,言官卻是極重品行,有如孔門四科十哲,未必人人可用�!�

    賈公濟被他冠冕堂皇地一陣吹捧,更是自豪身份,道:“御史品秩雖不高,職責卻重大,糾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為天子明耳目、正風(fēng)紀。我等身懷糾彈權(quán)、監(jiān)試權(quán)、司法權(quán),更有臨時派遣外地,成為巡撫、提督或總督,整飭撫治地方事務(wù),因事特設(shè)�!�

    他向蘇晏狠是賣了一通安利,最后提議:“此案若能成事,不如本官向皇爺舉薦,讓蘇洗馬再領(lǐng)一項七品監(jiān)察御史之職?”

    第四十六章

    十二條彈死你(中)

    登聞鼓的鼓聲沉重激越,能傳五里,整整十二響,綿延不絕,江潮般卷進了奉天門。

    文武百官面面相覷,心想這鼓多久沒響了,如今一響還恰逢早朝,不知有何要案發(fā)生?

    景隆帝在御座上也聽見了鼓聲,心底登時浮起個人影,暗想:怕不正是那個小機靈鬼兒,在龍德殿里聽到一句“自食惡果”便上了心,這是瞅著朕瞌睡要來送枕頭。

    右僉都御史賈公濟縱穿廣場,在御階下引奏:“啟稟皇爺,擊鼓者為一京官,所告之人亦牽涉朝中大員,臣不敢擅專,報請圣上定奪。”

    皇帝聞言心中更是有數(shù),不動聲色道:“既然雙方都牽扯到官員,那就把人領(lǐng)過來,當面直訴,也好叫在場眾卿也一同分斷分斷�!�

    賈御史領(lǐng)旨,意氣風(fēng)發(fā)地去了。

    不多時,便見一個穿緦麻孝服的少年,手中抱個黑匣子迤邐而來。在兩側(cè)文武官員的注目禮下,他行至御階前,放下匣子,恭謹?shù)匾还蛉怠?br />
    都說若要俏,一身孝,皇帝居高臨下地望去,恍惚是一尊玉人在向他行禮,比冰雪溫潤,比瓊樹窈窕,比云岫凝定,一時竟不知用什么修辭更恰當。他的手指在龍袖中懸虛地握了握,只抓住一團日不我與的空氣,心頭悸動與黯然方生,便被壓制在雍容莊嚴的寶相之下。

    “蘇晏,你可知登聞鼓非大冤及機密重情不得擊?”

    皇帝的聲音從高高的御階上方傳來,帶著縹緲的混響,仿佛遠在天邊的神佛,令人敬畏而疏離。

    蘇晏有一瞬間的忡悵,隨即穩(wěn)定心神,沉靜地答:“臣知道。臣還聽聞朝廷慮刑獄有冤,下情不能上達,故設(shè)登聞鼓。既如此,這面鼓臣今日就非敲不可�!�

    “起身吧。你有何冤情?只管道來�!被实壅f。

    蘇晏依然跪著:“有冤的不是臣,而是這匣中之物的主人。臣并非替自己,而是替人鳴冤!”他說完,開啟黑漆木匣,從中又拈出個更小的鐵匣打開,捧在雙掌,呈上頭頂。

    皇帝原以為他要為小南院遇刺一事告狀,卻不想只是替人出頭,便示意藍喜下去看。

    藍喜下了御階走到蘇晏面前,往鐵匣里定睛看去,認出是一截糊著血污的斷舌,嚇了一跳,低聲責備:“如此血腥之物,怎能呈在御前?!”

    蘇晏揚聲說:“物雖血腥,卻是出自忠良之軀,若不宜示君,請示諸位大人。”

    他也不等皇帝恩允,徑直起身走向兩側(cè)官員隊伍,將鐵匣戳到諸位公侯、尚書、內(nèi)閣大學(xué)士的眼皮子底下,這下不少人變色掩鼻,甚至皺眉斥責。蘇晏卻不管不顧,一個一個戳過去,只把這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人們逼得連連后退。

    藍喜回到皇帝身邊,稟道:“皇爺,是一截嚼爛的斷舌�!�

    皇帝斂眉,卻是等蘇晏把鐵匣向眾臣一一出(膈)示(應(yīng))完畢,方才問:“你所說的這位忠良是誰?”

    “臣手中還有份狀紙,皇爺一看便知。不過,紙上也沾染了血腥,恐污圣目,不若臣讀給皇爺聽?”

    皇帝這下確定他要唱出大戲,心想不妨配合著演一演,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樣,便說:“你讀,大聲點,讓諸卿也聽一聽�!�

    蘇晏從懷中掏出疊好的紙頁展開,只見血跡斑斑,幾乎蓋住大半文字,墨跡僅勉強能辨。

    他開始字正腔圓地誦讀這篇認罪狀,但沒有讀抬頭,而是直接從正文開始。

    認罪狀短短數(shù)百字,不僅將收受賄賂、結(jié)黨營私的所有指控全部認下,還為了將功折罪,檢舉揭發(fā)內(nèi)閣首輔、吏部尚書李乘風(fēng),說都是受他指使,還說他仗著兩朝元老的身份,藐視天子,獨斷專權(quán),將曾經(jīng)查抄的信王家產(chǎn)中飽私囊,樁樁件件都是大罪。

    兩側(cè)大臣們聽得臉色作變。脾氣火爆的李閣老更是勃然大怒,喝道:“一派胡言!誰人如此信口雌黃污蔑老夫,竟還有臉稱之為忠良?!”

    他年逾古稀,身子猶雄健,能與奉安侯在朝堂上比拼拳頭,此番三兩步?jīng)_到蘇晏面前,一把扯過認罪狀,看向畫押處。

    但見一個血染的手印,凄惻地蓋在上面,卻沒有親筆簽字。

    李乘風(fēng)微怔,再看抬頭,赫然寫著“罪人卓岐供認如下”,不禁失聲道:“卓安行?如何會是他?!”

    卓岐是他多年的門生,為人如何他自然心底有數(shù),雖然性子優(yōu)柔寡斷些,但卻不至于欺師滅道,莫非那條斷舌……

    蘇晏看李乘風(fēng)臉色驚愴,似已猜到幾分,于是萬般悲痛地說:“老師若是屈服酷刑,同意在這認罪狀上簽字畫押,又何至于在公堂之上被逼受辱,咬舌自盡!”

    眾臣嘩然,交頭接耳。

    皇帝沉著臉,眼中怒意蘊藏,將目光投向御座西側(cè)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馮去惡:“卓岐一案,是你們錦衣衛(wèi)與大理寺共同審理,緣何會致官員命喪公堂?”

    馮去惡自見到匣中斷舌,心知不妙,臉色郁晦地在思考對策,因他平日里就一副陰沉模樣,旁人也看不出什么端倪。被皇帝點名問罪,立即躬身抱拳:“回皇爺,那卓岐是自愿認罪之后,羞愧難當,才畏罪自盡的。事發(fā)之時,大理寺卿余大人也在公堂上,皇爺不妨垂問�!�

    皇帝的目光瞥過來,大理寺卿余守庸只得出列,拱手道:“馮大人所言屬實�!�

    這案子他和馮去惡是主審官,當初他沒能阻止馮去惡,兩人便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如今再怎么硬著頭皮,也得統(tǒng)一口徑,咬死卓岐是畏罪自盡,否則他也難逃其咎。

    “此事為何不報?”皇帝問。

    馮去惡搶在余守庸之前回答:“因為那天是五月初四。次日便是端午節(jié),臣等怕壞了皇爺過節(jié)的心情,故而想延后一日,等節(jié)后再報。結(jié)果次日東苑出了血案,錦衣衛(wèi)要御前守衛(wèi),又要搜查兇手,臣一時忙亂便忘記了此事。眼下葉郎中的案子已結(jié),臣方才想起這事,正想向皇爺稟報來著,這姓蘇的就來闖早朝興師問罪了。臣自知忙中出錯,愿領(lǐng)責罰,但逼死大臣這等莫須有的罪名,卻是萬萬不敢領(lǐng)受!”

    他這么解釋,倒也能自圓其說,皇帝沉吟不語。

    馮去惡瞪視蘇晏,目露兇光:“蘇侍讀如何妄言卓祭酒是被逼而死,莫非你這個不在場的人,倒比我們這些在場的人更了解事情真相?”

    蘇晏渾然無懼,針鋒相對道:“在場的人,無論是大理寺的,還是錦衣衛(wèi),于此事上都是利益共同體,彼此作證,能說明什么真相?只怕把你們那些在場的手下全喊來,也統(tǒng)統(tǒng)都是這一句,‘馮大人所言屬實’。馮大人積威已久,又睚眥必報,他們唯恐得罪你,不實也得說實。”

    余守庸聞言惱怒,對蘇晏橫眉道:“你這是在指訐本官替馮大人作偽證?區(qū)區(qū)從五品,也敢信口開河,若不嚴懲,以后人人都肆意以下犯上,冒瀆早朝,敢問天子威儀何在?朝廷綱紀何在?諸位大人的臉面又何在?”他轉(zhuǎn)頭對皇帝跪稟:“臣請陛下懲治這個一簧兩舌、妄言謬語的小人!”

    皇帝尚未開口,蘇晏朝他逼近一步,微微冷笑:“既然我這個不在場的人沒有話語權(quán),那就再請一位在場的證人來,如何?”

    “你隨便請!”余守庸自忖當時在場的不是錦衣衛(wèi)就是大理寺官員,沒人敢亂說話,被他拽來作證又如何?

    蘇晏朝皇帝拱手:“臣請陛下傳召國子監(jiān)祭酒卓大人前來。”

    眾臣不禁面面相覷——這卓祭酒不是咬舌自盡了么,如何傳召?他究竟是死是活?

    皇帝也凝目看他。蘇晏揚聲道:“諸位大人不必揣度,老師確已含冤遇害,但他的遺體還在,就被凍在北鎮(zhèn)撫司私挖的一處冰窖里!”

    此言一出,馮去惡神情頓時僵硬。

    ——卓岐尸身所在,只有經(jīng)手的幾名錦衣衛(wèi)才知道,這小子又如何得知?

    他本打算,等認罪狀呈上去,這個案子塵埃落定,在卓岐尸身上動些手腳,偽裝成疫病發(fā)作的模樣,即便皇帝事后要查問,也沒人敢接近細看,最后定一個病亡,一把火燒掉了事。

    誰料費盡心思藏起來的尸體,竟被一個不在場的人發(fā)現(xiàn)了所在。想來只有一個原因——錦衣衛(wèi)中出了叛徒!而且還是通曉密情的內(nèi)圈人物。

    馮去惡暗自咬牙,射向蘇晏的眼神陰狠如豺狼。

    景隆帝當即下令,按照蘇晏所說地點,去冰窖里尋找卓岐的遺體,直接帶到奉天門來。奉旨的卻不是錦衣衛(wèi),而是禁軍中的騰驤四衛(wèi),由御馬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提督。

    馮去惡隱隱有種預(yù)感,皇帝對他的信任已不復(fù)存在,卻不知是因為今日之事,還是更早……他手按繡春刀柄,死死盯著面前的白玉階。玉階中間雕刻著巨大的金龍騰云駕霧圖,那龍既威嚴又猙獰,仿佛世間萬獸包括人類都在它的爪下,除了戰(zhàn)栗服從,別無他法。

    他恍惚覺得自己從一開始就選錯了路,步步行差踏錯,才導(dǎo)致如今覆水難收。

    不過小半個時辰,騰驤衛(wèi)的兵卒們就將卓岐的尸首運至奉天門廣場上。

    尸體剛從冰塊中解凍,在晨光照射下,濕漉漉地滴著水。

    李乘風(fēng)心系門生,當即上前驗看,見卓岐面色青紫、怒目圓睜,是死不瞑目的神情,不禁露出慘痛之色。

    蘇晏說:“臣請解開老師的衣物,讓諸位大人共同聽一聽死者的證言�!�

    皇帝俯允了。兩名騰驤衛(wèi)士兵上前,將卓岐衣物脫光,只留一條犢鼻短褲。

    周圍紛紛發(fā)出抽氣和驚呼之聲,不少人舉袖遮眼,不忍目睹。

    卓岐渾身幾無完好皮肉,十指被拶,腿臂被烙,最慘烈是兩肋,皮肉被削掉,露出兩排森白肋骨,上面還有一道道刀尖的劃痕,整齊得像琵琶弦。

    “……這就是你所謂的自愿認罪?”皇帝指著階下的尸身,厲聲問馮去惡,“朕命你查清此案,還特地囑咐你,須有真憑實據(jù)才能定罪,不得屈打成招。而你,非但對朝廷命官私刑拷問,還動用了‘彈琵琶’這等慘無人道的酷刑!朕早聽聞北鎮(zhèn)撫司詔獄刑尤峻重,如今看來,是魂飛湯火,慘毒難言!你這錦衣衛(wèi)指揮使,當?shù)煤猛郏 ?br />
    馮去惡被皇帝責問得面無人色,從煞白中透出鐵一般的灰青。

    蘇晏身穿孝服,對著卓岐的尸身撲通一跪,熱淚潸然而下:“‘欲問何罪,且看我一腔碧血!’恩師,你的遺言陛下聽見了,在場這么多大人都聽見了!

    恩師,你死不瞑目!你正直的熱血灑在暗無天日的詔獄,成為弄權(quán)的賊臣罔顧國法、迫害忠良的鑿鑿鐵證!

    恩師,你英靈未遠!你殘破的遺體如今就躺在這肅穆的奉天門朝會上,等待著效忠的陛下和共事的同僚替你洗冤雪恨!

    陛下!您看看您的骨鯁之臣,他為國法道義流血犧牲,如果連一點公正與追償都得不到,九泉之下該是怎樣的心情!

    陛下!您得為我恩師做主啊陛下�。�!”

    他對原主的啟蒙老師卓岐,雖然毫無印象和感情,但也佩服這位文官的堅韌與風(fēng)骨,這一跪一哭,倒不是全然做戲,還是有六七分真情實感的。只是不假思索地哭完靈后,才發(fā)現(xiàn)風(fēng)格好像有點串戲……

    主要還是自己不擅長煽情,說著說著就被前世記憶帶偏,感覺怎么一股子《大明宮詞》味兒……

    蘇晏有些發(fā)窘,但在場大臣尤其是文官們,大都沉浸在扼腕嘆息與感傷哀慟中,不少人哽咽灑淚,并沒有人介意他略顯古怪的用詞,就連皇帝也舉袖掩面,不知是慚愧還是悲痛。

    李乘風(fēng)仰天長哭:“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安行,你以身踐德,可以瞑目矣!”

    馮去惡看著廣場中文官們這副哭天搶地的架勢,只覺兔死狐悲,可笑至極。卓岐這個案子,眼下算是鐵板釘釘,他知道逃不過了,滿心希望皇帝能顧念舊情,只是褫職或貶官,或者像前任東廠廠督一樣,被貶去南京養(yǎng)老。只要留得青山在,就有卷土重來的機會。

    他朝皇帝雙膝下跪,謝罪道:“卓祭酒一案,是臣立功心切,為求早日結(jié)案,擅動私刑,才導(dǎo)致他心灰意冷自盡身亡。臣知道錯了,愿意接受責罰,求皇爺看在臣多年盡心服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網(wǎng)開一面,容臣有悔過改錯的機會�!�

    大理寺卿余守庸也只好跪地求饒,只說自己當初被馮去惡威脅,沒能及時阻止,剛才做了偽證,也是畏懼他的報復(fù)。還把他當日瞞上欺下的原話抖落出來——“在座諸位,嘴都給我把緊點門,誰要敢擅自奏報,卓岐的今日,便是他的明日!”

    錦衣衛(wèi)指揮使行事之跋扈、氣焰之囂張,把眾臣聽得直咋舌。

    皇帝不發(fā)話,也沒讓他二人起身。

    馮去惡以為皇帝素來寬仁,仍在避重就輕,打感情牌。蘇晏卻深知斬草除根的道理,早下定決心,不打死就不撒手,今天的好戲才剛剛開場。

    他一抹淚眼,霍然起身,大步邁至御階下,鏗然道:“臣——有本要奏!”

    這句聽著耳熟,讓景隆帝響起龍德殿傳召蘇晏那次,他也是這么一嗓子,緊接著把豫王給告了。

    還有后手啊這是!一茬接一茬,長春花似的開個沒完�;实墼谛牡兹炭。嫔蠀s八風(fēng)不動,肅然道:“準!”

    “臣要彈劾錦衣衛(wèi)指揮使馮去惡,請以其十二大罪為陛下陳之�!�

    奉安侯衛(wèi)浚抬頭,怨毒地瞪了蘇晏一眼。

    他方才遲遲未吭聲。因為卓岐之事,是他示意馮去惡動的手,為的是削弱李乘風(fēng)的羽翼,最好把這內(nèi)閣第一人拉下馬。他心中有鬼,唯恐牽扯自身,故而默不作聲。

    但如今又不得不出頭,為馮去惡說話,因為馮去惡謝罪時并沒有供出他。這份掩護不僅是表態(tài)度,更是一種變相的威脅——我暫不供出你,保不保我,你自己看著辦吧。如果你不仁,那就別怪我不義了!

    更何況,馮去惡根基不淺,權(quán)勢也不輕,頗為好用。若是任由他倒臺,自己還得再尋個同等級的結(jié)盟打手,怕是不易。

    于是他出列,不屑地喝道:“蘇晏!你區(qū)區(qū)一個洗馬,且管你的書庫圖籍去,有什么資格彈劾三品大員?”

    蘇晏的神情比他更不屑:“我有沒有資格彈劾,皇爺說了算。想用品階堵住我的嘴?行啊,既然你這么重視上下尊卑,怎么皇爺還沒出聲,你就先搶著指手畫腳?這是欺君邈上,你奉安侯莫非是想造反?”

    衛(wèi)浚被他一番近乎耍無賴的誅心之言,噎得差點倒仰,忙不迭朝皇帝告罪:“老臣并無邈上之意,陛下明鑒��!”

    景隆帝淡淡道:“奉安侯,此事與你可有關(guān)系?”

    “無關(guān)無關(guān),臣并不知情�!�

    “既不知情,且站在一旁多聽多看少發(fā)言,虛懷若谷,就知情了�!�

    衛(wèi)浚被皇帝的嘲弄和奚落刺得老臉漲紅,只得訥訥地退開。他看了馮去惡一眼,默默道:不是本侯不幫你,皇帝明顯要拿你開刀,你自求多福。

    馮去惡跪在御前,佩刀已被卸去,只是低頭咬著后槽牙。

    蘇晏清了清嗓子,腦中飛速梳理了一下思路。在來時的路上,他一邊推敲沈柒口述的綱要,一邊迅速翻閱暗盒中的證據(jù),幾乎是一目十行,心底大致有了條陳的輪廓。

    馮去惡的罪行,歸納起來不外乎是挾勢弄權(quán)、貪贓枉法、逼死大臣、鏟除異己,可如果就說這么幾項,蘇晏覺得分量太輕,不足以把他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那么就把幾個大的論述要點拆分細化,分條析縷,再飾以雋語,結(jié)合大量有說服力的論據(jù),盡量將論證的過程表現(xiàn)得高屋建瓴、勢不可擋,占據(jù)道德法制的高地,先用聲勢壓死他!

    ……前世寫黨政報告的經(jīng)驗誠不我欺!蘇晏的腹稿打得游刃有余,十二條罪狀張口就來。

    第四十七章

    十二條彈死你(下)

    蘇晏的腹稿打得游刃有余,十二條罪狀張口就來:

    “錦衣衛(wèi)之設(shè),掌天子儀仗與直駕侍衛(wèi),南北鎮(zhèn)撫司職責,原以巡查緝奸為要此是國家利器,本該忠君體國,為陛下所用。自馮去惡受事,快私仇、行傾陷,不思錦衣衛(wèi)創(chuàng)立之初衷,將公權(quán)作為私器,是竊君上之大權(quán),大罪一也!

    “其為人專橫跋扈。有官員見之,兩股戰(zhàn)戰(zhàn),唯恐因失恭入罪。狹路相遇,必先讓行,遲一步則批頰以責:‘蓋不知我是誰’?出京辦事,警蹕傳呼,清塵墊道,有如圣駕出幸。如此假陛下喜怒以恣威福,久而,人皆以為陛下授意,是損君上之圣名,大罪二也!

    “錦衣衛(wèi)指揮使論官階,為正三品,較之朝中一二品大員,相差不知凡幾,卻處處逾制,以公侯待遇自逞。擅擴第宅,建造園池,所住所用,無不奢侈,糜耗國家財力,是亂國家之法度,大罪三也!”

    這三條,彈劾馮去惡公器私用、狐假虎威、奢侈逾制。

    蘇晏深諳,在封建時代,對皇帝不忠就是最無可饒恕之罪,故而此三點擺在前頭,說得極為嚴重。竊君權(quán)、損君名、亂法度,一頂頂大帽子接連扣下。

    又不失細節(jié),對官員“批頰以責”這一幕,將馮去惡的囂張氣焰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且能勾起那些受辱官員的新仇舊恨,回頭怕不應(yīng)聲舉證,對他的仗義執(zhí)言感激在心?一石二鳥,不外如是。

    “如此奢靡用度,財物由何而來?他便貪贓枉法,公然索賄。北鎮(zhèn)撫司有‘三木銀’,好教陛下與諸位大人知道�?礈誓募邑敳S厚,胡亂套個罪名抓捕,先枷三木,沉甸甸百斤重,人既變色脫形。如家屬設(shè)法施救,便索千兩白銀,但只去一木。去第二木須兩千兩,去第三木須三千兩。六千兩換一條人命,出得起的傾家蕩產(chǎn),出不起的人財兩失。如此陵軋勒索,是陷民于水火,大罪四也!”

    這“三木銀”,是馮去惡定下的潛規(guī)則,北鎮(zhèn)撫司的錦衣衛(wèi)們不會對外宣揚,只在下獄后暗示受害者家屬。傾家蕩產(chǎn)撿回性命的,被枷得不敢吱聲;湊不足贖金丟了性命的,說明家業(yè)薄,更是沒人敢為其打抱不平。如此多年不曾事發(fā)。

    要不是沈柒透露內(nèi)幕,蘇晏也無法說得如此具體。

    此番被他公之于眾,朝上大臣們面露憤慨之色,互相議論紛紛,罵馮去惡貪毒。就連以雅量著稱的景隆帝,聞之亦慍容滿面。

    “他還借偵察緝捕之機,貪昧罪臣府邸查抄的家產(chǎn),填充私庫,并與手下指揮同知、指揮僉事分贓。以國庫之財籠絡(luò)人心,培植黨羽,是結(jié)奸蠹之黨,大罪五也!”

    “縱容手下,對官員投匭設(shè)阱,片語稍違,駕帖立下。若有人彈劾他不法之事,勢必尋隙報復(fù),將人下獄折磨。如此睚眥必報,鏟除異己,是逐立朝之直臣,大罪六也!”

    “為顯示錦衣衛(wèi)巡查緝捕之職能的重要性,不惜炮制冤案,冒功領(lǐng)賞,欺上瞞下,是負君上之恩信,大罪七也!”

    “‘詔獄’者,奉天子詔旨治獄,唯天子有權(quán)下詔定罪。非同于一般獄訟,所辦均為大案要案,或涉朝廷要員。陛下沿襲此制,為的是慎重定罪,糾大奸匿而免傷無辜馮去惡卻大興刑獄,屈打成招,是視人命如草菅,大罪八也!”

    “偽造認罪狀,攀扯李閣老,逼死卓祭酒,是伐朝廷之棟梁,大罪九也!”

    聽到第九條,不少文臣已按捺不住,尤其是李乘風(fēng)門下一系,紛紛出列奏請:“馮去惡十惡不赦,臣請陛下殺之!”

    “臣請殺馮去惡!”

    “不殺馮去惡,不足以立君威、正綱紀、平民憤,臣請殺之!”

    “臣附議!”

    “臣也附議!”

    “……”

    皇帝將手一抬,廣場上眾臣立時肅靜無聲。皇帝道:“還有三條,蘇晏,你繼續(xù)說�!�

    “剩下的三條,均與微臣有關(guān),臣恐需要避嫌,不知該不該說�!�

    “既是劾案論罪,當言無不盡,不可因避嫌而害公義。只管說�!�

    蘇晏有人撐腰,昂首直視御階上跪著的馮去惡,眼前又浮現(xiàn)出沈柒那慘不忍睹的傷背,更是一口惡氣梗在胸臆,不狠狠發(fā)泄在罪魁禍首身上,如何能平息滿腔怒恨!

    他揚聲道:“葉東樓遇害案中,馮去惡勾結(jié)兇手,矯詔誆騙畫師,共同設(shè)局陷害豫王殿下,居心險惡,是犯宗室之威德,大罪十也!”

    “在別宮暗動刀兵,遣人潛入東苑崇質(zhì)殿暗殺官員。其時陛下與太子均宿東苑,焉知沒有刺駕之心?是陰圖不軌之事,大罪十一!”

    “苛害下屬,動輒以酷刑見罰。其手下千戶沈柒不肯聽命枉殺官員,便被他施以‘梳洗’重刑,性命幾喪,是敝天下之忠義,大罪十二!”

    這最后三條,一條直接牽扯已結(jié)的葉東樓案,在場官員們這才恍然大悟:只憑云洗一個翰林院編修,如何能做到,卻原來是與馮去惡勾結(jié)——指不定還是受他指使。蘇晏身受其害,算是此案苦主之一,難怪說要避嫌。

    只是不知最后兩條,又與蘇晏有何關(guān)系?

    旁人不敢當著皇帝的面追查,李乘風(fēng)敢,當即問了出來。

    蘇晏朝他拱手:“回閣老,馮去惡遣人暗殺的官員,便是下官。他原本派的是千戶沈柒。沈千戶被我以情理說動,非但沒有下手,還屢次暗中保護,因此見疑于他,便被他召回北鎮(zhèn)撫司,施以‘梳洗’之刑,如今仍徘徊生死,不知性命何存。”

    “舍己救人,重道義而輕生死,這沈柒真乃義士也!”李閣老感慨道。

    果真是沈柒!這個叛徒……十年知遇之恩,竟然以仇相報,只恨當時心軟,合該凌遲了他!馮去惡扭頭望向蘇晏,眼中恨深如�!@小子究竟給人喂了什么迷魂藥,從沈柒到豫王,從小爺?shù)交薁�,一�?yīng)地偏幫他!

    蘇晏朝他隔空冷笑:我就是喜歡看你對我咬牙切齒又無能為力的樣子。你干不掉我,就輪到我干掉你,看誰更有手段咯!

    這個無聲的鄙夷嘲諷,如刃刺胸,攪得馮去惡心口絞痛。

    他恨得要吐血,起身高叫:“我不服!只聽黃口小兒幾句憑空構(gòu)陷,毫無實據(jù),就要定我的罪?天底下竟有這樣的道理!”

    “你憑什么認為,我手上就沒有確鑿證據(jù)?”蘇晏目光掠過群臣,對賈御史對上了眼。

    賈公濟自認為出場的時機到了,抱著兩尺見方的大暗盒上呈皇帝,與藍喜一本一頁地挑揀出來,分門別類,整齊鋪疊在御案上。

    “證據(jù)在此,想必內(nèi)中乾坤,馮大人比我更心中有數(shù)�!�

    皇帝隨手拈起一卷密令,方才看一眼,便擲在馮去惡臉上:“你自己看!”

    馮去惡不用展開,光看樣式,便知道是自己前幾年寄給異地手下的密令,叫對方鑿沉某外放官員乘坐的船只,偽裝成江難事故,本該閱后即焚,卻不知怎么落到蘇晏的手上……又是沈柒!他分明早懷異心,此番趁蘇晏之事發(fā)難,不但洗刷了鷹犬酷吏的惡名,賺得內(nèi)閣首輔一聲“義士”稱贊,還能借機邀功上位。

    自己終日打雁,不料反被雁啄了眼,真真是養(yǎng)虎為患!馮去惡怒極傷肺,竟咳出一口血沫。

    他用手背一抹嘴角,如負隅頑抗的困獸,嘶聲咆哮:“這些都是你勾結(jié)沈柒偽造的!我不認罪!不認罪!”

    卻聽雄渾低沉的男子聲音自場邊傳來——

    “這三個人證,莫非也是他勾結(jié)本王偽造的?”

    豫王在侍衛(wèi)的簇擁下,也不乘坐肩輿,大步流星趕來。身后的隨從抬著兩具凍過的尸體,將擔架擱在廣場上。

    馮去惡一眼認出,是千戶范同宣與他手下一名總旗。

    豫王朝皇帝拱手行禮,而后道:“皇兄命臣弟與蘇侍讀暗查葉東樓案,臣弟夜入小南院,意外撞見三名錦衣衛(wèi)喬裝改扮,要殺蘇侍讀,被臣弟當場拿住,反殺兩人。還有一人負傷,現(xiàn)跪在場下,任憑皇兄發(fā)落�!�

    豫王來得及時,全因為蘇晏在出發(fā)前,讓沈柒手下的錦衣衛(wèi)探子高朔,帶著太子腰牌前往豫王府,說明今日打算,請他屆時協(xié)助。高朔身懷東宮腰牌,守衛(wèi)王府的親兵不敢怠慢,當即上報,節(jié)約了不少時間。而豫王那晚殺了行刺者其中的兩名,本想一并處理掉尸體,也是蘇晏勸他暫且保存著,不日將有大用。

    此刻,蘇晏看到被侍衛(wèi)押跪的那人,面如金紙,顯然受傷頗重,仔細分辨五官,發(fā)現(xiàn)正是那個被他用一招“葉里藏花鴛鴦腳”踢碎了蛋蛋的老兄……就算被救回來,也是半個廢人了。

    他在心里給對方發(fā)送了個“允悲”的表情圖,轉(zhuǎn)而逼視馮去惡:“罪證如山,你自己認或不認,又有何區(qū)別?”

    尸體與人證擺在眼前,群臣再次嘩然如沸,連接跪地,懇求皇帝誅殺奸邪。就連平日趨炎附勢,與馮去惡走得近的一些官員,也唯恐受到牽連,趕忙撇清自己,一個比一個請愿得更大聲。

    賈公濟臨時炮制了一篇《劾馮去惡眾罪疏》,洋洋灑灑開始發(fā)揮嘴炮特長,極盡唇槍舌劍,指著馮去惡的鼻子,將他罵個狗血淋頭,既毒辣刻骨又不帶半個臟字。沒看到前半場的人,見這番光景,還以為彈劾馮去惡的正主是他賈公濟呢!

    蘇晏對此搶功之舉并不以為然。心想:這位賈御史不就是想博個直諫鋤奸的名聲么?

    他以官微年少之軀,為替恩師洗冤昭雪,怒敲登聞鼓,勇闖奉天門,面斥權(quán)貴奸臣,列其十二大罪,呈其如山鐵證,最終替恩師平反,使權(quán)奸伏法。如此驚心動魄的一場戲,比起最傳奇的話本也有過之而無不及,還擔心聲望值不被刷爆?

    他自己大塊吃肉,不妨也給賈御史喝喝湯,說不定將來哪天,還需要用到對方,多條路子總是好的嘛。

    皇帝順水推舟,下旨:“馮去惡惡貫滿盈,朕實難寬宥,著褫其官、革其職,下入詔獄,擇日問斬。

    “卓岐一案中,大理寺卿余守庸從其惡,事后又為掩飾罪行做偽證,本該一并治罪。念其舊日當職尚勤,貶為狄道典史,終身不得回京。

    “錦衣衛(wèi)中馮黨眾多,當一一查明各自罪行,按律發(fā)落。此事交予……蘇晏去辦,由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藍喜、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賈公濟共同監(jiān)理。查清之后,立即向朕稟報�!�

    皇帝不愿把清洗錦衣衛(wèi)之事交給刑部或吏部,就是擔心文官插手親軍十二衛(wèi),分薄了皇權(quán)。

    任用蘇晏,一來知道他有才能,又不鉆營,在朝中沒有多少瓜葛,正合做天子之刃;二來他年少新晉,資歷不足。錦衣衛(wèi)素來剽悍囂張,風(fēng)氣不正,以此來歷練他的秉心與手段,是個上佳的機會。

    佐以言官監(jiān)理,堵朝堂異議之口。

    佐以宦官監(jiān)理,遇事能直奏御前,即便星夜火急也能出入宮門。

    如此都考慮周到,只欠一樣——蘇晏自身官職太低,不足以支撐他行事的底氣。

    于是皇帝接著下旨:“另,司經(jīng)局洗馬兼太子侍讀蘇晏,遏惡有功,忠義雙全。免洗馬一職,擢升為大理寺右少卿。同時選館入翰林院,任庶吉士�!�

    大理寺掌刑獄案件審理,長官為大理寺卿,位九卿之列。余守庸被貶,大理寺卿一職,不出意外將由大理寺左少卿升任。而右少卿因肺癆纏身,前幾日告病還鄉(xiāng),空缺的職位尚未來得及填補。

    如此一來,蘇晏等于是一躍三階,年未弱冠,便升為正四品實權(quán)官,實屬朝中罕見。

    而庶吉士雖然是虛職,卻比之更為清貴。

    所謂“庶吉士”,是從殿試二甲、三甲中,選擇年輕而才華出眾者,入翰林院,稱為“選館”。蘇晏這個殿試二甲第七名,論資格倒也名至實歸。

    但庶吉士的重要意義不僅在眼下,更在將來。

    須知成祖之后便有慣例——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nèi)閣。故此庶吉士號稱“儲相”,能成為庶吉士的,將來都有機會平步青云,甚至入閣。

    內(nèi)閣是整個朝廷的行政中樞,閣老們輔助皇帝參決國家大事,話語權(quán)在六部之上,有時也兼任六部尚書,權(quán)力幾乎等同于前朝丞相。現(xiàn)任的五位內(nèi)閣大學(xué)士,首輔一名,次輔四名,全是庶吉士出身。

    皇帝此舉,隱隱透著一股深意,使得在場眾臣不得不再次掂量起這個少年官員的分量,暗暗揣測宸心所在。

    蘇晏才不管別人怎么想。他立了功,論功行賞問心無愧,況且皇帝升他的官是要讓他辦事,又不是享福,有什么可心虛的,于是大大方方地領(lǐng)旨謝恩。

    藍喜卻在一旁打起了小算盤:皇爺如此鐘愛蘇晏,他粉身碎骨難報萬一,區(qū)區(qū)皮肉還舍不得奉獻嗎?咱家既然是他世叔,就有權(quán)替他決定一二,先好好與他分說利害,他肯聽就千好萬好,若是倔強犯渾起來,少不得要用些手段。咱家這么做,可都是為了他好��!

    第四十八章

    來你家打秋風(fēng)

    “不在家?”太子朱賀霖把蘸飽了墨的湖筆一丟,皺眉問,“他才剛受的傷,不好好在家休養(yǎng),瞎跑什么呢!”

    富寶答:“小廝說,蘇大人有要事出門去了,早則當日,遲則翌日方能回來。奴婢等了大半個時辰,也不見人影,又擔心宮門落鑰,只好先回宮。不過小爺吩咐的東西,奴婢都一一帶到,兩位私廚也留下了,小爺大可寬心。”

    朱賀霖還是有些放心不下,“明日尋個機會溜出宮,我去看看他回來了沒有�!�

    結(jié)果到了明日,文華殿授課尚未開始,太子侍讀蘇晏敲登聞鼓、闖奉天門為師伸冤,又彈劾錦衣衛(wèi)指揮使馮去惡十二條大罪,最后將他扳倒判斬的事跡便傳到了東宮。

    朱賀霖驚喜地擊節(jié)贊嘆,覺得十分解氣,連聲說“我們清河就是厲害”。一忽兒回過神,又勃然作怒——小南院行刺之事,原來父皇、四王叔,甚至那個叫什么沈柒的千戶都知道,唯獨瞞著他一個!

    就連蘇晏也故意瞞著他,說什么“已經(jīng)在查了”,實際上早就搜羅證據(jù)張網(wǎng)以待,就等著在朝會上一舉成擒!

    ——全都把他當小孩子!

    他這個太子當?shù)眠有什么意思?!

    朱賀霖氣得眼眶都紅了,恨不得當即沖到蘇晏面前,揪住衣襟大聲問罪。可轉(zhuǎn)眼又覺得索然無味——問罪又如何,還不是被一通巧舌如簧的鬼話糊弄過去?

    他極為沮喪地問富寶:“小爺我是不是顯得特別傻,特別靠不住?”

    富寶吃一驚:“哎呀小爺,如何說這等喪氣話!自小老師們都稱贊小爺聰穎機敏,一點就通,一學(xué)就會,只是缺了點兒勤奮勁,就連皇爺都說您頗有幾分先帝當年的精氣神,可不能妄自菲薄�!�

    “可清河為什么就是不肯信任我?寧可去求助調(diào)戲過他的四王叔,都不來求助我!”朱賀霖煩惱地嘆氣。耳邊又響起豫王的揶揄——“青澀過頭,全無致趣,恰似那如米苔花”,他惱恨交加,悻然狠踹了一下花梨木圈椅。

    富寶也弄不清楚,不過他知道該如何說話,太子聽了才會舒心。

    “因為蘇大人還未知曉,小爺已經(jīng)是個男人了呀!只要小爺表現(xiàn)出男人的擔當和氣概,相信蘇大人一定會對小爺刮目相看,信賴有加。”

    這話還真說到太子的心底去了。

    朱賀霖心想:對呀,他還不知道呢!可這種事怎好往外說……也不知他是幾歲開的精關(guān),當時又夢見了誰……總歸不是小爺我!這真是太可惡了,憑什么我要比他晚生三年!

    “晚生三年也不打緊,將來的三十年、六十年、九十年,還不都是小爺?shù)摹!?br />
    富寶這一接茬,朱賀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因為心神不寧,竟把最后一句話喃喃說出了口,頓時滿心羞恥。都說“城府深深,自語無聲”,他的確還欠修煉,比起父皇甚至是四王叔,都差了不少火候。

    但富寶這句話,又著實慰藉了他——可不是,將來的日子還長著呢!他朱賀霖總有一日要君臨天下、統(tǒng)御四海,整個天下都是他的,何況一個蘇清河。

    只是這個“總有一日”,實在是有些難等啊!

    朱賀霖坐在蘇晏睡過的羅漢榻上,抱著膝蓋陷入沉思,忽然又問:“你剛說父皇免了他的洗馬一職,擢升為大理寺右少卿?那么‘太子侍讀’呢,可還在?”

    “在的在的�!备粚毭Σ坏溃鞍蠢硖K大人在授課日還得來文華殿侍讀。不過奴婢聽說,皇爺似乎有事交辦,他向大學(xué)士告了假,近期都不會來了�!�

    朱賀霖一拍榻面:“沒事,山不來就我,我可以就山。只要還留著這個頭銜,小爺找他就名正言順!”

    -

    大理寺的官署里,蘇晏一身簇新的緋紅色云燕補子四品常服,向新上任的大理寺卿關(guān)畔見禮,又與新提拔的左少卿聞?wù)饕艋ハ嘁灰尽?br />
    關(guān)畔年約四旬,方臉髭須,在左少卿的位置上熬了七八年。他自知這個主官得來意外,若不是余守庸忽然倒臺,他還有一二十年好熬,按理說該感謝蘇晏。

    然而余守庸平日里待他不薄,將大理寺打理得井井有條,雖說無甚功績,但也不犯大錯,唯獨沒抗過馮去惡的威勢,栽在了卓岐案里。

    他想到這里,又有些替舊長官嗟吁。故而對面前這個摸不清底細的蘇少卿也只是淡淡,笑不達眼底,面上過得去就行。

    左少卿聞?wù)饕羰莻三十出頭的白面書生,倒還算熱情。堂上見禮完畢,他請?zhí)K晏喝茶,笑呵呵道:“昨日早朝,我雖無福在場,卻也聽聞了蘇大人的事跡,當真是智勇兼?zhèn)�,仁義無雙。蘇大人可知,你彈劾馮賊的那‘十二陳’,已被刊在今日發(fā)行的邸報上,傳遍京城大街小巷,人人看了都交口夸贊,說蘇大人是清流楷模。”

    蘇晏聽了不免耳熱。花花轎子人人抬的道理他懂,但當面被同僚猛夸,他還是感覺有些尷尬,客套地說了不少謙詞。

    聞?wù)饕粲峙c他閑聊幾句,顯得很開朗健談。蘇晏自覺與對方氣場不太和,托詞說奉命調(diào)查馮黨,時限不寬裕須得抓緊,作揖告辭。

    “蘇大人慢走。對了,關(guān)大人托我轉(zhuǎn)告,既然圣上有事交辦,這陣子蘇大人只管用心辦案便是,不必來官署點卯,免得來回路上耗時。”

    蘇晏感謝過他后離開。

    聞?wù)饕艨此г陂T外的背影,面上笑容頓斂。他捏著蘇晏用過的茶杯蕩了蕩,語氣涼�。骸吧倌晷疫M,不知能風(fēng)光多久�!毖粤T將殘茶潑在地上。

    蘇晏不愛坐官轎,覺得速度慢又顛簸,吩咐差役備好馬車,前往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的官衙。

    這是錦衣衛(wèi)的總署,如今正因為掌事長官馮去惡的倒臺,群龍無首,人心惶惶。

    見到皇帝欽定查案的大理寺少卿上門,四名指揮同知和指揮僉事十分殷勤地上前迎接,將蘇晏迎入內(nèi)堂首座,上茶上點心,先是噓寒問暖,緊接著例數(shù)馮去惡的罪行,唯恐被劃入馮黨,一并給清算了。

    蘇晏見這幾個錦衣衛(wèi)二、三把手都是久混江湖的老油條,明面上又互相保全,嘴里怕是沒有半句真話,便虛與委蛇地應(yīng)付了一下。

    轉(zhuǎn)頭出了廳堂就直取經(jīng)歷司,叫負責人調(diào)出馮去惡上任以來的公務(wù)文書,和百戶以上的官員檔案,整整裝了十個大木箱子,全部貼上封條,命人搬去大理幾個指揮同知和僉事原本欺他年少,閱歷不足,還想著對他推八卦打太極、重金行賄,再提供一些“馮黨”名單,不傷元氣地把此事了了。

    誰料這位蘇少卿很不好糊弄,直接釜底抽薪,將經(jīng)歷司的文書庫房給掏了,個個面上發(fā)綠。又不敢阻止,只不甘心地站在大門口,臉色難看得很。

    蘇晏看著箱子裝車,笑著拱手:“幾位大人不必相送,本官認得回去的路�!�

    他施施然上車走了,留下四個人面面相覷,一名僉事問:“怎么辦?”

    另一名僉事道:“近十年公文,百來份檔案,且有的工夫查。他短期查不完,我等須抓緊打通關(guān)節(jié),將他收買。”

    一名同知點頭:“說得在理。若是任由他一查到底,還不得幾十顆人頭落地。屆時你我四個都逃不脫干系�!�

    另一名同知冷笑:“派人去查他的底細和喜好。看他是好名、好權(quán)、好財還是好色——反正我就沒見過真正無欲無求的官兒�!�

    蘇晏的確有些頭疼。

    錦衣衛(wèi)從上到下五六千人,沒辦法也沒必要全都查,還是得提綱挈領(lǐng),抓大放小。

    儀仗隊還好些,這些“大漢將軍”們基本就是個彰顯天子威儀的擺設(shè),自成一營,馮去惡根本不管。

    其他負責管理隨駕侍衛(wèi)的錦衣衛(wèi)官員,涉及天子出行的安危,個個都要徹查。

    北鎮(zhèn)撫司傳理欽案,權(quán)柄最大,同時也是急需清理的重災(zāi)區(qū)。因為馮去惡掌錦衣衛(wèi)事又兼攬詔獄,坐鎮(zhèn)本衛(wèi),從上到下插滿了他的親信。

    南鎮(zhèn)撫司掌管本衛(wèi)的法紀、軍紀,基本上形同虛設(shè)。

    如此一梳理,還得先從北鎮(zhèn)撫司下手。

    蘇晏命人將文書檔案運至大理寺官署,鎖進房間里,又馬不停蹄前往北鎮(zhèn)撫司。

    北鎮(zhèn)撫司的朱漆銅釘大門依然威嚴,詔獄依然陰森,但他已不是當初被逼無奈提著食盒來探監(jiān)的犯官弟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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