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小爺,宮門要下鑰了,要不咱們明日——”
“明日復(fù)明日,小爺我可蹉跎不得!”
兩人出了蘇晏的家門,登上馬車,催鞭飛馳而去。
蘇小北關(guān)好門,回頭就扇了蘇小京一腦門,兀自不解氣,又操起門后的掃帚抽他。蘇小京被打得嗷嗷叫,連連求饒:“北哥我不敢了,我也是擔(dān)心小爺怪罪大人……”
“打的就是你這個惹事精!”蘇小北抽到胳膊酸,停手喘氣,“脖子上那玩意兒叫腦子,你要是長了沒用,拿來給我涮火鍋!”
蘇小京委屈道:“我腦子不能吃!你別是逃荒時人肉吃上癮了吧?”
蘇小北恨不得用斧頭給他開開竅:“你好好想想,蘇大人近來天天散了值都要去靜巷,有時夜不歸宿,回府時還沐浴過、換了新衣裳,為什么?不是有了倚門的相好,便是養(yǎng)了勾魂的外宅,不欲叫人知曉。你咋咋呼呼捅到小爺跟前,萬一小爺趕去撞個正著,那才令大人難堪!”
蘇小京傻眼:“小爺……還管人養(yǎng)不養(yǎng)外宅?這朝中這么多官員,他管得過來嗎?”
蘇小北道:“咱們大人和其他官員不同,東宮的榮寵是獨一份,約束自然也是獨一份。只求大人今日別留宿,否則小爺闖進(jìn)去,發(fā)作起來,要處置那浪蹄子,可如何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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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晏此刻正在浪蹄子千戶的閨房內(nèi),埋首案牘,運(yùn)筆如飛。
只要報出某衛(wèi)所某千戶、百戶的名字,沈柒略一思索,張口便能說出此人是何時任職、手上經(jīng)辦過某某要案、行事作風(fēng)如何、有什么特點和癖好。
末了再綜合點評一句:“是個人才,除了生得丑,無甚大毛病”“難堪大任,做筷子勉強(qiáng)用,做椽子要塌房”“可用,但要看緊點,以防尾大不掉”“廢物點心,不如回家種紅薯”云云。
如果是鎮(zhèn)撫使、僉事、同知等官階較高的,他的點評更加詳細(xì),基本將馮去惡親手提拔的幾名心腹官員貶得一文不值。
蘇晏失笑:“也沒那么糟糕吧,至少能辦事,否則這幾年來錦衣衛(wèi)如何順利運(yùn)轉(zhuǎn)?”
沈柒冷哼:“邊吃邊干,干得再多有何用?留下他們,還不如把門口獅子換成貔貅。”
徹底換血,這也是蘇晏的想法。這幾名同知和僉事畢竟與馮去惡勾結(jié)太深,業(yè)務(wù)再能干也不能留著,按后世的話說,就是“政治立場不正確,思想意識有問題”。
他大筆一揮,在這些名字后面寫上主理官的批注:“其心不正,其性不純,均為馮黨�!�
蘇晏忽然想到什么,又轉(zhuǎn)頭哂笑:“說來,沈千戶難道不是馮黨?不都說知遇之恩,涌泉相報么?”
這話調(diào)侃成分居多,沈柒卻一本正經(jīng)答:“大人謬矣,卑職實乃蘇黨,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許�!�
蘇晏忍不住臉熱,拿手上的毛筆丟他腦袋。
沈柒趴在床沿,躲不開,也不想躲,筆毫啪嘰戳在腦門上,一大團(tuán)墨黑。筆桿掉下來,擦過鼻梁、臉頰,又是點點黑斑,整張臉跟個花貍貓似的。
蘇晏笑得要打跌。沈柒臉色越冷,他笑得越歡。
好容易止住笑,他用汗巾沾了熱水,半蹲在床前給沈柒擦臉。
沈柒趁他的臉靠近,要湊過去偷香。蘇晏將汗巾往他臉上一蓋:“你這么能,自己擦吧!”
掏出新買的西洋琺瑯懷表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是夜里九點出頭,蘇晏起身整理了一下桌面上的紙張,裝入匣子,說:“我該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
沈柒正把濕汗巾搭在肩頭,自力更生地蹭著臉,聞言勸道:“今夜就歇下來吧,我這里離大理寺官署近,省得你來回奔波。”
蘇晏搖頭:“這些日子,我一散值就來叨擾,影響你休息,不利傷勢愈合。不過好在名單里這些人員,也排查得七七八八,刑獄卷宗也理順了,估計再有七八日,便能全部梳理完畢,擬奏成書,上報給皇爺定奪�!�
沈柒眼底寒意一閃:“這是在說,沒了我的用處,日后便不來了?蘇大人這是打算鳥盡弓藏?”
蘇晏扶額:“又來了!都說了是兄弟,我又怎會如此勢利,只是想讓你安心養(yǎng)傷。傷筋動骨一百天,你這才躺了大半個月,還早著呢。”
沈柒不答腔,只管嗬嗬冷笑。
蘇晏自從見了他受刑后的傷口,對他的容忍度不覺比之前高了許多,耐心哄道:“七郎,你講點道理。我事務(wù)繁忙,確實無法十二時辰留在這里陪你。你臥床期間,我會盡量多抽空前來探望,待你傷愈,我便去皇上面前為你請功�!�
沈柒裝了快一個月的弱勢,因為違背本性,裝得格外辛苦,這會兒妖性發(fā)作,很想興風(fēng)作浪一番,只可惜眼下還力不從心。
他的背傷只堪堪黏合,表面覆蓋著一層凹凸不平的血痂,下方的筋肉日日夜夜都在扭曲地生長,無時無刻不在抽痛。唯有見到蘇晏,這股疼痛才會被更強(qiáng)烈的渴念沖淡,唯有蘇晏睡在身邊的一兩夜,他才能安然入眠。
如今只要一想到,這種受制于人的日子還要再持續(xù)兩個月,他日漸累積的滿腔戾氣便要發(fā)狂。
眼睜睜看著蘇晏離開,沈柒眼中的陰厲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他曲指如爪,用新生出的指甲一下一下撕抓身下的床榻,臥單盡裂。
那廂,蘇晏剛出了沈府大門,便與走下馬車的太子殿下迎面遇上。
朱賀霖一抬眼,先是怔忡,繼而眼眶微紅,強(qiáng)忍怒氣大步走過來,沉聲問:“這是誰家宅院?你在這里作甚?”
蘇晏在沈柒家門口見到太子,想起兩人半個多月未見面,自己身為太子侍讀,這都多久沒去東宮問安了,難免有些心虛,訕訕道:“這是……我一個兄弟的宅邸。他因救我受了重傷,我有空便來探望探望�!�
朱賀霖在心底盤計著,怒火漸漸藏斂于胸,咧嘴一笑:“莫非是你在‘十二陳’中提到的千戶沈柒?不但為了他獨列一罪,還在朝會上當(dāng)眾為他表功,你這兄弟當(dāng)?shù)�,真是有情有義,兩肋插刀!既然是李太傅親口稱贊的義士,小爺我就更應(yīng)該見一見了,還要當(dāng)面褒獎他的義舉哩�!�
太子尚且年少的面容,不知何時竟有了一絲屬于成熟男人的韻味,讓蘇晏莫名生出對方一夜長大的錯覺,連帶兩人間毫無壓力的親近感,也仿佛有些生分了起來。
朱賀霖不察,嘴角仍帶著笑意,硬拉著他進(jìn)了門。
沈府家丁雖奉命讓蘇晏隨意出入,但對于另一位陌生的不速之客,警惕心卻很強(qiáng),上前盤問攔阻。
蘇晏見太子劍眉揚(yáng)起,是要發(fā)火的前兆,當(dāng)即作勢喝道:“太子面前,誰敢無禮,還不速速稟報沈千戶!即便他傷重臥床起不了身,也得將府內(nèi)上上下下喊出來接駕�!�
他有意將聲勢做大,好驚動沈柒,早做心理準(zhǔn)備,以免猝然面對儲君,失禮受罰。
朱賀霖私下出宮,不愿弄得人盡皆知,一時有些騎虎難下。他看出蘇晏護(hù)著這個所謂的兄弟,心底酸澀難當(dāng),對慌忙迎上來的沈府管家說道:“不必迎駕。孤來看望有功之臣,順道而已,不會久留�!�
管家恭敬又忐忑地在前方掌燈引路,朱賀霖緊握著蘇晏的手腕,穿過兩進(jìn)院子,也不在第三進(jìn)的主廳落座,直接闖入主人房中。
“既然他重傷起不得身,那就躺著吧,孤進(jìn)屋去看他�!敝熨R霖伸手就要推臥房的門。
蘇晏一急,再次伸手阻攔。
朱賀霖定定看他,看得蘇晏心底亂跳,暗道這小鬼今日怎么有些古怪,說是鬧脾氣吧,又不像往常一般大喊大叫,但要說真心來探病……在十分鐘前,他能想得起沈柒是誰?
這副模樣,不像探病,倒像打著和談的旗號來刺探軍情。
他不解又無奈,只好勸道:“小爺,沈柒久傷未愈,屋內(nèi)難免渾濁,過了病氣不好。再說,儲君進(jìn)臣子的臥房,這也于禮不合�!�
朱賀霖見狀,抽了抽嘴角,卻沒有發(fā)怒,帶著輕微鼻音開口:“你一介文弱之身,每夜床前照顧,怎不怕過了病氣?我進(jìn)他臥房于禮不合,你夜不歸宿住在人家屋里,于禮就合了?”
蘇晏無言以對。但眨眼后他又給自己找到了冠冕堂皇的說辭:“沈柒與我是過命的兄弟,我承他救命之情,病中多照顧一些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至于一兩次留宿沈府……�?br />
住在客房倒還說得過去,可他是和人同床而眠,怎么看都有些過于親昵,蘇晏自己也覺得說不過去,微垂下頭:“以后我還是早點回家吧�!�
朱賀霖依然握著他的腕子,說道:“”
房門驀地拉開,沈柒穿了一身深色貼里,臉色有些蒼白地站在兩人面前,眼神極短暫而又極尖銳地看了一眼太子,便要下跪行禮。
蘇晏嗅到濃郁的藥味,忙不迭地托架住他的胳膊:“可不能亂動!你傷口剛結(jié)痂,萬一崩裂,雪上加霜更難將養(yǎng)!”
“不必行禮,起身�!�
太子此刻的聲音里聽不出喜怒,沈柒扶著蘇晏站直,恭敬地道:“太子殿下駕臨鄙宅,臣因傷在身,倉促未能遠(yuǎn)迎,失禮了。不知殿下冒夜而來,有何指教?”
朱賀霖身量尚未長成,比沈柒矮了一個頭,不得不視線微仰,仔細(xì)打量他的面容體態(tài),隱隱感受到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威脅。尤其是觸到對方的眼神——馴順的表象下,似乎潛藏著一股野獸般的攫掠本性,讓他心生不喜。
“今日孤前來,一是替父皇來探望受傷的功臣,彰顯圣德。二是來看看,李太傅口中的‘義士’,究竟什么模樣�!碧佑酶吒咴谏系馁瓢琳Z氣說,“這第三嘛�!�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伸手將蘇晏拽過來,方才繼續(xù)道:“清河升任大理寺少卿,但太子侍讀的頭銜仍在,依然是孤的人。日后除了大理寺當(dāng)值,還須侍奉東宮,就不在此耽誤時間了。你若需要人近身伺候,孤賜你童子十人、侍女十人,明天遣內(nèi)侍送到你府上——還不謝恩?”
沈柒暗中咬牙,低頭道:“謝殿下賞賜�!�
太子嘴角泛起笑意:“這是你應(yīng)得的。至于不應(yīng)得,多想無益,還是盡快養(yǎng)好傷,繼續(xù)為君效命、為國盡忠吧�!�
言罷,他拉著蘇晏,昂首闊步地走了。
沈柒站在房門內(nèi),檐下燈光斜斜照來,將他半個身子隱在黑暗中。而他的目光也在這明與暗的交界處,久久地殘燒著。
朱賀霖走得又急又快,將蘇晏拽了一路,最后拽上了停駐在沈府大門外的馬車。
蘇晏揉著生疼的手腕,皺眉剛要開口,朱賀霖從袖中摸出那包“帶骨鮑螺”,拈了一粒塞進(jìn)他張開的雙唇間。
“我從宮里特地給你帶的點心�!敝熨R霖笑嘻嘻地說,見他沒反應(yīng),又催促,“嘗嘗看,好不好吃,嘗嘗看嘛!”
蘇晏下意識地嚼了兩口,外酥里滑,香甜濃醇,口感頗似前世愛吃的泡芙,有些懷念。
朱賀霖看他愛吃,又喂了一粒,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粒。
蘇晏看他喜滋滋的神情,仿佛又變回了那個單純赤忱的小鬼,想起方才的情景,不禁有些做夢似的恍惚,問道:“小爺今日怎么出宮來了?”
“來看你唄。來了三次,次次不見人,這才窩火,親自出手把你逮回來�!瘪R車轔轔地行駛,朱賀霖擠到對面,與他親親熱熱地并肩而坐,帶著委屈抱怨道,“自從東苑回宮,整整二十二天不見啦,你想不想我?”
蘇晏失笑。閑下來時當(dāng)然會想起這小鬼,猜測他此刻在做什么,今日窗課有沒有完成,小考結(jié)果如何,會受到皇帝的獎賞還是責(zé)備。還想著等手上差事忙完,得空就去東宮,帶些市集上買的新奇玩意兒,讓他高興高興。
然而這些日子忙得腳不點地,幾乎是廢寢忘食,別說去東宮,連待在自家的時間都很少,在沈柒府上留宿的那兩夜,也是因為太過疲累伏案睡著,醒來后發(fā)現(xiàn)外袍已除,躺在沈柒身旁,便也就這么接著睡過去了。
“想不想我,快說!”朱賀霖齜牙做了威脅的表情,似乎得不到滿意答案,下一刻就要撲過來撓他癢癢。
蘇晏笑:“想想想�!�
“哼,敷衍�!碧硬粷M地說道,拍了拍手指間的甜點渣子,隨后將剩下的大半包揣進(jìn)蘇晏的衣襟,“宮門下鑰,我回不去了,怎么辦?”
“叫守門的禁軍給小爺開門?”
“不要,他們會找父皇打小報告。”
“那你待如何?”
“我今夜就宿在你府上,明早開宮門再回去�!�
“可使不得!太子徹夜不回東宮,被皇上知道,不僅你挨罵,我更完蛋。”
“你還是不是本太子的侍讀?連這點小事都不愿替小爺分憂!”朱賀霖氣乎乎地用指尖戳他胸口,“別推搪,小爺說要留宿,就要留宿,把你的床分一半——不,分三分之二給小爺睡!”
“我的職責(zé)是侍讀,又不是侍寢!”蘇晏脫口說完,恨不得把舌頭吞了。
“侍——那個什么?你剛說侍什么?”
“沒什么!”
“分明有什么,小爺我聽見了!你再說一遍!”
“……滾蛋!”
“膽大包天的東西,敢罵小爺!”朱賀霖傾身過來,毫不留情地掐他腰間癢肉。
蘇晏一邊扭身掙扎,一邊往座位下滑去。馬車猛地一剎,他的前額重重撞在太子肩頭,嗷的一聲,眼冒金星。
朱賀霖趕緊把他拉起來查看額頭,揚(yáng)聲罵車夫:“怎么駕的車!不要你的狗命了?”
車廂外,傳來車夫告罪的聲音:“小爺息怒,是五城兵馬司的人馬,把我們的馬車圍了,說要抓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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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名趕在內(nèi)城門關(guān)閉之前逃了進(jìn)來。
可供出城的八道外城門緊閉如蚌,整個外城被一隊隊官兵耙了個遍,不僅道路戒嚴(yán),在市井間畫影圖形,張榜懸賞,還逐家逐戶搜查,尋找刺客的蛛絲馬跡。
外城住的全是平民百姓,官兵搜查起來毫無阻礙,效率很高。
吳名暫時出不了城,只得先進(jìn)入京師內(nèi)城。
內(nèi)城比外城面積大了四倍不止,坊巷縱橫,房舍林立,想要一坊一坊搜查徹底,是個極為耗時費力的大工程。更兼遍布許多達(dá)官貴人的府邸,園林幽深,適合藏身。吳名打算就在內(nèi)城躲一陣子,等搜查的勢頭弱了,再做打算。
夜色中的漆黑身影,于屋脊之間一閃而沒,像只投林梟鳥,飛入一座格外宏闊的高墻大院。
正門上的匾額黑底鎏金,刻著“豫王府”三個鐵畫銀鉤的大字。
臨近后園的一處廂房前,西燕正手持燭火,對著廊下的海棠長吁短嘆。時值五月盡,海棠花期已入尾聲,凋零花瓣勾起他同病相憐之意,夜不能寐。
他奉命來獻(xiàn)唱,好不容易以歌喉打動主人家,獲準(zhǔn)暫留王府,鎮(zhèn)日里盼望豫王來聽他彈琴唱戲,可整整三天,連豫王的一片衣角都沒見著。
王爺這是何意?是他什么地方有失規(guī)矩,見罪了貴人?西燕惴惴不安,卻又不敢主動謁見,鼓起勇氣問了王府下人,被不冷不熱地回了句“等著吧,王爺想見你,自會命人來傳喚”,他只好繼續(xù)空等。
“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西燕化了女妝,披上戲裝,在廊下咿咿呀呀地唱起來,心底期盼能有機(jī)會被王爺聽見,想起府里還有他這么個如花美人。
吳名此刻正在屋檐上踏瓦而行,被他“呀——”的一聲尖細(xì)高腔,驚得腳底險些打滑,踩落了半片琉璃瓦。
西燕猛地仰頭看屋頂,顫聲問:“什么人?”
吳名低頭,猝然見一張紅紅白白的鉛粉臉,穿著身不男不女的長褙子,皺眉反問:“什么鬼?”
第五十三章
狗千戶狗王爺
深更半夜,屋檐上方陡然探出個黑巾蒙面的腦袋,一雙眼睛鋒銳森冷,在昏暗燭光的照射下,仿佛獸瞳般閃著詭異的碧光。
西燕嚇得魂飛魄散,蹬蹬后退幾步,抱著廊柱尖叫:“好漢不要殺我啊啊��!我只是個唱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看見!”
吳名只是路過,本沒想殺人,但這個戲子聒噪得很,他擔(dān)心驚動王府守衛(wèi),故而很想在那條刷得煞白的脖子上劃拉一下,瞬間耳根清凈。
雖說他向來是拿錢殺人,但有個同行前輩說得好,“就算妓女碰到對頭的,還會奉送一次”,所以他也不介意偶爾做筆沒錢的買賣。
吳名躍下屋檐,就在出手把這倒霉鬼打暈的前一刻,忽然若有所思。
西燕見他步步逼近,心肝肺都要嚇裂了,淚水奪眶而出,將滿臉鉛粉沖刷得有如犁過的泥田。
脂粉味撲鼻而來,吳名忍著反胃,問:“三月初十,在奉安侯府登臺唱戲的那個,是不是你?”
那夜他第一次潛入侯府行刺,衛(wèi)浚正大開筵席,賓朋滿座,歌舞不休,戲臺上還有昆腔男旦在咿咿呀呀。吳名覷機(jī)下手,不料席上有個頂尖高手,出手阻撓,他受了內(nèi)傷,這才馬失前蹄,只刺傷仇家,未能取其性命。
先機(jī)一失,劍氣頓泄,他只好從守衛(wèi)的圍攻中突出重圍,緊接著被五城兵馬司與錦衣衛(wèi)緹騎滿城追捕,又在交手時被沈柒砍了三刀,躲進(jìn)橋洞下的水里,險些傷重昏死,最后被蘇大人所救。
……東苑一別,至今旬月,也不知蘇大人近況如何,是否仍被那狗千戶拿捏著,不得不委曲求全。
前陣子聽聞蘇大人冒死敲登聞鼓,鋤奸懲惡,為師洗冤,他在看邸報上刊載的“十二陳”時,只覺一股熱血在枯竭的胸腔里脈動,一貫堅峻的握劍的手,也似乎有了片刻的迷惑與動搖。
——蘇大人所言非虛,真的扳倒了錦衣衛(wèi)指揮使馮去惡�;蛟S再多給些時間,他也能扳倒奉安侯衛(wèi)浚。
然而……假手以人的復(fù)仇,即便成功,心里也不爽利。江湖兒女,到底還是要斬頭瀝血,快意恩仇。
待到大仇得報,再去尋蘇大人報恩。
或許蘇大人并看不上一個草寇窮徒,但至少他可以替蘇大人除去像沈柒這樣的攔路惡犬,一面繼續(xù)當(dāng)?shù)额^舔血的殺手,一面默默守護(hù)恩公安全——直至他終因鋌而走險,死于非命為止。
吳名這么想著,將躍然眼前的少年官員的身影,重新沉回心湖深處。
短暫的走神后,他心生一計,既然這男旦常在達(dá)官貴人的宴會上唱戲,不如借他所在的昆腔班子,以獻(xiàn)唱為名混入侯府,再次尋找刺殺的機(jī)會。
西燕只覺黑衣蒙面人看他的眼神,好似在盤計著工具合不合手,冷冰冰全無半點人氣,嚇得一頭沖向臺階下方。
吳名一把揪住他的后領(lǐng),威脅:“敢再吱哇一聲,削了你的腦袋!”拎著他縱身躍上屋頂。
西燕緊緊閉眼,咬著嘴唇不敢吭聲,不知這歹徒要擄他去哪里、做什么,驚懼到了極點。
吳名擔(dān)心豫王好色,萬一扣住這戲子不放,此計難成,不如先把人擄走,逼迫對方同意協(xié)助他,再帶回戲班,替他掩護(hù)身份。
他挾持著西燕,正在屋頂縱躍疾走,驟然聽見風(fēng)聲破空。
吳名轉(zhuǎn)頭,見一道暗光殘影,帶著凜冽的殺氣向他射來,如同奔雷掣電,真身未至而聲勢奪人,眨眼間就要透體而過——
若只他一人,避開這一記突襲并非難事,但手里還提著個累贅,影響身形,不得不將那戲子先一步甩出去,自己錯步擰身,生生與那道急電擦肩而過。
這道急電釘在了不遠(yuǎn)處,屋頂正脊的巨大脊檁上,長尾抖動,發(fā)出擊磬般的嗡嗡回響。
原來是一根丈八馬槊,槊桿漆黑如柱,精鋼槊鋒足足有三尺長,看著既沉重又鋒利,是兵器中真正的霸主。
夜行衣上瞬間綻開一道尺把長的裂口,吳名心知這是遇上了勁敵。
馬槊本是重甲騎兵使用,臨陣對敵,揮刺掃合之下,以一當(dāng)百,非膂力絕倫者不能用。而這個襲擊他的人,竟能將馬槊當(dāng)做標(biāo)槍,輕易擲出數(shù)十丈,險些將他洞穿,槊鋒入木之后,桿尾猶有余威,這份武力實是驚人!
吳名心有余悸地望向下方練武場,但見一名穿著玄色束袖曳撒、身材高大的年輕男子,正負(fù)手抬頭,瞇著眼打量屋頂上的自己。
他覺得這人的容貌有些眼熟……是豫王?!
一個以沾花惹草出名的花花太歲,竟身藏這般武藝!雙目交觸之下,吳名隱隱感到了某種威脅與壓迫感,長劍出鞘,鬼魅般的身形幾個閃現(xiàn),便出現(xiàn)在場邊,冷冷地盯著對方。
豫王毫不動容地逼視他,沉聲道:“看你身手,不像是個蟊賊,夜探王府有何企圖?”
吳名漠然看他,一言不發(fā)。
西燕被無情地扔下了屋頂,幸虧下方是個池塘,他又會鳧水,這才撿回一條性命,濕淋淋地爬上岸。
身上紅紅綠綠的襦裙和褙子絞成了爛糟糟的布簾子,淅瀝地淌著水,他滿臉的鉛粉胭脂都被沖刷干凈,露出慘白的一張尖臉,披頭散發(fā)像個索命水鬼。
見到豫王,西燕目光乍亮,如蒙大赦地向他跑去,哭叫道:“王爺救我——”
豫王正蓄勢待發(fā),眼角余光瞥見一團(tuán)鬼影朝自己撲來,當(dāng)即條件反射,一掌將對方推飛出去。
西燕被掌風(fēng)又一次甩入池塘,筋疲力盡地重爬回岸邊后,抱著雙腿蹲在草地上,嚶嚶痛哭。
豫王終于認(rèn)出,這是幾日前,因他隨口一句而留下來的伶官,叫什么燕來著。若不是今夜變故,他已全然忘記還有這么個人。
吳名也終于看清西燕的容貌,眉峰頓時如刀鋒般剔起,混著怒氣的殺意充斥胸膛——這狗王爺竟然還在打蘇大人主意,上手不成,便尋了個替身以供淫樂,簡直無恥至極!
想到豫王在床笫之間,一邊肆意玩弄這個戲子,一邊還喚著蘇大人的名字,吳名就覺一股勃然血氣直沖天靈,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只想一劍了結(jié)他的性命,以免日后他賊心不死,又去仗勢褻辱蘇大人。
他二話不說,劍尖抖出一點寒厲的星芒,朝豫王電射而去。
“原來是刺客。”豫王冷哼一聲,待及劍風(fēng)逼近,方才側(cè)身避開,一拳擊向吳名持劍的手。拳風(fēng)呼嘯,如猛虎出柙,勁力足以開碑裂石。
兩人甫一交手,都在試探對方的底細(xì)。
一個身法詭譎、劍法快而狠厲,一旦纏身便有如毒蛇狡獸,不死不休;一個大力破巧、毫無花哨,走的是軍中大開大闔的路數(shù),斃敵無算。雙方都感到點子扎手,不是短時能夠分出勝負(fù)的,即使拼力一戰(zhàn),想要殺死對方,也需付出相當(dāng)?shù)拇鷥r。
拳來劍往幾十個回合,吳名越打越心驚,幾乎要懷疑這花花太歲被什么天兵神將附了體。豫王倒起了幾分惜才之意,覺得這黑衣蒙面人的身手,當(dāng)個見不得光的刺客可惜了,便又尋隙道:“你來行刺,是受誰的指使?明珠蒙塵,可惜了。不如棄暗投明,本王既往不咎,還會重用你�!�
“誰稀罕!就算今夜殺不了你,也必給你個血的教訓(xùn),教你日后不敢再任意淫辱他人。”
聽著像個打抱不平的江湖義士,豫王無奈地說:“你誤會了,本王從未仗勢淫人�!�
吳名對他厚顏無恥的狡辯十分鄙夷:“你竟還自詡無辜?那棋盤砸的莫非是條狗不成!”
豫王微怔,被劍刃劃過肩膀,帶出一道血口。他并未在意傷口,反而追問:“你是為了替清河出氣?你是他什么人?”
吳名不答,攻勢愈急。
豫王左躲右閃,又問:“那日院中并無外人,是清河告訴你的?還是……屋頂上的錦衣衛(wèi)探子?你是錦衣衛(wèi)的人?”
“我是錦衣衛(wèi)的索命人!”
最后一句問話勾起了吳名對沈柒的惡感,倒也從側(cè)面坐實他與蘇晏之間的確是有關(guān)系。
豫王冒險收手,任由劍鋒架上脖頸,說:“既然你與清河有舊,就真是個誤會。再打下去也是兩敗俱傷,不如休戰(zhàn),坐下來好好談?wù)��!?br />
吳名雖瞧不起他荒淫好色,但對這股說住手就住手、坦然不畏死的氣魄倒有幾分高看,便也止住劍勢,冷聲道:“有什么好談!”
豫王道:“本王與清河早已前嫌盡釋。我在東苑時,從馮去惡派來的刺客手下救過他的命,他承這份情,彼此約定做朋友來往。你此番前來行刺,可問過他的意思?”
吳名一怔。他與蘇晏久未見面,的確不曾再問過此事。
萬一豫王所言不假,而自己執(zhí)意要殺他,豈不是好心辦壞事?
吳名轉(zhuǎn)頭瞥了一眼蹲在池邊哭的西燕,皺眉:“這個替身又是怎么回事?你把他養(yǎng)在府中,難道不是仍對蘇大人心存齷齪?”
豫王松口氣:“原來因為這個。聽聞有個昆腔班子在京師頗有名氣,常入官員府邸唱戲,本王閑著無事,便命人傳召入府,隨意聽幾段。不意見這伶官與清河生得有五六分相似,當(dāng)時心下有些懷疑,便將人扣在王府,看他和背后之人有何動作。”
“你懷疑,這個人是被人故意安排過來的?結(jié)果如何?”吳名問。
豫王搖頭:“但因這幾日,本王有事未決,心緒不寧,把他給忘了。不過看他這副樣子,也不像另懷鬼胎,頂多就是抱著以色侍人的打算,圖個安逸富貴。干脆放出府算了�!�
吳名緩和了冷寂的臉色,說:“既然如此,就把他給我用一用。”
豫王看他的眼神,陡然變得凌厲:“你想怎么用?”
吳名語帶諷刺:“總歸不是像你慣用的那般用。”
豫王變色道:“孤王看在你與清河有淵源的份上,才格外容忍,你若一再無禮,休怪我不客氣!”
吳名一個連真實姓名都拋卻、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莫說公侯親王,便站在九五至尊面前,若逼他動了殺機(jī),也是拼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豫王先前調(diào)戲騷擾蘇晏,是他親眼所見,心底芥蒂并未消除,如何有好聲氣,更不可能受人威脅。
當(dāng)即爭鋒相對:“我也是看在你自稱與蘇大人前嫌盡釋的份上,才沒一劍刺穿你的咽喉�;仡^我便去核實,倘若發(fā)現(xiàn)你仍對他有不軌舉動,便是天涯海角也要追殺你!縱然你身份尊貴,命也只有一條,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
豫王聽出不對勁的苗頭,臉色沉下來:“你一口一個蘇大人,不知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是下屬,還是仆人?這股子見到生人就撲咬的勁頭,倒像是條看家犬�!�
吳名本不是個好爭口舌之人,換作平時,早就一劍過去,換個耳根清凈。但豫王身手了得,他輕易殺不動,又句句牽扯蘇晏,分明賊心不死,叫他如何不怒火填膺。
“你一口一個清河,自以為親近,孰不知蘇大人最厭惡輕浮好色、將他看做獵艷對象之人。只怕王爺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再高,也逃不過‘癡心妄想、一廂情愿’這八個字!”
豫王面寒如霜,拳頭攥得咯咯作響。
吳名橫劍于胸,滿懷戒備地冷眼看。
西燕在旁邊抽抽噎噎聽了半晌,從茫然不解,到恍然大悟,自己正是因為與那“蘇大人”生得相似,才接二連三地受罪。
他不由得想起,藍(lán)公公送他進(jìn)宮的那一夜,千叮萬囑,教他該用什么舉動討皇爺歡心,原來模仿的就是這位“蘇大人”。就連天底下最尊貴的皇帝,也把“蘇大人”看在眼里,為保其前程,不忍逼幸。更別提花名在外的豫王,留他在府中的目的,僅僅是為了查探他背后是否有人指使,而面對拔劍相向的刺客,卻因?qū)Ψ交蚺c“蘇大人”有淵源,就高抬貴手。
“蘇大人”天生是大人,而自己呢,因為出身低微,就活該淪為卑賤的伶官?憑什么他就合該擁有這些貴人的傾慕愛護(hù),而自己同樣生了一張俊俏臉蛋,卻墮入塵泥,一無所有?
西燕越想越覺悲涼,忍不住對素未謀面的“蘇大人”生出怨恨與嫉妒,暗下決心:我必去見他一見,看究竟是何等人物,竟比這京師中最熱手的花魁還要狐媚子!
遠(yuǎn)在五條街外的蘇晏打了個噴嚏,心道:誰在罵我?
與他同車的太子聽見車夫再三解釋無果,外面那個頤指氣使的兵馬司指揮非要帶人搜車,甚至為了索賄,硬要誣賴他們不立時配合就是包庇刺客,也顧不得身份暴露了,一掀車簾,喝道:“誰敢搜小爺我的車!”
豫王府內(nèi),西燕被嫉恨沖昏了頭腦,猛地起身,朝劍拔弩張的兩人大聲叫道:“王爺想知道是誰指使小人來的?小人如果說了,有什么好處?”
豫王轉(zhuǎn)頭審視他,嘲弄地道:“好處?莫非你還想討一個側(cè)妃的名分?”
西燕被他看得腳底發(fā)軟,險些一屁股坐地,但此時已是騎虎難下,不得不牙齒打顫地回答:“小、小人不敢癡心妄、妄想,只求王爺可憐小人衣、食無著,賞賜一些財、財物……”
“賞你白銀千兩,夠不夠?”豫王不屑道,“說!”
“是、是……皇宮里的藍(lán)公公�!�
“叫什么名字?”
“小人不、不知,只知道是皇、皇上身邊伺候的�!�
藍(lán)喜?豫王不由皺眉,這老太監(jiān)是皇帝肚子里的蛔蟲,此舉莫非是皇帝授意?為了試探他是否仍對朝中官員有邪念,還是要在他身邊安插樁子,監(jiān)視動向?皇帝莫不是察覺了什么……他陷入沉思。
西燕用從嫉恨心里催生而出的、前所未有的勇氣誣陷了藍(lán)公公,為的是從豫王這里換取一筆錢財,好贖回賣身契,擺脫伶官的身份。
只要沒了這層被人瞧不起的皮子,買一個良家身份,憑他的相貌和才藝,什么樣的金龜婿釣不到?大不了離開京師,去蘇州杭州那些繁華地,尋個溫柔又長情的公子哥,后半輩子也有個依靠。
“胡說八道!”豫王從沉思中回神,不動聲色地詐他,“區(qū)區(qū)一個戲子,也敢攀扯宮中,莫不是得了失心瘋?”
“小人沒胡說�!蔽餮嗉泵忉�,半真半假,“藍(lán)公公就是看小人生得與蘇大人有幾分相似,才命小人去給皇爺侍寢�;薁敍]要小人,說比不上蘇大人。又說,舍不得碰蘇大人。于是藍(lán)公公便命小人來王府獻(xiàn)唱,說王爺一見小人,肯定會留下來的�!�
吳名嗤的一聲,不知是嘲西燕信口開河,還是嘲豫王的德性人盡皆知。
豫王沒理這個乖僻桀驁的刺客,在心底慢慢琢磨了一輪,眼中深意幽然。
——難怪在東苑,皇帝借著狎褻官員的由頭屢次三番發(fā)落他,卻原來是假公濟(jì)私,呷了好大一缸醋!
既然如此,不橫刀奪愛,怎么對得起皇兄待他的一片苦心?
蘇清河當(dāng)然可愛,值得上心。唯獨與他相處時,并非刻意自我放縱,比任何時候都愜意輕松。尤其是在小南院經(jīng)歷兇險之后,更是覺得他風(fēng)標(biāo)卓立,與眾不同。想方設(shè)法去軟化他的態(tài)度,贏得他的心,也成了一件情趣與本愿兼?zhèn)渲畼肥隆?br />
然而現(xiàn)在,又多了個勢在必得的理由——
皇兄,你奪去了我的藩地、兵權(quán)、封號,甚至是本名,奪去了我十年自由,那么就拿你愛而不得的人來稍作補(bǔ)償,又有何不可?
豫王快意地想,待到自己擁美入懷,云雨酣暢之時,讓皇帝親眼看到這一幕,不知他還能不能端住那副道貌岸然、八風(fēng)不動的架子,想必臉色一定好看得很!
第五十四章
這是我家小妾
“誰敢搜小爺我的車!”太子一聲清喝,掀簾邁出車廂。
馬車四周團(tuán)團(tuán)包圍著兵馬司的兵卒,為首一人騎在紅騮上,正是東城兵馬司的指揮石樂志。之前他奉命搜查內(nèi)城的東城區(qū)域,見深夜空蕩蕩的大街上,只一輛馬車肆無忌憚地疾馳,覺得可疑,便帶手下將馬車攔下,想要搜車。
車夫是東宮的一名內(nèi)侍,被小爺吩咐過,不可泄露身份,便好言好語勸說車上有貴人,不宜驚動,請他們讓出路來。
石樂志心道:半夜三更在街上驅(qū)馳,能是什么貴人,再說,就算車上之人有一官半職,能貴得過當(dāng)朝太后的姻親、貴妃的親叔父奉安侯?
于是鐵了心要搜車。又在言語間放出索賄之意,仗勢壓人,這才惹惱了車夫,稟告主上。
車內(nèi)少年現(xiàn)身,自稱“小爺”,把石樂志嚇了一大跳。他不過六品武官,哪里見過太子真容,就連東宮的腰牌也不曾見過。不敢貿(mào)然行禮見駕,怕被人誆詐,徒增笑柄;又不敢直接將對方當(dāng)做騙子,聽說當(dāng)今儲君玩樂心重,是個不守規(guī)矩的,萬一真是太子離宮夜出呢?頓時左右為難。
身邊一名副指揮使低聲提醒:“此事緊要,不如讓下官去稟報侯爺,看他如何指示。再怎樣,侯爺總知道真假�!�
石樂志連連點頭,叫他快馬加鞭。這廂應(yīng)付著不知真假的太子,把話車轱轆來回說,只不肯讓路。
奉安侯府離此不遠(yuǎn),衛(wèi)浚聽了稟告,心中大喜——這太子若是假冒的,那是欺君罔上的大案,落在他手中,可不是大功績一件;若真是朱賀霖本人,夤夜私離皇宮,野服游樂,舉行荒唐失德,正好明日授意結(jié)附他的言官,在朝堂上狠狠彈劾,撼一撼東宮的寶位。
無論是不是,于他而言都是難得的好機(jī)會。衛(wèi)浚也顧不得那個神出鬼沒的刺客了,點齊家丁守衛(wèi),大張旗鼓地護(hù)著他趕往現(xiàn)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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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王言出必行,命人取來十張面額百貫的寶鈔,裝在匣子里交予西燕。
西燕接過匣子緊抱在懷,惶然地看了一眼吳名,哀求道:“這位好漢要擄我走,王爺開恩,救救小人!”
豫王哂笑:“孤王的恩不是已經(jīng)給了你么?如何又來討要。自求多福吧�!彼麚]手趕客,吳名當(dāng)即拎起西燕的后領(lǐng),依舊翻墻出了王府。
西燕這才意識到,有錢沒命花,拿錢也白搭,不禁又悔又怕,嗚嗚啼哭。
他唱慣了戲,哭聲也帶戲腔,一波三折,聽得吳名雞皮疙瘩抖落一地,要不是看在復(fù)仇大事上,早將他從半空中扔下,自生自滅去。
飛掠過幾條街,西燕還在哭。吳名不禁開始懷疑,混入戲班行刺,根本就是個下下策——這戲子膽小如鼠,哪里是個能打掩護(hù)的,只怕到時一見衛(wèi)老賊就露怯,連累自己功敗垂成。
可若是少了這個臺柱,誰去獻(xiàn)唱,總不好他自己化個妝披上戲服登臺吧?
吳名煩躁地皺眉,忽然聽見遠(yuǎn)處隱隱有喧嘩聲,在幽靜的夜色中傳得甚遠(yuǎn),他耳力過人,仔細(xì)一聽,懷疑是兵馬司巡夜的鋪兵。
將西燕隨手?jǐn)R在屋頂,吳名躥上高高的牌樓,舉目望去,見兩條街外燈火如炬,官兵們圍著一輛馬車,攻又不攻,撤又不撤,僵持在那里。
距其不到兩條街,又馳來另一隊人馬,從衣裝打扮上看,像是奉安侯府的護(hù)衛(wèi)。中間簇?fù)碇黄ジ哳^大馬,馬上之人錦衣燕服,雖看不清面目,但吳名一眼就認(rèn)出體態(tài),正是衛(wèi)浚老賊。
這是在馬車?yán)锝刈×苏l,衛(wèi)老賊激動得連縮頭烏龜也不當(dāng)了?莫非又是替身……不,訓(xùn)練替身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光是尋找容貌天然肖似之人,也得花不少時間。他剛死了個替身,短時內(nèi)找不出第二人。
仇人近在眼前,吳名反倒異常冷靜,把臨機(jī)而生的幾個刺殺方案在腦中權(quán)衡,甄選成功率最高的一個。
他轉(zhuǎn)身幾個起落,回到屋頂。西燕正試圖滑下垂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用腳去夠屋檐。
吳名一把拎起逃跑不成的伶官,又掠過兩條街。拐角僻靜處,他將西燕往地面一栽,冷冷道:“脫衣服。”
西燕下意識地抓緊錢匣,雙臂抱胸,語帶哭腔:“好漢想要做甚……”
吳名不耐煩,上前兩三下扒了他的戲裝。襦裙和褙子被夜風(fēng)吹得大半干了,只有些濡濕。
西燕一臉羞憤地繼續(xù)脫褻衣。
吳名額角青筋直跳,低罵:“不要臉!”說著脫去身上的夜行衣,兜頭扔給西燕,將戲裝胡亂穿在自己身上,又扯下蒙面巾,打散發(fā)髻,將一頭油亮烏發(fā)披在背上。
他身形勻稱,個頭不算太高,這般女裝披發(fā),乍一看還頗似落了難的小娘子。
西燕的褻衣也是濕的,被風(fēng)一吹直打哆嗦,沒奈何穿上夜行衣,又被迫蒙上面巾。
他忍不住盯著吳名的臉瞧,第一眼只覺普通,與豐神俊逸的豫王相較,頂多只能算五官端正,心底莫明地有些失望。但再多看幾眼后,視線又從峭薄嘴唇、孤挺鼻梁的上方,驀地撞進(jìn)了那雙寒星劍芒似的眼睛,整個人好似被破堤的冰河席卷而去,又像被漆黑夜空中一道亮白的閃電擊中。
西燕不禁后退兩步,怵然想:這是個煞星!
吳名忽然對他露出一個微薄的冷笑:“拼盡全力跑吧,自求多福�!�
然后他將西燕推出墻角,朝官兵的方向捏著嗓子喊:“抓賊!抓賊!有個黑衣賊進(jìn)了奴家的院子!”
西燕一身夜行衣,暴露在遠(yuǎn)遠(yuǎn)映照而來的火光下,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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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浚趕到時,馬車?yán)锵聛淼纳倌暾樕F青地罵人,石樂志捏著鼻子挨罵,恂恂然稱是,但就是不放人離開。
他定睛端詳,這少年的的確確是太子朱賀霖,頓時面上堆笑,在馬上拱手行禮:“原來真是小爺。這些兵丁有眼無珠不識泰山,竟敢對小爺無禮,該罰!石指揮,還不快向小爺磕頭賠罪?”
石樂志當(dāng)即噗通跪地,不住地磕頭:“卑職眼瞎,小爺饒命!”
衛(wèi)浚又道:“巡夜緝盜,是兵馬司分內(nèi)所在,不慎沖撞了小爺,還望小爺高抬貴手,放過他們。如此,下人們也會感激小爺?shù)娜实�。�?br />
太子不吃他這一套,冷笑道:“兵馬司巡夜是本職,奉安侯如何就聞聲而來,還來得這么快,莫非兩下里暗有勾牽?孤竟不知,五城兵馬司原來不是隸屬兵部,而是任由你奉安侯差遣。”
外戚與武官勾結(jié),染指兵權(quán)是大罪,太子覿面一句,便問得極誅心。
衛(wèi)浚心底暗罵:這小子越發(fā)刁鉆難對付了!面上強(qiáng)打笑意,解釋道:“老臣蓋因前幾日又遭宵小刺殺,幸得無礙,才帶領(lǐng)家丁入夜巡查府邸附近,聽見此處有異動,便過來看個究竟。”又反問:“深更半夜,太子殿下何以不在東宮,白服現(xiàn)身街頭?莫非冶游太久,錯過了宮門下鑰的時辰?”
這話將太子的目前的窘境拿捏個正著,“冶游”一詞,隱有質(zhì)問他是否眠花宿柳之意。
朱賀霖眼珠一轉(zhuǎn),揚(yáng)聲道:“孤微服私訪,自然是有公事在身,怎么,還需要向奉安侯匯報?你想知道?自己去問父皇呀!”
他回答得理直氣壯,衛(wèi)浚一時摸不透底細(xì),倒也不好再說什么,心想:本侯不便當(dāng)面去問皇爺,但至少能使一幫子言官,把明日早朝攪得雞飛狗跳,你小子等著瞧!
朱賀霖搬出父皇的名號震懾了衛(wèi)浚——至于回頭在皇帝面前如何解釋,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畢竟是親爹,還能吃了他不成。
正得意地想要驅(qū)車離開,衛(wèi)浚又開口道:“老臣看車身微沉,想是車廂中還有一人。誰敢如此大膽,與太子同乘?”
太子兇狠地瞪他:“孤車?yán)餂]人,怎么,你不信,想搜車?”
衛(wèi)浚做苦口婆心狀:“小爺千金之軀,不可輕忽安危。萬一是那個刺客躲在車內(nèi)意圖不軌,本侯臨場不察,罪過可就大了!”
太子說:“小爺?shù)陌参W约河袛?shù),用不著你奉安侯操心!”
他越是掩護(hù)馬車,衛(wèi)浚越覺得可疑,暗忖車內(nèi)必藏著個見不得光的人,與太子夜游取樂,不是青樓的花娘,便是南院的小倌,我必拿個當(dāng)場,看他今夜如何收場!
衛(wèi)浚自覺十拿九穩(wěn),陡然喝道:“車內(nèi)有兵器聲,是刺客!快護(hù)駕!保護(hù)小爺去安全處!”
石樂志并未聽見車內(nèi)有任何動靜,正在猶豫,被衛(wèi)浚狠瞪一眼,只得起身命令手下:“還不快護(hù)駕!拿下車內(nèi)刺客!”
“誰敢冒犯東宮車駕,叫你們?nèi)祟^落地!一個都別想活!”太子負(fù)手站在車門前,語氣寒厲,面上怒容涌動,隱隱有乃父之威。
兵丁被他氣勢震懾,畏縮不敢上前。就連兵馬司指揮石樂志,也拿為難的眼神看衛(wèi)浚,下令歸下令,自家腳下卻不動彈。
衛(wèi)浚氣結(jié)無奈。
場面正僵持,驟然聽見女子尖細(xì)的驚呼聲,靜夜一聲雷似的響起:“抓賊!抓賊!有個黑衣賊進(jìn)了奴家的院子!”
官兵們循聲望去,見遠(yuǎn)遠(yuǎn)街角,火光難以照盡的暗處,似乎站著個穿夜行衣的人影。石樂志當(dāng)即叫道:“是刺客!快追!”兵馬司的人馬隨著他一擁而上,沖向街尾。
衛(wèi)浚被黑衣蒙面人的兩次行刺嚇破了膽,本只想借口搜車,如今見刺客果真就在這條街上,驚得臉色發(fā)白,不自覺往太子身邊湊去。
太子避開,嫌惡地剜了他一眼:“你不是帶著家丁巡查宵小么,現(xiàn)正主就在眼前,還不去抓捕?”
衛(wèi)浚訥訥道:“兵馬司人手多又訓(xùn)練有素,緝賊經(jīng)驗豐富,有他們就夠了�!�
石樂志帶兵趕到街尾拐角,不見了黑衣人的影子,大聲問:“是誰喊‘抓賊’?賊人去了何處?”
路旁房前一個穿繡花襦裙、外罩長褙子,長發(fā)披散的女娘掩面泣道:“是奴家……賊人往南去了�!�
“南邊,快追!”石樂志立即吩咐手下。
“……嚇?biāo)纻人了!奴家這就去喊外子回來�!迸锏皖^說著,腳步急急地往街頭方向走,與他擦肩而過。
兵馬司的人馬一走,馬車旁頓顯空曠不少,朱賀霖沒好聲氣地對侯府家丁說:“讓開!誰敢再阻攔,小爺直接拔劍砍了他!”
家丁們護(hù)著如同驚弓之鳥的衛(wèi)浚退開幾步。朱賀霖正要重新登車,忽然見一隊手持火把的錦衣衛(wèi)緹騎,自北面皇城方向飆馳而來,轉(zhuǎn)瞬近前,為首的翻身下馬,跪地行禮:“卑職奉皇爺口諭,接小爺回宮�!�
朱賀霖臉色有些發(fā)綠,嘀咕:“這么遲了,父皇還沒睡……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錦衣衛(wèi)首領(lǐng)再次敦促:“皇爺吩咐,請小爺立刻回宮,不得在外耽擱�!�
朱賀霖?zé)o奈,又不好當(dāng)著這么多雙眼睛,再進(jìn)入車廂與蘇晏道別。尤其是衛(wèi)浚還在場,他不希望被這老賊逮住蘇晏的把柄,回頭又要參他煽誘太子離宮。
只好對駕車的內(nèi)侍下令:“你不必跟我走,先將借來的馬車還回去,要完璧歸趙�!�
這馬車是太子出宮后買的,車夫自然知道太子此話的言下之意,是叫他務(wù)必將蘇晏安全送回府,當(dāng)即回答:“小的遵旨。”
朱賀霖上馬,回頭不舍地看了一眼,在錦衣衛(wèi)的護(hù)送下馳向皇城。
車夫揚(yáng)鞭催馬,快跑了一小段路,衛(wèi)浚又帶著家丁護(hù)衛(wèi)從后方追趕上來,將馬車團(tuán)團(tuán)圍住。
趕車的中年內(nèi)侍皺眉問:“侯爺這是何意,莫非沒聽見太子臨走前下的旨令?”
衛(wèi)浚一臉皮笑肉不笑:“太子旨令是對你這閹奴下的,又不是對本候。來啊,打開車門,本侯倒要瞧瞧,這‘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究竟是一副怎樣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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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動靜聲聲入耳,蘇晏臉色淡定地坐在車廂中,盤算脫身之計。
太子與衛(wèi)浚幾次言語交鋒,連敲帶打,犀利到位,蘇晏忍不住暗中贊嘆:這小鬼真是長大了,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厲害?
又聽見有人喊見到刺客,一群人馬涌去抓捕,蘇晏想起執(zhí)意刺殺衛(wèi)浚的吳名,憂心外頭被追捕之人,是不是他?
好容易借機(jī)脫身,皇帝派來接太子回宮的人恰好趕到,將朱賀霖帶走。
蘇晏懷疑今夜多事,不能善了,果不其然,馬車剛剛發(fā)動,簾子一掀,一條人影從兩尺見方的車窗外游魚飛鳥似的滑進(jìn)來。他還沒看清對方身形面貌,脖頸就被鋒刃抵住。
不速之客將他反剪雙手,面朝下按在座位,寒聲威脅:“別動!別喊!將我送出外城,饒你不死。”
蘇晏聽這男子聲音很是耳熟,一怔過后,失聲問:“吳名?”
吳名這才發(fā)現(xiàn),車內(nèi)的年輕官員竟然是蘇大人,只因身穿陌生的四品官袍,自己尚未照面,便將人制住,險些傷及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