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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豫王伸手一攔:“馬騎得好好的,跑過來擠什么車?車廂小,只夠坐兩人,你打哪兒來,回哪兒去�!�

    沈柒目視蘇晏,手往腰腹傷口處一搭,不說話。

    蘇晏以為他傷口又疼了,連忙上前扶住,對豫王道:“他傷勢未愈,不宜騎馬。王爺若是嫌擠,要不你倆坐車,我騎馬?”

    “不必!”豫王與沈柒同聲反對。

    兩人斗雞似的互瞪幾秒,最后把蘇晏的胳膊一左一右同時一拽,拽上了車。

    車廂內(nèi),三個人就座位安排的問題始終無法達(dá)成一致,于是在各種暗搓搓的小動作中你攬我推、我拉你頂?shù)財D了一路。

    回到蘇府門口,馬車還沒停穩(wěn),蘇晏連步梯都等不得了,迫不及待地跳下車,狠狠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

    他被心底不祥的陰云籠罩著,沒心情與兩個搶食的狗比置氣,快步走到客廳,給自己倒了杯冷茶,一口氣喝光,把茶杯往桌面一頓:“到底什么情況,快說!”

    第229章

    打爆你的狗頭

    “告訴大人,我去追尋我的‘道’了,原本我以為那就是他,經(jīng)此一戰(zhàn)我才發(fā)現(xiàn),只有劍才是我畢生的追求。不能當(dāng)面拜別,我很抱歉,希望他海涵。

    “——原話我一字不差地轉(zhuǎn)達(dá)到了�!鄙蚱庹f。

    客廳中一片沉寂。

    這事是真是假,單憑沈柒的一面之詞可不太好判斷。若是真的,有人在作死;若是假的,有人馬上就要倒霉了……豫王挑了挑眉,露出個含義介于幸災(zāi)樂禍與作壁上觀之間的哂笑。

    蘇晏端茶盞的手僵在胸前,一雙鳳眼驚愕地睜大了,望著沈柒:“七郎,你在開玩笑?”

    沈柒面無表情地答:“拿他?沒興趣。”

    蘇晏難以置信地?fù)u頭:“這不可能!阿追不會就這么一走了之,且不說他與我……就說眼下正是扳倒衛(wèi)家與七殺營、真空教的關(guān)鍵時刻,他大仇未報,怎么可能不顧一切地就這么走了,去追尋什么‘劍道’?”

    “事實如此。他走了,走得很干脆,連這把劍也不要了。”

    蘇晏將目光轉(zhuǎn)向桌面上的長劍:它被保養(yǎng)得很好,一如剛買下來的時候,只能從螺旋狀的劍柄上包漿似的透潤光澤中,看出被人時時緊握與摩挲的痕跡。

    他還清楚記得阿追收到這把劍的神情——

    “這柄劍就叫‘誓約’吧,很合適�!鼻G紅追手握劍柄,抬眼看他,立誓般嚴(yán)肅說道,“劍名如劍心。若違此心,劍道則不成,我將終生不再使劍�!�

    “‘劍名如劍心’,言猶在耳……阿追是個心性堅毅到近乎死心眼的人,我不信他會出爾反爾。”蘇晏喃喃道,“這事一定另有隱情�!�

    可親眼目睹一切的是七郎,說這事另有隱情,不就是在懷疑沈柒?蘇晏一時間心亂如麻,既不相信情深義重的沈柒會欺騙他,也不相信生死相隨的阿追會不辭而別。

    果然這話一出口,沈柒的臉色就變了。

    豫王“恰到好處”地接了蘇晏的話茬:“這是……舵盤被砍了,還是船帆被燒了?”

    此刻蘇晏的腦子凌亂且鈍痛,花了幾秒鐘才反應(yīng)過來,豫王這是暗指沈柒與荊紅追辜負(fù)了他之前的信任,大敵當(dāng)前非但沒有同舟共濟,還(疑似)內(nèi)斗導(dǎo)致其中一方離開?

    沈柒也聽出不是好話,但沒有出言解釋,只朝豫王發(fā)出了一聲輕微的、令人遍體生寒的冷笑。

    蘇晏竟被他笑出了一絲負(fù)罪感——這事要真和七郎沒關(guān)系,我這么說,他聽了會傷心吧?

    ——可阿追臨走前與營主、吹笛人的一戰(zhàn),只有沈柒和他的手下是知情人,他所告訴我的就百分百是真相嗎?

    蘇晏頭疼、心疼,空洞過久的胃也疼,又有股說不出的難過與惱怒包裹在這疼痛里,攪得他不得安生。

    觀望已久的蘇小京從門外探進(jìn)半個頭,大概被客廳內(nèi)凝重的氣氛影響,聲音里也少了那股大大咧咧:“大人,開飯了……要不,先吃飽了再談事?”

    蘇晏把手里的茶杯往桌面一擱:“你們先吃,我沒什么胃口,待會兒再說。小京,好好招呼王爺和沈大人�!毖粤T大步流星地離開客廳。

    沈柒和豫王見蘇晏情緒低落、舉止反常,如何放心讓他一個人待著,當(dāng)即起身追上去。

    兩人追到東側(cè)廂房,見蘇晏進(jìn)入了荊紅追的房間,反手“砰”一聲把門鎖上了。

    沈柒略一猶豫,敲了幾下房門。沒人開門,他無聲地嘆口氣,勸道:“人各有志,不能強求。那草……荊紅追要走就隨他去,清河,看開點�!�

    門內(nèi)依然沒有任何回應(yīng)。

    豫王也上前說道:“要不你先出來吃個飯?從四更天餓到現(xiàn)在可怎么行�!�

    過了良久,房內(nèi)才傳出蘇晏略顯疲憊的聲音:“我知道了。你們讓我靜一靜,把腦子理清楚,行不行?”

    雙雙吃了閉門羹的兩人,不甘又無奈地互相對視了一眼。

    豫王低聲道:“這事你就不能先壓一壓,或者就說荊紅追為了暫避風(fēng)頭先躲起來幾日?對衛(wèi)家的彈劾尚未完成,荊紅追這么不負(fù)責(zé)任地一走,清河在情緒上受了打擊,影響明日朝會上的發(fā)揮怎么辦�!�

    “我本想先瞞一瞞,誰知那么不湊巧,兩頭撞上�!鄙蚱舛⒅o閉的房門看,目光像一柄想要撬開門縫的刀子,“清河分得清事情的輕重緩急。不過是走了一個侍衛(wèi),清河也許會不習(xí)慣,會惱火,甚至?xí)心敲葱﹤碾y過,但他是個既聰明又練達(dá)的人,緣盡人散、覆水難收的道理,我相信他用不了多久就能想通�!�

    他口中聰明練達(dá)的蘇清河此時正在荊紅追的房內(nèi),憋著一肚子的委屈與火氣四下翻搜。

    上次不辭而別,好歹還留下一封親筆信,這回就托沈柒轉(zhuǎn)述了兩句話——還他媽不是人話——算什么事!該死的荊紅追,這最好是個抽風(fēng)的玩笑,不然等回來時,頭都給你擰掉!

    蘇晏氣沖沖地找了許久,沒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與遺留物。荊紅追的房間就像他本人一樣,堅硬、整齊、利落,沒有任何花哨多余的裝飾,唯獨在床邊柜內(nèi)留存了一葫酒。

    拿起酒葫蘆,蘇晏泄氣地坐在床沿,拔開蓋子猛灌了一口。

    入口綿醇,酒勁十足,但有點酸尾——是自釀的紅曲酒。

    他忽然想起去年六月初七的生辰,荊紅追就拎著這么一葫酒攔在自己面前,冷毅的臉上隱隱透著緊張與期待,仿佛下一刻就要轉(zhuǎn)身逃走,但最后還是把葫蘆遞過來,低聲道:“祝大人身體康健,福壽綿延�!�

    “……綿延個屁,還不是說斷就斷,說走就走。”蘇晏喃喃著,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倒酒,喝得又急又狼狽,酒液灑得滿衣襟都是,“我管你有什么理由、什么苦衷,這么一走了之就是辜負(fù)我!你不相信我能解決麻煩,不相信我能接受變故,也不相信我在面臨取舍時的選擇,你他媽就想著有事自己扛。

    “王八蛋!我以為至少還有你會比較聽話,讓人省心,結(jié)果呢?有一個算一個,全是王八蛋……”

    蘇晏咭咭噥噥地罵著,把這葫酒當(dāng)荊紅追本人似的惡狠狠吞咽,臉頰與脖頸很快就浮起了大片紅暈。

    房門外,沈柒與豫王越等越覺得心里發(fā)慌。忽然聽見房內(nèi)“咚”的一聲,像什么硬物砸在地板上的聲音,豫王忍不住了:“不行,本王要進(jìn)去瞧瞧。”

    沈柒在他說話時掌勁一吐,震斷了門栓,直接推門進(jìn)去。

    兩人轉(zhuǎn)過屏風(fēng),一眼就見蘇晏垂著腦袋坐在床沿,地上躺著個濕漉漉的空葫蘆,滿屋子都是蒸騰的酒氣。

    空腹喝了這么多酒?沈柒與豫王連忙上前查看蘇晏的情況。要說蘇晏平時酒量還行,不是很烈性的酒,慢慢喝的話,兩三斤不成問題,但眼下他喝的是急酒、悶酒,就特別容易上頭。

    豫王抬起蘇晏的下頜,果然見滿臉酡紅、眼神迷離,至少有了七八分醉意。

    “借酒澆愁啊。”千杯不醉的豫王半是酸澀、半是感慨地嘆了一句,“能喝醉……也挺好�!�

    “好個屁,悶酒傷身�!鄙蚱饷嗣K晏發(fā)燙的額頭與手心,皺眉道,“我去找小廝熬醒酒湯�!�

    他剛要轉(zhuǎn)身,被蘇晏一把攥住手腕�!跋�、先別走……”蘇晏懇求。

    沈柒在豫王酸溜溜的眼神中,另一只手覆住了蘇晏的手背,溫聲道:“我不走,我就在這里陪你,讓他去拿醒酒湯�!�

    房間里就三個人,這被排除在外的“他”當(dāng)然指的是豫王了。

    豫王還沒來得及反擊,只見蘇晏抽回手,一邊在空中胡亂比劃了個人形,一邊大著舌頭說:“不用……陪……我就想問、問問,見到我家小妾了嗎……我放在那兒……那么大的一個小妾呢?”

    沈柒:“……”

    豫王:“……”

    “怎么丟了,你們誰、誰見到了?是不是你們藏、藏起來了?快還我!媽的我就知、知道你們不安好心……”

    豫王左右看看,見桌面有壺冷茶,把壺蓋一掀就想潑他。

    沈柒一把攔�。骸八茸砹耍∽碓捵鞑坏脭�(shù)�!�

    “酒后吐真言�!痹ネ蹉荒ブ�,“他心里就只記掛著走了的‘小妾’,站在面前的大活人卻視而不見,還倒打一耙!”

    沈柒心里也不是滋味,冷著臉道:“人也好,東西也好,沒了以后就格外念他的好處,這不是人之常情?”

    “那你打算讓他這么念一輩子?”豫王嗤道。

    “念不了一輩子。”沈柒用衣袖擦去蘇晏頭發(fā)上的酒漬,語氣低緩而平靜,又從平靜中滲出一絲帶血腥味的寒意,“這就像皮膚上的贅生物,等到合適的時機一刀割去,或許他會痛過一陣,但有我陪伴左右,傷口終究會痊愈。”

    豫王琢磨著沈柒的言下之意,不僅嗅出血腥氣,還有種陰狠偏執(zhí)的病態(tài),越發(fā)覺得此人不是好東西。

    蘇晏發(fā)起了酒瘋。他發(fā)酒瘋的方式比較特別,既非尋釁滋事的武瘋,亦非喋喋不休的文瘋,他瘋得特別入戲。

    “卿本佳人,奈何為賊?”他拽著沈柒的衣袖,氣勢昂然地問。

    沈柒一怔,安撫他:“我不是賊,我是七郎。你喝醉了,好好睡一覺就沒事了�!�

    蘇晏拍掉了對方試圖抱起他的手:“臺詞錯了!你得回答‘成就是王,敗就是賊’�!�

    沈柒無奈:“成就是王,敗就是賊�!�

    蘇晏露出一副凜然之色:“賊就是賊!”

    沈柒:“……”

    豫王忍俊不禁。

    蘇晏:“請�!�

    沈柒:“……請?”

    蘇晏:“這句臺詞對了。接、接著。”

    接什么?誰知道醉酒之人腦子里在想什么?被逼無奈的沈柒盯著蘇晏的后頸,盤算著點他的睡穴能不能結(jié)束這場不知所云的對戲。

    豫王抱著看好戲的心態(tài),一把將蘇晏拉到自己身邊:“對,接著,讓他繼續(xù)說�!�

    蘇晏瞪沈柒:“繼續(xù)說!”

    沈柒深深嘆氣:“說什么?”

    蘇晏十分不滿:“你到底做沒做功課?就這么幾句臺詞老是記不��!你得對我說,‘以陛下之見識與鎮(zhèn)定,武林之中已少有人能及,陛下若入江湖,必可名列十大高手之中’�!�

    豫王轉(zhuǎn)頭看攀附著自己的胳膊勉強站立的“陛下”,心中閃過驚念:沒想到他竟藏有如此野心……也是,這世上誰不想手握大權(quán),君臨天下?

    沈柒也有些怔忪。蘇晏打了個酒嗝,揮揮手道:“算了算了,看你還是個新人,導(dǎo)演我勉為其難給你說說戲吧……話說有一位劍神�!�

    “劍……神?”豫王挑眉——怎么又扯到神仙了?

    “對,劍神�!瘛傅氖撬趧Φ郎系木辰纾�、跟神仙沒關(guān)系……不要打斷我,讓我說完。你這人真煩!”

    “好好好,你說�!痹ネ蹩嘈χ鏊谧琅缘膱A凳上。

    沈柒瞇著眼,若有所思地看著蘇晏。

    蘇晏迷離的目光仿佛穿透這個時代,投射進(jìn)了另一個玄妙世界:“劍神品格孤高,是遠(yuǎn)山的冰雪,是冬夜的流星。劍對他而言不是武器,而是他奉獻(xiàn)一生的‘道’。人世間的成敗與名利對他不值一哂,劍術(shù)對決時那一瞬間所能窺見的巔峰才是永恒�!�

    劍神把劍道當(dāng)做信仰,所以才能成就那樣的境界。沈柒瞥了一眼腰間的繡春刀。刀就是刀,是殺人武器,不是什么“道”,至少對他而言絕對不是。

    ——這世上有沒有某件事物,對它的癡迷與熱愛可以超越一切乃至自己的生命?豫王問自己。胸口早已愈合的陳年疤痕又麻又癢地發(fā)作起來,帶著隱隱的刺痛。

    “劍神經(jīng)過了常人無法想像的艱苦鍛煉,卻離他想要到達(dá)的巔峰還欠一些距離,無論再怎么努力,那一步距離始終邁不過去�!�

    “……那他該怎么辦?”豫王沉聲問。

    蘇晏一臉“年輕人,你很上進(jìn)”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問得好。這個問題,連劍神自己也不知道,不然他早就到達(dá)巔峰了。直到有天,他遇見了命中注定的一個女人。

    “他忽然有所頓悟——他的劍是冰冷的,這是否就是阻礙他問道的瓶頸?于是雪從山頂飄下地面,神從云端降到塵世,他和那個女子相愛、結(jié)婚、生子,逐漸成為有煙火氣的人,而他的劍也有了溫度。為了想要守護(hù)的人,他的劍變得更快、更利、更強大——他用‘入情’,突破了那層瓶頸�!�

    豫王微微笑道:“那不是很好么?”

    沈柒反而露出了不以為然的神色:“如果他真的追求劍道,就絕不會停下腳步。一切的暫留,都只是為了走得更遠(yuǎn)�!�

    “年輕人,你很優(yōu)秀!對角色體會很深!”蘇晏用力一拍大腿——用力過猛,疼得齜牙咧嘴,但不妨礙這位醉酒的敬業(yè)導(dǎo)演繼續(xù)說戲,“有一天,劍神接到了來自另一位劍仙的挑戰(zhàn)。兩人對劍道的理解不同,這是賭上生命乃至信仰的一戰(zhàn)。

    “雖然出于陰謀,這驚世駭俗的一戰(zhàn)沒法真正完成,但劍神卻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不對勁之處——他放不下孕妻,擔(dān)憂自己戰(zhàn)死后無人照顧妻兒,這份擔(dān)憂成了捆綁在劍上的沉重枷鎖。

    “帶他突破瓶頸的‘入情’,如今卻成為了另一個更大的瓶頸,將他往所追求的劍道上越推越遠(yuǎn)……”

    豫王感同身受地追問:“然后呢?他在‘劍’與‘情’之間如何選擇?”

    “你猜?”蘇晏朝他呵呵一笑。

    “也許選‘情’?畢竟情之所至,神仙難逃�!�

    沈柒卻搖頭:“他會選‘劍’,雖然這選擇很艱難,但刻在一個人骨子里的本質(zhì),不會改變�!�

    蘇晏邊狂笑邊打嗝兒:“都猜錯了哈哈哈哈……劍神之所以成為劍神,自然是我等凡人難以企及的境界!沒有內(nèi)心交戰(zhàn),沒有艱難選擇,他自然而然地領(lǐng)悟出了‘出情’!所以他離開妻兒,重回劍神境界并到達(dá)了劍術(shù)的巔峰。從此天下再無可戰(zhàn)之人,他忍受并享受著這份寂寞,劍道大成。

    “‘情’這玩意兒,從自然的有了,再到自然的沒了,最后成就‘道’,簡直就他媽是個天底下最鬼斧神工的道具——你們說是不是?”蘇晏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沈柒與豫王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定定看著他不說話,目光中涌動著不忍、心疼、酸楚、懊惱以及更多復(fù)雜難辨的情緒。

    蘇晏笑夠了,用衣袖胡亂抹著臉,又開始語無倫次地罵:“狗屁,拿他跟劍神比,簡直抬舉上天了……媽的沒這命,得這病,就是說你這個王八蛋……問屁個道,先問自己下頓飯有沒有著落,晚上睡哪里再說!”

    又猛地抬頭,對沈柒喝道:“劍在哪里?拿過來!不要就不要,還個鬼,砸碎得了!”

    沈柒二話不說,起身要去拿劍來砸。

    蘇晏反悔了,一把薅住沈柒的衣擺:“三百金啊!一千五百兩白銀!折合成人民幣,四舍五入就是一百萬,他不稀罕,我心疼!別砸,送給你——”他轉(zhuǎn)頭又看看豫王,覺得這位仁兄也頗為養(yǎng)眼,“還有你,你倆平分�!�

    “謝陛下賞賜�!痹ネ踉谏蚱馔秮淼臍庵泄雌鹱旖�,一邊用袖子擦干凈蘇晏臉上的淚痕,一邊拿出了對待小世子也不曾有的耐心哄道,“好了,戲講完了,陛下也累了,微臣服侍你就寢�!�

    蘇晏:“我不要人服侍……要睡覺我自己不會睡?”

    他邊說邊連帽帶鞋地往荊紅追床上爬,被沈柒當(dāng)即扣住腰身拖出來,冠帽掉了,簪子也沒保住,一頭青絲瀑布般流瀉下來。沈柒將他打橫抱起:“我們不睡別人的床,要睡回自己房間去睡。”

    蘇晏嗷嗷叫:“翻了天!我是當(dāng)家老爺,家里所有床都是我的,我愛睡哪個睡哪個!你們都滾蛋。”

    豫王看他氣得臉頰越發(fā)潮紅,迷蒙的雙眼含著水霧,渾身散發(fā)出甜香的酒氣,實在可口之極,不禁說道:“好,隨你睡哪個,我先給你暖床?”

    “暖床”這個詞不知怎的激怒了蘇晏,他捶著沈柒的后腰,異常憤怒:“滾吧你,還不如個湯婆子!湯婆子起碼不會跑路!”

    豫王被跑路的湯漢子牽連,遭受了無妄之災(zāi)。沈柒顧不上嘲諷,因為他被蘇晏捶痛了傷口,咬牙強忍。

    蘇晏趁機翻身跳下地——踩中了空酒葫蘆,整個人往前撲,豫王急忙接住。

    懷中人沒有了動靜,豫王低頭看,發(fā)現(xiàn)蘇晏因為酒勁大發(fā)昏睡過去,眼角睫毛上還掛著一滴將墜未墜的淚。

    豫王沉默片刻,嘆息道:“倘若有一天,離開的人是我,他會不會也這么傷心?”

    沈柒捂著余痛未消的傷口,替蘇晏回答:“他也會喝酒,不過是慶祝的酒�!�

    豫王斜乜沈柒:“荊紅追離開的原因,恐怕沒那么玄乎吧?他現(xiàn)在是心神大亂沒法仔細(xì)思考,等日后追究深挖,本王等著看你如何收場�!�

    沈柒冷冷道:“這是我和他之間的私事,不勞王爺費心。既然主人家睡著了不便待客,王爺請回�!彼锨皟刹�,想要從豫王懷中帶走蘇晏。

    豫王把雙臂一緊,針鋒相對地道:“這是蘇府,不是沈府,你也是客,憑什么我走你不走?”

    沈柒的手像鐵鉗般扣在豫王手上,絲毫感覺不到傷勢帶來的無力,他清晰而鄭重地吐出每一個字:“憑我是他相公,憑他是我娘子�!�

    豫王微怔,繼而大笑:“你說是就是了?問過本王的意見了嗎?”他轉(zhuǎn)動手臂,輕易掙脫了鐵鉗,“你還能站著說話,是因為本王認(rèn)為打趴一個傷勢未愈的人勝之不武。既然你給臉不要臉,那就休怪本王不客氣了�!�

    沈柒目露兇光,卻聽蘇晏皺眉咕噥一句:“都走吧都走吧,我一個人更好……媽的狗咬狗一嘴毛�!�

    狗……咬狗?劍拔弩張的兩人當(dāng)即熄了火,并感到了處境相類的憋屈——他兩人都是狗,誰不是?荊紅追?“失去的永遠(yuǎn)是最好的”果然是真理……

    “還有你,走了就別回來,敢回來打爆你的狗頭!”

    沒有對比就沒有慶幸,兩人的心態(tài)頓時平衡了。

    至于醉酒的蘇晏交給誰照顧……無論是兩人中的哪一個,另一個都對其“是否能把持住自己,不趁火打劫”深表懷疑,最終也沒爭出個勝負(fù)。

    當(dāng)然這也托賴于沉睡后依然存在一定震懾力的蘇大人,使得這兩人其中一個不敢仗勢壓人,另一個不敢隨便發(fā)瘋。以及托賴于蘇小北的鐵面無私與當(dāng)機立斷——

    他就差沒操起掃把,將位高權(quán)重的兩人轟出了自家老爺睡覺的寢室。

    第230章

    不敢還是不能

    午時三刻,景隆帝剛下朝,沒有返回養(yǎng)心殿,而是就近去了外廷的南書房。尚膳監(jiān)的內(nèi)侍早已等待許久,收到消息后連忙將膳食端往南書房,琳瑯擺滿一桌。

    侍駕的藍(lán)喜腿都餓軟了,景隆帝卻不急著動筷子。藍(lán)喜忍著饑火,勸道:“皇爺,從五更上朝到現(xiàn)在,將近四個時辰了,趁熱用膳吧,龍體要緊啊�!�

    殿外一名御前侍衛(wèi)叩請面圣�;实蹅魉M(jìn)來,問:“人呢?”

    那侍衛(wèi)答:“朝會后人流擁擠,臣追著蘇大人過了金水橋,他一溜煙往馬車跑。臣正要近前傳皇爺口諭,卻被豫王殿下的侍衛(wèi)攔住,一通胡攪蠻纏。等臣擺脫了他們,蘇大人的馬車已經(jīng)駛得沒影了�!�

    皇帝又問:“豫王呢?”

    侍衛(wèi)答:“臣遠(yuǎn)遠(yuǎn)看著,豫王殿下似乎也上了蘇大人的馬車�!�

    皇帝略一沉吟,揮手示意他退下。

    藍(lán)喜覷著皇帝的臉色,討好道:“皇爺想召蘇少卿,奴婢這就著人去蘇府傳口諭�!�

    皇帝搖頭:“派人去蘇府,再把他召進(jìn)宮,動靜太大�!�

    藍(lán)喜還想著動靜大有什么關(guān)系,皇帝傳召臣子,難道還要避開誰的耳目不成?卻見景隆帝起身道:“朕出去一趟,這桌膳食就賜給你們分用了。”

    出宮?藍(lán)喜忙不迭跟上。景隆帝轉(zhuǎn)頭瞥了他一眼:“你就不必跟著了。讓人備好馬車,挑兩個辦事謹(jǐn)慎的侍衛(wèi)做車夫�!�

    藍(lán)喜只好領(lǐng)旨,下去安排。

    不多時,一輛格外寬大的馬車骨碌碌地駛出了東華門,朝城東方向去。

    未時的街道相對寬敞,此去黃華坊不過小半個時辰�;实凵泶┍惴�,在車廂內(nèi)就著茶水吃了幾塊點心,又躺在屏風(fēng)后面的矮榻上假寐了片刻,枕骨兩側(cè)內(nèi)的絞痛感大為減輕。

    近來他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時不時發(fā)作的頭疾,只要不是鉆心刺骨的那般劇痛,就能面不改色,連近身服侍的宮人都看不出端倪。

    等他整理好儀容,馬車也停了下來,侍衛(wèi)搬來步梯放在車門下方。

    車門打開,皇帝剛走下兩層臺階,忽然扶住了門框。侍衛(wèi)以為步梯沒放平穩(wěn),連忙伸手去攙扶。皇帝卻深吸口氣,抽回手,從懷中摸出一塊帕子,捂在口鼻處,沉聲道:“你們就候在這里�!�

    說著轉(zhuǎn)身又回到車廂里去了。

    兩名御前侍衛(wèi)面面相覷。其中一個使勁嗅了嗅空氣,狐疑道:“沒聞到什么異味……啊,莫不是街對面那個賣臭豆腐的攤子太臭了,我去讓他們挪個地兒。”

    這侍衛(wèi)去驅(qū)趕攤販。另一名侍衛(wèi)則望向不遠(yuǎn)處的院落大門,門楣上寫著“蘇府”兩個字。他知道這是大理寺右少卿蘇大人的府邸,也知道太祖皇帝喜歡微服私訪臣子們的住處,但今上極少這么做。至于這回為何破例,他就算心底再好奇,也絕不會問出口。

    皇帝關(guān)緊車門,才把帕子拿下來。他摸了摸帕子,指尖觸碰到些許溫?zé)岬某睗�,不禁眉頭緊皺、神色凝重,目光卻顯得有些茫然。

    眼前一切事物的輪廓融化,只以光與影、明與暗的形式存在著,使他的視線仿佛穿透塵世,進(jìn)入到冥冥中的另一個世界。

    皇帝閉上眼,靜靜地站立了許久。再度睜眼時,塵世的形狀與色彩又從水墨中浮現(xiàn)出來,他低頭看手中錦帕上幾團暈開的殷紅血跡。

    車廂內(nèi)有鏡子,就釘在洗臉盆架的后壁上,皇帝走過去,仔細(xì)盯著鏡中的自己看,最后用錦帕沾了清水,將鼻下的血跡擦拭干凈。

    他將錦帕疊起來收入懷中,轉(zhuǎn)身走到車窗邊,掀開簾子對侍衛(wèi)說:“去明時坊,應(yīng)虛先生的醫(yī)廬。”

    前面就是蘇府了,過門而不入,要轉(zhuǎn)道?兩名侍衛(wèi)沒敢多問,跳上車轅,駕著馬車向南邊的明時坊駛?cè)ァ?br />
    馬車消失在街尾時,從放在它所停留的街角轉(zhuǎn)過來一隊錦衣衛(wèi)緹騎,尾隨著一輛普普通通的馬車,停在了蘇府門口。蘇晏率先跳下車,狠狠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

    他轉(zhuǎn)頭對車廂內(nèi)互飛眼刀的豫王與沈柒說:“去客廳詳談,帶上那把劍。”

    -

    天色擦黑,陳實毓收拾著診桌上的藥方記錄,吩咐藥童去把門關(guān)上。

    今日醫(yī)廬關(guān)得早,因為他答應(yīng)了內(nèi)人,要去喝親戚家小孩兒的滿月酒。屋內(nèi)的燈火被一盞盞吹熄,陳實毓背著應(yīng)急藥箱正準(zhǔn)備離開,忽然聽見了敲門聲。

    藥童放聲說:“大夫有事,今夜不看病啦,請明日再來�!�

    敲門聲依然在不疾不徐卻堅定地響著。

    藥童有點生氣:“都說了不看病,也不看傷,怎么聽不懂?”

    “好了,別叫了,許是十萬火急的重傷,救人如救火,遲一點回去也無妨。”陳實毓拍了拍小藥童的腦袋,親自走過去開門。

    木門“吱呀”一聲開啟。屋內(nèi)昏暗,將站在門外的男子的眉目陷在了陰影里,只兩盞暈黃的燈光隱約照亮他的輪廓。陳實毓見對方站姿挺拔,呼吸聽起來均勻沉穩(wěn),不像是傷員,于是客氣地道:“這位客人,老夫另有急事,醫(yī)廬要關(guān)門了,還請明日再來�!�

    兩名提燈侍衛(wèi)從那男子背后轉(zhuǎn)出來,剛想開口呵斥,被那人伸手阻止。

    那人伸手摘下斗篷的兜帽,低聲喚道:“應(yīng)虛先生。”

    聲音頗為耳熟,陳實毓借著燈光看清對方的臉,手中藥箱砰然墜地:“皇……”

    男子微微頷首:“進(jìn)去說。”

    -

    主家大夫不走,藥童也走不了,在院子里嘀嘀咕咕地碾藥材。兩名帶刀侍衛(wèi)守在緊閉的門外,臉色嚴(yán)肅,目光警惕。

    診室內(nèi)燈火明亮,兩人對案而坐。

    陳實毓診完脈,又仔細(xì)檢查過景隆帝的眼耳口鼻,末了討要染血的帕子,辨認(rèn)顏色,嗅了嗅氣味。

    他偶爾進(jìn)出宮廷,曾聽宮人們說過皇帝的頭痛痼疾,但皇帝并未下旨請他診治,且太醫(yī)院高手云集,他也就沒有主動請纓。

    此番皇帝微服冒夜前來醫(yī)廬,實在出乎他的意料。陳實毓隱約意識到,皇帝不愿意被宮中人知道自己的病情,也包括太醫(yī)。

    景隆帝言簡意賅地講述完最近的新癥狀,問道:“忽而眼前發(fā)黑不可視物,忽而又清晰如常,究竟是何原因?”

    陳實毓捻須沉吟片刻,答:“看似是眼睛的問題,但草民仔細(xì)檢查過皇爺?shù)碾p眼,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病變癥狀。那么更大的可能性是由頭疾引發(fā)的。”

    “那么鼻內(nèi)無故出血呢,也是頭疾引發(fā)的?”

    “有這個可能。現(xiàn)下是春季,雨水多天氣潮濕,基本不會因鼻腔干燥而出血。且從皇爺?shù)拿}象看,體內(nèi)陰陽平和,陽氣略有些亢盛,但沒到肝火虛旺的程度,也不太可能導(dǎo)致流鼻血。草民思來想去,有一個推測,不知說不說得。”

    皇帝笑了笑:“說吧,朕不是諱疾忌醫(yī)之人。應(yīng)虛先生的人品與醫(yī)術(shù),朕是信得過的�!�

    陳實毓拱手謝恩,方才道:“草民斗膽一問,皇爺?shù)念^疾究竟惡化到什么地步了?”

    皇帝嘆道:“朕患頭疾已有數(shù)年之久,從一年發(fā)作兩三次,到后來一個月發(fā)作兩三次,湯藥、針灸、艾灸……太醫(yī)提出的治療方法朕都試過了,依然不能根治。近來不僅發(fā)作頻繁,疼痛感也愈發(fā)強烈,尤其是在勞累或心緒起伏之后�!�

    陳實毓勸道:“皇爺日理萬機,操勞過度有損元氣。按照內(nèi)科的說法,人的身體講究的是天人合一,五運六氣皆協(xié)調(diào)才能健康,并非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

    皇帝反問:“那么外科呢?”

    “外科……”陳實毓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決定遵從醫(yī)職,該說的必須要說,“外科將人看做骨、肉、髓、筋、血等部分的組合,但這些部分彼此之間也不是孤立的,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其中最為精微復(fù)雜、最為難以探測與診治的,就是腦�!�

    “這話似曾相似,朕聽清河說過類似的�!被实垩壑新舆^異樣的光彩,當(dāng)即垂目斂去,“他所獻(xiàn)的熱敷與熏蒸法都很有效,但也只能緩解一時。”

    陳實毓聽了更是愁眉不展:“蘇大人對醫(yī)理頗有見地,手上也有神妙的偏方,若是連他的方法都不管用,那么這病就更加棘手了。容草民說句實話——皇爺?shù)念^疾原因未必是常說的風(fēng)邪入侵,但隔著顱骨,內(nèi)中具體什么情況實未可知。草民除了以內(nèi)科手段繼續(xù)湯藥調(diào)理,輔以針灸等,也并無更好的法子�!�

    皇帝心中失望,臉上并未表現(xiàn)絲毫,淡淡道:“昔年曹公頭風(fēng)嚴(yán)重,神醫(yī)華佗獻(xiàn)開顱之術(shù)以期根治頑疾,曹公疑其有意謀害,將其下入獄中,最終處死。此事應(yīng)虛先生如何看待?”

    陳實毓心驚不已,但也依稀預(yù)料到,皇帝會有此一問。他斟酌片刻,開口道:“華神醫(yī)的《青囊經(jīng)》因此而失傳,是我中華醫(yī)術(shù)的巨大損失。但即使傳了下來,他敢提的療法,別人未必敢施行,就算斗膽去施行,也沒有那份能力保證治療成功�!�

    皇帝目視他:“應(yīng)虛先生被稱為‘當(dāng)世圣手’,是不敢,還是不能?”

    陳實毓拱手告罪:“草民枉有幾分薄名,實則望華神醫(yī)項背不及,不敢,也不能。”

    皇帝沉默良久,面色如同密云不雨的天空。

    就在陳實毓心中忐忑,以為龍顏將怒時,皇帝忽然起身,神情平靜:“既然應(yīng)虛先生這么說了,朕也不好強人所難,此事就到此為止,只當(dāng)朕從未來過�!�

    眼見皇帝即將走出診室,陳實毓終于忍不住開口:“皇爺,要不請?zhí)K大人過來,草民與他一同商議商議,看能不能另辟蹊徑?”

    “不必了。”皇帝腳步停頓,微轉(zhuǎn)了頭,語氣平和卻不容抗拒,“此事還望應(yīng)虛先生替朕保密,在蘇晏面前不可提及一字,否則朕可是要罰你的�!�

    陳實毓知道這句輕飄飄的話中蘊含的分量,當(dāng)即伏地行大禮道:“無論是出于恪守醫(yī)德,還是謹(jǐn)遵圣旨,草民都絕不會透露求醫(yī)者的相關(guān)信息,還請皇爺放心。”

    皇帝頷首,走之前留下一句:“倘若有什么新的想法,再來求見朕。”

    陳實毓恭送皇帝出門,直到對方所乘坐的馬車隱沒在夜色中,方才舉袖擦了擦額際的細(xì)汗,自疚道:“平生唯恨無妙手,不能醫(yī)盡天下人�!�

    藥童在他背后聽了,不服氣地說:“先生所著《外科本義》,被天下外科大夫引為經(jīng)典,先生這雙手若不算妙手,那全天下還有妙手嗎?”

    陳實毓連連搖頭:“醫(yī)道如海,老夫不過滄海一粟。”

    景隆帝的病癥,他著實是想好好鉆研、嘗試尋找新的療法,但又懷有諸多顧忌,不好大包大攬。原本想著與蘇大人探討一番,或許能有所頓悟,但皇爺又嚴(yán)令不許泄露此事,他也只好三緘其口。

    藥童催促道:“先生還不快回家,夫人等急了,又要發(fā)落您。上次夫人讓先生回家路上順道買菜,結(jié)果先生忘了個精光,跑去義莊解剖無主的尸首,帶著一身臭氣回來,夫人如何生氣的先生您忘啦?”

    陳實毓打了個激靈,忽然靈光閃過,想起義莊昨日停了具尸體,據(jù)說是頭疾嚴(yán)重,癲癇而亡的。不如趁此機會,剖開死者顱骨,看看腦中病灶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平日動的多是骨肉之間的手術(shù),開顱還是第一次。但對醫(yī)術(shù)的求知欲與精誠之心推動著他,迫不及待把門一關(guān),背著藥箱急匆匆上了馬車。

    藥童在后面叫:“先生,方向錯啦!家在這邊!”

    陳實毓頭也不回地說:“你替我去向夫人陪個不是,就說老夫有急事要處理,讓兒子陪她去喝滿月酒罷!”

    第231章

    今日不會太久

    “外科圣手”陳實毓陳大夫半夜三更帶著滿腦子驚嘆、疑惑與一身尸臭回到家,被他的荊人狠狠數(shù)落了半晌不提。

    微服的景隆帝終究還是沒去蘇府,乘坐馬車回到皇宮,叫來幾名極精干的錦衣衛(wèi),讓他們分別調(diào)查蘇晏身邊那個叫荊紅追的侍衛(wèi),以及衛(wèi)家究竟是從何人處得知他的身份的。

    臨睡前,永寧宮的內(nèi)侍來稟告,說貴妃娘娘明日想去延福寺為抱恙的母親祈福,懇請皇帝允準(zhǔn)。

    藍(lán)喜傳完話,皇帝微微皺眉:“衛(wèi)貴妃近來頻繁出宮,這秦夫人病成什么樣了?”

    藍(lán)喜答:“聽說是有些不好。太后那邊也派人瞧過幾次,賜了不少藥材。秦夫人只得這么一個親生女兒,貴妃娘娘心系母疾,想著祈福盡孝,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頷首:“倒是個有心的,隨她去吧。”

    藍(lán)喜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又道:“皇爺自個兒膝下就有幾位一等一孝順的龍子鳳女,也許貴妃娘娘受了他們的感召,正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jìn)一家門嘛�!�

    皇帝由他服侍脫了外袍,似笑非笑:“朕的哪個兒子女兒,又給你塞好處,讓你幫著說好話?”

    藍(lán)喜忙道:“絕無此事。奴婢沒這個膽,更沒這個面子,皇爺取笑了�!�

    “——太子這幾日都在忙什么?”皇帝更換寢衣時,仿佛隨口問了句。

    藍(lán)喜答:“奴婢人在宮內(nèi),不知宮外事。太子殿下每日酉時左右都來養(yǎng)心殿請安,只是皇爺忙于政務(wù),總不湊巧�!�

    皇帝微嘆口氣。最近他的確忙,內(nèi)內(nèi)外外一件件事盤根錯節(jié),若是不能順利解決,必成心腹之患,哪怕不患在眼下,也必患在將來。

    “既然是你接待的,總不會一無所知,說說吧�!�

    “是。奴婢聽東宮侍從說,太子殿下一面調(diào)查義善局調(diào)包賑糧案,在戶部那些老大人手里很是受了些磋磨;一面還要遏制石柱上的妖言在京城流傳,抓了不少趁機興風(fēng)作浪的神棍與混混,忙得整個人都瘦了一圈。不過人倒顯得更精神了,那股子少年氣一脫,嗨,還真有幾分皇爺當(dāng)儲君時的風(fēng)采……”

    景隆帝輕嗤一聲:“好了,馬屁就不用拍了。明日你替朕去向太子傳句話——好好辦事,課業(yè)也不能落下,至于每日請安能免則免,朕不差你那點擺在面上的孝心�!�

    藍(lán)喜聽了心里咯噔一下,嘴里應(yīng)承著,腦中習(xí)慣性地開始揣摩圣意:只聽前半句,頗懷嚴(yán)父之心,再看后半句,又似乎含有諷刺意味……如今皇爺對東宮態(tài)度模糊,究竟是待見,還是不待見呢?常年隨侍皇帝的大太監(jiān)也有些把不準(zhǔn)了。

    他唯一能肯定的是,連他都捉摸不定,朝堂上那些大人們就更加眾說紛紜了。

    ——要不要提醒一下蘇世侄,讓他別死心塌地綁在太子這條船上?給自己多一個選擇,將來才有退路。藍(lán)喜退下去時,心里如此盤計著。

    剛出養(yǎng)心殿的殿門,便見衛(wèi)貴妃下了轎,帶著幾名宮女與一個女伴,移步上階。藍(lán)喜忙笑迎上去:“奴婢見過貴妃娘娘�!�

    衛(wèi)貴妃對皇帝身邊這位大太監(jiān)頗為客氣,回道:“見大伴剛剛出來,皇爺想必還未歇息?可否通傳一聲,就說本宮有事要面圣�!�

    藍(lán)喜順桿子上樹,有意表功:“貴妃娘娘可是為了明日去延福寺祈福一事而來?奴婢已經(jīng)稟報過皇爺,皇爺應(yīng)允了。奴婢正打算去永寧宮給娘娘回話呢�!�

    衛(wèi)貴妃感謝過他,又道:“除了此事,還有別的話要說,勞煩大伴了�!�

    藍(lán)喜只得折返殿內(nèi),見景隆帝還未睡下,正擁著被子倚在床頭看一本薄冊子。他用眼角余光瞥去,發(fā)現(xiàn)既不是書籍也不是奏章,似乎是一份關(guān)于吏治改革的手稿,看字跡像是出自蘇晏筆下。他不敢多看,把衛(wèi)貴妃求見的事稟告皇帝。

    皇帝翻過一頁,口中淡淡道:“就說朕睡下了,讓她也早些回宮歇息�!�

    藍(lán)喜還在心里琢磨著,皇爺前陣子三天兩頭留宿永寧宮,雖說不臨幸,但也給了衛(wèi)貴妃天大的臉面�?勺詮某隽丝套质鞘拢薁斣诖笸V眾下將太子訓(xùn)斥了一通,又把蘇晏召進(jìn)御書房密談。太后突然駕臨時,蘇晏也不知怎么搞的,竟躲進(jìn)書桌底下去了……憶及當(dāng)時的情形,藍(lán)喜忍著笑想,自那天后,皇爺又不怎么去永寧宮了,莫不是與他那蘇小侄子有關(guān)?

    轉(zhuǎn)念后,他躬身回道:“是,奴婢這便去傳話�!�

    衛(wèi)貴妃在殿外走廊上焦心等待,手指把錦帕絞來絞去。隨侍的阮紅蕉安撫她道:“娘娘莫急,一會兒就出來了�!毙l(wèi)貴妃摸了摸鬢角的鳳釵,問:“方才轎子顛得厲害,你看我頭飾歪沒歪?”

    阮紅蕉笑道:“一點沒歪,都好好的,妝容也精致極了�;薁斠娏硕〞矍耙涣痢!�

    說話間,藍(lán)喜出了殿門,衛(wèi)貴妃忙擺好從容的姿勢,卻見這位大太監(jiān)十分自然地回道:“娘娘,皇爺已經(jīng)睡下,被奴婢打擾了雖未發(fā)火,但心情不太好。不過,皇爺還是念著娘娘的,叮囑娘娘早些回宮歇息�!�

    衛(wèi)貴妃心里失望,不禁又問了聲:“皇爺真的不見我?”

    藍(lán)喜賠笑:“許是時辰不對,要不娘娘改日午后再來?”

    “時辰不對?一天十二時辰,個個時辰都不對……”

    阮紅蕉偷偷扯了一下衛(wèi)貴妃的袖子。衛(wèi)貴妃驚覺失言,忙朝藍(lán)喜笑了笑,說:“那本宮就先回去了,等從寺廟祈�;貋�,再來求見皇爺�!�

    她強打精神,姿態(tài)萬千地下了臺階,一坐進(jìn)轎子,臉色就垮了,幾乎是立刻哭了出來。

    阮紅蕉用帕子給她印眼淚(并小心避開了妝粉),嘴里柔聲哄勸著。衛(wèi)貴妃啜泣道:“這下你看到了,本宮在他面前就是個笑話……什么圣眷榮寵,什么光耀門楣,都是假的!在他眼里,本宮還比不上一摞奏本中看!我這下算是死了心了……你說,你們民間的夫妻也都是這樣的?”

    阮紅蕉安慰她:“帝王與后妃自然與民間夫妻不同,要守的規(guī)矩更多。要不娘娘試著換個角度看待——今上勵精圖治、勤政愛民,是天下百姓的福祉。娘娘作為后妃侍奉皇爺安康,不也是對社稷的一份大功勞么?”

    衛(wèi)貴妃含著淚,“呵”的一聲冷笑:“后宮不得干政,社稷又與我何干?我是個女子,求的是伉儷情深,只想要一個愛我、陪伴我的丈夫�!�

    你若是真的只求這個,當(dāng)初為何要進(jìn)宮?應(yīng)當(dāng)找個門當(dāng)戶對的男子嫁了,過平常小夫妻的生活。明知后宮妃嬪眾多,皇帝不可能獨寵一個,為了家族的福蔭,抱著爭寵的心態(tài)進(jìn)了宮,失寵后又埋怨沒能兩全其美,何必呢?阮紅蕉心里不以為然,面上卻露出感同身受之色。

    衛(wèi)貴妃敏感而尖銳地問道:“你這是什么臉色,同情本宮?本宮母儀天下,需要你一個煙花女子的同情?!”

    阮紅蕉知道此刻說什么都是錯——方才她見到衛(wèi)貴妃碰了一鼻子灰,對方面子上掛不下,所以要拿她發(fā)落。

    她反應(yīng)很快,用另一件對方關(guān)心的事轉(zhuǎn)移注意力:“明日延福寺之事,奴家已經(jīng)都按娘娘的吩咐辦妥了�!�

    衛(wèi)貴妃果然眼底一亮,拭干淚痕問:“他愿意來見我?”

    阮紅蕉道:“何止愿意。娘娘上次送的瓔珞與經(jīng)文,他也收了,看來是襄王有意呀。”

    其實她去侯府向鶴先生轉(zhuǎn)達(dá)衛(wèi)貴妃的邀請時,鶴先生并不見得熱切,反而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神色。他沒有多加追問,只神態(tài)自若地雙手合十:“謹(jǐn)遵娘娘懿旨。”

    浸淫歡場多年,阮紅蕉能輕易分辨出男女之間那點心思究竟是兩情相悅還是逢場作戲,鶴先生的反應(yīng)令她心生異樣,隱隱有股風(fēng)雨將來似的不安。但她并未將這種感覺告訴衛(wèi)貴妃——且不說立場相對,即便她提醒了,對方也聽不進(jìn)去。

    衛(wèi)貴妃深吸口氣,鮮妍的容光又回到了臉上。“你能做初一,我就能做十五!”她伸手拔下鬢角那支御賜的鳳釵,丟在了裙襕上——如今她已不再關(guān)心它歪不歪了。

    阮紅蕉帶著些懼色說:“奴家的一條賤命,今后可全賴娘娘保全了�!�

    衛(wèi)貴妃道:“怕什么!古往今來這種事多了,只要小心隱秘,你給本宮把口風(fēng)閉緊,要不了你的命。”

    阮紅蕉謝過恩,心里盤算著要不要把兩人私會之事告知蘇大人。

    -

    蘇晏大醉一場,在昏沉沉的頭痛中醒來時,窗外天色已經(jīng)黑透。

    被子透著荊紅追的氣味,像夏日剛刈割過的草葉,他忍不住深吸一口,又將被子猛地踢開。

    趿著鞋下了床,他連外衣都沒穿,暈乎乎走到門邊,邊開門邊喚:“小北!小京!”

    剛巧蘇小京捧著一個裝滿熱水的銅臉盆走過來,見狀道:“大人醒啦。正好洗把臉,趕緊吃飯,餓一天了都�!�

    蘇晏酒醉方醒,半點胃口也無,左右看看,問:“那兩人呢?”

    小京忍笑,反問:“哪兩人?”

    蘇晏瞪他:“逗我玩兒呢?別以為我喝醉了就什么都忘光。人呢?”

    誰知小京跟突然抽了風(fēng)似的,非跟他轉(zhuǎn)車轱轆話:“什么人?”

    蘇晏氣得將臉上的濕棉巾丟回盆里:“還能有誰,沈柒和豫王��!”

    小京拍手笑:“哈哈,沈大人贏了!”

    蘇晏怔住:“什么贏了?”

    小京說:“他倆之前對賭,蘇大人醒了先提起誰的名字呢�!彼麤]好意思說,這事自己也參了一份子,兩頭吃紅包。

    蘇晏:“……”

    蘇晏:“無不無聊!��?有病吧這兩個,比我這喝醉酒的還神經(jīng)!讓他們都滾蛋!”

    結(jié)果兩個聞聲趕來的無聊男子非但沒有滾蛋,還強摁著蘇大人吃了一碗養(yǎng)胃的小米粥。

    晚飯后,蘇大人癱在圈椅上,揉著額角說:“賭注是什么,我沒收了�!�

    沈柒朝豫王伸手。豫王沒理他,從懷中掏出一份房契,直接遞給蘇晏。原來是他之前為了避免真空教的暗算,就近保護(hù)蘇晏,所買下的鄰居家的院子。

    蘇晏不知他們賭得這么大,忙道:“我開玩笑的。你們也別鬧了,該誰的還是誰的�!�

    豫王哂笑著將房契塞進(jìn)他懷里:“拿著�;仡^等這事過去,把兩個院子打通了,擴一擴宅邸。全京城就沒有哪個四品官像你住得這么逼仄。你若是不擴宅,讓那些官階比你低、宅院比你大的官員們?nèi)绾巫蕴�?�?br />
    蘇晏也知道在官場上鶴立雞群不是什么好事,知道的人說他為官清廉,不知道還誹謗他沽名釣譽呢。

    他有些難為情地說道:“那就當(dāng)下官賒的,以后按市價分期付款還給王爺。”

    豫王笑而搖頭:“愿賭服輸。清河想敗壞本王的賭品,門都沒有�!�

    沈柒也道:“這是他輸給我的,跟他沒關(guān)系了,你要借也是向我借�!�

    蘇晏失笑:“我竟不知,原來七郎是個這么賴皮的人。得了,我一邊付一半,這樣總可以吧?”

    只要能把豫王這個不請自來的鄰居從蘇府邊上攆走,別整天近水樓臺地惦記著他的人,再賴皮的行徑沈柒也干得出來。

    至于豫王有沒有順?biāo)浦圪嵢饲椤⑺⒑酶械囊馑�,這一套也得清河肯吃才行得通。豫王過往的斑斑劣跡擺在那里,沈柒相信就算如今蘇晏與對方的關(guān)系有所緩和,心底也不可能毫無芥蒂。

    窗外梆子敲了四更,蘇晏起身道:“我該參朝了�!�

    豫王道:“本王今日也要去早朝�!�

    沈柒覺得衛(wèi)家必然還有后手,也想同去。蘇晏卻笑道:“放心,你在家好好養(yǎng)傷。省得皇爺見你才養(yǎng)半個月就到處跑,還以為之前的重傷是弄虛作假呢,萬一削了你的功勞怎么辦?”

    沈柒不在乎功勞。但蘇晏最后還是以“留你做后方援軍”為由說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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