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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天色擦黑,院中燈火燃起,照著老桃樹下的一方燒烤爐。

    蘇晏正在搗騰自制燒烤醬,時不時提醒小京給架子上的羊排翻個面,以免烤焦。

    “小北哥怎么還不回來?再這么磨蹭下去,羊排熟了還沒入味呢!”蘇小京不滿地嘀咕。

    院門被打開,蘇小北快步走入,身后還跟著個腳步匆促的小貨郎。

    “叫你買胡椒,你怎么把貨郎都帶回來了?快點快點,給我胡椒粉……噯小貨郎,你擔(dān)子呢?”

    蘇小北拉著蘇晏往廳中去。那貨郎竟也緊跟著上了臺階。

    蘇小京在他們身后扯著嗓子叫:“干什么這是……我要的胡椒粉呢?”

    “閉嘴吧你。”蘇小北掏出個油紙包往后一丟。

    蘇小京趕忙接住,還想再抱怨幾句,忽然聞到一絲焦味:“哎喲我的羊排!”

    客廳中,貨郎摘下頭巾,露出一張清秀的少女面龐。她忐忑地說:“蘇大人,奴是阮姑娘的婢女,前兩次紙條,便是奴遞給這位小哥的。這次姑娘叫奴來找大人,務(wù)必將她的話當面帶到——”

    -

    “快!小北,去把豫王留下的侍衛(wèi)全都集中起來,后門待命!”蘇晏急匆匆沖下臺階,一邊趕往馬廄,一邊下令,“阿追!阿追!”

    蘇小北提醒他:“追哥已經(jīng)走了,大人……”

    蘇晏腳步剎那停頓,痛楚之色在面上一閃而過,隨即改口:“你叫小京去通知侍衛(wèi)集合,然后立刻去一趟沈府,告訴沈柒——”

    話音未落,便聽斜上方有個聲音喚道:“蘇大人!要找沈大人,使喚卑職便是了。”

    蘇晏抬頭一看,高朔趴在鄰居家——不,現(xiàn)在房契在他手上,也算是他家——的檐角上,正探頭探腦地往這邊看。

    “高朔?你怎么還趴我房頂……算了,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確實缺人手,你來得正好�!�

    高朔見蘇晏不怪罪,忙從屋頂躍下:“有什么事,大人盡管吩咐�!�

    蘇晏快速打量他:“你武功如何?”

    “大人這話問的,陜西一路上您不是親眼見著了么,卑職什么時候給沈大人丟過臉?說句不謙虛的話,至少不比褚淵那黑炭頭差�!备咚反鸬馈�

    蘇晏不通武學(xué),分辨不出荊紅追口中的一流二流,既然七郎能和阿追打得不分伯仲,想必他的心腹探子武功也不賴,便說:“那好,你幫我做一件事。胭脂巷的阮紅蕉,你認不認得?”

    高朔笑道:“花魁呀,當然認得。我為了聽她唱曲兒……不是,我為了搜集情報,去過幾趟胭脂巷�!�

    “好,那我就拜托你潛入咸安侯府,找到阮紅蕉,將她安全帶到這里來�!�

    “偌大的侯府,大人可有更準確的信息?”

    蘇晏說:“侯府門客中有個叫鶴先生的,阮紅蕉應(yīng)是去見他了,你可以先從此人所住的房間找起。事態(tài)緊急,要快!否則恐怕阮紅蕉有性命之虞�!�

    高朔點頭道:“大人放心,卑職必盡力完成任務(wù)�!�

    蘇晏叮囑:“要小心。這鶴先生不是普通角色,你看看能不能找?guī)讉幫手�!�

    高朔道:“大人放心,還有兩個錦衣衛(wèi)探子在附近,我招呼他們同去。沈大人那邊,我也會著人去通知。”

    蘇小北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大人,侍衛(wèi)集合完畢。”

    “走,我們?nèi)チx善局�!碧K晏出了后門,翻身上馬,“無論?dān)Q先生是不是那個‘弈者’,都要做好對方多管齊下的準備。我怕阮紅蕉只是其中一條棋路,他另有后手�!�

    “太子絕不能出事!”他揚鞭催馬,在呼嘯的風(fēng)聲中帶著一隊侍衛(wèi)疾馳而去。

    蘇小京聽到動靜,舉著手里的長簽子追到后門:“那我呢,大人,我能做什么?”

    蘇大人已然遠去。小北瞥了他一眼:“你?繼續(xù)烤你的羊排吧。”

    第235章

    世人誤我良多

    “你是說,這瓶中之物失效了?”

    咸安侯府廂房的內(nèi)室中,鶴先生接過阮紅蕉遞來的瓷瓶。

    “奴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比罴t蕉神情有些焦急,“幸虧娘娘提醒過奴家,回去后要試一試藥效。方才出門前,奴家拿只雞試過,竟不起作用,這才急著來找先生。無論如何,可不能誤了娘娘的差事啊!”

    鶴先生打開瓶蓋,以手扇風(fēng)輕嗅了一下,蛇毒特有的腥味幾不可聞。他眼底掠過了然之色,淡然道:“許是天氣有點熱,腐壞了。無妨,我再現(xiàn)取現(xiàn)制一份給你,至少能保質(zhì)到明日�!�

    他起身走到衣柜旁,搬出一個藤條編制的縑箱,放在桌面。

    阮紅蕉好奇地挨過去看。

    鶴先生微微一笑,沒有阻止,開鎖掀開了箱蓋——

    一條色彩鮮艷的蛇盤起身子,朝外嘶嘶地吐著紅信。這蛇雖不大,外形卻頗有些猙獰,猩紅的身軀上環(huán)繞著一圈圈白紋�?葱螤�,很有些像銀環(huán)蛇,可銀環(huán)是黑底,這條蛇的底色卻是血一樣的紅,頭頂還生著雞冠似的肉瘤,也不知是天然變異,還是培育出的品種。

    阮紅蕉驚叫一聲:“蛇!”當即雙腿發(fā)軟,就往鶴先生身上栽去。

    鶴先生扶住她的腰身,含笑道:“不必害怕。環(huán)兒頗具靈性,有我在,不會咬你的。”

    阮紅蕉嚇得面色蒼白、淚水盈眶,是一樹我見猶憐的帶雨梨花。她顫聲道:“奴家幼年險些被毒蛇咬過,真的怕……不行了,奴家受不住,出門去避一避。”

    她抖抖索索地沖到外間,打開房門就要出去。一陣夾雜著水汽的狂風(fēng)撲面吹來,伴隨著電閃雷鳴的巨響。暴雨鞭策著大地,檐下水流如注。

    雨水濺得滿頭滿臉,阮紅蕉又一聲驚呼,下意識地關(guān)閉房門,背靠在門板上直喘氣。

    “奴家的妝被雨水打花了�!彼e袖遮臉,難為情地說,“可不能就這么去辦娘娘交代的事……先生這里有鏡子么,能否借用一下,容奴家補個妝�!�

    內(nèi)間寢室床邊的方桌帶了一面大鏡子,梳頭正衣冠用的。

    鶴先生溫和地道:“當然可以,姑姑請自便�!�

    女兒家梳妝打扮乃是閨中私密,非丈夫不便張看。鶴先生很有風(fēng)度地抱著縑箱來到外間,把地方騰給她。

    阮紅蕉道過謝,遠遠地繞開縑箱,進入內(nèi)室,坐在方桌前,將隨身帶的妝粉盒子、胭脂罐子等物逐一擺放在桌面。

    她望著鏡中的自己——面白如紙、目光卻濃烈得像火——深深地吸了口氣。

    外間,鶴先生伸手從箱中捉起了那條蛇,雙指在蛇吻兩側(cè)輕輕一捏。蛇口大張,彎而尖銳的玉白色鉤牙暴露出來,在燈下閃著森然的冷光。

    內(nèi)室里傳出細微的聲音,像是上妝時瓶瓶罐罐碰撞發(fā)出的輕響。鶴先生垂目看蛇,微笑著拿起一支竹管,將蛇牙扣在了蒙著薄皮的管口處。

    阮紅蕉一面用左手拿著胭脂罐子,不時以拇指頂動瓷蓋,發(fā)出脆響,一面躡手躡腳地四下搜尋。窗外的大雨與驚雷聲掩蓋了她發(fā)出的微弱動靜。

    柜子、抽屜、書架、床頭床尾的暗格……她動作利索地翻找了幾處可能的藏物地,卻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

    補妝這個理由并不能拖太久,鶴先生萃取完蛇毒,隨時都會進來。阮紅蕉心急如焚,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她再次回身掃視整個寢室,目光忽然停留在琴桌旁的一個匣子上。

    那匣子冠冕堂皇地放在那兒,上面壓著個香爐,像塊墊腳石�?蛇B接上下匣身的黃銅合頁卻磨得锃亮,顯然時常被開啟。

    燈下黑�。∪罴t蕉眼底一亮,過去搬開香爐,打開了那個并未上鎖的匣子。

    內(nèi)中整齊地疊放著不少物件,阮紅蕉第一眼就看到衛(wèi)貴妃送來的鸞鳳瓔珞與經(jīng)書畫像,再往下翻,還有一張梵文書寫的血經(jīng)與一份謄抄的《祭先妣文》。

    阮紅蕉沒空去想,為何鶴先生會留著太子殿下所寫的祭文。她匆匆翻到匣子的最底層,抽出了一塊奇怪的鐵片。

    鐵片兩側(cè)向下彎曲,呈覆瓦狀,長約一尺出頭,寬約五六寸,面上鑲嵌著一排排端楷工整的金字。許是因為年份久遠,金漆已有所剝落,但字跡仍依稀可辨。

    阮紅蕉將這鐵片移近燈火,仔細辨析著字眼:

    ……從龍定鼎,于國有功。卿恕九死,子孫三死……

    這是什么?

    “這是金書鐵券。”耳畔有個聲音幽然說道。

    阮紅蕉大驚之下,鐵片失手掉落。

    鶴先生在它落地前及時接住,放回阮紅蕉手中:“無妨,姑姑繼續(xù)看�!�

    望著纏在鶴先生手腕上嘶嘶吐信的赤冠銀環(huán)蛇,阮紅蕉呼吸急促,汗?jié)裰匾隆?br />
    鶴先生握住她的手指,在鐵券上移動,耐心解釋:“看這里……真空教主聞香,鐵券是頒賜給他的……還有這里,說的是他的功績,率教眾擁立太祖皇帝為亂世明王,而后隨軍征討不義的前朝,立下了從龍定鼎的功勞�!渌【潘�,子孫三死’,說的是免除他本人九次、子孫三次死刑。但免刑后革爵革薪,不再保留任何封賞,僅以券換命�!�

    “這便是百姓口中所言的,免死金牌。”鶴先生的聲音輕柔,燈光籠罩下的白絲衣仿佛暈著圣潔的微光,將那張年輕清俊的臉也襯得有如天人。

    可他說出的話,卻充斥著陳年的血腥味:“金口玉言,太祖皇帝不好收回,便臨時想了個法子——大軍圍剿抓住聞香后,下令先割他九刀,每一刀都不在要害處,算做各抵一次死。最后第十刀,方才割斷他的咽喉,結(jié)束了這與碟刑無異的恩典。”

    阮紅蕉泛起一身寒栗,澀聲問:“你是……”

    “噓。”鶴先生將手指抵在她嘴唇前,“我保存了這塊鐵券許多年,不想讓它被朝廷發(fā)現(xiàn),因為一旦發(fā)現(xiàn),它就會被銷毀,內(nèi)中國仇家恨、恩怨糾葛也就再也無人知曉了�!�

    蛇吻近在鼻端,阮紅蕉幾乎透不過氣,但仍頑強開口:“你和真空教是什么關(guān)系?”

    “我是前任教主的關(guān)門弟子,”鶴先生慢慢說道,“唯一的一個�!�

    阮紅蕉不知真空教與朝廷有何糾葛,只聽說太祖皇帝在建國初年就取締了此教,于是她又問:“你是現(xiàn)任教主?真空教禍國殃民,是為了報復(fù)朝廷?”

    鶴先生笑了:“世人誤我良多,看來你也不例外……不過無妨,等你體會到生死無常的真理,自然就通透了。”

    生死無常,如何體會……死了,就通透了?阮紅蕉駭然搖頭。

    鶴先生將鐵券放回匣子,將手探入她的衣襟。

    阮紅蕉的雙眼于絕望中放出厲光,轉(zhuǎn)身摟住鶴先生的脖子,媚聲道:“奴家不愿通透,寧可渾渾噩噩,及時行樂——”

    “空色不異,色即是空,諸法實相,其性本空�!柄Q先生以一種諄諄教導(dǎo)的口吻說道,同時,從阮紅蕉胸口勾出一個貼身佩帶的香囊。

    他扯斷系帶,從香囊中掏出一卷小紙條,展開掃視后,輕笑:“人皆以娼.妓為低賤,可以錢帛輕易貨之。蘇清河卻比尋常人高明得多,他貨的不是錢,而是情。如此一來,才能使你死心塌地,愿為他上刀山下火�!烧媸莻妙人��!我越發(fā)想同他多下幾局棋了�!�

    蘇大人不是你說的那樣,不要以己度人!阮紅蕉很想大聲駁斥,但又忽然生出一股不屑。她知道今日自己不能善了,驚懼的心反倒平靜下來,從鶴先生手中取走紙條,重又裝回香囊內(nèi),緊緊攥在手心。

    “你動手罷�!彼淅涞馈�

    鶴先生用欣賞的眼神看她,頷首道:“我會為你誦經(jīng)超度,讓你早日回歸真空家鄉(xiāng)�!�

    他動了動手指。赤冠銀環(huán)蛇昂起脖子,張口支出了蛇牙。

    屋頂驟然破裂,瓦片紛落之間,兩道寒光從天而降,一道直取鶴先生,一道射向阮紅蕉面前的毒蛇。

    阮紅蕉驚惶地向后倒去,那寒光擦著她的門面而過,削斷了赤冠銀環(huán)蛇的頭頸。

    蛇斷頭而不死。蛇身蜷曲著掉落,蛇頭依然憑著慣性朝前撲去,尖牙狠狠扎進了阮紅蕉的臉側(cè)。

    阮紅蕉尖叫起來,攥住蛇頭往外猛拽,皮肉卻被蛇牙勾住,瞬間脫出不得。那道寒光緊隨其后卷來,削去了那層皮肉,連同蛇頭一齊被甩飛出去。

    頓時血流如注,阮紅蕉捂著缺了塊皮肉的左下顎,死死咬住牙根,不再發(fā)出痛呼。

    她疼得頭皮炸裂,淚水填滿了雙眼,只見兩個人影在屋內(nèi)翻飛,寒光與鶴先生的白衣攪作一團。

    眼前光與影的輪廓越發(fā)模糊,她忽然想到什么,染血的手在桌角摸索,好容易摸到了那個匣子,緊緊抱在懷中。漆黑最終吞沒了一切,她再難支撐,暈厥在地。

    -

    深夜寂靜的街巷被一陣陣密而急的馬蹄聲踩碎。

    蘇晏率一隊緹騎,攜著雷雨撞進了義善局的院門,高聲喝道:“我乃東宮侍讀蘇晏,求見太子殿下!”

    東宮的侍衛(wèi)們原在廊下避雨,被這突來的變故嚇了一跳,正手持兵器圍攻過來,聞聲頓時愣住。為首那人認得蘇晏,抹著滿臉的水在雨簾中仔細辨識,叫道:“的確是蘇大人!大人為何雨夜率隊而來,如此著急要見小爺?”

    蘇晏翻身下馬,雨水沿著斗篷風(fēng)帽的帽檐滾落。他大步上前:“魏統(tǒng)領(lǐng),我有急事要見小爺,煩請通報。”

    魏統(tǒng)領(lǐng)道:“無需通報。小爺早就吩咐了,若是蘇大人求見,隨時隨地可以領(lǐng)進來�!�

    “小爺眼下何在?”

    “在后院的庫房,查閱賑糧調(diào)包案的相關(guān)文書�!�

    “快,帶我去!”蘇晏邊催促,邊快步?jīng)_上了臺階。

    第236章

    我錯了真錯了

    文書房內(nèi),幾盞油燈照亮了一方書桌與旁邊成排的書架。

    太子朱賀霖獨自坐在桌前,解開卷宗的系帶,仔細查閱,手邊還堆放著不少已經(jīng)看過的卷宗與賬目。

    緊閉的門窗外雷雨交加。室內(nèi)無風(fēng),油燈的燈焰忽然撲閃了幾下,逐漸變成了一種詭異的幽綠色……

    “啪嗒�!�

    “啪嗒,啪嗒……”

    仿佛雨水滴落在木地板的聲音,在這安靜密閉的室內(nèi)響起。

    朱賀霖心下一凜,回望四周,只見木箱堆滿墻角,書架蟄伏在黑暗中,室內(nèi)空無一人。

    “啪嗒!”

    這一聲響在身側(cè),格外清晰。他轉(zhuǎn)頭看座椅旁,地板上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暗紅粘稠的團團血跡。

    他猛地抬首,房梁亦是空蕩蕩的,鮮血從何而來?

    “什么人裝神弄鬼?出來!”朱賀霖當即縱身躍起,腰間佩劍出鞘。

    他的動作帶起了一股輕風(fēng),燈焰搖曳得更厲害了。

    耳邊“噗通”一聲響,像沉悶的炸雷,緊接著是水花嘩然、人在水中奮力撲打的聲音……

    明明是無人暗室,為何會有諸般異聲異象?朱賀霖呼吸有點急促,高聲喝道:“來人!”

    一部分東宮侍衛(wèi)就守在文書房的門口,按理說,聽見他的叫聲便會立刻破門而入�?伤@一聲令下,門口卻沒有絲毫反應(yīng)。

    “……冤�。√拥钕卤茪⑽�,我冤啊……”男子的聲音鬼哭似的隱隱在室內(nèi)飄浮,伴隨著越發(fā)激烈的拍打水花聲與咕嘟咕嘟的冒泡聲。

    朱賀霖忽地想起那個投井自盡的義善局官員。

    這算什么,陰魂不散還纏上他?朱賀霖反倒鎮(zhèn)定了。他從小膽氣壯,對待鬼神之事的態(tài)度,不像常人那般驚疑懼怕,也不像豫王那般因為分毫不信而嗤之以鼻,而是一種“來便來,小爺統(tǒng)統(tǒng)都給收拾了”的悍然血勇。

    他用劍尖敲擊了兩下地面,沉聲道:“要么現(xiàn)身,給小爺把話說清楚;要么劈你個煙消云散,連投胎都省了,自己選!”

    話音方落,室內(nèi)突然安靜下來,萬籟俱寂,再無聲響。

    孬種!朱賀霖一聲嘀咕還未出口,燈焰陡然熄滅。濃墨似的黑暗中浮現(xiàn)出一雙又一雙猩紅如血的眼睛……

    -

    蘇晏趕到文書庫房時,見守在門外的侍衛(wèi)橫七豎八倒了一地。

    隨同而來的魏統(tǒng)領(lǐng)心驚大喝:“出事了,快護駕!”

    一群手持兵器的東宮侍衛(wèi)踹開房門,涌入室內(nèi)。

    蘇晏也想跟著沖進去,被身后的豫王府侍衛(wèi)攔住。那侍衛(wèi)說:“王爺有令,讓卑職務(wù)必保護蘇大人安全,里面情況未明,還請大人留在此處,護駕之事交給東宮侍衛(wèi)�!�

    蘇晏此刻擔(dān)心焦急,顧不上豫王的好意,用力掰開那侍衛(wèi)阻攔的手:“太子的安全比我重要!你們別只顧著我,趕緊進去幫忙。”

    侍衛(wèi)堅持:“豫王殿下的命令就是軍令,軍令如山,還望大人見諒。”

    蘇晏急得想跳腳:“那你們分一半人手保護我,另一半進去幫忙,總行吧?”

    說話間,屋內(nèi)傳出魏統(tǒng)領(lǐng)的高喝:“有刺客!拿下他們,保護小爺!”

    “快去!”蘇晏催促,“萬一小爺出了事,你們豫王殿下?lián)献o駕不力的罪名,也是吃不了兜著走!”

    這話觸動了豫王府的侍衛(wèi),頭領(lǐng)略一猶豫后,服從了蘇晏的命令,帶一半人手入內(nèi)支援。

    剩下的王府侍衛(wèi)想護著蘇晏撤走,蘇晏不肯離開,聽著屋內(nèi)乒乒乓乓的打斗聲,緊張得手指直揪斗篷。

    轟然響聲中,窗戶突然破裂,幾個人影從屋內(nèi)撞飛出來,在滿是泥漿的地面滾了幾滾,爬起來繼續(xù)打斗。

    借著照亮天際的閃電,蘇晏瞥見其中一個黑衣人,蒙面黑巾上方露出猩紅的眼睛,當即高聲提醒:“是七殺營的血瞳刺客,不要同他們對視,小心迷魂術(shù)!”

    豫王府的那名侍衛(wèi)頭領(lǐng)沖出房門,對蘇晏道:“大人怎么還在這里?快走!”

    蘇晏抓著他問:“小爺怎樣了?”

    頭領(lǐng)答:“卑職進去時,東宮侍衛(wèi)已和那些黑衣刺客打在一團。小爺也拿著劍廝殺,只是瞧著有些不對勁,不分敵我見人就砍,砍傷了好幾個侍衛(wèi),瘋了似的�!�

    蘇晏大驚道:“這是中了血瞳刺客的魘魅之術(shù),意識陷入迷魂境。小爺有危險,不僅要防著他傷人,還要防他自傷,你能不能想辦法……打暈他,對打暈,再綁起來。”

    “卑職試試�!�

    頭領(lǐng)正要轉(zhuǎn)身進屋,一道劍光破門而出,將整排四扇的槅扇門都擊個粉碎,木屑四濺。

    蘇晏舉袖遮擋,腳下后退了幾步,不慎在臺階邊沿踩空,驚呼一聲失衡向后跌倒。

    簇擁著的侍衛(wèi)當即拽住了他,沒讓他滾下臺階去。

    碎裂的槅扇門前,朱賀霖手持一把染血長劍,滿面狂暴之色像被這聲驚呼撼動,眼神茫然地望向蘇晏的方向。

    蘇晏抓著侍衛(wèi)的胳膊站穩(wěn),喘口氣,叫道:“小爺!”

    朱賀霖張了張嘴,似乎想回應(yīng),但又發(fā)不出聲音。

    -

    “小爺噯。事已成定局,你又何必非要抗旨,觸怒皇爺呢?”

    朱賀霖微微抬起下垂的腦袋,睜開沉重的眼皮,一雙內(nèi)侍所穿的皁皮靴與衣袍下擺的云蟒紋映入眼簾。

    “大伴……”他翕動干裂的嘴唇,雙手扯動刑架兩側(cè)的鐵鏈,發(fā)出一陣嘩然脆響,“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藍喜一甩拂塵:“你甘不甘心又能如何?君臣父子,君在父前,臣在子前。小爺,你聽奴婢一句勸,向皇爺?shù)蛡頭認個罪,再好好地獻上一份賀禮——大喜的日子,皇爺再怎么也會看在蘇妃的面子上,赦免你冒犯沖撞之罪……”

    朱賀霖猛地抬頭,怒目而視:“他不是什么蘇妃!他是蘇晏蘇清河!堂堂文林士子、朝廷命官,如何能以男作女,充入后宮,與那些搔首弄姿的妃嬪們一同爭寵度日?荒唐!天大的荒唐!父皇這是真的老糊涂了,還是想奔著夏桀商紂的路子去,也當個青史留名的昏藍喜氣得直跺腳:“小爺,如此冥頑不靈,對你自己只有壞處沒有好處!皇爺已經(jīng)放出話來,說有子不孝不如沒有,難道你真要頑抗到底,把儲君之位與自家性命都拋卻不要了?再說,蘇妃娘娘也未必承你的情�!�

    朱賀霖怔�。骸八栽傅模坎�,這不可能!我不信!”

    “可不可能,那也得小爺親眼見了才知道�?赡闳缃襁@副樣子,皇爺一日不消氣,你就一日不能見天日,還怎么能見得到他呢?”藍喜嘆了口氣,“先皇后仁慈,有恩于奴婢,奴婢也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特意親自跑這趟,最后勸一次小爺。小爺若是再一意孤行,奴婢也無可奈何。只是將來誰生誰死、誰榮華誰落魄,誰入主東宮,就再與小爺無關(guān)了。”

    朱賀霖握拳,扯動鐵鏈嘩嘩直響,把牙根咬得滿嘴盡是鐵銹味�!安�,我不能在這地牢里關(guān)一輩子……”他喃喃道,“我得出去……”

    不僅要出去,更要拿回屬于自己的一切。

    “朱賀霖,你現(xiàn)在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更沒有退路。有些話,不等你登到峰頂一覽眾山小的時候,就絕不能說出口,明白嗎?!”

    ——昔日清河的告誡回響在耳畔,朱賀霖發(fā)出了一聲痛苦凄厲的咆哮。

    他像野獸般喘著粗氣,對受到驚嚇想溜走的藍喜說道:“大伴,勞你去向父皇回個話,就說我想通了……”

    “……之前頂撞父皇,是兒臣不孝。兒臣一時昏了頭,如今深感懊悔,懇求父皇原諒,給兒臣改過自新的機會�!�

    以五體投地的姿勢跪伏在御座前,指甲把掌心掐出了血,口中卻仍要吐出馴順的言語,從語調(diào)到神情都得無懈可擊。朱賀霖以頭觸地,一下一下磕得極重。

    終于聽見上方父皇的聲音:“罷了。你從小驕矜,不守規(guī)矩,這次也算給你個教訓(xùn),今后不可再犯。別忘了,朕可不止你這一個兒子,你若是德不配位,這個位子就讓配得上的人去坐!”

    這話何止嚴厲,簡直已在厭棄的邊緣。朱賀霖咽下喉中血腥味,謙卑地回答:“承父皇教誨,兒臣感恩戴德,今后一定引以為戒,絕不再犯�!�

    “既知悔改,朕便從輕發(fā)落,但也不可不罰。就罰你……朕冊妃當日,在殿門外跪一夜,好好反省罷�!�

    殿外張燈結(jié)彩,殿內(nèi)燭影搖紅,門縫中隱隱傳出各種令人難堪的聲響,朱賀霖神情木然,從入夜跪到拂曉,紋絲不動。

    天亮后,富寶來扶他起身,驚道:“小爺,您的鬢發(fā)怎么白了?”

    朱賀霖伸手摸了摸,漠然道:“拿五倍子染黑便是,不必大驚小怪�!�

    日子一天天過去,富寶覺得,小爺就跟換了個人似的,再不是他熟悉的那個小爺了——

    小爺對皇爺唯命是從,態(tài)度比任何一個臣子都謙遜溫順。

    小爺對新冊封的蘇妃娘娘視若無睹,哪怕面對面碰到,也再看不見對方愈發(fā)瘦削的身形、蒼白的臉色與尖銳而痛楚的眼神,點點頭便過去了。

    小爺廢寢忘食地學(xué)習(xí)課業(yè)與政務(wù),在皇爺面前卻只字不提,一味地盡那臥冰割肉之流的孝道。

    小爺引薦了他曾經(jīng)十分不屑的道士、方士,為皇爺煉藥獻丹。

    年幼的皇子們一個個因疾病與意外薨逝時,皇爺顧不上哀傷,甚至因為丹藥的效力不如從前而大發(fā)雷霆。小爺挨著訓(xùn)斥,又引薦了更為神通廣大的真人。富寶看見小爺?shù)皖^時勾起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寒戰(zhàn)。

    ……小爺終于繼位,成為了新的皇爺。

    先帝宮妃無所出的殉葬,有所出的被打發(fā)去庵堂清修,唯獨剩下一個寵冠后宮的蘇妃,依然留在原本的宮殿內(nèi)。朝臣因此議論紛紛,上書請求新君妥善處置,要么賜死,要么也送去寺廟。

    朱賀霖親手把那些奏本撕個粉碎。

    他來到僅剩一個妃嬪的后宮,用力抱住先帝的遺孀:“……朕要恢復(fù)你的功名與官身,讓你重回朝堂之上�!�

    蘇妃面色慘白,幾近形銷骨立,說道:“這一天我實在等得太久,已等到心如死灰。就算讓我再回朝堂,哪里還有站立的位置,徒增他人恥笑罷了。小爺……不,皇爺若是還顧念往日的一點舊情,就允準我卸下釵子、脫去女裙,讓我出宮去過尋常百姓的生活吧!”

    朱賀霖手指緊扣著蘇晏的肩膀,被徹底失去的恐懼吞沒。

    這一刻他突然理解了他的父皇,在他同樣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之后。

    一念生死,一念得失,整座江山萬億生靈盡在手中,怎么就不能留住懷中之人?

    一生縛于金籠、荷此重任,怎么還是不能得償所愿,還是得克制自己、委屈自己,割舍心頭肉去換一個青史留名?

    憑什么人人都能有私心,偏他就不能?明君也好,昏君也罷,他毫不在乎,只求一個人。

    “說的什么傻話�!敝熨R霖柔聲道,“多年之前,朕就說過,你是要站在朕身邊的人�!�

    蘇妃眼底最后一點光亮也熄滅了。沉默片刻,他問:“那我還能更衣?lián)Q裝嗎?”

    “當然,你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想回朝堂,還是住在后宮,都隨你心意�!�

    蘇妃平靜地謝了恩,轉(zhuǎn)去內(nèi)殿梳洗更衣。

    朱賀霖耐心地坐在椅子上等,等他的青衣書生再次回到面前,一如兩人初見的那日。

    他等到了一具以磨尖的半截笏板劃開喉嚨的尸首。還有一紙遺書,上面只有血淋淋的四個字:

    永不相負。

    “我是真心為你好,想看你長大成熟,精益求精,日后登基繼位,護佑疆土子民,開創(chuàng)盛世,萬國來朝�!�

    “我既然選擇登上太子殿下這艘船,就要用我的微薄之力,為你劈波斬浪。當然,也是為了能依靠這艘船的庇佑,不為風(fēng)雨雷電所苦�!�

    “清河,你我在此約定,永不相負!”

    一瞬間,少年時的萬千回憶席卷而來,將他壓在怒濤重浪之下無法動彈。朱賀霖尖叫起來,痛苦而絕望:“我錯了!清河,清河!我錯了,你原諒我!”

    他抱著尸首搖晃:“你起來罵我!拿戒尺打我!我會改,真的……我又不是第一次犯錯,從前你都愿意勸我、罵我,這回怎么就不行了呢?是不是因為我當了皇帝?那我不當了,你起來,起來對我說——‘去做該做的事!’你說呀!”

    再沒有人會對他說這句話了。

    朱賀霖想不通,為什么會這樣呢?人與人之間,一開始總是熱的、近的,恨不得掏出心來證明這份真摯與赤忱,后來經(jīng)歷了各種各種的波折,熱的變冷了,近的變遠了,真摯成了言不由衷,赤忱成了利弊權(quán)衡。難道時間真的會改變一切?

    “我們回去吧�!彼麑阎斜涞氖w呢喃,“回到少年時,我叫你‘清河’,你再叫我一聲‘小爺’……”

    逝者如斯不舍晝夜,要怎樣才能回頭?他望向蘇晏捏在手中的、打磨鋒利的半截笏板。

    -

    “——小爺!”

    猶如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響,猛然的撞擊讓朱賀霖趔趄了幾步,握劍的手被人死死攥住。

    他像從極深重、極壓抑的噩夢中被拽出來,滿頭大汗,喘息不定地睜開雙眼。

    面前是蘇晏被雨水打濕的、年輕透潤的臉。

    朱賀霖不假思索地叫起來:“清河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罵我打我都行只千萬不要想不開我以后什么都聽你的你信我!”唯恐被打斷與拒絕似的,他一股腦地往外噴吐心里話,直至聲嘶力竭。

    蘇晏:“……”

    這孩子是不是傻?

    周圍一干侍衛(wèi):“……”

    我們什么都沒聽見。

    蘇晏干咳一聲:“小爺,你還好吧?”

    朱賀霖愣怔半晌:“我怎么了?”

    蘇晏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額頭,又仔細端詳他的臉色,見眼神逐漸變得清明,松了口氣:“沒事了。方才你應(yīng)該是中了魘魅之術(shù),陷入迷魂境。迷魂境光怪陸離,仿佛是另一段扭曲錯亂的人生,若意識深陷其中,便會傷人與自傷�!�

    “迷魂……境?”

    蘇晏頷首:“旁人幫不上忙。須得自己堪破,意識方能掙脫�!�

    朱賀霖有些迷茫,皺眉沉思,然后篤定地道:“是清河把我拽出來的�!�

    蘇晏道:“是誰都沒關(guān)系,小爺沒事就好�!�

    朱賀霖把劍一扔,當著侍衛(wèi)們的面,用力抱住了他。

    周圍一干侍衛(wèi):“……”

    我們什么都沒看見。

    驚雷再度劃破雨夜,照亮了廝殺打斗中的黑衣刺客與侍衛(wèi),朱賀霖的視線掠過蘇晏的鬢角,看見圍墻頂上不知何時站著一個戴著面具的紅袍人。

    他在蘇晏耳邊低聲說:“我看見了七殺營營主�!�

    蘇晏抓緊了他的胳膊,微微抽了口氣:“那廝武功了得,連阿追都打不過他。只怕在場所有侍衛(wèi)加起來,都不是他的對手。”

    第237章

    俠義莫輕風(fēng)塵

    有這么厲害?小爺這便要會一會他!

    話音在出口前被咽了回去,朱賀霖拉著蘇晏轉(zhuǎn)到廊柱后面,對魏統(tǒng)領(lǐng)下令道:“把所有侍衛(wèi)都集中起來,不要單打獨斗,以免中了賊人的妖術(shù)。另外派幾個輕功與騎術(shù)好的侍衛(wèi)突圍出去,拿我的令牌去就近的京衛(wèi)軍紅鋪,調(diào)一支弓弩隊與一支火器隊過來。”

    蘇晏見太子進退有據(jù)、調(diào)度得宜,短短幾個月成長了許多,感到(老父親般的)欣慰,補充道:“臣來此之前,也讓人通知了沈柒,想必錦衣衛(wèi)很快就會趕到�!�

    朱賀霖撇了撇嘴角:“通知沈柒作甚,小爺自己就能搞定。”

    太子的成熟仿佛曇花一現(xiàn),蘇晏又感到了(老父親般的)擔(dān)憂,抓著他的胳膊說:“說的什么賭氣話。大敵當前,援手自然是越多越好。”

    朱賀霖不高興歸不高興,倒也沒反駁蘇晏的話。

    魏統(tǒng)領(lǐng)傳完太子指令,轉(zhuǎn)回來道:“那些血瞳刺客兇暴如獸,此地太過危險,不如卑職命人先護送太子殿下與蘇大人離開,其余人等殿后掩護?”

    蘇晏轉(zhuǎn)頭探出廊柱看了一眼,說:“來不及了�!�

    紅袍人輕飄飄地掠下墻頭,在大雨中一步步邁近。雨水淋下來時,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屏障阻隔,甚至打不濕他身上的衣袍。

    蘇晏與荊紅追相處久了,耳濡目染也了解了一點武學(xué)理論,知道此為真氣外放所致,這也說明對方內(nèi)力渾厚,且操縱入微。

    紅袍人越是逼近,身上的真氣越盛,習(xí)武者如魏統(tǒng)領(lǐng)因為感應(yīng)到境界上的壓制而全身緊繃,而像蘇晏這樣的普通人,則是產(chǎn)生了一種身處深水般的壓迫與窒息感。

    “拿下兇徒,保護太子!”魏統(tǒng)領(lǐng)大喝一聲,帶領(lǐng)著侍衛(wèi)向紅袍人沖去。

    紅袍人幾乎是漫不經(jīng)心地揮舞袍袖,帶動的真氣便將圍攻而來的侍衛(wèi)擊飛出去。他似乎完全沒把這些侍衛(wèi)看在眼里,一步一步地向廊柱后方的兩人逼近。

    朱賀霖拾起之前落地的佩劍,將蘇晏護在身后,厲聲道:“七殺營與真空教狼狽為奸,犯君刺駕,荼毒百姓,必為國法所誅!”

    紅袍人停下腳步,面具后的視線盯著他,開口道:“太子勇氣過人,可堪一戰(zhàn)。”

    朱賀霖一抖劍尖,就要向?qū)Ψ焦トィ惶K晏死死拽住胳膊�!皠e去送死,想法子拖延點時間�!碧K晏對他附耳道。

    紅袍人似乎聽見了他們的密語:“在等援兵?可惜,援兵到時,你們的尸體都冷了�!�

    他從腰后緩緩抽出一對形狀猙獰的斷魂鉤,擎在手上。寒意徹骨的殺氣彌漫開來,朱賀霖臉色作變,將蘇晏猛推到一旁,對豫王府的侍衛(wèi)喝道:“帶他走!”

    侍衛(wèi)們圍過來拉扯蘇晏,蘇晏抱著柱子不撒手,一副要與太子同生共死的架勢,看得朱賀霖又感動又心痛。

    頭領(lǐng)急聲勸:“蘇大人,你留在此處也幫不上什么忙,不如早點脫險,也讓小爺沒有后顧之憂。”

    蘇晏死命搖頭:“侍衛(wèi)力量薄弱,不能再分兵了,你們先護著小爺。小爺沒事,我們才能脫險,小爺出事,我們誰也難逃一死!”

    “今夜你們誰也走不脫,全都得葬身此地,何必排個先后?”刃光劃過,血花飛濺,營主震開一個個奮勇應(yīng)戰(zhàn)的侍衛(wèi),踏著滿地尸體逼近。

    護駕的侍衛(wèi)們要么被瘋狂進攻的血瞳刺客纏住,要么幾招之下就斃命于營主手中,人數(shù)越來越少。

    朱賀霖忍無可忍地揮劍迎擊,也只堪堪抵擋了十幾回合,劍刃便被對方的左鉤鎖住。

    眼見右鉤當胸削來,朱賀霖絕望地閉眼。

    一道寒光自遠處激射而來,竟比劃破夜空的雷電更加迅猛、更加燦爛,帶著無與倫比的精準與力度,撞擊在營主的鉤刃上,幾乎使它脫手飛出。

    雙鉤被這流星似的一箭震開,朱賀霖死里逃生,當即抽回劍刃,回身后撤。

    營主虎口發(fā)麻,心知這是個勁敵,卻想不出京城還潛藏著哪位高手,能有這等功力。他緣著箭矢射來的方向望去,看見了雨幕中立于屋檐斗角上、一身玄色曳撒的高大男子。

    “……豫王。”營主藏在面具下方的眉頭不禁皺了皺。

    豫王行伍出身,武藝過人,這一點他早聽浮音稟報過�?蓻]有料到的是,這個“過人”,實在是過得有點多,也不知是浮音之前看走眼低估了,還是豫王有意藏鋒不露。

    豫王見對方轉(zhuǎn)頭望著自己,隔著面具似乎也能感覺到那股詫異,哂笑一聲,把手中的硬弓丟了,喚道:“槊!”

    旁邊的侍衛(wèi)立刻將馬槊拋過去。

    豫王足尖一挑,將槊身握在手中,槊尖遙遙指向營主,做了個邀戰(zhàn)的動作。

    營主如臨大敵地將雙鉤橫在胸前,周身真氣濃烈到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

    豫王腳下一蹬檐角,人與槊合而為一,如同從天際倒卷下來的一道黑色飛瀑,向他侵掠而去。

    -

    高朔抱著昏迷不醒的花魁,在雨夜中策馬狂奔。

    他奉蘇晏之命,帶著兩名錦衣衛(wèi)密探,潛入咸安侯府尋找阮紅蕉的下落,摸到了鶴先生所住的廂房。

    出于探子的謹慎,他沒有立刻破門而入,而是先躲在屋頂,在瓦片間掏出一條縫隙,向下窺看。

    剛巧看見阮紅蕉摟住鶴先生的脖頸,嬌媚求歡的一幕,不由腹誹:聽蘇大人說得急切,什么性命之虞,還以為形勢有多緊迫,卻原來在這里偷情。

    一名探子做手勢問:下去,挾了人就走?

    高朔以手勢回道:情況未明,先觀望。

    三人繼續(xù)看,未料屋內(nèi)情勢陡轉(zhuǎn),男方舉止溫柔卻暗藏殺機,女方曲意逢迎竟慨然赴死。

    高朔暗叫一聲:不好!

    當即撞破屋頂,一刀將那條毒蛇削做兩截�?上卟槐绕渌笊�,斷了頭依然能繼續(xù)攻擊,咬中了阮紅蕉的臉。

    人命要緊,高朔不假思索地削掉了被毒蛇咬到的那塊皮肉,希望能阻止蛇毒的進一步蔓延。

    另外兩名錦衣衛(wèi)則與鶴先生纏斗起來。

    鶴先生看著年輕,卻身負上乘內(nèi)功,高朔原本以為這會是一場九死一生的惡戰(zhàn)。打著打著,倒讓他發(fā)現(xiàn)了古怪之處——

    原來這鶴先生空有一身內(nèi)功,境界超絕,可是不通招式。

    幾名錦衣衛(wèi)探子雖然沒有高明的內(nèi)功,卻是刀尖舔血的行家,一招一式皆是在生死關(guān)頭磨礪出來的。

    一方仰仗內(nèi)功,一方依靠招式,倒也打得短時分不出勝負。

    打斗聲驚動侯府守衛(wèi),高朔見阮紅蕉昏迷,擔(dān)心她扛不住失血與蛇毒,忙招呼兩個同伴殿后,自己帶著人突出了重圍。

    救走阮紅蕉時,高朔見她哪怕不省人事也死死抱著一個匣子,猜測此物緊要,便連人帶匣一同帶走了。

    追兵被遠遠甩開,懷中女子的鮮血將他半身衣襟都染紅了,高朔這下意識到——

    他削了人姑娘臉上一塊皮肉,十有八九把這國色天香的花魁給毀了容了!

    他一邊縱馬疾馳,一邊低頭看胸前糊滿了血污的臉,心中說不出是遺憾、懊悔還是歉疚,很有一種煮鶴焚琴的罪惡感。

    “阮……姑娘?”高朔叫了幾聲,沒有回應(yīng),又空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頸側(cè)脈搏,不由皺眉。

    脈搏細弱,再這樣失血下去,恐怕到不了蘇府,人就要咽氣。

    ——這可不行,蘇大人的命令是要將人安全地帶回來,他得趕緊先給找個大夫。

    高朔想起了常來給沈大人治傷的外科大夫陳實毓,便調(diào)轉(zhuǎn)馬頭,朝陳大夫的醫(yī)廬去。

    剛巧昨日驗尸誤事的陳大夫為了躲避自家夫人的數(shù)落,借口夜深雨大回不了家,在醫(yī)廬中躲清凈。高朔敲門而入時,陳實毓剛剛睡下,見阮紅蕉傷情嚴重,連忙給她止血。

    “多漂亮一姑娘,可惜了……”陳實毓感慨。

    高朔越發(fā)愧疚,訥訥道:“她被毒蛇咬了臉,我也是不得已。”

    “毒蛇?什么蛇,怎么不早說!”陳實毓瞪眼道,“你這一刀要不了她的命,蛇毒要命!”

    高朔只記得是條紅底白環(huán)的蛇,但說不清什么品種,一急之下,又冒險返回侯府,把斷成兩截的蛇尸給找回來了。兩名錦衣衛(wèi)探子早已脫身,他卻為了蛇尸挨了守衛(wèi)的一支冷箭。

    他帶著插在后背的箭回到醫(yī)廬。陳實毓頭疼地說:“一個傷患變成了兩個……趴那,趴那別動,老夫這會兒沒空處理你的箭傷�!�

    高朔自覺沒傷到要害,箭頭這么插一會兒也無妨,疼可以忍。于是說道:“我不急,大夫你先緊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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