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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鴻門宴上,豫王的一腔怨憤,言猶在耳:

    “所以你對我滿是敵意又如何?在皇兄看來,你我都是個笑話。他現在是剛得了手,就迫于形勢不得不把人貶官外放,還顧不上收拾我們。待到找回了人,再往京城一調,到那時就是餓虎護食,你還想有沾手的余地?醒醒吧,沈七郎,莫說獨占了,將來你怕是連私底下見他一面都難上難!”

    “餓虎護食,真被他給說中了�!鄙蚱庖е溃寄块g滿是陰戾,近來因為得償所愿而蘊養(yǎng)出的平和之色,在這一刻如同披在妖身上的畫皮,煙消云散。

    高朔不敢應聲,在心里努力理順這幾方之間的復雜形勢,最后越理越混亂,干脆放棄。

    沈柒深吸口氣,鎮(zhèn)壓住心底蠢蠢欲動的妖氣,說:“但清河還是約了我見面的時間與地點�!�

    啊,有嗎?高朔開始懷疑自己的腦子是不是不太好使。

    “兩天后,北鎮(zhèn)撫司。而且關于鴻臚寺這個案子,他還有了關鍵性的線索,到時便能見分曉�!�

    沈柒說完,翻身上馬,吩咐道:“你繼續(xù)潛伏在附近,但要小心,別被御前侍衛(wèi)發(fā)現。有什么異動,立刻稟報我�!�

    “是,大人。”高朔再次抱拳,隨即縱身一躍,藏進了層層疊疊的屋宇間。

    沈柒出了小巷,穿過熱鬧的街市,總覺得背后有一雙雙眼睛在窺視。他沒有轉頭,騎著馬繼續(xù)往前走,回到家后,兩天沒有出門。

    而蘇晏這兩日也不忙公事,除了睡覺,就是閑逛購物,吃吃喝喝。同僚們投遞的拜年名刺收了一沓,也逐一給回了名刺。

    還特地備了好幾份年禮,其中最為貴重的,當屬給名義上的“師祖”李乘風李閣老府上送去的。

    其他相熟的官員,像翰林院的崔狀元、都察院的賈御史、大理寺的田寺卿……人人有份。甚至名妓阮紅蕉,他也沒忘了半年交往的情分,讓小廝往胭脂胡同也送了一份年禮。

    阮紅蕉收多了達官貴人送的頭面、珠寶和銀子,這種正兒八經的年禮還是頭一份。

    她頗為意外地打開后,發(fā)現年禮是按大戶人家兄弟姐妹間的規(guī)格備的,還附了一份手書,說明自己這半年多外派去了陜西,并非因為當了官就自恃身份,不愿來看她。如今回京過年,又忙著公事,等過些日子得了閑,再抽空來拜個年。

    字字真誠,毫無敷衍或調情之意,仿佛只當她是個談得來的親戚朋友。

    阮紅蕉抱著一盒不值錢的花生棗子桂圓干,淚濕眼眶,對蘇小北說:“你們家大人……真不像個大人�!�

    蘇小北會意,笑道:“的確。我們兩個小廝在蘇大人面前,也總沒個下人樣子,都是他給慣的�!�

    阮紅蕉不好意思地用帕子印了印眼角,說:“奴家還以為他一朝躍了龍門,就……咳,不說矯情話了。奴家是什么身份,自個兒不知道么,今日迎來送往子弟爭捧,明日人老珠黃門前冷落,還有什么可奢望的。也就是蘇大人一片忱心,始終待奴家為尋常人,從未有過輕薄之舉,也不會嘴里勾哄,內心鄙夷。”

    她親自走到后廚,揀了些香蕈、松子與海帶、紫菜之類山海干貨,并一些柑橘、橄欖與乳餅,用油紙包捆好,扎成兩提,讓蘇小北帶回去給蘇晏,作為回禮。

    “不怕小哥笑話,奴家送過男子簪過的花、喝過的酒盞,甚至是用過的肚兜,可從來沒送過如此市井氣的禮物,真像是好人家的媳婦子一般�!比罴t蕉臉頰微紅,對蘇小北說,“告訴蘇大人,若是不方便,就別再來這煙柳地了,對他名聲不好。他的好意,奴家一輩子記在心里�!�

    蘇小北拎著油紙包回到家里,往蘇大人面前直通通一遞,說:“喏,大人的風流債,小人給討回來了�!�

    蘇晏笑道:“說的什么怪話。讓你去送個拜年禮,你管人家是行首,還是魁首。”

    蘇小北說:“阮行首倒是個明白人,囑咐大人別再去她那里,大人畢竟是官,朝廷又有禁嫖令,去了對名聲不好�!�

    蘇晏敲了一下他的腦袋:“知道啦,小管家。好容易走了阿追那醋缸子,老爺我能快活幾日,你又來叨叨�!�

    蘇小北摸了摸額角,默默想:管家就管家,非得加個“小”字,大人是嫌我少年氣?不行,我得再成熟穩(wěn)重些,才能替大人管好這個家。

    -

    到了正月初六清晨,沈柒出了家門,騎馬直朝北鎮(zhèn)撫司而去。

    辰時,蘇府的馬車停在北鎮(zhèn)撫司門口。蘇晏下了車,在四名御前侍衛(wèi)的護送下,走進大堂。

    他一團和氣地朝沈柒拱手:“同知大人,拜年拜年�!�

    沈柒也回了個抱拳禮:“給蘇大人拜年�!�

    兩人分賓主落座,在堂上喝了兩盞茶。四名侍衛(wèi),兩個站在門外廊下,兩個站在蘇晏身后,一律的面無表情,像鎮(zhèn)守南天門的四大天王。

    沈柒只當他們不存在,對蘇晏道:“鴻臚寺一案,兇手是誰至今全無頭緒,蘇大人讓我等一個迎刃而解的時機,是否查到了什么,心中已有定數?”

    蘇晏從茶點盤子里拈了顆蜜餞吃,覺得酸甜脆口,又拈了一顆,邊咬邊說:“這案子先放一邊。我今天來北鎮(zhèn)撫司,是想見一見詔獄里的兩名囚犯。”

    “誰?”

    “嚴城雪與霍惇�!�

    沈柒起身道:“蘇大人隨我來�!�

    到了詔獄的甬.道口,四名護衛(wèi)依然跟隨著蘇晏,沈柒伸手攔住,說:“詔獄重地,閑人免進�!�

    其中一名護衛(wèi)道:“我們是御前侍衛(wèi),不是閑人�!�

    沈柒道:“詔獄關押的都是極緊要的犯人,圣上早就有諭令,非刑官與涉案人士,一律不得入內�!�

    護衛(wèi)毫不退讓:“皇爺也有口諭,讓我們寸步不離地守護蘇大人,絕不能讓大人有半點閃失�!�

    沈柒冷著臉:“意思是說,我北鎮(zhèn)撫司錦衣衛(wèi)不可靠,不能保證蘇大人的安全了?”

    蘇晏哂笑:“寸步不離未免夸張了,莫非本大人睡覺、沐浴、上茅廁,你們也要在一旁盯著?”

    護衛(wèi)們忙對他抱拳:“不敢!某等粗人,說話不妥當,請?zhí)K大人海涵。”

    蘇晏道:“既然到人家的地盤上,就別壞人家的規(guī)矩。你們就在詔獄入口等著吧,我向兩名犯人問完話,也便出來了,花不了多少工夫�!�

    護衛(wèi)們有些猶豫。畢竟皇爺在那句口諭后,又補了一句:“若是蘇少卿抵觸強烈,你們也不必強行跟隨,以免他著惱。先聽他吩咐,回頭再來稟報朕�!�

    于是為首那名護衛(wèi)低頭道:“一切聽蘇大人的,我等就候在這里。蘇大人有任何吩咐,著人出來通傳一聲即可�!�

    蘇晏點點頭,說:“辛苦了,回頭請弟兄們上酒樓。”便與沈柒一前一后進了詔獄。

    第166章

    對他動沒動心

    詔獄的通道里,沈柒忽然停住腳步。

    蘇晏正在打腹稿,琢磨該怎么跟他說皇帝的事,一個沒留神,前額撞上了他的肩頭。

    隨即手腕被人攥住,蘇晏抬頭看,沈柒面上似笑非笑:“蘇大人,你的手上沾了東西�!�

    因為吃蜜餞,手指上沾染了糖霜,蘇晏說了聲“哦”,正想拍掉。沈柒一低頭,含住了他的手指,將那些糖霜全都舔舐干凈。

    ……這下沾的東西更多了。蘇晏看著濕噠噠的手指,哭笑不得。

    “卑職不慎弄臟了蘇大人的身子,真是對不住�!�

    蘇晏覺得這句話耳熟,回想起來,心頭驀然一顫。

    “隔壁屋子有水,還請?zhí)K大人隨卑職前去清洗。”

    是了,曾經他去詔獄看望卓祭酒,第二次遇到沈柒。當時的錦衣衛(wèi)千戶,正是說著這一番不懷好意的話,將他拖進了牢房。

    沈柒一把抄住蘇晏的膝后彎,將他打橫抱起,抬腿踹開了通道側邊的房門,大步邁入。

    蘇晏勾著他的脖頸以免掉下去,低聲叫道:“做什么!別鬧了七郎,快放我下來……”

    沈柒用腳尖帶上門,放是放下來了,卻直接將他后背抵在牢房的冷硬石壁上。

    蘇晏被冰得一哆嗦,不由自主地往前傾,正投入了個熾熱的懷抱。沈柒用胳膊墊著他的后頸,壓著他瘋狂親吻。

    這個吻直接粗暴,帶著熱切的情.欲,也帶著苦苦壓抑后的爆發(fā)。

    蘇晏被他咬疼了嘴唇,吮麻了舌頭,來不及吞咽的津唾沿著嘴角滑落。

    沈柒沿著這條旖旎的銀絲,從下頜、喉結一路吮向衣領下的鎖骨。

    蘇晏倏然清醒,手按在對方肩膀,喘息道:“不行……”

    沈柒抓住礙事的手,向后壓制在粗糙的石壁上,膝蓋強行插入他雙腿.間,從齒縫里狠狠擠出一個字:“行!”

    “七郎!七郎你先聽我說,”要害處被人兜在掌心揉搓,蘇晏呼吸急促,熱意如一團火焰在小.腹燃燒,“我們最多只能獨處一盞茶的工夫。時間長了,外頭的御前侍衛(wèi)稟報給皇爺后,我很難再把你擇出來。”

    沈柒不管不顧地扯他的褲腰帶,“讓他們去告密,我不怕�!�

    “我怕!”蘇晏用另一只脫困的手,抓住了他的腕子,“我得保住你的命�!�

    “你才是我的命!你保住自己了么?”

    蘇晏一震。

    沈柒手里用力絞著他的褲腰帶,讓它如鎖鏈般緊勒在皮肉間,勒得骨節(jié)咯咯作響,似乎要用這疼痛,去壓制更大的疼痛:“他把你睡了,是不是……或者該說‘寵幸’?”

    蘇晏驚道:“沒有!絕沒有!皇爺不是這樣的人……”

    “你以為他是怎樣的人?”沈柒反問,“他是天下之主,天底下所有的人事物都任由他取用,甚至不用他開口,就有的是人巴巴地獻上去。你如何能例外?

    “皇帝要求你侍寢,你還能抗旨?

    “在龍床上承寵,是否別有一種滋味,讓你從不能拒絕,漸漸變成不愿拒絕?

    “之后呢,你準備如何發(fā)落我?”

    沈柒接二連三地詰問,神情狠戾而陰鷙,像頭面目猙獰的野獸。

    他知道自己失控了,也知道這樣會把蘇晏嚇到,但他抑制不住心中那股狂暴的烈焰。這烈焰燒得他骨焦肉爛的同時,也必然會灼傷他放在心上的人。

    倘若軀體燒焦了,他愿意用魂魄繼續(xù)護著那個人,然而他連魂魄中都燃著黑色的業(yè)火,只會將一切燒成灰燼。

    蘇晏嘆口氣,伸手輕觸他的鼻梁、眼睫,又揉了揉他的眉心,“七郎,你別怕�!�

    我別怕?我怕什么,怕的不應該是你么!沈柒很想這么反問。把什么活物剝皮拆骨的渴望在心底翻涌,但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如同刀刃刮擦,只說不出話。

    “別怕。”蘇晏向前探身,將前額輕輕抵在他眉心,溫暖的鼻息噴灑在他臉上,“很早以前,我就對你說過,你或許已經忘了,但我絕不會忘——‘我愿為七郎兩肋插刀’�!�

    沈柒陷入回憶,喃喃接道:“‘此后同患難共富貴’……”

    蘇晏微笑起來:“‘終生交好’……”

    “‘永不離心離德’。”沈柒說,“我記得,在你用神藥救了我一條命以后�!�

    蘇晏糾正:“在你用血肉之軀,救了我一條命以后�!�

    那股嗜血的渴望與焚滅一切的業(yè)火慢慢平息了下來,沈柒松開鉗制的手,把蘇晏緊緊抱在懷中,后悔道:“相公向你賠罪,不該口不擇言,遷怒于你。”

    蘇晏大度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你還記漏了一句——‘從今往后,你我便是過命的兄弟。’”

    沈柒全身僵硬,連肩頭都顫抖起來。

    蘇晏失笑:“好了,報復完了,我原諒你了�!�

    沈柒長長地出了口氣。

    “沒剩多少時間了,聽著,七郎�!碧K晏在他耳邊低語,快速而清晰,“皇爺欣賞你的才能,卻不喜你的性情,更忌諱錦衣衛(wèi)與任何其他黨朋勢力過從太密。你不能捋虎須,別去踩他的底線,要始終讓他心中的惜才多過于猜忌,才能繼續(xù)往上走。”

    沈柒道:“往上走,是為了更好地保護你、扶持你。倘若會失去你,往哪里走都是絕路。

    “皇帝對你的心思早已逾越了君臣,這一點我看得清楚,你也無需瞞我。我只要你一句真話——你對他動沒動心?”

    嘖,這該怎么回答,感覺像道送命題。蘇晏很是為難,最后決定實話實說:“皇爺的確向我表白過愛慕之意……松點松點,咳,我喘不過氣了……”

    沈柒松了松手勁,眼眶透著赤紅色,“接著說。”

    “皇爺于我有知遇之恩,賦予我前所未有的信任與支持,為了我的意愿與前途極盡全力地克制自己——你可知道,一個皇帝克制自己的欲望,要比普通百姓難上千倍萬倍,因為他的欲望太容易實現,這就得像克制呼吸一樣,時時刻刻都不能放松。要說我半點不為所動……未免太過虛假。”

    蘇晏撫摸著沈柒凹凸不平的緊繃的后背,試圖讓對方冷靜下來,繼續(xù)說道:“但我再怎么被打動,也不可能自愿爬上龍床。因為我與他從一開始就是不對等的。

    “這種不對等,不僅僅來自身份、地位和權勢,更來自尊嚴、意識與心境。在皇爺面前,我會不由自主地緊張,總擔心說錯哪句話,做錯哪件事,就會讓另一些人腦袋落地。

    “哪怕我一時忘情,在他的膝上尋求溫暖與庇佑,下一刻也會立刻清醒過來——我不是佞臣,不是以色侍君之輩,不能忍受其他朝臣戳我的脊梁骨,說我靠媚上邀寵,才得以在朝堂上立足。

    “我曾經想做個紈绔子弟,逍遙一生;后來想為國家黎民做點實事,盡我所能地去減少見到的苦難。但無論哪種人生、哪個愿望,都不是靠爬上誰的床來實現�!�

    沈柒猶豫了一下,“那么你和我……”

    蘇晏笑了笑,輕巧地答:“咱們是兄弟,互相扶持�!�

    沈柒第一次覺得,“兄弟”二字從蘇晏嘴里說出來,沒那么戳人心肺了。

    “那么日后呢,他是皇帝,美色當前不可能忍一輩子。他若下定決心要得到你,又當如何?”

    蘇晏道:“皇爺如今把自己陷入了一場拔河賽。哦,應該說是‘牽鉤之戲’。他想得到我心甘情愿的愛,無關任何身份與權力,僅僅是對他這個人;而我則秉持自己精神對等的原則,無論是直是彎�?凑l拔得過誰吧�!�

    沈柒不甘地咬牙:“這場牽鉤,兩頭力量懸殊。若你力竭而敗,我不怪你�!蔽夜炙�

    蘇晏道:“七郎,你是個聰明人,也是個狠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若你狠過頭,把自己折進去了,我怪你一輩子。

    “答應我,該養(yǎng)晦時養(yǎng)晦時,別發(fā)瘋。你要留著你的命,才能與我終生交好�!�

    沈柒沉默片刻,說:“我答應你�!�

    蘇晏示意他放手,整理自己的衣袍,扯平所有的褶子,問他:“我頭發(fā)亂沒亂?幫我弄弄�!�

    沈柒舔濕指尖,把他頭上兩三縷掙脫的亂發(fā)糊平整,重新塞回冠帽里。

    蘇晏有點不樂意,“我頭發(fā)上有你的口水味了�!�

    沈柒“嗤”了一聲:“你身上哪里沒有過?這會兒才覺嫌棄,遲了。”

    蘇晏老臉微紅,正要罵他兩句,外面有人從通道走過,叫著:“大人!同知大人!”

    沈柒聽出是理刑千戶韋纓的聲音,答道:“什么事?”

    對方在門外停住腳步,“有人來報案,說在鴻臚寺附近發(fā)現了賊人的線索�!�

    蘇晏朝沈柒挑了挑眉:“看,我說的迎刃而解的機會�!�

    “你是如何知道的?”沈柒問他。

    因為浮音答應了阿追,要安排一個替罪羊。準備個兩三天時間,也就差不多了。蘇晏做高深莫測狀:“當然是因為我身懷異術,未卜先知,七郎以為呢?”

    沈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蘇晏說:“你快去吧。這會兒出去,前后不過一刻鐘,若是皇爺問起來,我就一口咬定,你親自把我?guī)У阶罾锩娴睦畏浚突剞D去辦案了。另外,我也想單獨和嚴城雪、霍惇說些話�!�

    沈柒舀了瓢水,給彼此都洗過手,隨手用自己的衣擺幫蘇晏揩干,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蘇晏等他離開一小會兒后,方才走出房間,招了個獄卒過來帶路,走向詔獄深處。

    沈柒走出詔獄的甬.道,與四名按刀挺立的御前侍衛(wèi)擦肩而過時,刻意對韋纓說了句:“蘇大人執(zhí)意要單獨審問犯人。他自恃安全,我們卻不能掉以輕心,去調派幾名身手好的校尉下去。”

    韋纓抱拳道:“卑職這就去辦�!�

    “報案之人呢?”

    “在大堂上,是個更夫……”

    兩人說著話,走遠了。

    御前侍衛(wèi)們互相對視了一眼,趁門口沒人阻攔,魚貫進入詔獄,去尋奉命保護的蘇大人。

    而蘇大人此刻,已經站在了關押嚴城雪的牢房門外。

    為防串供,霍惇關押在較遠的另一處牢房。

    蘇晏吩咐獄卒:“把牢門打開。再把霍惇帶過來�!�

    第167章

    大人口下饒人

    牢門打開,一陣寒風撲了進來,卷起地面上散落的紙頁,拍打在嚴城雪的頭臉和囚衣。

    嚴城雪將手中燒得只剩一角的紙頁丟進炭盆,抬頭望向牢門口,蒼白發(fā)青的臉上,露出一點兒意外的神色。

    “蘇御史?”

    蘇晏走進來,打量囚室和犯人。

    嚴霍二人被押解進京,下入詔獄時,他曾寫信交代過沈柒,這兩人或許還能派上用場,不要磋磨得太狠。

    如今看來,獄卒對他們還算優(yōu)待。數九寒天,牢房里有火盆、木板床、被褥,矮桌上還放著一副成色不怎么樣的筆墨紙硯。

    蘇晏走近,蹲下.身,撿起地上滿是墨跡的紙頁,“寫什么呢?”

    一名獄卒在他背后搭腔:“誰知道喔,整日里寫了燒、燒了寫的,好像紙墨不要錢似的……”

    旁邊有個同伴用肘尖捅了捅他,示意他閉嘴,自己說道:“蘇大人小心,待小的們給他上了手銬腳鐐,再靠近問話�!�

    嚴城雪嘲弄地一笑。

    蘇晏擺擺手,“用不著。他一個瘦巴巴的文官,就算對我不利,我也干得過他�!�

    獄卒只好搬來一張?zhí)珟熞�,請�(zhí)K晏坐下,又把地上亂七八糟的紙張都撿起來。

    蘇晏翻來翻去,仔細地看,逐漸看出了點門道。

    “……你在寫兵書?”他嘖了一聲,“你說你這人吧,本職工作不好好干,在行太仆寺尸位素餐,非跑去清水營插手軍務,把霍惇的兵拿來自己練,結果練得兵們連自家主將都打。這叫什么,僭職越權,狗拿耗子!”

    嚴城雪道:“我本就對管理馬政毫無興趣,是得罪了人,被遷貶去陜西行太仆寺的。”

    蘇晏哂笑:“那你怎么不自請辭官,把職位騰出來給想干的人?哦,舍不得官身和俸祿。于是一邊毫無作為,把陜西馬政荒廢得一塌糊涂;一邊自詡懷才不遇,為了過帶兵的癮,不惜把好友也拉下水,一同觸犯國法軍紀。是吧?”

    嚴城雪青白瘦削的臉頰上,泛出了難堪的紅暈,咬牙道:“鑲錯了地方,再珍稀的明珠也如同魚目,卻不是明珠的錯!”

    蘇晏大笑,“你倒是自負得很。至今仍覺得明珠暗投,是朝廷辜負了你�!�

    嚴城雪緊抿薄唇,又揉皺了一團紙頁,扔進炭火盆�;鹈畿f起,眨眼間將紙吞個精光。

    蘇晏道:“我不擅兵法,但也知道用兵講究的是奇正相輔相成,以正合,以奇勝。你的練兵之法,只有奇,沒有正。只講究單兵能力與小團隊的配合,而忽視全局策略與作戰(zhàn)規(guī)劃。只強調陰謀詭計的重要性,而沒有高瞻遠矚的戰(zhàn)略眼光。

    “你的兵法,就像你這個人一樣,偏激、刻薄,目光狹隘!”

    嚴城雪滿肚子不服,忿忿道:“兵者詭道也,豎子不足與論!”

    他心里越是惱恨,就越發(fā)掉書袋,氣到抓狂就“之乎者也”全出來,霍惇深知他的脾性,到這時便不敢再逆他。

    蘇晏卻不知且不在乎,故意輕蔑地抖了抖手中紙張,“照你這個德性,真把幾萬大軍交給你,用不了多久就得全軍覆沒。你啊,當個隊正,帶五十個人頂天,朝廷任你為行太仆寺卿,都是抬舉你了!”

    嚴城雪用拳頭抵著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

    “——蘇大人!”背后傳來急切的聲音。

    蘇晏回頭一看,霍惇一身囚衣,戴著手銬腳鐐,被獄卒從另一處牢房押解過來。

    霍惇對著他說話,眼神卻落在嚴城雪身上,懇求道:“大人口下饒人。老嚴少年時家鄉(xiāng)遭逢大難,他在韃子的屠殺中落下病根,心肺虛弱經不得激,萬望大人憐憫!”

    蘇晏心道:他制毒、制暗器,下令放箭射殺阿勒坦時,心肺可強壯得很吶。一朵食人花,只有你把他當白蓮。

    霍惇在嘩啦啦的鐵鏈聲響中,向嚴城雪走近幾步:“老嚴,如今我們是階下囚,蘇大人是堂上官,該聽的聽,該受的受,不要再執(zhí)拗了,否則也只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嚴城雪急火攻心地咳完一大陣,慘白著臉,譏諷道:“你自己過得去就過,把所有罪名都推在我身上也行,只不要管我!”

    霍惇被他噎得夠嗆,眼底浮現出了怒意:“你這人——怎么——這般好賴不分?”

    嚴城雪冷冷道:“我這人好賴不分,不值得費心,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何必自討沒趣。”

    “好啦�!碧K晏撫了一下掌,懶洋洋地道,“本官原還擔心,你二人難兄難弟情比金堅,怕是會互相替對方攬罪,如今看來,多慮了。

    “節(jié)省時間,我就直接說了。瓦剌的國書里,指名道姓要嚴城雪為他們的王子抵命。皇爺斟酌再三,決定用他的腦袋先緩一緩邊關緊張的局勢,以免瓦剌與韃靼聯(lián)手,舉兵進犯。我想吧,好歹在陜西半年也算相識一場,便請旨來送他一程�!�

    霍惇大驚:“陛下真要殺他?他真不是謀刺瓦剌王子的兇手,陛下明鑒��!蘇大人,你深知內情,求你向陛下分說清楚,老嚴他真是無辜的!”

    蘇晏淡淡道:“事到如今,無不無辜重要么?莫說他一顆罪官的腦袋,就是十顆二十顆,為了大局該砍也得砍�!�

    霍惇絕望地“撲通”一聲跪下,膝行到蘇晏面前,苦苦哀求:“蘇大人!我知道你深得陛下信重,只要你肯在陛下面前求個情,陛下一定會重新考慮的。要不這樣,我把所有都認了,反正阿勒坦的事我也脫不了干系。那些瓦剌侍衛(wèi)曾親眼看到我和阿勒坦打斗過,并且淬毒的暗器也是從我身上搜出來的,用我的腦袋去抵命,豈不是更名正言順?”

    嚴城雪猛地站起身,踉蹌了兩下,怒喝:“我的事與你何干,休得在這里指手畫腳!姓霍的,你想頂罪,也得看我領不領情。我寧可掉腦袋,也不想看到你這般軟骨頭的孬種模樣,滾!滾出去!”

    蘇晏對霍惇攤手:“聽見沒有,他叫你滾。”

    霍惇咬著牙,只是跪著不動,對蘇晏再次懇求:“蘇大人,老嚴這條命是好不容易從死人堆里撿回來的,就當上天有好生之德,讓他過完應得的后半輩子罷。至于我,反正每次出戰(zhàn)前都做好了馬革裹尸的準備,這回掉個腦袋,或許比我打十次二十次仗,對大銘的用處更大。我不虧,真的!”

    “你不虧,我虧�!碧K晏說道,“看在你多年鎮(zhèn)守清水營,未曾犯大錯而有小功,又只是從犯的份上,我向皇爺求情,留你一條命,繼續(xù)為國效力。你若是死了,我這情豈不是白求,面子豈不是白賣了?皇爺同意罷你的官職,降為最普通的兵卒,去邊關服役——不是去任何一個衛(wèi)所,而是去夜不收。”

    霍惇還來不及反應,嚴城雪臉色乍變:“那和送死有什么區(qū)別?夜不收晝夜在外無分寒暑,深入敵區(qū)執(zhí)行最危險的任務,九死一生。如今更是隊伍凋零,連主官都沒人接任。只怕他有命去,沒命回!”

    蘇晏不為所動:“你擔心霍惇沒命,如何就不能擔心擔心其他的兵卒?直到眼下,你我在燃著炭盆的室內說話,依然有不少夜不收正在冰天雪地的北漠執(zhí)行任務,怎么,他們的命就不是命?只你家老霍的命精貴,他們就是賤命一條?再說了,反正你很快就要人頭落地,哪怕他死在赴任的半路上你也看不到,有什么可擔心的�!�

    霍惇急道:“蘇大人!我愿意去夜不收,做個任人調遣的最底層的哨探,但請留老嚴一條命。他雖為儒家士子出身,卻極會練兵,比我?guī)П芰姸嗔耍懔糁�,比我有用!�?br />
    蘇晏道:“他能力如何我尚未看到,態(tài)度如何倒是板上釘釘。既不愿伏低做小,也不愿為我所用,留著做什么,浪費詔獄的牢飯?”

    “別說了!”嚴城雪大步走到霍惇身邊,一甩長袍的下擺,與他并排跪下,不甘又無奈地咬著牙,“蘇大人早就嫌我倨傲刻薄,不敬天使,此番來詔獄,就是想給我個教訓,狠狠磨一磨我這身臭硬骨頭。如今蘇大人如愿了,我嚴城雪,除了天地君親師,沒有跪過任何人,在此給蘇大人磕頭!”

    他對著蘇晏“咚咚咚”地連磕三個響頭,用力之重,使得額頭在粗糙堅硬的地面撞出血來�;魫B忙來扶他,被他一把推開,繼續(xù)道:“這三個頭,不為我自己茍延殘喘,只為霍惇這個蠢貨。他雖然蠢,但聽話,槍法過人,作戰(zhàn)勇猛,哪怕不當兵,做個侍衛(wèi)也是綽綽有余。我看蘇大人身邊只有一個貼身侍衛(wèi)——”

    “可別,”蘇晏立刻打斷,“一個貼身侍衛(wèi)就本大人受的了,再多一個更是吃不消……吃不消吃不消�!�

    嚴城雪目露失望,愈發(fā)尖銳地說道:“再不行,讓他當個低三下四的獄卒,也好過去夜不收。”

    后方的獄卒:“……”

    蘇晏含笑:“你想為他求個出路?可惜你的膝蓋沒那么值錢。夜不收他是一定要去的�!�

    “我去!什么活兒我都干,”霍惇沉聲說,“求蘇大人留老嚴一命�!�

    嚴城雪不再說話,目光陰冷地盯著蘇晏,像條被逼入絕境,將全部毒液注入管牙,只待致命一擊的毒蛇。

    蘇晏揮了揮手,示意獄卒退出牢房。

    獄卒當即變了臉色,支吾道:“蘇大人,不是小的們不聽命,實是不敢走,同知大人下了嚴令,務必保證大人安全。犯人雖然戴了手銬腳鐐,可畢竟是練家子……”

    “退下,接下來的話,不是你們該聽的�!碧K晏不容置疑地說。

    獄卒仍在遲疑,四名帶刀護衛(wèi)從通道拐角處走過來,進入牢房,站在蘇晏身后。獄卒們這才松了口氣,忙不迭告退。

    既然是皇帝指派的御前侍衛(wèi),蘇晏也就沒有必要保密了,對嚴城雪說道:“夜不收他是一定要去的。但我可以把他的命交到你手上,由你來決定他的生死�!�

    “什么意思?”嚴城雪問。

    “他所參與的任務,無論是個人,還是小隊,都由你來做調度。所有的情報,事先都會送到你手上,你來分析敵情、判斷形勢、制定戰(zhàn)術,他去執(zhí)行�!�

    蘇晏停頓了一下,向前傾身迫近嚴城雪,盯著他蒼白臉上憔悴深陷的眼窩,輕而清晰地說:“記住,他的命就在你手里。你做錯一處判斷,下錯一個指令,都會讓他因你而死�!�

    嚴城雪攥住了衣擺,拳頭捏得死緊,似乎連整個身軀都微微顫抖起來。

    蘇晏慢慢笑了:“我剛才說過了,依你的能力,當個隊正,帶五十個人頂天。放心,夜不收從不大軍出動,每次執(zhí)行任務也就幾人,最多十幾人,人數多了,容易暴露目標。

    “你嚴城雪,就從夜不收總旗做起,好好的接任務,安排旗下執(zhí)行,但不許你跟著他行動。反正你手無縛雞之力,去了也只能拖累他。

    “若是敢通敵叛國,霍家一門三十六口——”

    蘇晏拍了一下膝蓋,起身對侍衛(wèi)們道:“走吧。”

    “……等等�!眹莱茄┙凶×怂澳惴讲耪f,瓦剌指名道姓要我的人頭,你準備如何解決?”

    蘇晏側頭:“我自有辦法。你還是多考慮考慮,憑借你那點劍走偏鋒的練兵之術,該怎么一次次保住摯友的性命罷�!�

    眼睜睜看著蘇晏帶著護衛(wèi)離開,霍惇慶幸地安慰道:“沒事,去就去。至少你我都能活著。”

    嚴城雪用袖子一抹額頭上的血跡,陰郁地道:“他本就沒打算殺我們。這是要物盡其用呢!這個蘇十二……”

    霍惇說:“無論如何,活著就還有機會。”

    蘇晏走出詔獄的甬.道,深吸一口雪后冷徹的空氣,覺得肺腑內污濁一清,不由失笑道:“大人我像不像個棒打鴛鴦的反派?”

    沒有人應和他。

    身后四名御前侍衛(wèi),是修成正果的四大天王,謹守玉帝旨意,絕不與下凡的男嫦娥做不正經的戲語。

    蘇晏十分無趣地撇了撇嘴,想念起外表冷漠木訥,實則害羞又大膽的貼身侍衛(wèi)。

    他朝北鎮(zhèn)撫司的大堂走去,四名護衛(wèi)亦步亦趨地跟隨身后。

    到了堂外一問,得知沈柒親自帶了人馬,去更夫指認的地點調查兇手下落,留下掌刑千戶石嚴霜鎮(zhèn)守本司。

    石嚴霜偷眼打量面前風流俊美的少卿大人,天馬行空地猜測他與自家上官的關系,甚至在腦中飛閃過一個念頭:這是不是那個被沈同知遮遮藏藏的“妖精娘子”?

    后方四名護衛(wèi)仿佛感應到什么,齊刷刷地瞪向他。石嚴霜縮了縮脖子,出了一背白毛汗,暗嘆惹不起惹不起,好強的氣勢!

    蘇晏讓他給沈柒帶個話,等抓到兇手,就這么把案給結了。還有什么疑惑,暫時先放一放,等自己這邊有了清晰的眉目,定據實相告。

    石嚴霜承諾一定把話帶到,他才帶著護衛(wèi)離開北鎮(zhèn)撫司。

    第168章

    他在生朕的氣

    “夜不收……總旗。”景隆帝放下湖筆,在一旁的清水盆里洗干凈雙手。

    桌面上,一幅氣勢恢宏的日照江山圖已搭建好骨架,山川與城郭初現崢嶸。

    蘇晏收回嘆賞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臣未請示過皇爺,就自作主張了�!�

    小內侍進殿奉茶�;实廴×艘槐斩�,示意把另一杯加了橄欖的松蘿端給蘇晏。他推開杯蓋,輕輕吹了口氣,道:“那就說說,你是怎么想的。說的好,朕不罰你�!�

    “這個嚴城雪,臣在陜西就有所接觸,為人性烈氣狹,刻薄倨傲,自視甚高。因少年時有過被韃子屠村的慘痛經歷,對外夷尤其是北漠諸部深惡痛絕。此人眼界不高心氣不小,好施詭計,很有股子‘寧叫我負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負我’的狠毒勁兒�!�

    “既然如此,殺便殺了,又為何要給他機會?”皇帝問歸問,語氣中卻無疑惑,倒像是考校。

    “皇爺可知外科大夫用的曼陀羅?麻醉鎮(zhèn)痛的良藥是它,使人混亂驚厥的毒藥也是它,端的看如何用�!碧K晏喝了口茶潤潤嗓,繼續(xù)說,“在陜西時,臣就見識過嚴城雪練的兵,令下如山,哪怕箭頭所指是自家上官,也無半點猶豫。只有極度的紀律性與服從性,才能做到這一點。他以文官之身越職練兵,名不正言不順,依然能操縱兵士如臂使指,這令臣想起了一句話——士兵不需要思想,只需要絕對服從�!�

    皇帝咀嚼著這句話,微微頷首。

    “此人雖然毛病很多,但對國對君的忠誠還是有的,且與好友霍惇羈絆極深,并非真正絕情絕義之人。那時臣便留了個心思,想把他那些歪的、刺的、壞的都削干凈了,看還能不能用�!�

    蘇晏將一沓寫滿字的紙頁呈給皇帝,“昨日在詔獄,臣見到他寫的兵書。思路奇詭,手法陰刻,為求勝一切皆可利用,是個劍走偏鋒的鬼才。臣以為,這種人當不了大將,倒頗有幾分毒謀士的風采。

    “故而臣刻意當面貶低,激得他滿心不服,力圖證明自己的才能;又用霍惇的性命牽制他,使他投鼠忌器,不能再視兵卒性命為無物;最后將他安置在夜不收總旗的位置上,用夜不收迅捷、機動、鋒銳、隱秘的隊伍性質,去磨礪他的實戰(zhàn)經驗。

    “臣給了他時間和適合的崗位,去證明自己的忠誠與能力。倘若他能通過考驗,累積軍功層層晉升,將來未必不能爭一爭夜不收的主官之位。”

    皇帝邊聽邊仔細翻看紙頁,最后感慨道:“朕為之動容的并非此書,而是清河。下位者謀事治事,上位者識人用人,清河又給了朕一個意外的驚喜。看來,朕之前對你的期待還不夠高。”

    蘇晏慚愧地連說“不敢當,皇爺謬贊”,心道我哪敢班門弄斧?論起識人用人,乃至操弄權力人心之術,您才是深諳其中三味——

    打擊敵方勢力,莫過于將其分化。

    駕馭群臣,莫過于將其離間以制衡。

    收服人心,莫過于恩威并重。

    就這三條,您玩得比誰都高端。我這算什么,倔強青銅而已。

    要不,怎么進詔獄時撇開御前侍衛(wèi),與沈柒獨處了一刻鐘之事,景隆帝在他面前只字不提?可不就是要他始終忐忑于皇帝的反應,擔心隨時到來的清算,以至日后更加不敢越雷池一步?

    可惜蘇晏臉皮還是有一定厚度的,既然皇帝裝作不知情,那他就當對方真不知情,該怎么樣還怎么樣。

    他恭恭敬敬地叩謝皇帝不罰之恩,恭恭敬敬地告退,臨走前還給皇帝的半成品畫兒拍了幾句高端馬屁。

    藍喜在旁說道:“今兒個蘇大人似乎格外乖順。也是,皇爺恩寵若此,他能不加倍感念么�!�

    景隆帝把茶杯往桌面一擱,微微苦笑:“他是在生朕的氣。”

    “生氣?這……大膽!”藍公公用拂塵向殿門方向一甩,拿腔拿調地替皇帝隔空問責,“恃寵而驕啊這是。要不奴婢去敲打敲打他,叫他回來向皇爺賠罪?”

    皇帝輕嘆口氣,擺擺手,“罷了。他這人看著乖巧伶俐,實際上心野得很,最受不得限制。朕不準他接觸那些亂七八糟的男人,又讓四個御前侍衛(wèi)跟著,名為保護,實則也為監(jiān)督他避瓜防李,他哪里會不清楚。逮這兒跟朕慪氣呢�!�

    藍喜笑道:“蘇少卿慪氣的方式,倒也別致。皇爺,奴婢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你又想好了什么馬屁,說吧。”

    “奴婢雖不是什么聰明人,但觀蘇少卿一言一行,覺著他心里其實對皇爺敬慕得很。就說皇爺前陣子犯頭疾,他剛一入京,就馬不停蹄趕進宮問安,連家門都沒踏進一步。

    “那日他在殿外急巴巴地候著,那眼神喲,撲燈蛾子似的直往門縫里鉆。聽奴婢說完皇爺的癥狀,他就愣愣地站在那兒失神,然后就求奴婢想辦法,讓他進殿來侍疾�!�

    皇帝哂笑:“不是一句話么?如何說了四句�!�

    藍喜低頭告罪:“奴婢多嘴……”

    “朕愛聽,繼續(xù)說�!�

    “是!奴婢覺著吧,這酒里泡酥了的螃蟹既已上屜,其實就差一灶火。給他蓋上籠蓋,大火猛一蒸,不就熟了么?一旦蒸熟,可不是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皇帝指間把玩著杯蓋,稍作沉吟,說道:“怕是大火一起,熱得太快,螃蟹要死命掙扎,連鉗子、腳爪都不惜掙斷,慘烈得很。再說,他蘇清河不是螃蟹,朕也不是吃蟹的人�!�

    藍喜勸道:“奴婢也知皇爺雅貴,不屑強取,就要一個心甘情愿。但這種事吧,也得看人。有的人,百般不開竅,就得哄著按著把竅開了,他嘗過甜頭,誒,自然就情愿了。要是不拿出點強硬來,他一輩子不開這個竅,連個中滋味都不知,談何情不情愿?”

    杯蓋邊沿輕磕在桌面,發(fā)出輕微而清脆的一聲“鏗”。

    皇帝手指壓在滑脫的杯蓋上,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隨即端起茶盞啜飲。

    藍喜察言觀色十多年,知道圣心這是動了,休管它動如漣漪還是激浪,總歸起了云情雨意。這股心火一旦被點起來,想徹底澆熄可就沒那么容易了。

    這幾個月后宮形同虛設,雖說因為國事繁忙,且皇帝于床笫之事上原本就不甚熱衷,能力雄雄、興趣平平,但到底從沒曠過這么久。好容易年底蘇晏回京,又礙于諸多顧慮,試探來試探去,只不肯強勢出手。

    藍喜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甚至想故技重施,勸酒進香,然后把殿門一鎖得了。

    眼下終于勸動了圣心,皇帝久旱苦思一朝遂愿,可不得記他的功勞?再說蘇晏,這小子之前不識抬舉,如今還不是得乖乖爬上龍床。等事成了,自己先臊他幾句出出氣,再多賣點好,讓便宜世侄成為自己在朝中的黨援,簡直兩全其美。

    藍公公把將得的利益都盤算清楚,覺得自己在此事上再多賣力也是值得的。

    忽然聽皇帝淡淡問道:“鰲山燈會準備得如何了?”

    藍喜忙收斂心神,答:“都準備都妥當了。再幾日便是元宵佳節(jié),皇爺今年是否照例駕幸午門,與民同樂?”

    皇帝頷首:“照例�!庇窒轮I:“叫四品以上的京官都來參觀燈會,無急要之事不得請假。”

    藍喜想到大理寺少卿正正好是四品,心花怒放,應道:“奴婢一定把旨意傳達到位。”

    -

    蘇晏步行出了內宮禁門景運門,正捶著走酸的雙腿,看有沒有剛好出宮的官員或采辦馬車,可以捎帶他一程。

    驀然見從外朝駛來一輛華麗的馬車,朱紅漆的寶蓋與天輪,車廂外表裝釘抹金銅龍頭、龍尾與钑花葉片,顯然親王儀駕的規(guī)格。

    這京城中的親王只一位,是蘇晏最最不想見的那位。他當即轉身貼著墻根開溜,連順風車也不等了。

    朱漆馬車卻停了下來,內中人撩開窗簾,清喝一聲:“蘇晏!”

    蘇晏裝作沒聽見,加快了腳步。

    轉過墻角,離開馬車內那人的視線后,他才心弦一松,停下喘口氣,舉袖印了印額角微微滲出的細汗。

    一塊帕子遞到他面前。

    蘇晏隨手接過來擦汗,嘴里道:“多謝這位——”他抬頭看清對方模樣,手一松,帕子飄落。

    豫王在帕子落地前伸手撈住,再次遞過去:“這是你的�!�

    蘇晏微怔:帕子花紋有點眼熟,邊角還繡著個小小的“蘇”字,是小北的手筆。的確曾是他的帕子,不知怎么到了對方手里……

    豫王道:“你忘了?半年前在靈光寺,衛(wèi)浚招攬一批江湖草寇,把你我當成刺客圍攻。本王替你擋箭,傷到了手,你給本王包扎傷口,便是用這條帕子�!�

    蘇晏回想起來,的確有這事兒。

    當時豫王以一敵眾,勇猛得很,要不是徒手攔截射向他的子母箭,也不會受那么重的傷,內外縫了幾十針,還不喝麻醉藥。

    他拿舊事示恩,蘇晏也不好再板著個臉,接過帕子往懷里一揣,拱手道:“多謝王爺當時援救,下官還有公事在身,先告退了�!闭f著往右繞開。

    豫王向左挪一步。

    蘇晏不得已停步,又往左繞開。

    豫王向右挪兩步。

    蘇晏惱了,戒備地抬頭盯著他:“光天化日,宮禁森嚴,王爺想怎樣?”

    豫王說:“許久不見,本王想看看你。”

    蘇晏:“……”

    臘月二十六剛見的面,還十分不要臉地在鬧市里,把世子當累贅一樣甩給我,至今不過才十天,裝的什么大尾巴狼?

    蘇晏:“正面看完了吧,還有背面,王爺慢慢看。”

    他一轉身,朝著來時路大步流星地走了。

    可惜還沒走出幾步,眼前一花,一領黛紫色的云肩通袖蟠龍直身又擋在了面前。

    蘇晏皺眉,忍著氣問:“王爺究竟想要怎樣?!”

    豫王沉默片刻,說:“想讓你也看看我�!�

    蘇晏:“……”

    看你妹啊,神經病!

    蘇晏心底蹭蹭地往外冒火,咬牙怒視,兀地發(fā)現對方面色憔悴不少,眼瞼泛青,眼白布滿血絲,眼眶微陷顯得顴骨有點突了出來,把原本九分的容貌折損成了六七分。

    “你吸.毒啦?”蘇晏難得刻薄了一回,“我家住朝陽區(qū)�!�

    第1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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