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又花了七八天時間,老身終于找到了你——一見你,老身就知道,你就是那個遺腹子!你長得太像柳眉了,眉毛與眼睛又活脫脫是信王殿下的翻版。
“——你母親柳眉還在世么?手里可還留存著那張襁褓?”
蘇小京呆若木雞。
老嫗說的話在他腦中嗡嗡地繞,每個字都聽懂了,可連起來又仿佛天方夜譚。
他以為母親與自己是哪個犯官家的幸存者,卻萬萬沒想到,竟與天潢貴胄扯上了關(guān)系——那可是信王!顯祖皇帝的長子,先帝的兄長,鎮(zhèn)邊親王中曾經(jīng)最有權(quán)勢的一位!
——可也是犯下謀反大罪,被逼自盡,抄家滅門,家眷與子孫永無翻身之日的一位!
他真的是信王的兒子?身上流的是……皇族的血?
蘇小京渾身劇烈顫抖,連嘴唇都抖起來。他把兩罐豆瓣醬往地面一砸,大吼一聲:“——騙子!我才不信你的鬼話!”轉(zhuǎn)身沒命地拔腿狂奔。
老嫗一邊叫著,一邊追他,無奈年老體衰追趕不上,只能眼睜睜看他消失在街巷盡頭。
蘇小京跑得心都要從喉嚨口里蹦出來,才停下腳步,扶著樹干一陣干嘔。
他腦子亂糟糟的,各種畫面凌亂閃動,一忽兒是人牙子辱罵他們母子的丑惡嘴臉;一忽兒是母親臨終前枯槁的面容,緊攥著長命鎖的手;一忽兒是自己像貨品般等人挑選時,停在他面前的一襲青色深衣——他的目光從衣擺往上,看見了一張極年輕溫和的臉,心道: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俊美的小官人!這是下凡的男神仙么?
被買回去后好幾天,他才如夢初醒般確認(rèn)——這不是男神仙,是個又好心、又好相處的小官老爺,是他將來要侍奉一輩子的主人。
三年了�。∷S蘇大人,吃過苦、受過罪,也享過福。蘇大人從未拿他當(dāng)下人看待,還教他讀書習(xí)字,把他與蘇小北一視同仁當(dāng)成蘇府管事來培養(yǎng)……
可是,真的是“一視同仁”么?蘇小京在混亂的思緒中猛地打了個激靈,問自己——如果在蘇大人眼中,他與小北是一樣的,為何大人有什么緊要事、私密事都愛叫小北去做,而他卻只能跑腿、守門,甚至被單獨(dú)留在院子里烤羊排?
他的確不如小北行事穩(wěn)重,可他對大人的忠誠與關(guān)心一點(diǎn)不比小北少。為何蘇大人總是對他不放心——雖然嘴上沒說,但他能感受得到,蘇大人對他的重視程度,遠(yuǎn)遠(yuǎn)不如對蘇小北。
這是為什么?
蘇小京心亂如麻地往家走。進(jìn)了蘇府大門,他在門房里呆坐了許久。直到日落時分,廚娘差人來報說晚膳準(zhǔn)備妥當(dāng),他才懨懨起身,準(zhǔn)備去主屋請大人用膳。
蘇晏卻在此時打扮齊整,準(zhǔn)備出門。
蘇小京強(qiáng)迫自己把亂七八糟的念頭擱在一旁,問:“大人尚未用膳就要出門?什么事這么急�。俊�
蘇小北一邊給蘇晏打著傘,一邊薄責(zé)道:“越發(fā)沒規(guī)矩了,大人身為閣老,去哪里、做什么,還要向你報備不成?”
小京不喜歡小北這張說教的嘴臉,但破天荒沒跟他斗嘴,又對蘇晏道:“我只是關(guān)心,想為大人分憂。”
蘇晏笑了笑,伸手彈了一下他的腦門:“放心吧。而且我的憂你也分不了,乖乖守好家就行了。”
明明語氣親昵,小京心里卻很不是滋味,仿佛被人當(dāng)做了寵物貓狗一般——平日并沒有這種感覺,可如今不一樣了……不一樣在哪兒呢?他一時沒想明白。
“那大人什么時候回來,我好叫廚房把飯菜溫上�!彼凰佬牡刈分K晏的腳步。
蘇晏腳步匆匆,似乎是他一輩子極盡所能也趕不上的速度。蘇小北在身后給大人撐傘,朝他飛了無數(shù)個“閉嘴”的眼刀。
“你們先吃飯,別等我了。我今夜搞不好又要宿在文淵閣,小爺他——”蘇晏忽然停頓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轉(zhuǎn)頭對蘇小北道,“小北駕馬車送我進(jìn)宮。一會兒阿追回來,你告訴他,明日沒早朝,讓他辰時在午門外等著接我回家�!�
蘇小北順從地諾了聲,請?zhí)K晏在大門口稍等,他去趕馬車過來。
蘇小京沒有打傘,站在庭院中怔怔望著蘇晏的背影,整個人從外到內(nèi)都被三月微寒的春雨淋透了。
——他只是個小廝,只配為貴人端茶倒水、看門護(hù)院……一輩子的小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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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晏坐著馬車進(jìn)了宮。
今日申時他才從文淵閣回來,這會兒才剛到傍晚,朱賀霖又派侍衛(wèi)來傳召他,想必有什么要事相商,于是他又馬不停蹄地趕進(jìn)宮去。
朱賀霖如今住在乾清宮。一來因為坤寧宮重建好了,就在乾清宮后面,他可以時不時過去緬懷母后,再摸摸里面新掛的花燈,聊以慰藉。二來,他不愿占據(jù)養(yǎng)心殿。
養(yǎng)心殿是景隆帝以前常住之處,殿內(nèi)的一切都維持在“先帝駕崩”前的模樣。朱賀霖命人照常打理著這里,一花一木、一香一墨,哪怕桌面的果盤與茶湯,都得按他父皇在世時每日準(zhǔn)備。甚至連四時的衣物,也得按他父皇的身量,一套不能少地做好,掛在衣柜內(nèi)。
——就好像先帝隨時會從極樂世界返回,再坐回養(yǎng)心殿的龍椅上一樣。
宮人們私底下都說:咱們這位新皇上孝順歸孝順,但是不是有點(diǎn)太過“癡情”了。
這個“情”并非男女之情,而是父子之情。但無論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太過執(zhí)著放不下,于許多人的眼中便有了股病態(tài)的味道,便成了所謂的“癡”,然后進(jìn)一步地?fù)?dān)心起,會不會由“癡”變?yōu)椤隘偂薄?br />
只有蘇晏知道,朱賀霖是真的在等他父皇醒來——與他一起,每日每夜地等著、盼著。
蘇晏在乾清宮的東暖閣前,遇見了侍立門外的富寶。
富寶,還有成勝,作為新帝在太子時期就陪伴左右的身邊人,如今分量已經(jīng)是內(nèi)官里的數(shù)一數(shù)二。連依然在司禮監(jiān)守著玉璽的藍(lán)喜,與他們相比,都有了些日薄西山的氣息。
富寶今年業(yè)已十六七歲,比剛認(rèn)識蘇晏時穩(wěn)當(dāng)多了,但面對蘇晏時的笑容,仍與當(dāng)年無異。
他躬身行禮后,說道:“蘇大人可來了,小爺……皇上可等了好陣子了,小的站在這里,聽里面腳步聲踱來踱去,一會兒要茶、一會兒要果脯的,似乎正變著法兒打發(fā)難熬的等待時間,就跟從前在東宮等大人來時,一模一樣�!�
蘇晏朝他還禮:“哪兒能呢,以前皇上孩子氣,現(xiàn)在可成熟穩(wěn)重多了。”
富寶說:“那是,皇上如今越發(fā)有威嚴(yán),小的都快忘記了他幼年時的模樣……蘇大人,你也忘記忘記?”
蘇晏琢磨出了點(diǎn)說客的味道,笑道:“好好,以前是以前,今后是今后。”
富寶心滿意足地請他進(jìn)殿去。
隱隱聽見腳步聲,朱賀霖便立刻坐回了羅漢榻上,擺出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態(tài),呷著茶,把手里的書冊慢悠悠地翻過一頁。
看到這一幕的瞬間,蘇晏陷入恍惚,仿佛一身金冠龍袍坐在那兒的,是年輕時的皇爺。他眨了眨眼,立刻回過神——這只是天子裝束帶來的錯覺。
朱賀霖是朱賀霖,朱槿隚是朱槿隚,他從未把他們兩人混同過。
“小爺找我?”蘇晏很自如地問道。
“對,有點(diǎn)事想問問你,坐�!敝熨R霖卷著手里書冊點(diǎn)了點(diǎn)炕桌,示意他坐在羅漢榻的另一側(cè)。
蘇晏往日與他隨意玩耍慣了,這兩個月也適應(yīng)了他的新身份,把靴子一脫,盤腿坐上榻:“什么事,你問吧。”
朱賀霖先是半歪著腦袋,仔細(xì)端詳他,無喜無嗔的眼神看得蘇晏有點(diǎn)發(fā)毛,繼而拿書的手臂壓在炕桌上,把上身探過去些,壓著嗓子問道:“聽說兩年前,那個阿勒坦曾經(jīng)中毒瀕死,是你把他衣袍扒光了,騎在身上摸來摸去,摸活的?”
第313章
到底睡沒睡過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
蘇晏十分無語,倒也回想起了兩年前,在靈州清水營的城外帳篷內(nèi),阿勒坦身中嚴(yán)城雪的淬毒飛針,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的情景。
因為瓦剌侍衛(wèi)們不讓旁人觸碰阿勒坦身上的刺青,只能他這個“被王子允許摸過神樹”的人出手檢查毒傷,所以在阿勒坦瀕死抽搐時,他掌心傷口流出的血意外染在了對方的刺青上。
結(jié)果也不知是否出于這個意外,眼見就要毒發(fā)身亡的阿勒坦重又穩(wěn)定了下來,連在場的大夫也嘖嘖稱奇。
吊住了一條命的阿勒坦,被侍衛(wèi)們星夜兼程送回北漠。臨走前,有個叫沙里丹的方臉侍衛(wèi)長對他說:圣地的神樹能救王子。
從那之后,他就再也沒有見過那位身材魁偉、爽直而野性、笑起來眼里有秋陽的草原王子了。
“……想什么呢?眼神都虛了!”
蘇晏回過神,見朱賀霖正湊近了,審視般盯著他。
十七歲的天子,一張劍眉星目、年輕而銳意的臉,在皇權(quán)的加持下,將跋扈內(nèi)斂為宸威,不知何時起隱隱有了一股唯我獨(dú)尊的氣勢。
這股氣勢無形無質(zhì),存在于烏紗翼善冠;存在于十二團(tuán)龍袍;存在于登基大典上,日月在肩、星山在背的肅穆的玄色冕服;存在于堂皇莊嚴(yán)的宮殿與前呼后擁的軍衛(wèi);更存在于一念奪生死、一詔定江山的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
權(quán)力是最好的春藥;責(zé)任則是最催人的力量,催人成長,也催人蛻變。
當(dāng)權(quán)力與責(zé)任同時落在一個人的肩膀上,他最終會變成什么模樣?
會物是人非嗎?會當(dāng)時惘然嗎?會像另一位帝王后悔年少輕狂的決定時,喟嘆的那樣——“此朕少年事”嗎?
蘇晏依稀生出了些異樣的感覺。富寶的聲音在腦海中再次響起:“皇上如今越發(fā)有威嚴(yán),小的都快忘記了他幼年時的模樣……蘇大人,你也忘記忘記?”
——這句話,究竟是在提醒他什么?
蘇晏下意識地將身稍微后仰,拉開了與朱賀霖之間的距離,若無其事地笑道:“哪有小爺說得那般不堪!救人如救火,大男人之間沒那么多忌諱。再說他也沒光著,還穿著條短褲子呢!”
朱賀霖沉下了臉:“問題的重點(diǎn)在這兒?”
“……不在這兒?”
難道問題出在我身為大銘官員,卻與異國(乃至敵國)王子有私交,犯了“里通外國”的大忌?
也是,如今朱賀霖已是皇帝,站位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自然也就不同了。
以前他看我,先是玩伴、好友、自己人、情竇初開的對象(蘇晏忽然發(fā)窘,連忙在心里劃掉最后一句),然后才是身為臣子的蘇晏。如今難保不會反過來,先把我“臣子”的屬性擺在前面。
一念至此,蘇晏強(qiáng)壓住心底浮起的惆悵與苦澀,下了榻端正站好,正色拱手:“臣深知身為大銘官員,不宜與藩王外臣有公務(wù)之外的來往。但這事當(dāng)時的情況比較復(fù)雜——”
“當(dāng)時什么情況,自然會有人告訴我。”朱賀霖打斷了他的話,語氣尖銳地追問,“我今日問你這事,究竟想要你坦白什么,你心里沒個數(shù)?”
本來有點(diǎn)數(shù)的,被你這么一逼問,好像又沒有了……蘇晏試探性地問:“小爺要我自證清白?”
“哪種清白?”
“呃,‘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的那種?”
朱賀霖暗中咬了咬后槽牙。
見對方面上毫無緩和之色,蘇晏略一猶豫,覺得可能是自己忠心表得還不夠,又道:“‘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的那種?”
朱賀霖終于忍不住怒意,努力修煉的君王威儀破了功,狠狠一拍炕桌,連書冊都拍飛了,大喝道:“少他娘給我東拉西扯,避重就輕!問的是你當(dāng)時有沒有又見色起意,半推半就地把人給睡了!”
睡了……了……了……余音在回響效果良好的大殿內(nèi)裊裊盤旋,蘇晏霎時間漲紅了臉。
盡管殿里沒有宮人,殿門也緊閉著,他仍是下意識看了一眼門口,旋即惱羞成怒:“叫那么大聲做什么!萬一給人聽見……不是,你這直接一盆臟水閉著眼往我身上潑啊!”
“什么叫‘見色起意’?‘半推半就’又是幾個意思?把我當(dāng)什么人了……”蘇晏胸悶氣短,話都說不利索了。
朱賀霖臉色黑沉沉:“我說的有錯?你要是真沒意思,作甚去摸人家肚皮上的刺青?作甚與人家敖包相會,一鍋吃奶茶?以茶易馬只談交易也便罷了,作甚又要附贈千引鹽,又要派人送貨上門?你是不是想把自己也送上門去?”
“摸刺青,是為了從側(cè)面驗證韃靼騎兵身上狼頭刺青的真假。去城外馬場見阿勒坦,又不是我一個人去,是帶嚴(yán)、霍二人去平息爭端。至于添頭和送貨,那都是談生意的技巧……”
“我不聽這些!你就說說,瓦剌國書里指定的參禮官員條件,是不是為你量身打造的?你再說,那個阿勒坦與你之間沒有舊愛私情?”
“……那個,也不一定就是特指我啊,仔細(xì)查查,符合條件的官員肯定還有……”
“有個屁!我讓錦衣衛(wèi)查了,就你一個!”
“錦衣衛(wèi)……你讓誰去查的?”
朱賀霖露出個古怪神色,像不甘銜恨,又像拉人共沉淪的快意:“沈柒�!�
蘇晏眼前一黑,腳下打了個趔趄。
朱賀霖見此情形,懷疑越發(fā)變成篤定,對蘇晏四處招惹桃花的本事心深恨之,咬牙切齒道:“你跟沈柒打著兄弟的幌子暗通款曲;吃窩邊草縱容貼身侍衛(wèi)爬床;四王叔那邊,你恨來恨去,最后還是為他離京出力;還有我父皇——不是說絕不會以色事君嗎?不是說他要臉、你也要臉嗎?不是說君臣相知,止步于此嗎?結(jié)果呢?你要是女的,怕不給我生出個弟弟妹妹來!
“這些我都忍了,畢竟當(dāng)時年紀(jì)還小,不被你看在眼里。我自己也是,許多事回頭想了才明白其中門道。可如今不同了,我是皇帝,天底下沒有我得不到的東西,也沒有我殺不了的人,你那個遠(yuǎn)在北漠的賊野漢子要是再敢來挑釁,開戰(zhàn)就開戰(zhàn)!我親自帶兵砍了他和他那群蠻夷族人的腦袋,在皇城門口堆‘京觀’!”
蘇晏聽朱賀霖越說越離譜,到后面完全就是故意胡說八道、胡攪蠻纏了,氣得只想拂袖而去。
朱賀霖眼疾手快,一把薅住他的腕子,使勁往回拽:“跑什么?心虛了,還是心疼了?告訴你蘇清河,別以為能借著這次參禮的機(jī)會勾搭舊情兒,雙方談不談得攏還兩說呢。就算朕會派人去,也絕不會派你!”
蘇晏手腕被捏得生疼,怎么都甩不脫,又是惱火,又是憋屈,轉(zhuǎn)身就拿手肘搗向朱賀霖的胸口,力道還挺大。
“還敢打我?反了天!”朱賀霖一手格住他肘尖,一手勒住他的肩頸,直接給掀倒在地,“以前我讓著你的,還真以為自己有一戰(zhàn)之力?”
蘇晏磕到了后腦勺,雖然不算太疼;還被勒得喘不過氣,雖然也沒到窒息的地步……但他窩火啊,窩出的火要把這東暖閣的地磚給燒穿了。
“認(rèn)不認(rèn)錯?服不服軟?”朱賀霖胳膊勒著他的肩頸,膝蓋抵壓著他的大腿,氣勢洶洶地問。
蘇晏用力扒他的胳膊,喘氣道:“服你——”
“媽”字到了喉嚨口又被硬咽回去,罵娘可不能殃及先章后,蘇晏不假思索地改口:“服你爹的軟!”
朱賀霖一怔:“……真的?”
“什么真的?”
“我爹��!真的軟?”
“……”
“我就說嘛,他都一把年紀(jì)了,力不從心也正常�!�
蘇晏想一巴掌呼死朱賀霖。
什么玩意兒!“鳥大不大”“爹真的軟”,怎么什么話都能被他歪去不可描述的方向……這小子腦袋瓜里究竟都塞滿了啥?
朱賀霖還在嘀咕:“你真該試試我的……要不你先摸一下,驗個貨?”
蘇晏真的動手了。
一拳招呼在他的鼻梁上。因為含威帶怒,氣灌拳風(fēng),效果驚人。
朱賀霖猝不及防下中了招,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挨了這一記,隨即火起,按住蘇晏好一頓銼磨。
兩人就跟街頭混混打架似的,在地磚上滾來滾去,用手肘與膝蓋互毆。
蘇晏一巴掌按在朱賀霖臉上,摸了滿指的黏膩,怔了怔,猛地收手:“你……你流鼻血了!”
朱賀霖坐起身,滿不在乎地用手背一抹:“被你那一拳干的�!�
蘇晏卻慌亂起來,忙不迭地趴過去用袖子去堵他鼻孔,眼前模糊搖晃的盡是龍床錦被上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殷紅血色。
“沒事,沒事……我給你擦擦,擦擦就好……”似曾相似的情景擊中了蘇晏的心,恐懼感使得他瞬間哭了出來,“對不起是我的錯,我不該打你,你可千萬別出事……”
朱賀霖沒把鼻血當(dāng)回事,倒被他的過激反應(yīng)嚇了一跳。轉(zhuǎn)念之后,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把將他緊緊摟在懷里:“別怕!是我,朱賀霖……小爺沒事,你別怕�!�
年輕的天子背靠榻腳,坐在地面,口鼻與下頜血跡斑斑。蘇晏半跪在他岔開的雙腿間,將臉貼在他前襟,哽咽不止。
過了半晌,兩人才平靜下來。蘇晏抓著朱賀霖的外袍,把織金團(tuán)龍揪成了打結(jié)的長蟲,抽著鼻子說道:“咱們以后還是別打架了�!�
朱賀霖悶悶地答:“嗯�!本o接著補(bǔ)充一句:“我從沒對你先動過手�!�
蘇晏聽了很有些愧疚,下定決心,得把朱賀霖當(dāng)個成年男人、當(dāng)個君王看待了,不能再仗著少年時情分,動不動就使用暴力。
“你以后也別故意說混賬話來氣我�!碧K晏說。
朱賀霖又“嗯”了一聲,想想還有點(diǎn)不甘心,嘟囔道:“你到底睡沒睡過那個北蠻子……”
蘇晏抹了把臉,氣笑了:“沒有!就是萍水相逢,彼此看著還順眼的關(guān)系�!�
朱賀霖半信半疑:“真的?”
“千真萬確!我與阿勒坦,比與你之間還清白。就是再普通不過的朋友,不涉及國家利益的那種。”
朱賀霖遭受了暴擊,郁悶道:“‘清白’這東西,你須得給別人,千萬別給我�!�
蘇晏從他懷里往外掙,掙不開。
朱賀霖在這波瀾起伏的一年內(nèi)長成了身長體健的青年模樣,在體型上儼然是個無法撼動的對手了,蘇晏再次被這個認(rèn)知擊敗,垂死掙扎似的嘆了口氣:“我是你老師�!�
“掛名的。”
“我是你……父親的愛人�!�
這句話已經(jīng)打擊不了朱賀霖了,他把嘴貼近蘇晏耳邊,一縷低語、十分曖昧:“非要這么次次提醒我,是希望我叫你一聲小媽?”
蘇晏腦子里轟的一聲,是羞恥心爆炸的聲響。
朱賀霖的聲音游絲般往他耳朵里鉆:“等我得了閑,試著寫個擬話本,名字就叫……‘漢宮深兩代風(fēng)月情’,如何?”
蘇晏羞恥得快要暈過去,喃喃道:“給我倒點(diǎn)水……”
朱賀霖扶著他起身,把桌面上的茶水遞給他,自己灑了些在帕子上,擦干凈臉上血跡。
蘇晏喝完了水,離魂似的往殿門外走。
“禁門快下鑰了,今夜不如留宿乾清宮,西暖閣都收拾好了�!敝熨R霖在他身后喚道。
蘇晏虛飄飄地答:“我不睡后宮……我去前朝文淵閣的值房里睡。”
文淵閣里有專門為閣臣設(shè)的值房,有時閣臣們徹夜議事,間隙時會在里面休息。
朱賀霖見他執(zhí)意要走,有點(diǎn)后悔把寢宮選在了乾清宮。
——早知道就像父皇那樣,不住內(nèi)廷,住前朝去呀!禁門外,一邊是養(yǎng)心殿,另一邊不是還有個奉先殿么?
蘇晏在幾名提燈內(nèi)侍的護(hù)送下,到了文淵閣的值房。不多時,宮人們把熱騰騰的飯菜裝在提盒里送進(jìn)來,說是御賜的,他們要看著蘇大人用完膳才能走。
蘇晏沒什么胃口,但還是盡量吃了個六七成。之后,又有宮人抬熱水進(jìn)來,伺候他洗沐。
等到全都收拾完畢,他獨(dú)自躺在值房內(nèi)舒適的大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迷迷糊糊睡著后,夢里盡是皮影戲一樣畫面,上演著個名叫“漢宮深兩代風(fēng)月情”的戲本,戲里的男主角被兩代帝王翻來覆去地壓了十萬八千遍。
蘇晏驚醒過來,迸出一頭冷汗,窗外晨光熹微。
終于熬到卯時盡,他灰溜溜地出了東華門,見門外停著一輛自家的馬車。
還是阿追最靠譜,吩咐的事從沒掉過鏈子,蘇晏欣慰地想著,一邊打開車門鉆進(jìn)車廂,一邊說道:“阿追,我們?nèi)ゼ猩铣栽纭?br />
后半句戛然而止。
車廂內(nèi),沈柒端坐著,朝他露出一個令人后背發(fā)寒的笑意。
第314章
兩個狼狽為奸
日跌時分,晴光從明瓦花格木窗間透進(jìn),灑在一床紅綾被上。
所謂“明瓦”,大戶人家多用的是打磨得極薄的蚌殼,或者以羊角煎熬成液,冷凝后壓成薄片,鑲嵌在窗格上。這兩種明瓦的透明度與采光度都比窗紙好太多,但在密閉的室內(nèi),天光也只能微微透入,有種斜陽黃昏的暈染感。
蘇府主屋的窗戶,則是用天然透明的云母片作為明瓦,室內(nèi)光線更亮,可若想從窗外往內(nèi)窺看,因為云母紋理朦朧如霧,只能看見一些影影綽綽的輪廓。
沈同知——如今該叫沈指揮使了——之前投入的擴(kuò)宅修葺費(fèi),有一部分就精益求精地砸在了這里。
原本蘇晏還挺喜歡這些錯落排列的明瓦,覺得頗有些“云母屏風(fēng)燭影深”的韻致,如今卻恨不得扯幾塊遮光大窗簾,把這些窗戶擋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仿佛這樣,就能將這屋內(nèi)從朝到夕發(fā)生過的、諸般不堪回想的場景徹底掩蓋了似的。
蘇晏披散著一頭長發(fā),半死不活地趴在紅綾被上,就算聽見荊紅追進(jìn)屋時故意發(fā)出的腳步聲,也依然閉目不動。
荊紅追放下手中的水盆與棉巾,側(cè)身坐在床沿,看著蘇大人一身斑斕的印痕,幾乎從脖子密布到腳尖,眼神里頓時帶出了些愧疚。
他知道蘇大人看著像是遭了罪,其實(shí)并沒有傷到分毫,只是因為天生膚質(zhì)如此,稍微一受力就能從甜白釉變成唐三彩。正常情況下歇息個兩三日就能恢復(fù)原樣。
但因為視覺上實(shí)在有些觸目驚心,叫荊紅追在愧疚之余,難免生出了不滿與宿恨,覺得沈柒即使從失控的邊緣懸崖勒馬,也依然是條沒分寸的瘋狗。
盆里的熱水兌了艾草汁,他用棉巾沾濕,給蘇大人輕拭全身。
蘇晏任由他擺弄,沒好聲氣地開了口,嗓音有些沙啞:“你是聾的?喊你那么多次,一次也聽不見?別說你今天不在家!”
荊紅追不僅聽見了,還是守在屋門外聽的。
中途他無數(shù)次想咬牙走開,卻又一次次被釘在原地——想知道蘇大人究竟與那個瓦剌大漢有沒有瓜葛;也想知道像蘇大人這樣極要臉面的人,究竟要如何才能使其全然拋棄廉恥,說出那些叫人面紅耳赤、血脈賁張的話來。
所以他破天荒地沒有回應(yīng)蘇大人的召喚,因為這召喚與其說是求助,更像是邀約,甚至連哭泣求饒聲,都像是極致歡愉下的欲拒還迎,只會激發(fā)出聽者更強(qiáng)烈的欲念。他怕自己當(dāng)下若是破門而入……之后的場面,蘇大人清醒后也許會羞憤到無地自容。
荊紅追嘴角緊抿,一聲不吭地只管擦拭。沒想蘇大人更生氣了,想甩開他手上的棉巾起身,半途抽了口冷氣,又癱回床上,氣呼呼地逼問:“你和沈柒以前不是整天明爭暗斗,跟一對兒烏眼雞似的,什么時候變成了一丘之貉,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從屬下得知,大人仍想與那個阿勒坦舊夢重圓開始�!鼻G紅追沉著臉,語氣平淡,“大人愛招人,無論有意無意,屬下都沒資格反對,但阿勒坦不行。
“他若還像當(dāng)年,只是一個異邦部族的王子也便罷了,可近年他愈發(fā)野心勃勃,吞并韃靼、一統(tǒng)北漠,顯然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我不相信他對大銘沒有覬覦之心。將來萬一兩國開戰(zhàn),大人若是與他有瓜葛,在國內(nèi)如何立足,如何自處?
“再往深里想,他若明知大人為此事承受巨大壓力,仍要與大人來往,更說明此人目的不純,怕是只想利用大人獲取情報,或是左右大銘政局,好為他鋪開南下之路�!�
蘇晏微微一怔,反問:“這是你想的,還是沈柒?”
荊紅追道:“就這一點(diǎn),我和沈柒看法相同。阿勒坦此人絕非善類,與他糾葛太深,恐將成為大人仕途上的一大劫難�!�
蘇晏沉默片刻,忽然嗤笑一聲:“合著你們一個大刑伺候,一個堂下旁聽,死命折騰過我之后,還是認(rèn)定我與阿勒坦有私情?”
荊紅追道:“大人若是心底對他毫無念想,何以還保留著他當(dāng)年送你的羊皮綁腿與裝過馬奶酒的牛皮水囊?別以為屬下不知道,大人把這兩樣?xùn)|西收進(jìn)了床底的那個木頭儲物箱里�!�
霎時間,蘇晏像被一支流矢射中膝蓋,重又閉了眼,往被面一趴,繼續(xù)裝死。
荊紅追將他渾身上下擦拭干爽后,給套上了衣褲。
沈柒在這時進(jìn)了屋子,身上的衣物已經(jīng)換過一套新的,見荊紅追正蹲在床前踏板上給蘇晏穿襪子,忍不住皺眉。
他打心眼里不愿意蘇晏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人觸碰,但到底沒有大發(fā)作起來。一是因為荊紅追武功太高、所求卻不多,作為侍衛(wèi)的確給蘇晏的人身安全帶來了極大保障。二是因為比起其他虎視眈眈的上位者,荊紅追的出身與性情導(dǎo)致獨(dú)占欲相對較低,倘若非得找個同盟者,哪怕是過后就丟的紙扎同盟,也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
如此再三說服自己壓制住心底殺意,沈柒面無表情地走到床邊,彎腰將蘇晏打橫抱起。
這下蘇晏裝不了死,睜眼驚叫:“——還想做什么!”
沈柒道:“飯菜好了,本可以送進(jìn)來。但你不愛寢室內(nèi)有異味,我抱你去花廳�!�
蘇晏掙扎著撲回床上:“不去!不想吃飯!你們就讓我繼續(xù)趴著!”
沈柒有些無奈,知道之前幾個時辰的床上“逼供”,把對方折騰狠了,這回要生好一陣子的氣,還不容易哄好。
荊紅追重又蹲回踏板上,很有耐心地問:“大人不想吃飯,想吃什么?屬下去買�!�
蘇晏斜乜著床前兩個狼狽為奸的家伙,刁鉆地答:“我要吃烤羊肉,蘸韭花醬,再配上北漠正宗的鍋茶與馬奶酒�!�
果不其然,兩人的臉同時綠了。
蘇晏哼哼唧唧地說:“怎么,遠(yuǎn)隔千里、兩年多沒見過一面的人,你們不放心�,F(xiàn)在就連吃食,你們也不放心?”
“要不這樣,給阿追也封個官,”他朝荊紅追扯了扯嘴角,“這樣國書上的條件你便也吻合了。到時你去參禮,用你那出神入化的劍法直接把阿勒坦宰了——從今以后一勞永逸,大銘北關(guān)煙塵平息,我也不用再被幾口大醋缸輪著泡。如何?”
荊紅追被他臊得臉皮微紅,低頭不吭聲。
沈柒注視著蘇晏,目光沉靜:“你不想他死,況且阿勒坦若是這么窩囊地死在參禮官員手上,北漠將傾舉國之兵報復(fù)大銘;但我們也不想你有事,因為你要走的路本就充滿取舍與抉擇,容不得這一點(diǎn)孽緣凌駕于你的信念之上�!�
蘇晏不說話,半晌后輕嘆口氣:“七郎,阿追,你們提醒得都對,我知道了�!�
他翻個身,懨懨地面向壁里,像是隨口吩咐一樣說道:“阿追,去開箱子,把那兩樣?xùn)|西丟了吧�!�
荊紅追和沈柒都知道,他藏在床底的那口上鎖的木頭大箱子。
蘇晏人在外地,沈柒幫他搬家時,將箱子從舊宅搬過來,仍然塞進(jìn)床底下,雖有些好奇,但并沒有打開看個究竟。后來荊紅追散功離開,留下長劍“誓約”,沈柒才大致知道他將長劍收進(jìn)了木箱里。
荊紅追在陜西時,就見蘇晏始終收著阿勒坦送的兩個小禮物。眼下雖然大人開了口叫他毀去,但他總覺得根源在大人的心,而不在那兩件死物上。只要大人能清醒認(rèn)識到其中利害關(guān)系,東西留下來又何妨?
故而荊紅追道:“東西并非關(guān)鍵,大人自己心中有數(shù)就好。所以……大人還想吃烤羊肉和鍋茶么?”
蘇晏猶豫之后,苦笑道:“還是算了,給我熬一份砂鍋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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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京不在家。
他是在天光未亮,蘇大人留宿宮中未歸時出的門,懷里揣著一張?zhí)炕鸢憷尤说鸟唏佟?br />
……無論那老太婆說的是真是假,既然提到了這個內(nèi)側(cè)寫了字的襁褓,不如帶過去給她看看,或許能辨認(rèn)出上面寫的究竟是什么?
他這么自我安慰,低頭含胸一路小跑,做賊似的來到了昨天遇見老嫗的小巷。
拂曉的微薄天光中,蘇小京看見老嫗合衣蜷縮在墻根的身影,像是在原地干等了一宿,只希望他能再次回到這里來。
蘇小京不禁有些感動,脫了外袍,上前蓋在老嫗身上。
老嫗驚醒過來,看見他,一臉驚喜:“小主人……”
“別這么叫我!”蘇小京板著臉,從懷中掏出那張襁褓皮,“我來找你,是想你幫我看看,這上面究竟寫的是什么?”
老嫗用顫抖的手接過襁褓,仔細(xì)翻看,激動道:“就是這個!你看布料此處的紋樣,這是龍的下頜……還有這一圈,這是印信的邊緣。字的確太小,老身去尋個放大鏡來看看�!�
放大鏡不難尋,西夷的傳教士帶進(jìn)大銘的,市集上偶爾也見賣。
不知老嫗背后有多少人脈關(guān)系,她很快就從傳教士手中弄到了一個放大鏡。蘇小京好奇地擺弄了幾下,放在襁褓上一照,那些小而模糊的字一下子變得大而清晰,還有幾個字實(shí)在暈染得厲害,只能從輪廓上猜測。
“——果然是王妃當(dāng)年的親筆!”老嫗邊湊過去看,邊說道,“小主人,你的身份已是毋庸置疑,是該認(rèn)祖歸宗了�!�
蘇小京茫然中隱隱生出了竊喜,又從竊喜中浮現(xiàn)出悲涼之意:“認(rèn)祖歸宗?我娘病死了,我爹……就算信王真是我爹,也早已被先帝賜死,我哪里還有家,還有祖宗可以認(rèn)歸?”
老嫗含淚道:“小主人還有我,以前王府里都叫我繁嬤嬤……另外還有不少信王府的老人,若是聽聞小主人在世,也會趕來的。”
蘇小京沮喪地?fù)u頭:“算了,我無父無母、無親無故,你們也已經(jīng)是風(fēng)燭殘年,還是各過各的日子罷�!�
繁嬤嬤道:“誰說無親無故?小主人還有個親叔父!”
蘇小京一驚,繼而面露懼色:“你是說先帝?先帝駕崩三個多月了,你不知道?”
“當(dāng)然知道,但景隆帝并非你叔父。他與豫王,都是太皇太后——也就是當(dāng)年的秦王妃,與民間男子私通生下的野種!”
“什、什——”蘇小京驚駭?shù)檬Я寺暋?br />
繁嬤嬤在干癟的嘴角扯出一個譏誚的弧度:“這事兒,當(dāng)年秦王府不少人都知道。你父親信王的生母,也就是秦王的側(cè)妃莫娘娘,正是因為揭發(fā)了此事,才遭至報復(fù),被幽囚數(shù)年,最后死于秦王妃手中。而你的父親信王與叔父寧王,也因此被你的祖父冷落了很久。
“后來好不容易有了出頭之日,景隆帝卻借著削藩的名義,將手握兵權(quán)的親王一個一個鏟除。你父親信王被他逼死,罪名是謀反……你聽聽,謀反!簡直可笑!一個竊取了帝位的野種,到底是誰謀誰的反?”
蘇小京面如土色,連連搖頭后退。
繁嬤嬤尖銳地說:“景隆帝是野種,他的兒子,如今的清和帝,自然也是野種。而你,小主人,你才是正朔龍種!別忘了,你父親信王乃是顯祖皇帝的長子,若非朱槿隚竊位,按理說該當(dāng)上皇帝的是他!”
蘇小京腦中已是一片混亂,信王、寧王、先帝、秦王妃、野種、正朔……無數(shù)字眼在腦中呼嘯盤旋,發(fā)出刺耳的尖叫。他胡亂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父親是誰,我叔父是誰……”
繁嬤嬤握住了他的手,一字一頓地說:“你的父親是信王朱檀禮,是真正的先帝。你只有一個親叔父,乃是與你父親一母同胞的寧王朱檀絡(luò)。還有小主人你,信王妃在送你們母子離開的那一夜,已親自為你取名——朱賢。
“朱賢——才是真正的當(dāng)朝天子。”
第315章
一本鬼話連篇
蘇晏吃了大半天的肉刑,又在真氣入脈的梳理中倒頭睡過一夜,翌日四更起床去上朝,氣色竟比前幾日忙碌時要好,嘴唇血色充盈不說,整個人便如這三月天的雨后煙柳,透出一股清潤之意。
緋衣烏帽,緩步過金水橋、入奉天門廣場時,連兩側(cè)肅立的大漢將軍們都忍不住要多看他兩眼。
朝會上照慣例是要吵嘴的,要么官員之間吵,要么官員與皇帝吵。
今日朝會,先是官員與皇帝吵了一波——
朱賀霖因為禮部給先帝草擬廟號為“宣宗”而十分不滿,朝禮官發(fā)了飆,嫌“宣”字有功業(yè)不足之嫌,是貶低了他父皇的政績。
禮官則據(jù)理力爭,說廟號因循祖制與禮法,對應(yīng)的是各位帝王在位時的情況,不能以個人好惡而定。先帝雖勤政愛民、功業(yè)卓著,但在位時間不算長,且因跪門事件處死、貶謫了一大批官員,其中也包括諫官,此舉與先帝平素的寬仁相違背,非功乃過,不能不納入考量。
朱賀霖氣得拿內(nèi)侍提在手里的紫銅香爐砸了那幾個禮官,把其中一人的腦門給擦出個大腫包。
蘇晏完全能理解他盛怒的點(diǎn)——景隆帝是為了替他鋪平繼位之路,才設(shè)下這個不太光彩的局去釣殺易儲派官員,可以說是明知此舉會招來文官的惡評,卻仍選擇這么做。朱賀霖感動于父皇的愛子之心,又怎么會容忍任何人把這一點(diǎn)當(dāng)做貶低他父皇的理由?
故而他絕不能接受“宣”,并且提出了一個更高的美謚——“圣”,同時動用雷霆手段,在與禮官們的口水戰(zhàn)中,再一次大獲全勝。
“哪個有異議,就是妄圖踐踏朕對父皇的一片孝心�!蹦贻p的天子面色凌厲地掃視眾臣,“那么你們馬上就會知道,朕對自己身后的謚號并不在意,無論是‘厲’還是‘戾’,等朕沒了,將來你們盡管編排。但只要朕坐在這張龍椅上一日,任何人都休想忤逆圣意!”
這不僅僅是暴君的說辭,更是赤裸裸的暴行威脅——不在乎“厲”“戾”之類的惡謚,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朕要不計一切后果地大開殺戒了”。
此言一放,官員們猶如喉嚨里梗了根大魚刺,吞吐皆不是。
要知道再剛愎的帝王,對死后的名聲總會有所顧慮,起碼的顏面還是要的。哪像這位剛繼位的新君,一言不合就撕破臉皮,若是不遂他的意,寧可拿自己的名聲與臣子們的性命同歸于盡。
和再不悅也要做足門面的先帝比起來,新君行事風(fēng)格之粗暴令人咋舌,簡直堪稱兇殘。
但卻出乎意料地有效——禮官們再次退縮了。
“圣“就“圣”吧,畢竟先帝是位難得的明君,雖說最后有點(diǎn)晚節(jié)不保的嫌疑,但……其實(shí)也不是那么嚴(yán)重,對吧?禮官們?nèi)绱俗晕野参俊?br />
銘圣宗朱槿隚。
蘇晏有些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在他的前世記憶中,朱槿隚的廟號的確是“宣宗”,為何在這一世截然不同?
他很快想明白了其中關(guān)竅:在歷史線上,這對帝王父子之間并未有過這么激烈的情感碰撞。估計直到歷史上的朱賀霖中毒后死里逃生,最終艱難繼位,短短數(shù)年后又死于余毒發(fā)作,他心里對父親始終懷有怨意,兩人到死也沒有敞開心扉,所以才對父親“宣宗”這個廟號沒有異議。
而這個世界的朱賀霖就全然不同了,為了報答父皇的愛子之心,什么痞悍手段都能使得出來。
朱賀霖逃過劫難提早登基,朱槿隚以假死的方式活了下來,連廟號都變了,這就是他這只小蝴蝶扇動翅膀所帶來的改變么?蘇晏感慨不已。
在他暗自唏噓的時候,官員之間又吵了幾架——
一個是因為廖瘋子與王氏兄弟這兩路“義軍”,眼下正分別北上、東進(jìn),有會師北直隸之勢。北直隸是京畿門戶地帶,再往北就要兵臨城下了。昔年疥癩之疾,如今已成不可忽視的威脅。
因此,提督軍務(wù)的兵部右侍郎方磬因為討賊不力,遭到其他官員的彈劾,要求換人。但因他是新入閣的兵部左侍郎于徹之舉薦,于閣老堅定認(rèn)為自己沒看錯人,討賊失利是因為兵力不足、各衛(wèi)配合失誤,總之是朝廷本身調(diào)度的問題,不是方提督的能力問題。
這下又有官員跳了起來,當(dāng)場彈劾于徹之狂妄自大、抨擊朝廷。兩邊好一通唇槍舌戰(zhàn)。
另一個,則是借瓦剌國書要求參禮之事,官員們爭論起大銘與北漠的外交策略。因為阿勒坦的崛起,過去的對夷方針已經(jīng)不適用,將來該如何定位、處理與北漠的關(guān)系?
這兩件大事,蘇晏都沒有當(dāng)眾表態(tài)。
內(nèi)亂之事,他知道于徹之是文官中的名將,領(lǐng)兵平亂靠譜,但眼光不一定靠譜,至少舉薦的方磬此人在歷史上寂寂無名,不像是個能成大事的�?扇绻诔瘯贤獬返舴巾啵蜁米镉趶刂�。不如先暗中考察一個更合適的新提督,然后再找于徹之慢慢說通。
外交之事,他更不能輕易開口。因為太強(qiáng)硬,萬一激發(fā)鷹派們的好戰(zhàn)心,恐大銘同時陷入內(nèi)外戰(zhàn)爭;太綿軟,就會對北漠養(yǎng)虎為患,且難免使人懷疑他是因為與阿勒坦有私交,被舊日情分影響了判斷。
蘇晏的行事風(fēng)格一貫是——永遠(yuǎn)留一條可行的備選,不能把后路堵死。以及不打無準(zhǔn)備之仗,看誰手里底牌多,能笑到最后。
而在朝臣們看來,這位新任的弱冠閣老,有著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淡定與狡獪,像一潭看著淺、實(shí)則深的綠水,興風(fēng)作浪時能淹死人不償命。
可要說他無懈可擊吧也是瞎話,清賢的官員們大多講究修身養(yǎng)性,唯獨(dú)蘇晏與同僚、親王乃至新君都傳出過風(fēng)流韻事,個人作風(fēng)不太正派,卻至今沒有翻船……總之,是個一言難盡的厲害人物。
于是“厲害人物”在朝會上的沉默,便也透出了一種高深莫測的意味。以至于在散朝后,兵部與禮部的不少官員明里暗里打聽內(nèi)閣的決策方向時,把打探蘇十二的口風(fēng)擺在了最前面,關(guān)注度甚至超過了對首輔楊亭。
蘇晏沒想到的是,他口若懸河時,風(fēng)頭蓋過一眾朝臣;他沉默是金時,風(fēng)頭依然蓋過了內(nèi)閣諸臣。
由此看來“蘇相”這一私下稱呼,無論是出于拍馬屁還是觸霉頭,都叫得不冤。
散朝后,清和帝在御書房單獨(dú)傳召了蘇閣老。
“這是司禮監(jiān)按我的意思,擬好的給阿勒坦的回應(yīng),你看看�!敝熨R霖將一封寫在黃帛上的國書遞過來。
蘇晏展開細(xì)看,見基本采納了他的意見:先是對阿勒坦要把“圣汗”升為“天圣汗”的逾矩行為,表達(dá)了不滿與譴責(zé)之意。接著進(jìn)行安撫,正式賜封他去世的父親虎闊力為“平寧王”兼“瓦剌可汗”;賜封阿勒坦本人為“順義王”兼“北漠可汗”,等于是承認(rèn)了他吞并韃靼的合理性。并且許諾,只要他安安分分不升尊號,大銘就會派出最合適的官員去參加他的祭天大典。
“……最合適的官員是什么意思?”蘇晏琢磨道,“難道真要派我去?”
朱賀霖撇嘴:“你想得倒美!虧了你之前提醒,我讓錦衣衛(wèi)把當(dāng)年身在清水營的官員們又篩過一遍,還真找出了另一個符合條件的。”
“誰?”
“陜西行太仆寺的一個寺丞,當(dāng)年是嚴(yán)城雪的手下,在清水營負(fù)責(zé)征馬,整好二十出頭。瞧,都對上了,阿勒坦這下總該沒意見了!”
區(qū)區(qū)一個六品寺丞,讓他代表大銘去北漠當(dāng)參禮官,這是赤裸裸的瞧不起……阿勒坦估計得氣瘋。蘇晏扶額無語。
朱賀霖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嗤道:“我可以派個三品官員當(dāng)正使,他當(dāng)副使——怎么樣,夠給‘圣汗’面子了罷?”
其實(shí)蘇晏自己也不一定愿意去,想來想去,覺得朱賀霖這法子可行,暫時先這么著吧。至于等阿勒坦見到這位副使后會是什么反應(yīng)……誰知道呢。
朱賀霖見他沒意見,便將這封國書裝入盒子,吩咐內(nèi)侍傳下去,派專人立即啟程送往靈州。據(jù)說北漠的使者還蹲在清水營,等大銘皇帝的回復(fù)呢。
殿門打開,出去了一個傳書的內(nèi)侍,又進(jìn)來了一個稟事的內(nèi)侍。
“陛下,錦衣衛(wèi)指揮使沈柒在殿外求見,已經(jīng)等了有一會兒了�!�
“沈柒?朕沒召他,他來做什么�!敝熨R霖聽了,拿眼去瞟蘇晏,嘴里道,“還真是個蜂子,嗅著哪里有花兒,就往哪里飛�!�
蘇晏并不想被比喻成花,同時懷疑朱賀霖又在用諧音梗貶損沈柒,無奈地笑了笑:“沈指揮使急著面圣,想必有要事稟報,臣就先告退了�!�
“慢著!”朱賀霖叫住了他,“你先別走,不妨一起聽聽沈柒究竟要說什么�!�
內(nèi)侍退出殿外,朝沈柒點(diǎn)點(diǎn)頭,待他進(jìn)去后,把殿門重新關(guān)閉。
沈柒走入御書房,見朱賀霖正與蘇晏盤腿坐在彌勒榻上,據(jù)桌手談。
眉梢微微抽了一下,他不動聲色地上前行禮。
蘇晏轉(zhuǎn)頭看沈柒,露出一點(diǎn)兒苦笑的神色——就內(nèi)侍出殿傳話這短短幾十秒時間,朱賀霖跟打了雞血似的迅速行動起來,硬把他拉上榻,扒了靴子、擺上棋盤,做出一副君臣諧樂的模樣,不是為了刺激沈柒,又是什么。
所幸,沈柒相當(dāng)沉得住氣,在不發(fā)瘋的絕大部分時間里,要比普通人冷靜得多。
“什么事,非要在朕舒心時來打擾?”朱賀霖看也不看沈柒一眼,在星位落下黑子,“嘖,清河,你又放水是不是?都說了不需要讓,不必故意討我歡心,你以前連贏十把時,可沒跟我客氣過�!�
現(xiàn)在我也沒讓著你啊,更別說討什么歡心了……長進(jìn)了啊小朱,把這怪里怪氣的話說給誰聽?蘇晏默默翻了個白眼。
沈柒站在榻前,沒看朱賀霖與蘇晏,只盯著黑白交錯的棋盤,用一貫冷峻的語氣說道:“此事涉及皇室,臣不好當(dāng)著陛下之外的人說,還請陛下斟酌,要不要讓蘇大人回避一下�!�
朱賀霖仿佛抓到個漏洞,側(cè)過臉,微帶嘲弄地看了沈柒一眼:“清河是父皇與朕都極為信賴的人,所謂涉及皇室之事,他知道得未必比你這個錦衣衛(wèi)指揮使少。有什么話,不能當(dāng)著他的面說?”
沈柒并不與新君對視,垂目掩去了細(xì)微神情,語氣依然冷淡:“那臣就直接說了——
“自上個月起,各司的府城與州縣流言漸生,一開始還說得隱晦,后來越發(fā)猖獗,矛頭直指太皇太后。”
傳那老太婆的流言?有什么好傳的,反正人也就是那個德性。朱賀霖不以為意地問:“哦,都說她什么了?”
“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荒謬之話,臣連轉(zhuǎn)述都覺得有污圣聽�!�
“說,別賣關(guān)子。你沈柒是什么人,難道還得從朕這兒討一句‘但說無妨,恕你無罪’?”
沈柒唇角的弧度向上微妙地提了提:“流言說四十年前,太皇太后尚且是秦王妃的時候,私通民間男子,才生下的先帝與豫王殿下。”
朱賀霖落子的手僵在棋盤上,猛地抬頭,震驚的目光正正撞進(jìn)了蘇晏像是始料未及、又像是意料之中的神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