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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目眩神迷,魂飛魄蕩,他被吻得不知身在天上地下,不知今夕何夕,比連著轉(zhuǎn)百八十個圈更暈。

    換氣時口水嗆入氣管,蘇晏咳了幾聲,才茫茫然意識到,自己坐在方才打斗中被掀飛的桌面上,一條腿踩著個翻倒的圓凳,兩只手還攥著豫王的后背衣物與垂落的發(fā)。而豫王的雙臂擦過他的腰身兩側(cè),牢牢撐在桌沿,胸膛急促地起伏著,喘息不定。

    “……繼續(xù)?”豫王聲音暗啞地問。

    繼……續(xù)個屁!蘇晏的理智戰(zhàn)勝本能,抬腳踹在對方大腿。大腿仿佛是鐵鑄的,紋絲不動還踹得他腳疼。他在第二次淪陷之前,終于自救般叫道:“別親了!你個恩將仇報的狗比——”

    豫王低笑:“胡說,分明是獻(xiàn)上最擅長的技巧,取悅與報答恩公�!�

    蘇晏:“大哥,我不需要你以身相許,你以身報國就行了!”

    豫王:“以身報國一個不慎就會變成以身殉國,清河這般好心腸,難道就不能在我上戰(zhàn)場之前,成全我這個畢生心愿?”

    蘇晏真沒想到,一個執(zhí)意求歡的將軍臉皮厚起來,是可以詛咒自己戰(zhàn)死沙場的。他惱火地扇了對方一巴掌:“少特么烏鴉嘴,別指望我會心疼!”

    豫王一貫秉持“打是親罵是愛,又親又愛拿腳踹”的浪蕩子性癖,生受了這一巴掌,笑道:“你看,我還沒說‘心疼’二字,你就先招認(rèn)了�!�

    蘇晏被揭了短,拉不下面子想發(fā)飆。

    豫王見好就收,撤手之前還為他整了整衣襟,一本正經(jīng)地道:“能得蘇相一力舉薦,小王銘感于心,日后有機(jī)會必傾力回報,好叫蘇相再深入了解小王的過人之處�!�

    蘇晏見對方從蓄勢待發(fā)到面色如常,只不過花了兩三分鐘的調(diào)整時間,不禁也有點佩服這個“能屈能伸”的情場老手,哂道:“王爺?shù)倪^人之處,拿到疆場上叫敵軍見識就好,我這里就不必重溫了。”

    豫王見他不以為然的模樣,很有些失望與意外,不禁對自己無往不利的技巧產(chǎn)生懷疑,忍不住問:“清河當(dāng)真反感?”

    蘇晏想了想,再次誠實地答:“倒也不是反感,而是……恐懼�!�

    恐懼?豫王苦笑了一下,這似乎比反感更傷人。

    “人人極盡手段追求欲死欲仙,你卻恐懼起來。再說,難道沈柒與荊紅追就溫柔?”他裝出豁達(dá)語氣,心里酸水直冒泡,“那兩人加起來再翻一倍,也不如本王帶給你的快活多。”

    蘇晏戚戚地嘆了口氣,扶正小銀冠,從桌沿起身,出門前撂下一句:“快活太多,滅頂沉淪,如溺斃于深海,難道不令人恐懼么?”

    豫王望著他消失的背影,皺起眉頭,若有所思。

    -

    蘇晏走出主營房,迎面碰見打了酒菜回來的荊紅追。

    荊紅追尚未近前,已飛速地掃視完蘇大人的周身,覺得兩人獨處一室對方必然花樣百出,而大人沒有因著情動與心軟再納一房,實乃心志堅定,比得道高僧還把持得住。

    蘇晏此刻著實想不到,這位冷面硬漢侍衛(wèi)滿腦子亦是污七八糟的東西,接過提盒說道:“阿追,待會兒吃完飯,我們隨豫王一同返回懷仁�!�

    荊紅追問:“還回王府�。俊�

    蘇晏搖了搖頭:“有些事我還要向他了解細(xì)節(jié),取得能證明他清白的證物,好向賀霖做個交代。然后我們就立即回京�!�

    兩人轉(zhuǎn)身往營房里去。

    “大人可要想清楚了,一旦回京,就再難離京�!�

    “……我已拿定主意�!碧K晏朝荊紅追歉意地笑了笑,“阿追,原諒我的任性,之前離京隱居,如今又要回京復(fù)職,做什么都拉著你。”

    荊紅追一邊將提盒中的杯盤擺上桌面,一邊說道:“我樂意�!睒芬馀阒銝|奔西走,樂意守著你春夏秋冬,千金難買我樂意。

    蘇晏似乎聽見了他未出口的心聲,目光越發(fā)柔軟,將一雙筷子送至他手中:“坐下吃飯,我給你盛湯�!�

    荊紅追沒推辭。平日里他很自覺地服侍著蘇大人,但當(dāng)蘇大人偶爾也想服侍服侍他時,那就不是單純的服侍了,而是情趣。

    豫王在屋外廊下,隔著窗子佇立片刻,終究還是沒有推門進(jìn)去,把二人對酌變成三人晚餐。

    過猶不及的道理他懂,也隱隱悟出蘇晏拒絕他親近的原因,但這種心理障礙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扭轉(zhuǎn),須得有合適時機(jī)、合適氛圍、合適手段,耐心細(xì)致地調(diào)教。

    解鈴還須系鈴人,豫王相信自己的床笫技巧,正如相信自己那桿親手打制的長槊。

    而這個時機(jī),總會來的……要不了多久。豫王朝窗縫內(nèi)隱約可見的身影愛憐地笑了笑,轉(zhuǎn)身離開。

    -

    清和元年十月,因病卸職的蘇晏病愈回京,得到皇帝起復(fù),重任吏部左侍郎、內(nèi)閣大學(xué)士,官復(fù)原職。

    回歸朝堂的第二天,蘇晏就去了天工院視察;第三天,他以內(nèi)閣次輔的名義向皇帝上呈了一份奏疏,這便是后世普遍認(rèn)為,在銘史上政治意義不亞于《劾衛(wèi)氏十二罪疏》的《靖北定邊策》。

    蘇閣老甫一回朝堂,就用一本威力不亞于水雷的奏疏把這片深潭炸了個浪花四濺、驚濤拍岸,令無數(shù)官員不由感嘆:蘇十二還是那個蘇十二,還是那般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在這本名為策論的奏疏中,蘇晏提請:特事特辦,重建十萬靖北軍,由豫王朱栩竟率領(lǐng),迎戰(zhàn)屢犯邊境的北漠圣汗阿勒坦。

    第358章

    等的人回來了

    馬車離京城尚有百余里,錦衣衛(wèi)的奏報便已呈至雕龍描金的案頭。黃昏時分,蘇晏剛踏進(jìn)城門,就接到了傳召他入宮的口諭。

    傳諭的是老熟人,從東宮小內(nèi)侍升任了掌印少監(jiān)的富寶。

    富寶與朱賀霖同齡,如今也長成個十七八歲青年,曾經(jīng)的澄澈與稚氣從他身上淡去,當(dāng)他站在車門外仰臉笑望蘇晏時,蘇晏依稀感覺到了“歲歲年年人不同”更深刻的涵義。

    ——很多時候,成長會讓人變渾濁,然而渾濁亦是為了生存。

    富寶在蘇晏面前舉止謙恭,態(tài)度殷勤,比毛崽子多桂兒更像藍(lán)喜的干孫子。蘇晏與他寒暄了兩句,微笑問道:“皇上召得這么急,可是出了什么事?”

    富寶賠笑:“蘇大人回京,就是一等一的大事�;噬先绺羧锏男那椋望大人多多體諒�!�

    蘇晏連聲道不敢,又問:“可否先讓我回家沐浴更衣再進(jìn)宮面圣,以免失了臣禮?”

    富寶道:“宮中早已依著大人的身量備下各色衣物,溫泉浴池任君選擇,莫讓皇上久等啊�!�

    蘇晏沒轍,只得沿著正陽門大街徑直往北入宮。

    馬車與駕車的荊紅追在午門前被攔住,荊紅追以眼神示意:大人可需我陪同?

    明著陪,他敢闖宮;暗著陪,他能瞞過所有禁衛(wèi)軍的耳目。端的看他家大人如何吩咐。

    但蘇晏只是輕輕搖了搖頭,說:“阿追,你先回家等我。好久不見小北了,你和他敘敘舊,也問問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京城發(fā)生了什么大小事件�!�

    蘇大人沒說會不會回家吃晚飯,意味著有留宿宮中的可能性。然而大人也并未露出憂慮之色,沒叫他暗中保護(hù),說明自有應(yīng)付小皇帝的法子。兩人的默契已近乎心心相印的地步,荊紅追聞言點了點頭,將一只小小的木質(zhì)哨笛放在蘇晏掌心:“這是我在回京路上削的,音色特殊,能使皇宮屋脊上棲息的群鳥驚狂飛旋,遠(yuǎn)遠(yuǎn)的便能看見。大人今后就帶在身邊,以防萬一�!�

    阿追的一番心意,蘇晏自然不會拒絕,他將哨笛貼身收藏好,隨富寶入了宮。

    沐浴更衣后,蘇晏來到御書房,見到了一身煙霞色團(tuán)龍常服的朱賀霖。

    朱賀霖愛穿紅。紅是儲君色,他幼年時穿慣了,而紅色又出奇地襯他的氣質(zhì),絲毫不顯女氣,反而分外英氣勃勃。

    蘇晏進(jìn)入殿門的第一眼,就不由自主地被這襲明艷的色彩奪去視線,下意識地想:才兩個月不見,小朱又長大成熟了不少��!

    朱賀霖放下奏本,抬頭看他的瞬間,似乎想要離座向他奔來,一如往常的每次見面。但微抬的上半身很快又沉了下去,他像個威儀有度的帝王那般,朝入殿的臣子招了招手:“不必行禮,過來�!�

    燭光中,蘇晏恍惚看見了暌違已久的景隆帝朱槿隚,唇邊掛著恬靜而深邃的笑意,在莊嚴(yán)的御座后,在夏日的蓮池邊,在元夜的城樓上,朝他招手。

    他腳下微晃,從瞬間的幻覺中掙脫出來,咽下喉內(nèi)酸澀,懷著復(fù)雜的心情一步步走向年輕的新別站著,過來坐�!敝熨R霖拍了拍羅漢榻寬敞的椅面,面上洋溢著愉快的笑容,仿佛兩人之前的爭執(zhí)、矛盾、不告而別與千里追蹤,從未發(fā)生過。

    蘇晏隔著炕桌坐下來,屁股底下硌到了什么,摸出來一看,是一枚西洋棋的黑相。

    “這是……以前我們玩過的那副棋?”

    朱賀霖頷首:“對,從東宮帶過來的。是你親手畫的圖樣,我吩咐匠人打造,皇宮里的第一副西洋棋。”

    蘇晏捻動指間棋,懷念地吁了口氣,將棋子放在桌面:“五六年了,棋身的涂漆都舊了,皇上還留著它。不如再打套新的�!�

    朱賀霖含笑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這棋與人一樣,舊的才有手感。”

    蘇晏假裝聽不懂言下之意,從懷中掏出一疊信封、信紙放在桌面,說:“這是我在豫王府搜到的遼王來信,以及從廢稿中謄出來的豫王回信。”

    朱賀霖并不翻看證據(jù),而是先問他:“你的結(jié)論是什么?”

    蘇晏深吸口氣,平靜而堅定地答:“豫王并無反意,猶有忠君報國之心�!�

    朱賀霖沉默片刻,指尖在桌面輕輕叩擊。蘇晏霍然發(fā)現(xiàn),連這個沉思時的小動作都像極了他的父親,景隆帝朱槿隚。

    很像,但終究不是……蘇晏意識到了什么,一股疼惜涌上心頭,忍不住低低地喚了一聲:“賀霖——”

    朱賀霖淡淡地笑了一下,“豫王的事,清河繼續(xù)說�!�

    蘇晏壓住翻涌的心緒,定了神后繼續(xù)說:“皇上看過這些信便知,遼王的確心懷怨望,試圖鼓動豫王,聯(lián)手圖謀不軌。但豫王并不為所動,所回之信皆是顧左右而言他,甚至因為不堪其擾而數(shù)度調(diào)侃捉弄�!�

    朱賀霖抽出一張信紙瀏覽,嗤了聲:“也就遼王有勇無謀,腦殼里長的都是肉疙瘩,換作衛(wèi)王或是寧王,早就看出這字里行間的促狹之意了�!�

    蘇晏并未親眼見過這些被削藩的親王們,但之前也從錦衣衛(wèi)的檔案中對其人的脾氣秉性得窺一斑,知道遼王暴躁、谷王庸碌、寧王病弱,衛(wèi)王神神道道,便笑道:“這四個兄弟,想必豫王一個都瞧不上眼。”

    “那他瞧得上誰?”朱賀霖反問。

    蘇晏略一沉默,起身走到殿門口。候立的小內(nèi)侍躬著身,把捧在手上的木匣遞給他。蘇晏捧著木匣回到羅漢榻前,在炕桌上打開,取出一頂兜鍪來。

    這是一頂鑲嵌著六甲神的黃金頭盔,盔身殘舊,多有破損,像是利器劈砍所致。

    朱賀霖仔細(xì)端詳后,赫然想起宮中收藏的帝王戎裝圖,失聲道:“這是父皇隨皇祖父北征時,曾經(jīng)用過的頭盔!六甲神還是登基后鑲嵌的,后來這頭盔就不知所蹤了。你是在哪兒找到的?”

    蘇晏道:“在豫王府的密室里。他把這金盔,與自己少年時戴的銀盔同收在一個抽屜里,時時擦拭。有次他喝醉了酒,還抱著金盔大哭了一場�!�

    朱賀霖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這個小動作猶帶著年幼時的情態(tài),令蘇晏倍感親切,差點伸手去揉對方的腦袋。朱賀霖順勢握住了他伸到半途的手:“我那四皇叔竟然也會哭?還有,他不是千杯不倒,那次如何就喝醉了?”

    蘇晏沒有抽回手,任由他握著,輕聲道:“豫王不是醉給了酒,而是醉給了愁悶。他并不知道皇爺尚在人間�!�

    朱賀霖怔住,良久后方才喃喃:“他是父皇一母同胞的兄弟……”

    “我想,在世的親王雖多,可皇爺心里也只把豫王一人當(dāng)親兄弟吧。”蘇晏感慨。

    朱賀霖正色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想勸我信任他。但你也知道,帝王的信任絕不能輕付�!�

    “我知道,所以希望皇上給他一個證明自己忠誠的機(jī)會。”蘇晏從懷中又掏出一份寫好的奏本,遞給朱賀霖。

    奏本封面的五個字,筆跡靈秀飄逸:《靖北定邊策》。

    朱賀霖接過來,一頁頁仔細(xì)翻看,眉頭忽而緊皺、忽而舒展,嘴角緊抿著。最后他合上奏本,沉聲道:“這個機(jī)會,給得有些大了�!�

    蘇晏溫聲解析:“其實也不算太大。昔日的靖北軍早已四散,化入各軍。如今這十萬兵馬,又不是他親手練出來的私軍,豫王只是帶兵打仗的將領(lǐng),兵權(quán)仍在朝廷。”

    朱賀霖道:“你不知道他的可怕之處……只要上了戰(zhàn)場,他就是萬人矚目的焦點,是一桿高舉的不敗旌旗。豫王此人,似乎天生就有凝聚軍心的能力,兵士們會很快倒向他�!�

    “這是皇爺告訴你的?”

    朱賀霖點頭。

    “皇爺還說了什么?”蘇晏又問。

    朱賀霖回憶片刻,緩緩道:“父皇還說,一軍之將能統(tǒng)百萬雄兵,一國之君卻能牧億萬子民,故而為君者,要有容人之量,更要有用人之道�!�

    蘇晏用拇指無意識地揉摩著他的手背,輕聲道:“皇爺說得對。至于豫王這個將領(lǐng),皇上只需考慮三個問題——好不好用?敢不敢用?用后又待如何?”

    朱賀霖再次陷入沉思。這回沒用多久,他便抬眼直視蘇晏,正色道:“好。敢。能放便能收�!�

    不等蘇晏回話,他又補充道:“朕可以給豫王一個自證忠誠的機(jī)會,但也有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

    朱賀霖拎起一張遼王的來信,不屑地抖了抖:“遼王圖謀不軌,其罪當(dāng)誅。朕要豫王向朝廷上書,告發(fā)遼王的謀逆不臣之心!”

    蘇晏一凜,登時反應(yīng)過來:這是要豫王先交一份投名狀。

    試想,遼王、衛(wèi)王等四王如今紛紛要求增設(shè)府兵,不然就進(jìn)京避禍,這般口徑一致,私下必有勾連,再不濟(jì)也是抱團(tuán)取暖。豫王在此刻告發(fā)遼王,就等于把自己從親王團(tuán)體中孤立出去,站在了他們的對立面。

    如此一來,別說豫王再無可能與其他藩王聯(lián)手,其他藩王也必將視其為新帝的擁躉,非但不會再去拉攏他,還會對他充滿敵意。

    逼人站隊,這一手離間分化玩得好啊,小朱!有你爹的幾分風(fēng)范了。

    蘇晏一時語塞,覺得這么做對豫王而言有點過分�?商幵诨实鄣牧鰜砜�,朱賀霖的做法又沒什么問題,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帝王智慧。

    片刻后他方才訥訥道:“那就讓豫王自己選擇吧,是要放棄領(lǐng)兵,還是要跟親王們決裂。明日我想先提交奏本,讓朝臣們吵上幾日,消耗一下火力;同時給豫王去信一封,看看他的意思�!�

    朱賀霖同意了。

    兩人又敲定了一些操作上的細(xì)節(jié),不知不覺到了深夜,紅燭燃盡。

    “宮門已下鑰,清河今夜便留宿偏殿,如何?”朱賀霖問。

    蘇晏垂目答:“外臣留宿后廷,于禮不合。臣去文淵閣的廨舍住一宿吧!”

    朱賀霖沒有強行挽留,命人賜了一碗人參雞湯后,就送他回文淵閣了。

    蘇晏離開后,朱賀霖吩咐富寶:“去叫魏良子過來�!�

    很快,御前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魏良子奉命入殿,等候皇帝的垂示。

    皇帝走到他身旁,附耳叮囑了一通。

    魏良子聽得暗自心驚,確認(rèn)似的又問了一句:“臣這便出發(fā)?日夜兼程,趕往湖廣襄陽府�!�

    皇帝頷首:“帶上最精銳的人馬,務(wù)必一舉成擒,然后秘密押至京城�!�

    魏良子抱拳:“皇上放心,臣必不負(fù)圣恩!”

    他告退轉(zhuǎn)身,皇帝又喚了聲:“等等!此事不得透露給任何人……包括蘇閣老。”

    魏良子諾了聲,告退出宮。

    朱賀霖走回羅漢榻旁,盤起腿慢慢坐進(jìn)去,低聲自語:“既然打算要用,就必須提前消除隱患……抱歉了清河,四皇叔他沒得選擇。”

    -

    北直隸廣平府,永年城。

    一名真空教的黑衣信徒走進(jìn)石室,躬身低頭,將手中所捧的托盤恭敬地舉高:“營主大人,今日份的藥�!�

    站在他面前的七殺營主,通身覆蓋著血色長袍,一張古怪的青銅面具將容貌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連露出袖口的雙手,都戴著黑色薄皮手套。

    營主扯開托盤上的罩布,盯著玉碗中一顆大黑藥丸看。

    藥丸本該是圓滾滾的,卻被人掰掉了一小塊,缺口處還殘留著甲痕,像顆被蟲子啃過一口的烏杏。

    信徒見紅袍人遲遲不動,又斗膽催了句:“弈者大人的命令,小的不敢違背,還請營主大人體恤小的……”

    紅袍人緩緩伸手,摘下青銅面具,露出一張冷峻中帶著戾氣的臉——沈柒的臉。

    拈起藥丸送入口中,沈柒干嚼幾口后狠狠咽下,將罩布往信徒臉上一丟。

    送藥的信徒如蒙大赦,千恩萬謝地退出了石室。

    沈柒感到一陣扭曲的眩暈。忽冷忽熱的交替過后,熟悉而厭惡的感覺從每一道骨縫、每一塊血肉間滲透出來。他后退了一步,試圖抓住什么支撐物,但身邊空空蕩蕩,只有一室陰冷為伴。

    沈柒步步后退,避開了那張與石室陳設(shè)格格不入的、過于華麗舒適的大床,將后背抵在冰冷堅硬的石壁。

    他仰起頭,后腦勺用力頂著墻壁,雙目閉合著,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不受控制般飛快轉(zhuǎn)動。強烈的快感混雜著如墜魔窟的迷幻感,將他毫無表情的臉染作潮紅,由內(nèi)而外地透出一股渴欲的氣息,殘膏剩馥似的靡漫。

    他的雙臂環(huán)抱在胸前,包裹著皮革的手指緊緊攥著臂上的衣袍,骨節(jié)“咯咯”振響。

    他把自己站成了一根頂在石壁上的紅木,欲折不折,非生非死。

    不知過了多久,沈柒霍然睜眼,長長地抽了一口氣,吐出幾聲嘶啞破碎的喉音:終于又熬過去了。

    藥丸最早是十日服一顆,然后變成七日一顆,如今間隔只剩五日。一旦停服,就會被生不如死的痛楚撕爛肉體、攫去魂魄。

    但沈柒并不懼怕痛楚,痛楚甚至是他靈魂飽足的血食之一。

    比痛楚更令他難以忍受的——是本不該屬于這個人世間的歡愉。

    重新戴上面具后,他又變成了人人忌憚的七殺營主連青寒。

    沈柒走到傳遞消息的機(jī)關(guān)處,打開金屬套筒,果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任務(wù),言簡意賅地寫著:“殺死遼王,嫁禍新帝�!�

    -

    京師城郊,梧桐水榭。

    “是,剛回京沒多久。

    “前日黃昏時分馬車進(jìn)了城,直奔皇宮,當(dāng)夜并未離宮。

    “昨日凌晨從文淵閣出發(fā),前往天工院視察。

    “今日于朝會公開上疏。這是微臣手下探子謄抄回來的奏本�!�

    褚淵將一本封面寫著《靖北定邊策》的冊子,恭敬地呈過去。

    景隆帝接過來,一頁頁仔細(xì)翻閱,末了淡淡地笑了笑。

    褚淵默默揣測著這個微笑的含義,究竟是贊同還是不悅,但心中毫無定論,只好叩問:“這份奏疏若是被小爺采納,豫王便將重獲兵權(quán)�;薁�,您看此事該如何處置?”

    景隆帝轉(zhuǎn)身向書桌,用朱砂筆在布帛上畫了幾筆,吹干對折后遞給褚淵。

    褚淵看景隆帝用的是帛條而非紙條,知道這份旨意并不是給他的,當(dāng)即抱拳道:“臣遵旨,這便去送信�!�

    退出房間后,褚淵正待將帛條塞入懷中。一陣湖風(fēng)吹來,掀開帛條對折的一角——他眼尖地瞧見,上面什么字也沒有,只打了一個鮮紅而肅殺的叉。

    這個紅叉是什么意思,褚淵并不想因為好奇就去探究。

    圣意已下,他只需傳信就好,至于對方能否看得懂、該怎么去做,那是對方的事。

    房間內(nèi),景隆帝仍站在書桌前,換了一支沾墨的湖筆,在宣紙上揮毫潑墨。湖石、荷葉、游魚……諸般景致在筆尖逐漸成形,栩栩生機(jī)躍然紙上。

    他以右手作畫,而背在身后的左手,指間長久地摩挲著一枚青玉透雕荷葉佩。

    第359章

    我沒有我不是

    遼王死了。

    死在位于湖廣襄陽府的封地,他自己那座雕梁畫棟的王府主殿里。

    死因是鴆毒發(fā)作。死時穿著一身隆重的親王冕服,衣冠齊楚地坐在椅上,怒目圓睜,腳邊還散著一條長長的白綾。

    消息飛一樣傳開后,朝野上下一片嘩然。

    連市井間都對遼王的死議論紛紛,有說畏罪自盡的,有說被賊匪刺殺的,還有的言之鑿鑿說遼王是被皇帝派出的錦衣衛(wèi)當(dāng)場誅滅,用以震懾諸位藩王。

    第三種說法占據(jù)了絕大多數(shù)——畢竟鴆酒和白綾是皇家慣用的老招數(shù)了,取人性命而不毀身體發(fā)膚,算是保全宗室最后的顏面。

    連朱賀霖自己都不禁懷疑,難道是魏良子為了討他歡心,自作主張賜死了遼王?

    星夜疾馳趕回京城的魏良子,跪在御前叩頭發(fā)誓,只差沒有當(dāng)場剖心以示清白——說遼王之死與他毫無干系,他奉旨帶隊趕到襄陽府,要將遼王擒拿后秘密押解回京,可是一踏進(jìn)王府主殿的殿門,就看到了一具畫像般端坐的尸體。

    “不是你,那又是誰下的手?”皇帝問。

    魏良子當(dāng)即道:“肯定是弈者一伙人!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聽說曾經(jīng)覆滅在荊紅侍衛(wèi)手上的七殺營,又在暗中蠢動起來,還有個死而復(fù)生的紅袍營主,比先前還難對付,不少地方衛(wèi)所、衙門與官兵都吃了虧�!�

    他越說,越覺得皇帝臉色不對,慌不擇言地補充:“要么就是王氏亂軍派出的刺客,殺害宗室,報復(fù)朝廷!”

    朱賀霖低頭瞪視他,目光凌厲如劍:“照你這么說,這些藩王的的確確面臨著亂軍與邪教的迫害,性命堪憂��!朕若是再不答應(yīng)他們增設(shè)府兵,或是進(jìn)京避禍,那可真是見死不救了,要被文官們口誅筆伐,說朕借刀殺人呢!”

    魏良子左右為難,憋屈得快哭了:“真不是微臣干的,皇上明鑒……”

    朱賀霖嗤笑一聲,伸手將他拉了起來:“朕知道不是你干的。兇手真是用心良苦,不僅殺了個親王,還要把黑鍋牢牢扣在朕的身上�!�

    魏良子抹著額頭上的冷汗起身,替效忠的帝王打抱不平起來:“這口黑鍋皇上可不能背��!遼王畢竟是皇叔,就算犯下大罪,也得以朝廷名義公示其罪行之后再正法,此謂‘師出有名’,那些衛(wèi)道士們才不會指謫皇上殘害宗親�!�

    朱賀霖道:“朕當(dāng)然知道。但如今這局面,已是騎虎難下,只能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彼麃砘仵饬藥撞�,眉頭緊皺,語氣嘲諷,“與其給藩王們募兵、進(jìn)京的借口,不如就宣告遼王是朕賜死的!反正朕還是太子時,就干過‘血洗坤寧宮,虐殺三百宮人’的惡行,這回干脆坐實了暴君的名頭,來個殺雞儆猴�!�

    魏良子自己不憋屈了,替皇帝憋屈:“這話聲一放出去,還不知其他的宗親、朝臣與天下文人會怎么罵皇上呢!”

    朱賀霖嘆了口氣:“罵就罵吧,我朝哪位皇帝不挨罵……但朕也不能平白挨罵,得拉個墊背的。”

    “拉誰?”

    “朕的好叔叔,豫王朱栩竟�!�

    魏良子:“……”

    “遼王就算死了,也打亂不了朕的計劃。去叫富寶來,朕這就擬詔書告示天下,表彰豫王的大功。若非豫王出首,朕又如何得知遼王私藏龍袍,暗中蓄死士、鑄火器,意圖弒君篡位?”

    魏良子張著嘴望向皇帝,露出震撼又佩服的神情。

    “遼王造反之心敗露,故而朕不得不搶先發(fā)難,以免釀成兵災(zāi),徒增百姓傷亡——這是身為帝王的果決,而非暴虐�!�

    魏良子:這……說得好有道理。

    “對了,你再跑一趟遼王府,把角落里那件龍袍帶上……不是紅的那件!拿黃的,暗中放進(jìn)遼王府的密室里,再大張旗鼓地去搜出來,明白?”

    魏良子不住地點頭:“太明白了,皇上英明!”

    他向皇帝告退,剛轉(zhuǎn)身走了幾步,又被皇帝叫�。骸暗鹊�!剛才你說自己沒殺遼王,向朕賭咒發(fā)誓的那番話,是怎么說的?朕聽著頗有新意,你再說一遍�!�

    魏良子字正腔圓地又重復(fù)了一遍。

    朱賀霖頷首:“行,朕記住了。”

    魏良子想了想,抽出腰間裝飾用的小刀:“剖心證清白的小刀要么?”

    朱賀霖瞪他:“不要!滾!”

    魏良子老老實實地滾了。

    兩個時辰后,意料之中的那人進(jìn)了宮。富寶一路小跑著進(jìn)了奉先殿,向朱賀霖稟報:“皇上,蘇大人叩請面圣!奴婢請他在宮門外稍候,待通傳后再進(jìn)殿,可他二話不說就這么一路闖進(jìn)來,臉色可難看了。侍衛(wèi)們因為皇上從前的吩咐,也不敢強行攔他……”

    朱賀霖邊往殿門外探看,邊問:“人到哪兒了?”

    富寶答:“方才在庭中,這會兒應(yīng)該上臺階了�;噬希境蛑K大人情緒不對頭,要不要攔下?”

    朱賀霖深吸口氣:“不必。攔了他要當(dāng)眾發(fā)飆的,還是放他進(jìn)殿說話吧�!�

    須臾,蘇晏大步流星地進(jìn)了殿,一張臉黑得像鍋底,還從眼神中往外飛刀子。

    朱賀霖本來很有威儀地坐在御案后方,被這眼神迎面一撞,忽然氣虛,扶著案角騰身而起,揚聲道:“不是朕干的!”

    蘇晏不吭聲,盯著他一味冷笑。

    朱賀霖當(dāng)即照搬了魏良子之前的那套話術(shù),指天指地,賭咒發(fā)誓,十二萬片冰心在玉壺。

    他口水都要說干了,結(jié)果蘇晏恨恨地吐出一句:“我管遼王那老小子是誰殺的!問的是皇上,是不是壓根沒打算給豫王選擇權(quán)?皇上想把豫王架在柴堆上燒,還要順道離間一把我和他?”

    朱賀霖矢口否認(rèn):“我沒有,我不是,你別冤枉我。”

    “冤枉個屁!前幾日我給豫王的信剛送出去,今日你就搶先宣告他的揭發(fā)之功,你讓豫王看到信的時候怎么想?‘黑鍋都已經(jīng)直接扣在本王頭上了,還假惺惺地來征詢意見,蘇清河有夠虛偽’,是這樣想嗎?”

    朱賀霖噎了一下,覺得哪里不對勁……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最后他醒悟過來,拍案喝道:“好你個蘇清河,在山西臥底兩個月,臥成反骨仔了——從前你什么時候在乎過豫王怎么想、怎么看待你?如今這是什么架勢,為‘知己’打抱不平?!”

    他把“知己”兩字咬得極重,顯然是諷刺豫王昔日的浪蕩史,也把認(rèn)賊作夫……不對,把以德報怨的蘇晏一并嘲諷了。

    這下蘇晏炸毛了,直接操起手邊的書冊就扔過去:“辛辛苦苦為你們老朱家賣命,結(jié)果說老子是反骨仔!去你妹的!”

    朱賀霖不甘示弱地回擲奏本:“你沒偏向朱栩竟?那還心疼他作甚!他背黑鍋?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背黑鍋!”

    兩人氣急敗壞地大吵了一架,又罵娘又砸東西。咆哮聲與碎裂聲穿透緊閉的殿門傳了出去,把臺階下方的內(nèi)侍們嚇得瑟瑟發(fā)抖、伏地不起。

    蘇晏嗓子吵啞了,左右看看還有一個茶壺完好無損,便伸手去夠。朱賀霖也口渴,同時伸手,與他握在了一處。

    兩人斗雞似的互瞪了半晌,蘇晏噗嗤一笑先破了功。

    朱賀霖愣住,蘇晏趁機(jī)搶到茶壺,對著嘴“咕嘟咕嘟”灌了一通。他用手背抹了抹嘴邊水漬,吁了口氣:“吵完了,這下舒服了�!�

    “我心里不舒服�!敝熨R霖悻悻然。

    蘇晏把茶壺嘴送進(jìn)他嘴里:“這樣才對勁。會朝我咆哮發(fā)飆扔?xùn)|西的才是朱賀霖,而不是小朱槿隚�!�

    朱賀霖邊喝蘇晏喂的茶,邊口齒不清地嘟囔:“明明是你想要一個像父皇那樣的皇帝……”

    蘇晏拔出壺嘴,認(rèn)真地看著他:“你錯了。我從未想過把你變成你父皇的樣子。再怎么用心效仿,他依然是他,你依然是你。”

    朱賀霖心底又傷又怒,冷笑:“所以我再怎么努力也白搭,是這個意思?”

    蘇晏輕嘆口氣,伸出指尖按平年輕皇帝眉間的怒紋,輕聲說:“意思是,比起去像什么人,我更喜歡你真實的模樣�!彼芽詹鑹赝熨R霖手里一塞,轉(zhuǎn)身走了。

    走到殿門口又折返回來,蘇晏彎腰拾起散落地面的奏本,放在御案上,輕輕拍了拍封面:“木已成舟,我也沒什么好追究的了。當(dāng)務(wù)之急是怎么控制局面,消除遼王之死所帶來的不利因素,以及……盡快讓豫王出征,扭轉(zhuǎn)邊防頹勢�!�

    朱賀霖抿著嘴,不吭聲。

    蘇晏又道:“既然打算用他,就要信他,給他應(yīng)有的權(quán)限。另外,別給他雜牌軍,他沒有練兵的時間了。我建議把太原、寧夏、榆林、固原四個軍鎮(zhèn)最精銳的騎兵隊伍集中起來,編成新的靖北軍。另外,‘夜不收’也交給他�!�

    朱賀霖沉吟片刻,最后勉強道:“先這么著吧。但朝廷會派出兩名正副監(jiān)軍,全程督戰(zhàn),他必須接受,并在每個月的月中與月末,向朝廷呈報軍情�!�

    蘇晏也知道,能允許豫王帶兵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果,不可能指望朱賀霖像信任他蘇清河一樣,去信任一個手握重兵的親王。而且監(jiān)軍制是本朝慣例,也不算羞辱了豫王。

    “我再寫一份信,盡力說服他接受�!碧K晏說完,又瞟了朱賀霖一眼,“這回皇上可不能再先斬后奏了!”

    朱賀霖不高興地哼了一聲:“朕想斬誰就斬誰,用得著奏?”

    蘇晏哂笑:“那是,您貴為天子,當(dāng)然可以為所欲為�!�

    “朕要真的是那種為所欲為的皇帝,早就把你這個不知好歹的臣子——”朱賀霖惱羞成怒地快步走近,作勢撕扯蘇晏的腰帶與衣襟。

    蘇晏掩著衣襟,一邊訕訕地笑,一邊飛也似的逃走了。

    第360章

    蘇十二鐵了心

    蘇十二要重建靖北軍,讓豫王重獲兵權(quán)——遼王毫無征兆地死了——皇帝下詔承認(rèn)遼王是被賜死的,罪名:謀反,檢舉者:豫王——皇帝狠狠表彰了豫王的功勞——蘇十二鉚足了勁兒要重建靖北軍,讓豫王重獲兵權(quán),誰反對就噴誰——有官員極力反對——皇帝表示要御駕親征,群臣嚇壞了,覺得與其讓皇帝瞎搞搞,還不如就讓豫王領(lǐng)兵上陣——蘇十二大力表揚那些態(tài)度軟化的官員,鐵了心要重建靖北軍,讓豫王重獲兵權(quán)。

    短短十幾日,朝臣們被接二連三的重磅炸彈轟炸得精神疲勞,覺得身陷古怪的循環(huán)圈掙不出來,最后終于得出了一個醍醐灌頂?shù)慕Y(jié)論:

    皇帝都不擔(dān)心豫王擁兵自重,他們擔(dān)心個頭�。∪f一豫王日后真走了遼王的老路,舉兵謀反,那就叫舉薦他的蘇十二去平叛唄!

    《靖北定邊策》就這么通過了朝議。

    皇帝做事雷厲風(fēng)行,當(dāng)即下旨,命豫王朱栩竟奔赴離大同不遠(yuǎn)的太原軍鎮(zhèn),接手治軍權(quán)。同時調(diào)撥附近的寧夏、榆林兩個軍鎮(zhèn)的精銳騎兵,與太原鎮(zhèn)精騎共計十萬人編入一個兵團(tuán),重新賜予“靖北軍”稱號。還加封豫王為“靖北將軍”,要求他務(wù)必守住河套地區(qū),擊潰犯邊的北漠大軍。

    其他藩王得知這些消息后,不少人氣得七竅生煙,只差沒當(dāng)眾跳腳罵娘。

    圣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用大白話說就是:有些人就是見不得別人好。大家都不好,他也不好沒什么,但凡有人比他好,他就受不了了。

    尤其是那些早年率軍鎮(zhèn)守過九邊的親王們,未必還記得當(dāng)時肩負(fù)的責(zé)任,倒是對曾握在手中的權(quán)力念念不忘。聽說遼王被殺,油然生出兔死狐悲之怨懼,又聽說豫王掌兵,更是滿心人有我無的嫉恨。

    于是弈者加倍趁虛而入,利用真空教殘余的影響力,與衛(wèi)王、谷王等藩王的往來愈發(fā)密切。

    就連寧王新立的世子朱賢,也熱衷于穿梭在各地王府之間,拿著天潢玉牒與信王妃留下的信物,向親王們自證其“信王遺孤”的身份,游說眾位好叔叔支持他為父親翻案,奪回本該屬于他的人生。他將曾經(jīng)“蘇府小廝蘇小京”的身份視為人生恥辱,絕不許有人提起。偶有外派去地方的京官認(rèn)出他,便被他親手毒殺了。

    寧王知道朱賢不安分,但一來這是大哥唯一的血脈,自己發(fā)過誓要視如己出的;二來也的確是病體不支,沒有多余的精力去管教,也只能由著他去。

    谷王被遼王的下場嚇得再也不敢提增設(shè)府兵之事,但一肚子的憋屈郁悶消不掉,巴不得有人聽他吐苦水,新侄子來串門正合他意,至少有人愿意和他一起罵娘。

    衛(wèi)王世子卻不能理解父親對朱賢的熱絡(luò),覺得信王都死了那么久,就算還有血脈留存,也翻不起什么浪花,何必去搭理這個送上門來的便宜侄子?

    衛(wèi)王一邊搖著純銀與人骨打制的轉(zhuǎn)經(jīng)筒,一邊不緊不慢地道:“年輕人精力旺盛心氣高,能蹦多歡就讓他蹦唄。朱賢是與先帝有殺父之仇的,又堅信紫禁城里的那個是鳩占鵲巢的假龍種,這日后要是真拼起死活起來,由他去做先鋒軍,豈不是順理成章?”

    衛(wèi)王世子恍然大悟:“父王這是想讓朱賢去當(dāng)那只捕蟬的螳螂��!高,實在是高!到時我們這倆黃雀就可以……”

    衛(wèi)王閉目不答,嘴里喇嘛經(jīng)念得更虔誠了。

    且不論中原腹地如何暗流涌動,諸位親王各自打的什么小算盤;就說遠(yuǎn)在邊塞的豫王,前后接到蘇晏的兩封來信,再對比著皇帝下達(dá)的兩份表彰、授命詔書,看出了不少門道。

    “王爺不生氣?”王府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華翎問。

    豫王反問:“生什么氣?”

    “卑職可沒幫王爺給朝廷送過告密信�!比A翎做了個頭上頂缸的動作,“皇上硬把遼王伏誅的功勞扣在王爺頭上,是想做什么?”

    豫王哂道:“看不出來?是想把我綁上他的那條小破船,生怕我跟那些懷了異心的宗親們攪和在一起�!�

    “都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噬先绱诵挪贿^王爺,恐怕就算當(dāng)下因著局勢放還了兵權(quán),日后邊亂平定了也會再收回去�!比A翎略一猶豫,還是把藏在心底的話說出了口,“卑職想知道,蘇大人對于這件事是什么態(tài)度?”

    豫王把手里的兩份信遞過去,在華翎觸碰到信封前,又惡劣地縮回手,把信塞進(jìn)懷里:“清河寫給本王的私信,你想看?沒門。我估摸他這回也被朱賀霖擺了一道。那兔崽子近來越發(fā)狡猾肖父,再沒有小時候傻乎乎的可愛勁兒了。不過有一點朱賀霖還是漏算了——兵權(quán)他可以收走,軍心如何收?”

    “皇上還是低估了王爺在軍中的號召力啊。”華翎對此深信不疑。

    “從今以后別‘王爺王爺’了,”豫王揚了揚詔書,“叫‘將軍’,靖北將軍。還有,皇帝不是要給我派監(jiān)軍么?可以,讓蘇清河來督戰(zhàn),別給我派什么陰陽怪氣的老太監(jiān),否則來一個我就叫他殉國一個。”

    華翎覺得這個要求皇帝不太可能批準(zhǔn),畢竟蘇大人是內(nèi)閣輔臣,又剛剛回的朝。再說到時跟北漠打起來,邊塞兵荒馬亂的,咱家王爺——不是,咱家將軍舍得讓蘇大人冒這份險、受這份罪?

    這回他學(xué)乖了沒有問出口,但豫王已從他的神情中讀出疑慮,卷起詔書敲了敲他的肩膀:“你以為京城里就安全?也許還不如山西。”

    “怎么說?”

    “你覺得遼王真是皇帝賜死的?”

    “難道不是?”

    “若遼王舉兵造反,我們這位新帝或許還能當(dāng)機(jī)立斷地鎮(zhèn)壓。但只憑信中的一些怨望之言,朱賀霖真的就能毫不顧念親情、不給悔改機(jī)會地斬殺遼王,那么當(dāng)初他就不會放我出京�!�

    華翎沉默了,思來想去,喃喃道:“難道是有人設(shè)計挑撥皇帝與宗室間的矛盾沖突,想從中漁利?”

    “……京城要變天了。我就算遠(yuǎn)在大同,也能嗅到陰謀詭計的那股子惡臭味�!痹ネ趺嫔想[隱露出不屑——

    治國不行嘴炮很行慣會拉幫結(jié)派的本朝文官們、心懷不臣覬覦龍椅的各路藩王、打著替天行道旗號妄圖謀朝篡位的王氏亂軍、興風(fēng)作浪唯恐天下不亂的弈者與鶴先生,還有再怎么努力催熟也仍嫌生嫩的少年皇帝……清河上輩子是造了孽還是怎的,非得去殫這個精、竭這個慮?不如隨我從軍,有我護(hù)他萬全!

    豫王將賜封的詔書滿不在乎地往身后一丟,招呼門外親衛(wèi):“走了弟兄們,去太原!去長城外的瀚海,會一會那個野心勃勃的北漠可汗阿勒坦!”

    府兵們心癢難耐地扭著手腕,似乎迫不及待想要上陣殺敵。

    站在豫王身后的崔長史趕忙接住詔書,邊追邊叫:“王爺……將軍,圣旨可不能隨便丟啊,這是掉腦袋的大罪!再說,您去了太原,還得靠它來接管兵權(quán)呢!”

    -

    “豫王這是腦殼壞了?簡直異想天開!”朱賀霖把大同來的奏本往桌面一摔,“你堂堂一位內(nèi)閣次輔,去給他當(dāng)監(jiān)軍,把朝政都丟掉不要了?再說,監(jiān)軍慣例都是由太監(jiān)擔(dān)任,朕之前打算派個能文能武、不拖后腿的太監(jiān)過去,已經(jīng)夠給他面子了!要不然朕把藍(lán)喜派去,讓豫王日日睹仆思其主,好好回憶回憶我父皇從前對他的訓(xùn)誡?”

    蘇晏無奈笑道:“藍(lán)喜公公一把年紀(jì)了,皇上憐憫,就別讓他奔波邊塞了吧�!�

    朱賀霖反問:“那你覺得派誰去合適?”

    蘇晏想來想去,覺得豫王或許是因為替皇帝背黑鍋心里惱火,所以才非要把他從皇帝身邊撬走;也或許另有考量,但并未對他明言。

    其實憑心而論,他對馳騁疆場頗為向往,上輩子就是軍事論壇的�?汀⒔�(jīng)典戰(zhàn)例研究的業(yè)余愛好者,這世若非投舍到一個弱雞軀殼里,搞不好也投筆從戎了。這一世他考過科舉做過官,養(yǎng)過劍俠隱過居,下過江南出過塞,可說是人間風(fēng)景幾看透,如果有機(jī)會能見識冷兵器時代的宏大戰(zhàn)爭場面,也算了無遺憾。

    但他剛回京復(fù)職沒多久,就要再次丟下朝堂與皇帝,跑去邊關(guān)監(jiān)督一個手握重兵的親王將軍?似乎也說不過去。

    蘇晏一聲輕嘆,說:“派富寶公公去吧�!�

    在旁服侍的富寶嚇了一大跳,手捧的香爐險些摔在地上,登時帶上了哭腔:“蘇大人,奴婢何德何能啊,也就只能給皇上跑跑腿、干干雜活。督軍責(zé)任重大,奴婢真真擔(dān)不起……”

    蘇晏忍不住笑起來:“逗你玩的!誰叫你如今對我客套了許多。”

    富寶這才松口氣,擦了擦汗,難為情地向皇帝告罪。

    朱賀霖不在意地擺擺手:“本來就沒考慮過你。朕本想派御馬監(jiān)的掌事太監(jiān)去,可又擔(dān)心豫王犯渾,真把人騙去前線送死,戰(zhàn)事正酣時朕是懲罰他還是不懲罰他,都是朝廷的難堪。”

    蘇晏表揚道:“皇上考慮問題越發(fā)全面了,的確該走一步,看三步,想十步。所以……”

    “所以朕絕不能助長豫王這種歪風(fēng)邪氣。”朱賀霖接口,“誰去都行,你不準(zhǔn)去!”

    蘇晏有些遺憾,但也沒有強求的意思,覺得就順其自然吧,說不定以后還有機(jī)會。

    朱賀霖見他答應(yīng)得挺痛快,還竊喜豫王小算盤打盡也白瞎,清河不吃那一套!

    結(jié)果沒過多久,這個機(jī)會就啪的一下砸在了蘇晏的腦門上。

    第361章

    他想丟就丟唄

    胡天八月即飛雪。如今正是十月底,中原江南或許還殘留著秋的余韻,塞外卻早已是雪原皚皚,霜草茫茫。

    下了一夜的小雪終于止歇,云層仍是灰蒙蒙的,壓得山嶺上的邊堡輪廓模糊不清,仿佛濕紙上暈了墨。

    兩名軍中運糧官,正在負(fù)責(zé)押送糧草的隊伍旁緩騎閑聊。

    “……聽說了嗎,朝廷要派監(jiān)軍來督戰(zhàn)了。”

    “不會吧,咱們將軍不是早就放出風(fēng)聲,說哪個死太監(jiān)敢來軍中對他指手畫腳,直接扔去陣前扛大旗?”

    “是真的!難怪朝廷放心不下,我剛來時也嚇了一大跳——豫、將軍也太狠手了!敵酋一個都還沒斬呢,自家官兵先殺了一批。二十幾個人頭,就這么骨碌碌在轅門滾著,誰看了不心驚肉跳?”

    “還有那個后隊斬前隊、士兵斬將領(lǐng)的新規(guī)矩,著實令人后背發(fā)涼��!”運糧官甲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運糧官乙正要繼續(xù)搭腔,一名斥候策馬飛奔而來,稟報:“前方十里外有一隊車馬,約有兩三百人,打著大銘朝廷的旗號,兩輛馬車前后還有錦衣衛(wèi)緹騎護(hù)送,正朝這邊過來�!�

    運糧官乙驚道:“看清楚了,真是錦衣衛(wèi)?”

    斥候答:“圓頂大帽、錦衣曳撒、繡春刀,錯不了�!�

    運糧官兩人面面相覷:“……說曹操曹操到,莫非就是朝廷派來的監(jiān)軍?”

    不多時,那支隊伍近到視野中,雙方都謹(jǐn)慎地保持了一定距離。

    一名錦衣大帽的緹騎驅(qū)馬靠近些兒,大聲喝道:“錦衣衛(wèi)護(hù)送。前方什么隊伍?速速表明身份,以免誤傷!”

    運糧官甲連忙應(yīng)道:“運糧的運糧的!我們是靖北軍麾下!”

    錦衣緹騎轉(zhuǎn)身回到馬車旁,似乎聽車內(nèi)之人吩咐幾句,旋即又上前說道:“我等護(hù)送的是朝廷所派的監(jiān)軍大人,正要前往靖北軍大營。你們能否撥出個一兩個人帶路?”

    運糧官自知無權(quán)驗證對方的身份,而且大營所在的邊堡城墻極為堅固,城外關(guān)卡重重、綿延數(shù)里,自有專人驗證往來者身份。便點頭道:“卑職派一名斥候為大人們帶路。職責(zé)在身,不便久留,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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