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還有馬賊。臣去陜西時,見馬戶苦于民牧而落草為寇,而河南、山西、山東因為黃河水災等原因,也導致馬賊為患。臣離開陜西前,在席上無意聽魏巡撫說起,西安知府上報,王五王六率領的響馬盜向東進入河南,疑似與廖瘋子一部會師。
“臣當時并未引起重視,如今想起來,這是個不妙的信號。背后會不會也有‘弈者’的影子?”
“皇爺您瞧,”蘇晏的指尖在北漠、京城與各州府之間游弋,“這些棋路其中各有交錯,殺太子的血瞳刺客,與潛藏豫王府、殺害瓦剌使者的浮音,同屬于隱劍門與七殺營。隱劍門百余年傳承,如今沒落被人收歸麾下,而七殺營創(chuàng)立至今,業(yè)已十余年,也就是說——
“這個‘弈者’,至少在十多年前就開始布局,在暗中慢慢積蓄力量,如今羽翼豐滿,將棋局整個兒鋪開�!�
“十多年前?”景隆帝面色凝重,陷入沉吟,“這般苦心經營,非常人所能及。究竟是什么人,對朕、對大銘又有何企圖?”
蘇晏想了想,說道:“能支撐一個人臥薪嘗膽,十幾年如一日,臣以為動力只有兩個,一是復仇,一是野心�!�
復仇……野心……景隆帝慢慢咀嚼著這兩個詞。
他忽然問道:“蘇晏,你如何知道七殺營創(chuàng)立的時間?”
蘇晏心底一凜。這條情報是荊紅追提供的。阿追說他在七年前進入七殺營時,里面最年長的殺手,比他還要早入營五年。也就是說,七殺營創(chuàng)立至今,至少十二年了。
他下意識地沒把數(shù)據(jù)說得過于準確,不料皇帝如此敏銳,依然捕捉到他話語中的疑竇之處。
但他不能暴露荊紅追的出身。畢竟太子遇刺,皇帝震怒之下對隱劍門下了清剿令,余孽一個不留,無論什么身份都盡數(shù)誅殺。
哪怕將來他要為荊紅追討一個特赦,也不適合在此時,得等荊紅追立功,緣著浮音這條線,抓住背后指使者之后。
蘇晏拿定主意,再次下榻,對景隆帝躬身拱手:“皇爺是否信臣?”
景隆帝微怔,望著他低下的冠帽,露出一絲苦笑:“你竟還問這個問題!朕若不信你,朝政大事與你商議?邊關密報任你閱覽?詔獄重囚隨你審訊?太子……”太子身邊由你籌劃?皇帝默默咽下了最后幾個字。
蘇晏心口發(fā)熱,眼眶朦朧,依然保持著行禮的姿勢,“那就請皇爺在此事上也信任臣。到該說的時候,臣一定披肝露膽,絕不會有一字隱瞞。”
換而言之,眼下時候未到,故而有所隱瞞。這亦是欺君之罪,蘇晏知道,但為了阿追的性命,不得不這么做。
至于皇帝能否接受,是要治他的罪,還是要軟硬兼施逼他吐露真相。蘇晏心里似乎有些把握,又似乎踩在薄冰之上,而冰層并不如他所想的堅硬,或許下一刻就將徹底碎裂,令他墜入深淵。
他閉上眼,屏息等待判決。
下一刻,他墜入了個溫熱的懷抱。
仿佛苦旅者攬月在懷,將一百首一千首吟誦月華的詩篇,都化作了這個緊密的相擁。
龍袍上的御香,連同皇帝低沉的細語,如霧氣般彌漫過來,將他包裹:“朕信你,你也信朕么?”
蘇晏用力點頭,哽咽道:“臣萬死難報�!�
皇帝道:“朕不要你萬死,只望你以才輔國的同時,也能以情報我。”
“……皇爺是君,我是臣�!�
“自古都說君臣如夫妻。臣侍君,如妻侍夫�!�
“但君臣畢竟不是夫妻。臣子對君王,有敬有畏,卻不敢有夫妻間的情昵與輕松;而君王對臣子,恩與幸都是能夠輕易賜予,又能輕易收回之物�!�
“清河是覺得,與朕相處時有壓力?還是擔心將來色衰愛弛,朕會移情別戀?”
蘇晏沉默良久,搖頭:“不能把責任都推到皇爺身上。與皇爺相處時有壓力是真,但更主要的原因,在于臣自己——
“臣……”他艱難地咬了咬牙。
臣于仕途上有野心,想要實現(xiàn)心中抱負,盡我所能地使這個國家變得更好。
臣不愿在青史上留下君王嬖幸的污名。
我……想當權臣,不想當佞臣。
“臣——”
“好了,不必再說�!被实鄞驍嗔怂脑�,長嘆口氣,“朕意會了�!�
蘇晏對他有情么?皇帝想,應該是有的。但這份情目前還敵不過某種信念。
他能輕易摧毀這種信念,只需一道圣旨,就將對方所堅持的一切踏為齏粉——這就是天子之威。但同時,也是蘇晏顧忌、惶恐與再三抗拒的。
——蘇晏無法徹底敞開自己,去接受一個,一念之間就能讓他天地顛覆、萬劫不復的愛人。
歸根到底,還是不夠信任朕啊!皇帝嘆息著,松開了手,走到窗邊,背對著他不說話。
蘇晏怔怔望著皇帝的背影,五味雜陳,知道皇帝再一次放過了他,心里卻并不好過。
“回去罷�!被实壅f,“朕要大張旗鼓地派使者,送國書去瓦剌,向虎闊力說明使者被殺案的始末,將北鎮(zhèn)撫司抓獲的兇手交給他,另外,還要捎帶上一顆人頭�!�
“……嚴城雪的人頭?”
“對。這顆頭,你去取。”
蘇晏想了想,答:“臣知道了�!�
皇帝之前同意他收編嚴霍二人入夜不收,如今又叫他取嚴城雪的人頭,自然是只要一顆人頭應付瓦剌,具體情況由他操作的意思。
“與瓦剌一戰(zhàn),恐不可避免,但至少先拖延一段時間,也好準備糧草兵馬,不至于倉促應戰(zhàn)。豫王那邊,朕會找他,你不必擔心他被策反�!�
蘇晏再三猶豫后,依然問道:“皇爺是否想過,放他出京回封地?”
皇帝沉默片刻,說:“你上次對朕說,七品御史的官服補子是鴛鴦戲水,語氣嫌棄得很,還說什么基佬紫,又不肯告訴朕‘基佬’是何意�!�
蘇晏一愣,想起確有其事,只是當個笑話說,不想皇帝竟還記得。
“朕打算把言官們的官服補子,不分品階全部換成獬豸,與文官補子區(qū)分開來。神獸獬豸,能辨是非曲直,能識善惡忠奸,正適合言官穿戴在身,以為自勉。新官服由宮中尚衣監(jiān)制作,費用從朕的內帑里出,以免戶部扯皮拖拉,趕在三月前盡數(shù)制好下發(fā)。御史四品以下衣青色,四品以上衣緋色。你覺得如何?”
蘇晏低頭掩飾心中感動,“臣無異議。”
皇帝道:“去罷,抽空去拜訪拜訪李首輔�!�
蘇晏拱手告退。走到殿門旁,又回頭望了一眼,皇帝仍負手站在窗邊,紋絲不動。
他打開殿門走到寬闊的圍廊上,想著自己的最后一個問題,皇帝并未給出答案。
或許這個問題,皇帝自己心里也沒有答案。
第178章
我來送你一程
這一夜,蘇晏睡得極不踏實。
前半夜眠淺多夢,夢中一個模糊的身影憑窗而立,總不轉身。他想上前抱住,可一舉步就驚醒,如是再三。
后半夜干脆徹底失眠,輾轉反側就是睡不著。
湯婆子變冷了,腳冰。阿追還沒回來,擔心。政事千頭萬緒,煩人。七郎被盯得緊,糟心……
蘇晏給自己找了許多理由,腦子里群馬奔騰,好容易熬到三更天,起床穿衣洗漱。
除了節(jié)假日,奉天門的常朝每日舉行。為了蘇大人能及時上朝,小京小北習慣了早起,已經在燒飯。蘇晏沒事做,在院子里踢樹干,練習唯一會的那招武學“葉底藏花鴛鴦腿”。
朝會上波瀾不驚,之前上疏要求責罰太子的言官們集體失憶,除了六部主官提出商議的政務,只兩件事值得一提。
一件是皇帝下諭,派使者團持回復的國書前往瓦剌,出發(fā)時間定在三日后。
另一件是萬年不上朝的豫親王,居然來得比大半官員還早。
蘇晏在過金水橋時,與豫王狹路相逢,看他穿了一身平日未見的朝服,五彩玉珠九縫皮弁帽、大紅色絳紗袍,手捧白玉圭,顯得格外有威儀。
不久前剛在宮門口撕破臉,說了“兩清”,如今碰面難免尷尬,蘇晏正在猶豫要不要轉身避開,對方已經迎上來。他只好躬身一揖:“給豫王殿下請安。”
同時擔心,橋上都是絡繹走過的朝臣,這狗王爺可別胡說八道。
豫王卻只是頷首,十分端莊地回了句:“蘇少卿�!比缓筠D身走了。
……就這么走了?一句騷話都沒說?蘇晏望著他的背影,有點難以置信。
話說回來,豫王的臉色看著好轉許多,眼底不見疲憊與憔悴感,又恢復了豐神俊朗。不僅如此,往常總纏繞在眉宇間的一縷懶洋洋的浪蕩氣息,似乎也如風吹云散般消失了。
蘇晏琢磨著,豫王想必已不再受迷魂笛音的困擾。浮音受了內傷,又被阿追死盯著,估計自顧不暇;也可能是豫王開始在府內排查嫌疑人,逼他不得不收手蟄伏。
他其實有點想向豫王套個話,看王府內如今是什么情況,推測浮音有沒有同黨,也想旁敲側擊地提醒對方一下。但豫王走得果決,倒叫他找不著說話的機會,也就暫時作罷。
散朝后,蘇晏去了北鎮(zhèn)撫司詔獄。
地牢深處,獄卒把牢門打開,蘇晏走入嚴城雪的牢房,背后跟著四名殺氣凜凜的御前侍衛(wèi)。
嚴城雪正在寫滿字的紙頁上涂涂改改,抬頭見蘇晏目光冷冽,其中一名侍衛(wèi)手上還端著木盤,木盤里放著半杯酒,頓時臉色慘白。
顫抖的筆尖在紙頁上滴下墨點。他深吸口氣,擱筆起身,神情如死灰般平靜,“陛下還是要殺我?”
蘇晏面上帶了點遺憾,答:“接到邊關密報,瓦剌正厲兵秣馬,不日將揮師南下�;薁敍Q定用你的人頭,拖延一些時間,好做應戰(zhàn)準備。”
“大戰(zhàn)有一半是因我而起,用我的人頭祭旗,應該的�!眹莱茄┟蛄嗣蚝翢o血色的嘴唇,拱手道,“謝蘇御史送我一程�!�
死到臨頭,他反而平和了許多,不復刻薄之態(tài)與咄咄之詞。
“我愿領死,只一個請求,還望蘇御史成全�!�
“你說�!�
“此事別讓老霍知道。就說,另安排我去執(zhí)行其他任務,讓他在夜不收安心做事,將來或有再見的一日�!�
蘇晏道:“你這樣騙他,不好吧?再說,未必騙得過�!�
嚴城雪苦笑:“能騙幾時是幾時。將來等他醒過神,也已時過境遷。時間是沖淡別愁的良藥�!�
蘇晏頷首:“我答應你。”
端著木盤的侍衛(wèi)走上前。
“我選了烈性毒藥,入喉斃命,讓你少受點苦�!碧K晏說。
嚴城雪又朝他作了一揖,二話不說,拿起木盤上的酒杯,一飲而盡。
酒液極苦,使得舌根澀麻,從食道一路燒進胃里,灼痛不已。嚴城雪展開衣袖向后倒去,神思模糊地想起,孩提時家鄉(xiāng)傳唱的童謠:
“韃子來,大火起,火燒板屋響呼嘍。爹走了,娘走了,窩鋪里娃兒也帶走�!�
是啊,他本應與父母弟妹一同埋在村莊燒焦的土里,卻撇下家人獨活十多年,早就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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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聲的呼嘯由遠及近,夾雜著縹緲的呼喚聲,逐漸清晰。
“老嚴,老嚴……”
嚴城雪驀然睜眼,望著陰霾的天空,一臉茫然。
霍惇放大的臉從旁伸進了他的視線中,激動道:“老嚴,你醒了!”
嚴城雪在他的攙扶下慢慢坐起,發(fā)現(xiàn)身在行駛的板車上,他回頭看,京城已被遠遠甩在身后。
趕馬的車夫戴著一頂斗笠,用濃重的山西口音說:“帶車廂的馬車都派光啦,板車湊合著坐。等到了下一個驛站,再看看有沒得換�!�
嚴城雪喃喃:“我還活著?”
霍惇答:“活著啊,就是昏睡許久,好容易才叫醒�!�
嚴城雪想起那杯毒酒,很快反應過來,原來蘇晏是故意嚇唬,把他騙得好慘。
他從懷中摸出一份任命文書、一枚總旗腰牌,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道:
“你二人此去北關,加入宣府夜不收,聽候上官差遣,從此刀光血影再無退路。努力活著吧!”
嚴城雪怔忡片刻,微微冷笑:“好個蘇晏。這下我不得不承他活命之情了。”
霍惇道:“蘇御史還有一言,托我轉達,說你的命不是他救的,是你自己掙來的。詔獄里你若向他乞求活命,那杯迷藥就真的是毒酒了�!共皇詹怀雠淹�,也沒有一個怕死的。’他讓你把這句話記在你的練兵冊子里�!�
嚴城雪打開任命文書,見里面赫然寫著一個新名字:“樓夜雪�!�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他低低吟道,“從今往后,世上再無嚴城雪,只有樓夜雪。”
霍惇撓了撓發(fā)鬢,“那我也不能再叫你老嚴了。叫老樓?感覺不好聽……老夜?還行,就老夜吧!”
馬拉板車在寒風中漸漸遠去,成了天地盡頭的一個小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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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這么把嚴城雪放走,不怕皇上怪罪?”北鎮(zhèn)撫司的花廳里,沈柒將一大碗熱騰騰的八寶攢湯,放在蘇晏面前的桌上。
蘇晏先喝幾大口加了黃酒的羊骨湯底,鮮香濃郁,又用筷子把山藥和藕片撥到一邊,挑肉圓子和鵪鶉蛋吃,邊吃邊道:“皇爺默許了。否則就不會叫我去取嚴城雪的人頭,皇爺明知我想打磨他、使用他�!�
沈柒也給自己端了一碗,坐下來陪蘇晏吃。他把肉圓子和鵪鶉蛋撥到對方碗里,順道將山藥和藕片夾過來。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你讓他去夜不收,是去送命?”
“嚴城雪是條詭計多端的毒蛇,沒那么容易死,何況他身邊還有個霍惇�!碧K晏從碗口抬起眼,看武功高強的錦衣衛(wèi)沈同知,“話說回來,你對‘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有什么意見?”
沈柒笑了,不再故意逗他,說道:“如果這文官姓蘇,那就沒意見,非但沒意見,還任由他怎么用力都行�!�
蘇晏“嘁”了一聲,繼續(xù)埋頭喝湯,熱氣繚繞中耳尖有點泛紅。
上次去詔獄,他用霍惇的性命收服了嚴城雪,有意將二人送進夜不收。嚴城雪問,瓦剌指名道姓要他的人頭,蘇御史準備如何解決?他回答——我自有辦法。
那時候蘇晏就生出了李代桃僵之計。
他找沈柒幫忙,將嚴城雪的畫影圖形,通過錦衣衛(wèi)探子傳至各州府的牢獄,尋找容貌近似的重犯。
時隔近一個月,終于在山東的青州府找到個六七分像的死囚,讓錦衣衛(wèi)秘密押送進京。
梟首后用石灰硝制,再長路迢迢送至瓦剌,人頭的五官輪廓難免會發(fā)生一些變形,與生前略有不同很正常。再說,近距離見過嚴城雪的瓦剌人,只有阿勒坦的侍衛(wèi)們,大半已死在狼口下,剩余幾人隨阿勒坦一同失蹤了。哪怕黑朵薩滿親自下場,也難辨真假。
虎闊力要的公道,已經附在國書后面送過去了,嚴城雪這個身份,將從大銘徹底消失。大銘皇帝說匣子里的人頭是他,那么就是他。
蘇晏吃完湯,放下筷子,鄭重地對沈柒道:“謝謝你,七郎�!�
“一并賒著。”沈柒拿手上的牙印給他看,“日后連本帶利還,我等著�!�
蘇晏瞪視牙印,確定自己根本沒咬這么深,準是這特務頭子又發(fā)瘋,自己咬的。九出十三歸,利滾利啊這是,不去放高利貸真是可惜了!
他用清水漱完口,說:“我要走了�!�
沈柒挽留道:“天色還早呢,遲些回去還來得及�!�
蘇晏說:“卻不是回家,而是去拜訪李尚書。”
“李乘風?”沈柒盤算著,“也對,他名義上是你師公,又是內閣首輔,多走動走動,對你將來仕途有好處�!�
“倒不是為了抱大腿�!碧K晏用指尖輕叩桌面,“皇爺今日召見我,末了忽然說了句,叫我‘抽空去拜訪拜訪李首輔’。此言定有深意,我猜與太子有關�!�
他起身把披風穿上,臨走前回頭笑道:“不用送了,繼續(xù)吃你的湯�!�
沈柒見那四個御前侍衛(wèi)仍候立在臺階下,不禁皺眉問:“他們準備跟著你到什么時候?”
蘇晏無奈:“等阿追回來,我向皇爺求個情,把這四大天王收了吧,成天兒老這么跟著,我也怪難受的。”
“荊紅追還沒回來?這個廢物點心,是跟浮音私奔了?”
“——七郎�!�
沈柒挑了挑眉:“好,我不說了。你走罷。”
他目送蘇晏消失在院門外,轉身回到桌旁坐下,將蘇晏吃剩的小半碗湯底,都倒進自己碗里。隨后夾起一片脆藕,在牙齒間慢慢切得稀爛。
咔嚓。咔嚓。
是碎尸萬段的聲響。
“……我拿一個天大的秘密與你交換。”
“這個秘密可以讓天地翻覆,或許會帶給你巨大的災禍,但同時也是潑天的機緣,就看你有沒有膽子聽。”
“……沒有一個帝王能容得下知曉他秘密的人。而在你聽到這個秘密的那一刻,就已經被我拉下了水�!�
“你可以去稟告皇帝,然后提心吊膽地等待他某天將你殺人滅口。你也可以繼續(xù)聯(lián)絡寧王,為他效力,將來他若真有騰飛之日,論功行賞,你就是從龍的勛臣,少不得封公封侯。”
馮去惡陰魂不散地從后方俯身下來,在他耳邊森冷而嘶啞地笑:“如果你真的毫不動心,為何要等我把聯(lián)絡人的名字說出來后,才離開刑房呢?”
第179章
白瞎盤亮條順
馮去惡陰魂不散地從后方俯身下來,在他耳邊森冷而嘶啞地笑:“如果你真的毫不動心,為何要等我把聯(lián)絡人的名字說出來后,才離開刑房呢?”
沈柒一掌將圓桌拍得四分五裂,彈起身向前滑步的同時,拔刀反手向后削去。
刀光雪亮,刀氣凜冽,卻只劃破了一室寂靜的空氣。
沈柒側轉頭,瞪著空蕩蕩的房間,神情說不清是兇狠,還是凝重。
廊下站崗的錦衣衛(wèi)聽見屋內巨響,推門沖進來:“大人,發(fā)生何事?”
“……沒什么,你們把地板收拾一下�!鄙蚱饴龑⒌妒栈厍手校D身離開花廳。
走到庭中,寒風迎面撲來,如萬簇細針砭膚,胸口那股涌動的嗜殺之氣方才平息了些。
馮去惡已經死了,那個天大而危險的秘密,也將和他一起,永遠埋葬在詔獄不見天日的幽暗中。
既然決定了不去觸碰,就不該心生動搖,除非……
不,還沒到那一步,沈柒對自己說。別忘了,清河把寶全押在了太子朱賀霖身上。即便自己真打算把賭桌整個兒掀了,也得事先問一問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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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王府。
大清早,三十六名剛入府的侍衛(wèi)、仆役列成方陣,站在演武場上。
侍衛(wèi)們都是練家子,一律雙腳開立,挺胸收腹,站得筆直。相比仆役們就局促得多,個個習慣性哈著腰低頭看腳,大氣不敢喘。
豫王一身紫棠色織金蟠龍云海紋曳撒,腕上綁了硬革護臂,烏發(fā)束在頭頂用一頂輕便的小冠固定,顯得英武而不失威儀。他從一排排侍衛(wèi)的面前踱過,目光凜凜仿佛有兵戈之氣,使得眾人不敢逼視。
又一名仆役滿頭大汗跑來,在園門口絆了一跤,連滾帶爬地起來,站進隊列最后一位。
“都來齊了?”豫王走到演武場邊沿,問站在臺階下方的王府侍衛(wèi)統(tǒng)領韓奔。
韓奔抱拳答:“新入府的侍衛(wèi)與仆役共計四十人,到場三十七人。昨日兩人請了病假,一人家中老母得了急癥,請假回去照顧,因為王爺臨時下了召集令,來不及趕回來�!�
豫王頷首:“把缺到的名單寫給我�!�
當即有小廝端來筆墨紙硯,韓奔將三個人的姓名、職責與請假原因寫下,交給豫王。
豫王接過紙頁掃了一眼,下令:“逐一核實。”
一名管事來稟,說母親得急癥的那名仆役,昨日家里來人知會此事,當即向他請假,他同意后才走的。此人家就在外城西,這便派人飛馬前去核實,半個時辰內可以回報。
另外兩名請病假的侍衛(wèi),都是韓奔手上辦理的手續(xù),也都確認過病癥,自行去求醫(yī)了。
豫王指著名單上“殷�!眱蓚字:“這個名字有印象,是不是和我對過招?”
“是。他初來第一天,就有幸在王爺手下?lián)瘟耸��!表n奔回憶當時,失笑道,“王爺那時根本沒認真打,連放水都談不上,招貓逗狗而已�!�
“這個殷福反應靈敏,招式狠辣,學的是殺人劍。不過當時他也沒盡全力施展,反而刻意壓制劍意里的殺氣�!�
“他哪兒敢啊。這小子劍法快利,性子卻軟乎得很。”
豫王望著韓奔,神情玩味:“你似乎和他走得很近?有意思?”
韓奔低頭:“王爺言重了。他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我看他可憐,平日多照顧兩分。”
豫王慢慢轉動著戴在右手拇指上的坡形玉韘,和田墨玉在指節(jié)上透出冷凝光潤的烏色,“大年初一,皇兄來王府探病,圣駕離開后,本王召你問了些什么,你還記得吧?”
韓奔微怔,忙答道:“記得�!�
王爺認為近幾日來,夢中聽見的笛音是有人作祟,讓他暗中留意府內有異動的人員,尤其是新入府的這批,但他查來查去,也并未發(fā)現(xiàn)有任何蹊蹺之處。
除了他自己配制的吐真藥劑少了一瓶。
他記得,藥用在殷福身上了,但對方是無辜的,非但沒有問出什么,還險些被藥的毒性所傷。
——那時怎么會懷疑殷福呢?明明決定了要相信他、愛惜他,一生護他周全……一生……
“將軍要奉圣命回京?愿請跟從守衛(wèi),否則卑職不放心�!�
“你已是參將,我走之前會薦你為副將,將來做個總兵不好嗎,何必非要自毀前程!跟我回京,頂多就是個王府侍衛(wèi),此生難有出頭之日�!�
“卑職本就是將軍的帳下親兵,這條命是被將軍從死人堆里扒拉出來的,愿一生追隨將軍鞍前馬后,哪怕只做個王府侍衛(wèi)�!�
“一生太漫長,今日之愿,未必是將來之愿。韓奔你記住,‘諾不輕許,故我不負人’。”
是啊,諾不輕許。這輩子他只向一個人,許過一生的忠誠,這個人是黑云突騎的首領,是靖北軍的將軍,是代王朱槿城。除此之外,還有誰值得他付出全部……回憶與思緒剛從意識深處浮起,就被掀起的狂濤巨浪狠拍下去,腦中似乎有個聲音在對他說:
“韓奔,你對殷福一見鐘情。你相信他,愛護他,愿意為他赴湯蹈火做任何事。”
這聲音越來越大,悶雷般在天地間滾動,將海底的異動牢牢鎮(zhèn)壓住。須臾之后,海面又恢復了黑暗與沉寂。
他仿佛只恍惚了極短的一瞬,便聽見豫王繼續(xù)說道:“當時本王就命你篩查府內,最終并無所獲。我相信你的忠心與能力,而且自此之后,笛音再未響起,故而我也不大張旗鼓,只吩咐你繼續(xù)留意�!�
韓奔羞愧道:“是卑職無能,未能揪出對王爺心懷不軌的幕后黑手�!�
豫王在沉思中皺眉,“這事沒這么簡單,韓奔。鴻臚寺的事你聽說了吧,四名瓦剌使者同時溺水而死,就在除夕夜,而且死因也和詭異的聲音有關。我懷疑,暗算我的這個人,與鴻臚寺一案脫不了干系……除夕夜,誰不在王府?”
韓奔道:“很多。除了輪值的,其他都回家過年了。”
“這個殷福在嗎?”
“……”韓奔低頭,兩腮肌肉極不協(xié)調地扭曲了一下,最后答,“他無家可歸,就在府里過年。當夜去寺廟祭拜完父母,也就回來了�!�
“你覺得他可信?”豫王問。
韓奔點頭。
豫王又開始轉拇指上的墨玉韘,片刻后說:“你知道本王今日為何要突然召集他們?”
韓奔搖頭。
“因為昨夜,大銘使團離開京城,前往瓦剌遞送回復的國書,隨隊押解一名人犯,還帶了一顆人頭�!�
韓奔猛地抬眼看豫王:“莫非……使團發(fā)生了什么事?”
豫王說:“昨夜,有蒙面人偷偷潛入使團駐扎的營地,不知有何圖謀。所幸皇兄事先做了防備,將百名最精干的御前侍衛(wèi)打扮成使團隨從,牢牢把守住國書和人犯,才沒出什么大事。那蒙面人從御前侍衛(wèi)的刀下溜走了,毫發(fā)無傷�!�
韓奔皺眉道:“御前侍衛(wèi)可不是吃素的,看來此人身手十分了得�!�
“倘若這件事也是府中吹笛者做的,那么今日天亮開城門,他才能進得京城,再怎么飛馬疾馳,也趕不及回王府。現(xiàn)在你知道,本王為什么要忽然召集這些侍衛(wèi)和仆役了。”
“王爺是懷疑……請假的那三個人?”
“準確地說,我最為懷疑的,是殷福。他的出身、師門、性情都太過普通,普通得配不上他刻意掩藏的劍法。”豫王拍了拍韓奔的肩膀,“我擔心,你是‘只緣身在此山中’,所以才問你,和他究竟是什么關系。”
韓奔如石雕般凝固了一息,隨即說道:“卑職慚愧,這就去仔細徹查。他昨日腹痛,卑職發(fā)現(xiàn)時,已經痛得面無人色,痙攣虛脫,是我送他去的醫(yī)館。內科大夫診斷過,確是腸絞痛。卑職這便趕去那家醫(yī)館,看他情況如何。”
豫王聽他這番話,言辭間依然透著對殷福的信任,只得頷首:“你去吧。再找個大夫過去確診一下——如果他人還在醫(yī)館的話�!�
韓奔抱拳告退。
豫王望著他的背影,微微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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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城某條不起眼的小巷子,不起眼的墻根處,多了幾道不起眼的暗紅色指印。
一名身穿藕荷色對襟襖、牙白色襕裙的高挑女子,從巷中走過,裙擺上的蓮塘鷺鷥圖樣,隨著步履款款擺動。
女子頭戴擋風斗笠,斗笠邊緣垂下的白色紗幔遮得住容貌,卻遮不住婀娜的身姿,令過路行人忍不住好奇,總希望她能撩開紗幔,好一睹芳容。
可惜女子全程都沒有露面,有好事者一直尾隨,見她走入了一家妓館的大門,于是嘿嘿笑了幾聲,盤算著等有錢有閑時來,見識斗笠下的廬山真面目。
這家妓館檔次普通,在京城里不入流,生意冷清,也只堪姐兒們與老鴇、龜公勉強糊口。
女子徑自上二樓,走向過道盡頭的房間。鴇母追上來,滿臉堆笑地喚道:“挽紅綃——”
女子腳步不停。
“綃姐兒——”
女子推開了房門。
鴇母笑容漸斂,干咳一聲,嫌棄地叫道:“小紅�!�
女子轉頭,透過紗�?此骸笆裁词��!�
給取的花名多好、多雅致,就不肯要,非得用土了吧唧的本名,這小娘子真是……白瞎了盤亮條順,一點情調沒有。當初覺得她能力壓群芳,一炮而紅,這才答應了她的條件,指望本館也能出個花魁。如今看來,懸!
鴇母腹誹歸腹誹,白團團的面上又掛了笑,說道:“小紅啊,你來咱們院兒也有些日子了吧�!�
“才第七天,不算有些日子�!�
鴇母噎了一下,“當時說好的,你賣身葬父,我也是一片好心,才答應你守孝期不接客�?晌疫@做的也是糊口生意,實在養(yǎng)不了光吃飯不干活的,你看要不——”
小紅打斷了鴇母的話,語聲脆硬,比普通女子的聲音更低、更冷一些:“你急著賺錢?”
鴇母又噎了一下,“這個,誰不想賺錢��?你不賺錢,吃啥喝啥,就說回頭給你爹上墳,供品——”
小紅再次打斷了鴇母的話:“就今晚�!�
“——都買不起……什么,今晚?”
“對。但客人由我來挑。今晚我就站在大門對面的二樓外廊,把這枚珠花投給誰,就是誰。”
鴇母一愣過后,心花怒放:“好好,媽媽這便去準備,好讓更多貴客來爭頭彩——我話可說在前頭,你要是看中了掏不起梳籠費的窮小子,媽媽我可不答應!”
“放心,我會看人�!眮G下硬邦邦的一句,小紅走進房間,十分干脆地關上門。
鴇母呸了一口:“清高個屁!還不都是出來賣的……不過也好,不少官人就吃這一套,越清高越有人捧。老娘受點氣就受吧,將來有銀子入賬就行�!�
鴇母噔噔噔地沖下樓去作準備。房間內,小紅摘下紗幔斗笠,露出一張濃妝艷抹的嫵媚面容。
“她”走到桌旁,提筆在紙上畫出一朵八瓣紅色蓮花似的圖案,與印象中的圖案仔細對比,發(fā)現(xiàn)花瓣長度有著微妙的不同。
之前那個圖案,八個花瓣外長內短,今早發(fā)現(xiàn)的圖案,花瓣卻是內長外短,不知具體何意。是否根據(jù)花瓣的長短不一,而傳遞著不同的信息?
“她”迅速記住新的圖案,然后用燭火燒掉了紙頁。
這次,絕不會讓浮音從眼皮子底下溜掉,務必要順藤摸瓜,找出背后的聯(lián)絡者。
第180章
今夜誰是恩客(上)
醫(yī)廬后院,客房的門簾被掀開,韓奔掃了一眼空蕩蕩的通鋪,問大夫:“他人呢?”
老大夫道:“昨夜服完藥,就睡在這兒啊,今早也沒見他出去。再說,都疼得動彈不得,能去哪里,真是奇了怪了。”
韓奔不甘心,前后轉了一圈,仍沒見到人,眉頭深深地擰了起來。
隨他而來的另一名中年大夫道:“大人,這個……病人既然不在,要不小人就先告辭?小人手上還有不少患者等著醫(yī)治呢。”
韓奔沉著臉答:“勞煩再等等�!�
他坐在床邊,翻看被褥的折痕,的確是有人睡過的,但不能肯定睡了多久。
殷福去了哪里?莫非昨夜?jié)撊胧箞F駐地的蒙面人,真的是他……
簾子一動,殷福走進來,覿面與韓奔對了個眼,愣道:“韓統(tǒng)領?還未到散值時間,你怎么來了?”
韓奔起身走近,打量他略顯蒼白的臉色,見鼻尖還泛著受凍后的微紅,問:“你昨夜去哪兒了?”
殷福說:“就睡在這兒啊。”
“剛才呢?我到處都沒找著�!�
“……哦,我覺著肚子餓,就去集市上喝了碗白粥。大夫說,粥可以喝�!�
韓奔望向大夫。
老大夫點頭:“的確可以。腸絞痛來得快,痛起來十分難忍,但去得也快,這位公子看來是沒有大礙了�!�
韓奔轉頭吩咐中年大夫:“勞煩大夫給他診斷病情。”
老大夫臉色不豫,“既然不相信老夫的醫(yī)術,為何還要送到老夫的醫(yī)廬來,下次還是另請高明好了!”言罷甩袖走了。
“我現(xiàn)在好多了,不需要再診了吧�!�
“再診一次,更穩(wěn)妥。”
殷福臉色仿佛又白了幾分,慢慢坐到桌旁,伸出手腕。
中年大夫仔細把脈、按壓腹部,一番望聞問切之后,對韓奔道:“眼下確已無礙。不過剛才那位大夫說得不錯,腸絞痛來得快也去得快,如今小人也無法斷定,究竟之前是什么情況�!�
“多謝�!�
中年大夫拱了拱手,也離開了客房。
殷福瞪著韓奔,咬牙問:“你懷疑我裝病,為什么?懷疑我偷懶?王府護衛(wèi)任務并不繁重,我沒必要偷這個懶!”
韓奔移開眼神不看他,又問了一遍:“你昨夜究竟出沒出城?”
殷福不應,走過去推搡他,“走開,這我的鋪位�!�
韓奔剛起身,他就蹬掉鞋子,和衣躺進被窩里,把棉被一卷,裹住了全身,連腦袋都沒露出來。
韓奔隔著被子搖了搖:“喂,問你話呢�!�
被子下面的人一動不動。
韓奔有些惱了,揪住被角使勁掀開,見殷福眼圈泛紅,用力咬著嘴唇,一副要哭不哭的光景。他本就長得幼氣,這么樣更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轉身背對韓奔蜷著,不說話。
“……你哭啦?”韓奔有點手足無措,“我沒說你一定是裝病,就想問清楚,剛才你為什么不在。”
殷福帶著點哭腔,小聲道:“我說了,你又不信。你不信,又來問我。我就算再回答一次,你還是不信。干脆還是別問了,直接拿我去見官。”
韓奔嘆口氣,坐在床沿,“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爺信不信�!�
殷福僵硬了一瞬,慢慢轉過身,用紅通通的眼睛看他:“什么意思?王爺也懷疑我?懷疑我什么?”
韓奔道:“幾次三番你都不在王府,要說全是巧合,別說王爺不相信,連我心里也打鼓,想聽你說一句實話�!�
“你想聽實話?好,我告訴你……湊近點�!�
“說。”韓奔把頭低下去一些,盯著對方的臉,觀察他說話時細微的眼神變化。
殷福笑了,左側臉頰上的靨渦如月上中天,清晰地展露出來,甜美動人。
“實話就是,”他的雙眼泛起一層薄薄的血色,發(fā)動了魘魅之術,“——韓奔,你對殷福一見鐘情。你相信他,愛護他,愿意為他赴湯蹈火做任何事�!�
韓奔雙目徹底失焦,表情木然,機械般重復道:“殷福,相信,愛護,赴湯蹈火�!�
殷福滿意地勾起嘴角,又補充了句:“一生為他所用�!�
韓奔渾身驟震,仿佛體內有股力量被某個字眼觸發(fā),開始在迷魂術的鉗制下掙扎起來,連帶著神情也痛苦地扭曲了,“一生……諾不輕許,故我不……負人……不……一生追隨將軍……鞍前馬后……不是殷福,不是……”
殷福死死盯著他的雙眼,額角滲出細汗。
施展魘魅之術控制對方的神智,是一種極強大也極危險的做法,不僅過程十分損耗內力,而且容易被功法反噬,走火入魔成為發(fā)瘋的“血瞳”。對方意志越堅定,抵抗得越厲害,施術者被反噬的幾率越高。
上次他對韓奔施展時,可謂順利,不料這次卻引發(fā)了對方的頑強抵抗,以至險些反噬自身。
體內真氣瘋狂運轉,他使出了十二分功力,拉鋸良久,方才堪堪壓制住對方的神智,再次加深了對其意識的控制。
見韓奔的神情重新恢復了木然,殷福只覺肺腑間氣血翻涌,幾乎要噴出血來。他收回功法,汗?jié)裰匾拢撁摪愦鴼�,許久方才緩過勁,閉目調息。
韓奔清醒過來,感覺自己似乎出神了一下,定睛再看殷福,發(fā)現(xiàn)他面色越發(fā)青白失色,連忙問:“你沒事吧?要不要我再去請大夫過來瞧瞧?”
“沒事,我累了,想睡�!币蟾2桓叶嗾f話,怕氣息不穩(wěn)引對方懷疑。
韓奔見他一臉疲憊,只得說:“那你再睡會兒,我回王府復命了�!�
殷福閉著眼點頭,露出個輕微的笑意。
韓奔給他掖好被角,起身走了幾步,忽然又轉回來,低頭在他臉頰的靨渦上輕啄了一口,隨即有些緊張地快步走出房間。
房門被細心地關緊。片刻后,殷福睜開眼睛,琥珀色的瞳仁冰冷死寂。他抬袖擦了擦臉,低聲道:“……真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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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晏彎腰剛要上馬車,小北從后方扯住了他的袖子,小聲道:“大人,這樣不太好吧?大銘律不是寫了,官員宿娼杖六十?”
“扯淡,我又不是去嫖!去拜訪一下老熟人而已。之前答應了得空去看看,這都拖了多久,好歹去一趟,總不能失信于人�!碧K晏轉頭瞪他,“你連詩經都讀不全,哪里學來的大銘律!”
蘇小北道:“沈同知說的。還交代我,倘若大人要去胭脂胡同,須得攔住,以免落下犯律的污點,耽誤大人前程。”
蘇晏失笑:“沈柒?說得冠冕堂皇,還不是因為醋缸子打翻。再說,我就算和阮紅蕉廝混了半年,也就真只是喝酒聽曲,他以前去妓院,難道是去給姐兒們講解大銘律的?還好意思管我�!�
他指著蘇小北,一臉嚴肅:“你,不許當叛徒,否則用掃帚攆出去。要是不愿趕車,就換小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