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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豫王笑道:“究竟是厚臉皮,還是沒臉皮?清河何不親手摸摸看?”他伸手去拉蘇晏的手,蘇晏猶豫一下,余光瞥了身后的荊紅追一眼,躲開了。

    荊紅追雙臂抱劍,是個眼觀鼻鼻觀心的出世高手模樣,暗地里把銀牙咬斷:大人心生動搖,這死纏爛打的一房,怕是日后也甩不脫了!

    -

    這場發(fā)生在大銘邊境臥兔嶺與西鹽河附近的戰(zhàn)役,被后世稱作“臥西大捷”,成為了大銘在軍事力量上足以抗衡北漠的分水嶺事件�!八o日漸疲軟的大銘邊防注入了一劑強心針,同時也是一位中途折翼,后又重回巔峰的絕世名將輝煌戰(zhàn)績的開始�!焙笫酪幻懯穼W(xué)家如此說道。

    而此時此刻的大銘,朝野內(nèi)外正因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捷而感到震驚與狂喜。

    ——那個被獻至京城的敵酋首級,是瓦剌大將,先汗虎闊力的堂兄之子,楚琥臺吉。從親緣關(guān)系上說,是圣汗阿勒坦的從祖兄弟。

    雖說這堂了又堂的親戚有點遠,但畢竟也是瓦剌的大貴族,同時也是領(lǐng)軍大將。

    如此大戰(zhàn)績,十年都未有過了!有朝臣欣喜。

    當(dāng)然,那位不正是被圈了十年么?要是早放出來——另一名朝臣失口說道,意識到不妥,當(dāng)即閉了嘴。

    有人替他打圓場:蘇閣老推行的馬政功不可沒。若非他當(dāng)年革弊鼎新,重建草場,恢復(fù)官牧,又何來今日幾十萬匹戰(zhàn)馬投入邊陲,打造出一支支馳騁疆場的精騎隊伍。

    可不是?蘇閣老所施之政利在百姓,功在千秋,先帝當(dāng)初一力支持他的新政,可真是明君配賢臣�。∪撼几锌�。

    總之,一個是今上敬愛的先考,一個是今上信愛的重臣——狠狠夸就對了。

    御座上的皇帝聽了,既欣慰,又感傷,還有些戚戚然——覺得失聯(lián)幾個月的父親尚未尋到蹤跡,好容易找回來的心上人又離他遠去,實是純情少年人難以承受的挫折。

    于是他寫信問蘇愛卿:我那混賬四叔是不是不打算造反?他不反,你就早點回來幫我,我看其他幾個更加混賬的叔叔要反。

    蘇愛卿很沒有良心地回信道:

    不好說。我再觀察觀察。豫王把人家的大將和軍隊一鍋端了,阿勒坦八成要興兵報復(fù)的。誰知道壓力之下,你四叔會不會塌架子呢?我還是得多待一兩個月。

    至于你其他幾個叔叔,頭腦不夠清醒,手里也沒啥兵,再怎么蹦跶也蹦不出大水花。對付王氏亂軍,你不是還有于徹之、戚敬塘這倆王牌?用起來唄。

    總之,外患如今急于內(nèi)憂。乖學(xué)生,老師身在邊遠,心實念你,你在京城再撐一撐啊,就當(dāng)歷練,老師我該回來的時候就回來了。

    皇帝氣得摔奏本:跟他談感情,他打君臣牌;跟他談義務(wù),他又開始扯師生情……都怪父皇當(dāng)初非要給弄出這么個師生名分逼他避嫌,這下好了,他想拿來擋駕的時候就拿,不想拿的時候就忘個精光,簡直比丹書鐵券還好用!

    -

    且不提大銘皇帝這邊如何惱火,北漠瓦剌部也陷入了一場憤怒的風(fēng)暴。

    外面天寒地凍,宏闊的王帳內(nèi)燃燒著兩排大炭火盆,阿勒坦坐在御案后方的彩色氈毯上,聽著帳下十幾名大貴族與將領(lǐng)對敵國的謾罵咆哮。

    楚琥臺吉的無頭尸首被抬至帳中,他的幾個兄弟正撫尸慟哭,邊哭邊問:“圣汗,為何還不舉兵討伐銘國,給楚琥報仇?”

    阿勒坦的卷發(fā)又長了些,斜坐在毯子上時,白發(fā)像流云一樣堆在肩頭,身軀便像云繞著的山巒。垂著的濃白睫毛遮住了流金的眼瞳,他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只是在走神發(fā)呆。

    楚琥的兄弟們哭了一陣子,沒有得到汗王的回應(yīng),又無趣又惱怒,看著馬上要大發(fā)作。

    曾經(jīng)的小少年斡丹如今快十八歲了,成了汗王的侍衛(wèi)長。他湊過去提醒阿勒坦:“楚琥臺吉的尸體要料理,不能老是擱在你的王帳里�!�

    阿勒坦便說道:“我會用黃金與寶石為楚琥打造個新的腦袋,一同下葬。葬禮以天生勇士的規(guī)格舉行。楚琥的大兒子將繼承他的臺吉之位。另外,對銘國的征伐早就在我的計劃中,無需你們催逼,我也會執(zhí)行�!�

    楚琥的兄弟們還想再多討要些補償,阿勒坦反問:“你們兄弟這次兵發(fā)太原,經(jīng)過我的同意了嗎?輕敵冒進,毫無警惕心,是不是覺得銘國猶如無人之境,隨隨便便就可以攻下?要不是他戰(zhàn)死抵罪,我得重重懲罰他。如今你們還想要什么,把他該有的懲罰也一并繼承了如何?”

    楚琥的兄弟們噎住了,最后訥訥地謝過恩典,抬著尸體退出王帳。

    其他貴族與將領(lǐng)見慣了阿勒坦爽烈而有魄力的模樣,鮮少見他如此冷漠,簡直可以稱作心煩意亂了,于是不敢再去捋他虎須,紛紛找借口告退。

    人都退光了,就剩一個從來都沒大沒小的斡丹,坐在毯子上趴過去:“阿勒坦,你有煩心事?”

    阿勒坦拿起桌案上的酒碗,一口氣喝完,說:“沒有�!�

    “肯定有�!蔽拥は肓讼�,“還在煩惱那個怎么也找不到的中原男子?銘國邊境找不到,就打到他們京城找唄�!�

    阿勒坦搖頭:“你不明白。”

    斡丹:“你不說我怎么明白?你說了我就明白了�!�

    阿勒坦被他纏得不行,最后問了一句:“倘若只能再活不到兩個月,你會怎么辦?”

    斡丹一愣:“怎么可能呢,我還這么年輕,還有許多想做的事,想達成的心愿……我身體很好,又沒生病……所以兩個月后你是要殺我嗎?因為我總是不守規(guī)矩,沒有尊稱你圣汗,而一直‘阿勒坦阿勒坦’地叫?”

    阿勒坦對他十分無語,趕人道:“你出去巡邏吧,我一個人待會兒�!�

    斡丹也不客套,起身拍拍屁股就走了。

    帳內(nèi)只剩阿勒坦一人。他從懷中取出一張卷起來的羊皮紙,展開又看了一遍。

    羊皮紙是昨日由一只海東青寄來的,紙上是老巫古拙的字跡,寫著一首薩滿神歌:

    “一年即將結(jié)束,一年又將到來。

    生命隨舊年結(jié)束,不會隨新年到來。

    時間緊迫,神樹之子,

    你要趕在暴風(fēng)雪落地之前�!�

    阿勒坦一手捏著羊皮紙,另一手觸碰著腰腹處紅色的刺青——血毒在他的身體里盤旋了近三年,眼下離最后的期限只剩不到兩個月。

    或許他直至毒發(fā)身亡,也找不到當(dāng)初給他種毒、如今能給他解毒的那個人……始終纏繞著他的夢境,怎么努力也看不清面目的那個人……

    在這瞬間,阿勒坦陡然生出一股躁怒,想立刻率鐵騎踏平邊境長城,用兵火去燃盡中原大地。

    他去扯纏繞在左臂上的墨綠色緞帶,想將它扯斷丟進炭盆,但指尖觸及到冰涼絲滑的鍛面,又像是往他燥熱胸口潑了盆冰水。

    他深深呼吸著,逐漸冷靜下來,反復(fù)看羊皮紙上的神歌。

    今年秋冬,白災(zāi)比往年輕得多,薩滿們都說是個好兆頭,今年冬天會平安度過。可是老巫卻提醒我,“暴風(fēng)雪落地之前”……難道,天象會有異變?將會有一場更大的白災(zāi)降臨草原?

    不行,我得早做綢繆,為全族備足過冬的物資。

    兩個月不到的壽命……那又如何?縱橫捭闔地活兩個月,抵得過許多人渾渾噩噩地過一輩子。

    靖北將軍,豫王,朱栩竟。這場仗我復(fù)盤過了,你打得很精彩,讓我也手癢起來。那就試試看,是你技高一籌,在這兩個月的死限前殺了我;還是我棋高一著,把你作為祭旗的犧牲,從河套打開銘國門戶,橫掃中原。

    第365章

    我?guī)闳ヲT馬

    邊堡內(nèi)燈火通明。豫王下令犒賞靖北軍,空地中央便支起許多口大鐵鍋,烹牛宰羊,消耗了不少圈養(yǎng)的牲畜。

    軍中不能私下飲酒,犒宴除外。一壇壇自釀酒很快被掃空,將士們便以雪水煎茶代酒,不少人還加了牛羊奶煮成奶茶,搭配烤肉、燉肉,一樣吃得心滿意足。

    大堂的廳中另開了一桌筵席。

    靖北將軍當(dāng)之無愧地坐在主位,把蘇監(jiān)軍也拉到身邊入座,荊紅侍衛(wèi)緊挨著自家大人,剩下的座位就分配給了軍中的高級將領(lǐng)們。

    本來副監(jiān)軍黎公公也該列席的,可他自從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滿是駐兵的邊堡成了座鬼城,油然而生被遺棄的恐慌,礙于身邊只有幾個隨從,想走又不敢走,提心吊膽待了好幾天,終于等來了回師的靖北軍。心情乍然松弛之下感染風(fēng)寒病倒了,自然出不得席。

    靖北軍的將領(lǐng)們本就看不起閹人,這下更是嘲薄:太監(jiān)果然沒有一個頂用的,還不如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呢。

    蘇監(jiān)軍雖是書生模樣,在將領(lǐng)們看來卻與眾不同——他敢上戰(zhàn)場,帶著侍衛(wèi)親自殺敵,還敢與將軍共乘一騎追擊敵酋,是個不輸給軍中勇士的好漢,值得敬佩。

    這股敬佩之情化作杯中物,絡(luò)繹不絕地向監(jiān)軍大人灌去。

    蘇晏喝了第一個人敬的,就不能不給第二個面子,最后將領(lǐng)們排著隊敬他。

    雖說自釀米酒沒經(jīng)過蒸餾,酒精度低,但喝多了也會熏熏然,蘇晏自覺喝出了五六成醉意,連連擺手。荊紅追提出代喝,被將士們一通起哄,說酒不能代喝,跟老婆不能代睡一個道理。

    荊紅追目露寒光。蘇晏握住他的手,附耳小聲調(diào)侃:“我老婆你可以睡——這些天你不就是跟自個兒睡的?”把貼身侍衛(wèi)弄了個大紅臉。

    豫王笑瞇瞇地罵過手下言語粗俗,對蘇晏抱了抱拳:“軍中都是些渾人,說話沒規(guī)矩,監(jiān)軍大人莫要與他們計較。”

    蘇晏打了個哈哈,卻見那個叫微生武的親軍頭目赤膊上來,后背捆著荊條,往他面前一站,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當(dāng)即起身去扶:“哎呀,將衛(wèi)長大人這是做什么,大冷的天當(dāng)心受寒,快把衣服穿上�!�

    微生武漲紅了臉,大聲道:“卑職輕率魯莽,險些害了監(jiān)軍大人的性命。如今自知罪過,大人是打是殺,卑職絕無二話�!�

    這一出負荊請罪,經(jīng)典劇目啊,某人似乎也干過?蘇晏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自家侍衛(wèi)。后者假裝沒看懂這個眼神,一臉正直凜然地解下佩劍,放在蘇晏手邊的桌面。

    不看僧面看佛面,蘇晏怎么可能真的拔劍殺了靖北將軍的親衛(wèi)長,甚至不能懲罰得太嚴厲,以免將士們心生不滿,與他這個監(jiān)軍剛剛?cè)谇⑵饋淼年P(guān)系又要疏冷。

    不過微生武這小子也是個滑頭。

    那時明明故意加害,換了黎滿在屋里可能真就命喪狼口了。如今說在嘴里,變成輕描淡寫的“輕率魯莽”,這是給自己脫罪呢。

    否則這一出負荊請罪為何要選在聚會歡慶的場合?還不是想借一借人情,到時旁邊再起哄幾聲“大人寬宏大度,猶勝藺相如”,就這么不了了之了。

    對方膝蓋是跪著,腦袋卻是高昂著。

    周圍眾將士紛紛投來目光,看此事如何收場。

    于是蘇晏笑了笑,說:“軍中令下如山,你也是奉命行事,我又怎能怪罪于你呢?”

    微生武沒料他如此好說話,剛想松口氣,忽地悚然一驚,忙道:“此事是我自作主張,并未奉任何人之命,還望監(jiān)軍大人明鑒,罪只在我一人�!�

    蘇晏道:“你一個說大不大的將衛(wèi)長,負責(zé)守衛(wèi)主將安全的,與朝廷派來的監(jiān)軍能有什么仇怨?何至于一面未見便要取人性命?謀害監(jiān)軍乃是大罪,但你放心,本官公正嚴明,不該你背的鍋絕不會讓你去背�!�

    黑鍋不讓他背,那就是要讓他的主將去背了?微生武這下冷汗?jié){出,道:“可監(jiān)軍大人答應(yīng)過,只要卑職——”

    只要卑職配合調(diào)查,老實交代將軍的治軍內(nèi)情——這種私底下的交易,當(dāng)眾可怎么說得出口!若是被眾將士當(dāng)做叛徒看待,他還要不要在靖北軍混了?!

    微生武騎虎難下,只能抽出荊條雙手捧上:“主意是我出的,狼也是我放進屋的,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請監(jiān)軍大人重重懲罰!”

    “唉,軍士不易呀!不僅要上戰(zhàn)場出生入死,還要隨時準(zhǔn)備為主將替罪頂缸……”蘇晏接過荊條一把折成兩段,動情地說,“但你放心,我蘇某人說到做到!他靖北將軍再怎么自恃軍功與身份,我也不會屈服于淫威,定將此事如實上報陛下,為你主持公道!”

    我不用你主持公道!你干脆狠揍我一頓,一劍砍過來也好,做什么要東拉西扯,拖將軍下水!微生武欲哭無淚,一眼也不敢看他的將軍,最后牙一咬、心一橫,搶過旁邊一名參將的佩劍:“監(jiān)軍大人如此仁義,使小人更加羞愧難當(dāng),唯有一死,方能洗清罪孽。禍?zhǔn)准茸苑趪�,此事就此了結(jié)�!�

    他自刎的動作十分迅捷,帶著甘心赴死的決然。周圍驚呼聲一片,卻來不及阻止。

    蘇晏這才微微點了點頭。荊紅追見狀,指尖微動,用一粒花生米輕易擊落了微生武手中的利劍。

    劍鋒落地聲鏗然,眾將屏息而視,微生武郁怒又茫然地望向蘇晏。

    豫王在此刻起身離座,走到微生武面前,靴底將散落地面的荊條踩得粉碎。他聲音低沉地問:“還沒明白過來?”

    微生武怔怔地想了一會兒,臉上涌出濃烈的愧色,伏地低頭道:“我服了!我服了!蘇大人心如明鏡,是我怕大人對我懷恨,怕秋后算賬,是我枉作小人!”

    “在他面前耍心眼,”豫王轉(zhuǎn)而望向蘇晏,微微苦笑了一下,“你是嫌他翻篇翻得太快,還是嫌我賠罪賠得不夠?”

    微生武更加羞愧,卻不再跪地,起身抱拳:“卑職再不�;恿恕膊恢撜f什么好,總之今后但凡大人的吩咐,只要不違將軍之令,卑職無不從命!今后在卑職眼中,將軍之下便是監(jiān)軍!”

    眾將士見連最為刺頭的微生武都被鎮(zhèn)服,又見豫王是默許的情態(tài),錦上添花誰不會做,便紛紛抱拳:“今后靖北軍中,將軍之下便是監(jiān)軍!”

    蘇晏一面拱手以示謙遜,一面在肚子吐槽:這話說的倒也沒毛病,可為啥聽起來這么別扭……

    豫王似笑非笑地補了一句:“監(jiān)軍大人若是想要,在將軍之上也是可以的�!�

    蘇晏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拍案道:“別特么瞎起哄了!都給我滾回座位上繼續(xù)喝酒!”

    書生罵人猶如佳麗舞劍,與武夫耍劍是截然不同的況味。將士們覺得親切又受用,嘿嘿笑著朝監(jiān)軍又敬了杯酒,各自回位吃喝不提。

    微生武飛快穿上小兵送上的衣物,打了一串噴嚏。蘇晏指著他對豫王說道:“你這新任的侍衛(wèi)長,狼性未除,輕視人命,但好在對你、對靖北軍足夠忠誠,否則我不會這么輕易放過。”

    殺人無算的戰(zhàn)士,難免會對生死、對人命逐漸麻木。但豫王不想這么告訴蘇晏,怕他不能理解,徒增厭懼。正在斟酌用詞,又聽蘇晏繼續(xù)道——

    “不過,軍隊是該有些狼性的,一群綿羊可打不了仗。

    “如此看來,一軍主將既要率領(lǐng)群狼廝殺,又不能迷失于殺戮,必須時刻保持斗志與清醒。京城中歌舞升平之時,于邊關(guān)枕戈待旦的是他,千鈞一發(fā)的是他,力挽狂瀾的還是他,這又該是何等的偉績與犧牲呢?”

    豫王心弦震蕩,一股熱力在胸腔內(nèi)沖撞,比任何大戰(zhàn)、諸般生滅更令他動魄驚心。

    他忽然一把握住蘇晏的胳膊,道:“我?guī)闳ヲT馬!”

    蘇晏一怔:“大半夜的騎什么馬……”

    “那你帶我去吹風(fēng),散散酒氣�!�

    “你一個千杯不醉的,哪有酒氣——”

    豫王不由分說拉蘇晏下臺階。荊紅追上前阻攔,豫王目光凌厲地看他。

    蘇晏無奈地對荊紅追笑笑:“阿追,你回屋等我吧,我陪將軍散散心,一會兒便回來�!�

    荊紅追并不認為豫王此刻只想散心,他能從對方的鎧甲與戰(zhàn)袍間聞到熟悉的氣味……那是一種被情與欲所催動的侵略性的氣味。

    ……熟悉得如同自己身上的氣味。

    荊紅追定定地注視蘇晏,用他那冷亮如泉中浸劍的聲線問道:“大人真不用屬下陪同?”

    豫王握在他胳膊上的手緊了緊,像個無聲的懇求。蘇晏心一軟,答:“沒事,要不你就在這兒等我,頂多半個一個時辰�!�

    豫王拉著蘇晏上馬,同時朝微生武使了個眼色。

    微生武見將軍目光掠過荊紅追腰間佩劍,頓時心領(lǐng)神會,大聲道:“聽說荊紅侍衛(wèi)乃是用劍的高手,我平時也使劍,難得有這么好的機會可以請教劍術(shù),還望荊紅侍衛(wèi)不吝賜教!”

    說著又轉(zhuǎn)頭招呼眾將:“這可是將軍親口認證的武學(xué)宗師!你們這輩子見過幾個宗師,還不快過來瞻仰瞻仰?”

    眾將無一不是疆場拼殺出的高手,聞言有的不服,有的手癢,紛紛圍上來,七嘴八舌:

    “某也想向荊紅宗師討教劍術(shù)!”

    “愿請指教!”

    “擠什么?媽的一點規(guī)矩沒有……一個個來!”

    邊堡的大門緩緩打開,火盆照亮的范圍之外,是一望無際的荒原,冬夜的星空在頭頂照耀。

    蘇晏騎一匹馴順的白馬,聽著身后逐漸遠離的喧嘩聲,有點不放心:“叫你的手下別動真格的。”

    豫王抖了抖韁繩,黑騏瞬間提速,沖出邊堡大門。他挑眉問道:“怎么,擔(dān)心荊紅追雙拳不敵四手?”

    “我是擔(dān)心阿追下手太重,明日你就成了光棍元帥,麾下一個將領(lǐng)都沒有了�!�

    呼嘯的風(fēng)將豫王的聲音吹送到耳邊:“你覺得我與荊紅追對戰(zhàn),誰輸誰贏?”

    蘇晏笑起來:“我也曾問過阿追這個問題�!�

    “他怎么說?”

    “他說……我不告訴你,你自己去問他�!�

    “他吹噓自己能打贏我,是不是?呵,也就敢在外行人面前吹,來日戰(zhàn)場上與我一決勝負?”

    “朱槿城,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有時候你比朱賀霖還幼稚�!�

    “你很掛念我大侄兒,睡過了?”

    “……朱、槿、城!”

    豫王呵呵誚笑:“那個生瓜蛋子想是什么都不懂,你拿從我這兒學(xué)來的兩三成本事,就足夠教他了。他有沒有哭?”

    蘇晏氣得一勒韁繩,調(diào)轉(zhuǎn)馬頭就要回去。

    豫王用精湛的騎術(shù)別住了他,哂道:“不逗你了。走,帶你去個好地方�!�

    蘇晏用表情告訴他:不稀罕!

    “真的,沒騙你,這會兒出發(fā),拂曉時分正好到達�!�

    蘇晏想來想去,覺得既然出來了,不妨再給他點面子,便說:“那就去看看。路上你要是再沒個正形,我就帶阿追回京城�!�

    “不監(jiān)軍了?不擔(dān)心我通敵,或是謀反?”

    “龍椅又不是我的,你謀不謀反我擔(dān)個什么心!”

    “你想坐?我可以幫你�!�

    “我不想坐�!�

    “天底下沒人不想坐那張龍椅。說真的,陛下若有此意,臣必竭盡全力,舉兵助陛下登基�!�

    蘇晏一勒韁繩,調(diào)轉(zhuǎn)馬頭就要回去。

    豫王再次驅(qū)馬別住了他:“你再這么任性,天亮就到不了了�!�

    蘇晏氣得手癢�!澳憧窟^來點……再近點……頭低一點……”他一巴掌就往豫王后脖子上呼,“別特么胡說八道,萬一給朱賀霖聽見——他已經(jīng)不再是小孩子了!”

    豫王脖子上挨了一下,拍蚊子似的不痛不癢。他趁機抓住蘇晏的手腕,另一只手掌兜住了對方的后腦勺,收斂笑容,肅然地沉聲道:“你也知道他不再是小孩子了。他已經(jīng)是大銘的皇帝。一個皇帝若想當(dāng)明君,必須沒有年齡、沒有喜惡,甚至沒有小愛私情,有的只是立足于江山之上的利弊權(quán)衡、輕重取舍。

    “清河,你要小心,不是所有皇帝都能像我二哥那般,為了情義兩全而極盡克制……二哥壓抑得太久,這股暗火把他自己燒融了……但朱賀霖不像他父親,他的火是燒向身邊人的。”

    蘇晏萬沒料到,豫王這么一個不爭皇權(quán)的人,對于帝王之道竟看得透徹,說得切骨。

    他慢慢地吐了口長氣,真心誠意地說:“槿城,我選定了,就是他�!�

    選定了什么,輔佐的君主、效忠的伴侶,還是兼而有之?豫王不愿再問。

    至少此時此刻,他所愛之人就在身邊,在掌心里。而對方的心中未必沒有屬于他的那份重量。

    ——倘若有緣能做一對相悅的情人,或許也不錯?豫王苦中作樂地想。

    “走吧。”豫王放下手,又恢復(fù)了灑然神色,“天就快亮了。”

    ————

    第366章

    今夜月光明亮如水銀,在雪地上泛射出微光,不點火把也依稀可以見路況與周圍景物的輪廓。

    豫王配合蘇晏放慢了馬速,呼吸著清冷的空氣,享受“星垂平野闊”帶給人的靜謐與無拘無束的自由感。

    時光的流速在這片遼闊平川上仿佛變得緩慢,同時也影響了對距離遠近的判斷,蘇晏忍不住開口問:“我們走了多遠,還有多久能到?”

    豫王答:“再過兩刻鐘便到了。你會不會冷?”

    十一月的邊塞原野,滴水成冰,說不冷是假的,即便皮裘再厚,夜風(fēng)也會無孔不入地鉆進來。蘇晏本就畏寒,這會兒更是四肢冰涼,都快感覺不到絨靴里腳趾的存在了。

    “我忽然感覺,大半夜被你一句話就忽悠出來的自己有點傻……”蘇晏喃喃道。

    豫王笑起來,解下戰(zhàn)袍外的半身鏈甲,掛在馬鞍后,朝他伸出雙臂:“來,到我馬背上來。”

    蘇晏可以想象對方懷抱有多暖和。與阿追用內(nèi)力催發(fā)出的熱意不同,朱槿城的熱是一種流淌在健美身軀與鐵血意志中的,屬于戰(zhàn)火的力量與溫度。

    他在“溫暖”與“臉皮”之間猶豫片刻,忍痛選擇了后者:“不必了,我不冷。”

    豫王似乎早就看穿了這種口是心非,根本不給他拒絕的權(quán)利,伸臂一提,就輕松地將他整個人拎到自己馬背上。

    蘇晏象征性地掙扎幾下,很快向暖烘烘的懷抱投了降,并且自欺欺人地想: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與他同騎,且周圍又沒人。

    白馬驟然失了騎士,仍亦步亦趨地跟著黑馬慢跑,像是認定了可靠的同伴。蘇晏嘀咕一聲:沒出息。

    “說什么?”豫王的聲音貼著他的耳郭響起,低沉渾厚,如冬夜?fàn)C熱的溫泉。

    蘇晏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隨口道:“說你收藏的金盔要不回來了。賀霖說那是他父皇御用之物,流落在外不好,就給收進了乾清宮。”

    “你說服我,拿我多年藏品去削弱朱賀霖的戒心,然后搞丟了?”

    “不是搞丟,是被皇上沒收了�!�

    “對我而言有區(qū)別?”

    蘇晏覺得有點兒對不起豫王,死鴨子嘴硬道:“人在時候你不珍惜,動輒使壞添堵,如今人沒了你把遺物看得再重又有何用?”

    豫王握韁繩的拳頭一緊,沉默了。

    蘇晏懊惱起來,一股心虛油然升起。他知道朱槿城看著灑脫不羈,其實對“病逝”的兄長并不能釋懷,這股近乎愧疚的緬懷之情藏在心底,是根時不時要扎一下的暗刺。

    ——景隆帝仍在世之事,賀霖、沈柒、阿追幾人都知道,甚至連太監(jiān)藍喜也參與了進來,身為胞弟的朱槿城卻被蒙在鼓中。

    先前是因為朝局不穩(wěn),擔(dān)心豫王被太后的野心裹挾,或是另生異心。如今證實了他對國家的忠誠毋庸置疑,還要繼續(xù)瞞著么?

    可若把此事告訴豫王,會不會因此生出什么變故?畢竟皇爺從風(fēng)荷別院失蹤幾個月,至今不得行蹤,更不知其中有何隱情,萬一因為自己泄露真相而壞了皇爺?shù)幕I謀……實在是難以抉擇!

    豫王沉默片刻后,自嘲般低笑了一聲:“你說得對。人不在了,留著東西也沒意義,就讓賀霖收起來罷�!�

    蘇晏一時心疼不已,主動握住了豫王的手。

    安慰之語尚未出口,便感覺豫王把胸膛往他后背上使勁貼了貼,然后聽見對方說道:“人不在了,為他守貞也沒意義,不如轉(zhuǎn)而在我身上尋一尋慰藉�!�

    蘇晏:……

    蘇晏:我就知道,浪字是刻在骨子里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豫王還在試圖說服他:“本地有寡嫂嫁小叔的舊俗,意為肥水不流外人田,要不你考慮考慮?”

    蘇晏磨著后槽牙:“北漠還有長子娶繼母的舊俗呢!你怎么不叫我也考慮考慮?”

    豫王用理所當(dāng)然的語氣反駁:“朱賀霖是皇帝,遲早要大婚延續(xù)皇嗣。你要是死心塌地跟他,將來有你哭的時候。而我就不同了,我已有了阿騖,這輩子不可能再續(xù)弦,你跟著我自由自在過日子,不比困在深宮強?再說,就小崽子那物件兒,床上能把你伺候舒服?”

    蘇晏沒想到,如此荒唐的假設(shè),豫王還正兒八經(jīng)地分析起利弊來了,且越說越下流,簡直叫他的一片心疼喂了狗。

    “可給我閉嘴吧!”蘇晏頂風(fēng)咆哮,“你臉皮呢?朱槿城你臉皮呢?在戰(zhàn)場上被馬刀削掉了嗎?”

    豫王收攏手臂,將他緊緊箍在懷里,笑道:“不,四年前見你第一面時,我便知臉皮不僅無用,還有礙追妻,于是很自覺地舍棄了。”

    蘇晏拿這塊滾刀肉真沒轍了。同時又鬼使神差地感到了一股久違的輕松與快樂,嘴角情不自禁地揚起笑意。

    朔風(fēng)吹過蒼茫大地,駿馬馱著一雙人影在奔馳,幽黑夜色逐漸褪成霧蒙蒙的靛藍——天就快亮了。

    -

    拂曉時分,豫王在山腳下馬,攜蘇晏爬上一處陡坡。

    陡坡土層松散,蘇晏一腳深一腳淺地往上爬,覺得有些不習(xí)慣。

    換作阿追在身邊,半點舍不得他辛苦,早就施展輕功抱他飛上去了。可豫王并沒有這么做,而是如向?qū)О阍谇耙�,只在他實在跟不上時,停下腳步回頭等他,于險峻處伸手拉他一把,僅此而已。

    “你若是個小孩,或者是女子,我就抱你上去�!痹ネ鯌蛑o般說道。

    蘇晏從中聽出了對方的言下之意——我待你,不會像對待婦孺的態(tài)度,因為在我心里你是同我一樣的男兒郎。

    這另他想起之前在戰(zhàn)場上,豫王也是這么邀他坐到自己的馬背上,一同沖鋒陷陣——

    “同袍!戰(zhàn)友!”在京城時,豫王曾經(jīng)這樣回答他倆的關(guān)系。如今看來,至少在這一點上,豫王并沒有絲毫的哄騙與敷衍,的確是把他當(dāng)做袍澤來尊重的。

    倒也不是說阿追不尊重他,而是……立場不同、心態(tài)不同,表達情感的方式也不同罷了。

    蘇晏似乎明白了,為何與豫王一起時,盡管時常被對方的下流話氣到,卻仍覺得格外自在隨性。

    再回頭想想,當(dāng)初明明是因為他這副皮囊色相而看上他的,可是他幾次最狼狽的境地、最臟污丑陋的模樣,也都落在了對方眼里。對他的態(tài)度因此生變了么?并沒有。

    朱槿城其人,實在很有些耐人尋味。強暴與清明,嫉怨與豁達,縱情聲色與雄心壯志,浪蕩輕浮與英雄氣概……諸般對立面在他身上糅雜得既矛盾又統(tǒng)一。

    前世自己從史冊的邊角料與精彩戰(zhàn)例中百般挖掘“戰(zhàn)神”的剪影時,萬萬沒有想過,竟會是這樣一個人吧!

    蘇晏慢慢笑起來,用同樣戲謔的語氣回道:“你所說的‘好地方’最好值得我花費這么大氣力爬坡,否則今后任你說得天花亂墜,我一個字都不會信了�!�

    豫王反問:“那你不妨先猜猜,我要帶你看什么?”

    蘇晏:“該不會是花海、浮燈、冰雕之類的綺景吧,那些哄騙人談情說愛的玩意兒,你帶著二十七個前‘知己’還沒看夠?”

    豫王愣了一下,隨即笑得饒有深意:“不愧是蘇清河。天底下獨一個�!�

    “到了,你看�!彼谄马斪罡咛幧焓掷颂K晏一把。

    蘇晏在漸明的晨曦中環(huán)顧四周,見一片起伏的丘陵圍著中央一塊漏斗形的盆地,山是植被稀疏的山,地是長滿枯草的地,哪有什么景致可言?

    “就是這兒?”

    “對,你再仔細看看。”

    蘇晏沿著山脊走了一小段路,繞過遮擋視野的岬角后,盆地底部星羅棋布的行軍帳篷赫然闖入眼簾,他嚇了一跳,問:“下面是軍營?哪一方的,大銘還是北漠?”

    豫王笑而不答。

    蘇晏再次仔細觀察,不僅看出軍帳制式與扎營方式是大銘軍隊的風(fēng)格,更從這一片奇特的地勢中看出了關(guān)竅所在。

    “……果真是好地方!”他撫掌喝彩,“鬼斧神工的好地方!”

    豫王含笑望著他,似乎在期待他的解答,看與自己是否不謀而合。

    蘇晏手指前方:“此處盆地形如虎口,兩側(cè)絕壁拔地而起,猿猱難攀。但從那側(cè)開口的方向看過來,卻令人并不覺得地勢險峻而心生警惕,反而一眼就看見駐扎在平地上的軍營,簡直就像懸在虎口的肥肉一般!”

    他又指向盆地后方的漏斗收口處:“那里看似無路,卻有一條隱秘小道連通兩山之間的縫隙,像是絕壁中的一線天。敵軍追擊至此,被營帳阻擋了視線,以為把我軍逼入死胡同。我軍將士通過那條小道魚貫而走,再點燃預(yù)埋火藥炸塌一線天,好似縫死了口袋底。”

    “而那邊的袋口,只需以落石、滾木堵住,再來個萬箭齊發(fā)。這叫甕中捉鱉,陷阱抓魚,大鍋里下餃子……”蘇晏說到興奮處,使勁地拍了拍豫王的后背,“你是怎么找到這塊風(fēng)水寶地的!”

    豫王眼中笑意更深,又道:“若還有未盡妥善之處,請監(jiān)軍大人賜教。”

    蘇晏想了想,有點不太確定地建議:“營帳再多設(shè)點?糧草、軍械都不能少,營前壕溝、拒馬攔起來,總之規(guī)模要大,越煞有介事越好。

    “但是真正行動起來,卻不適合大部隊作戰(zhàn)。因為后方那條小道太狹窄,短時間過不了太多人馬,一旦敵軍撲殺近前,來不及退出盆地的兵馬就不得不舍棄……為了盡量減少戰(zhàn)損,最好派精銳小隊執(zhí)行誘敵之計。不過,人數(shù)若是太少,敵軍也未必上鉤……”

    蘇晏陷入沉思,最后干笑一聲:“那就看靖北將軍能不能把五百人馬弄出五萬人馬的架勢了�!�

    豫王強忍住擁抱親吻他的沖動,轉(zhuǎn)頭朝下方盆地間的千頂營帳抬了抬下頜:“最后再猜一猜,里面是哪支隊伍?”

    這還用猜嗎,當(dāng)然是你的王牌精銳部隊——

    “黑云突騎�!碧K晏肯定地答。

    豫王一把抱起蘇晏,原地轉(zhuǎn)了足足兩圈。

    “哎喲別轉(zhuǎn)了,暈、暈……”蘇晏捶他后背,“仗還沒開始打呢,你激動個什么勁!”

    豫王放他雙腳著地,腰身還圈在懷里,低頭將鼻尖抵著他的前額親昵地摩挲:“遠來是客,哪怕是惡客。我要為阿勒坦精心準(zhǔn)備一桌大餐……這是最后一道主菜�!�

    蘇晏喘氣道:“這么早告訴我,不怕泄露軍機?”

    “敢泄露軍機,我就親自拿軍棍抽你的——”豫王肆無忌憚拍了拍他的屁股,“看你能挨幾千下?”

    蘇晏:……

    蘇晏:朱槿城,你堂堂親王加將軍,不僅出口成黃,還黃得這么沒品!

    豫王再次施展絕技,在他惱羞成怒前撒手,話風(fēng)一轉(zhuǎn):“日頭都快出山了,營帳里竟還一點動靜沒有。這些家伙該不會喝醉睡死過去了罷?一點警惕心沒有,該罰�!�

    “怎么罰?”一說正事,蘇晏果然就轉(zhuǎn)移了注意力。

    豫王拉著他快步滑下陡坡,從馬背的褡褳中取出黑色方巾,對折后將兩人口鼻掩住,在腦后綁了個結(jié),頓時成了兩個黑衣蒙面客。

    馬槊沒帶,但長弓與箭囊都掛在鞍韉上,豫王把蘇晏拉上馬,抽出弓箭:“隨我沖營!把主帳前的旌旗射斷,狠狠掃一掃華翎這臭小子的臉面�!�

    蘇晏記起來,華翎原是豫王府的侍衛(wèi)長,按說應(yīng)該是心腹中的心腹了,可豫王并不打算因此而寬縱他,看這架勢,是要讓他吃排頭。

    “帶著我沖營不嫌礙事?要不還是放我下去,我在這兒看熱鬧�!�

    豫王道:“看熱鬧哪有湊熱鬧有趣!我給你的小蝎弩帶了么?

    “帶了,來邊關(guān)怎能不帶點防身武器�!碧K晏從掛在白馬背上的褡褳里,掏出那只伴隨他兩年的小蝎弩,熟練地架在手臂上。

    豫王笑道:“這就對了。咱倆來比比,看誰先射斷營帳前的旌旗。”

    那可是代表一軍軍威的旌旗,射旗如打臉��!蘇晏也笑道:“好,我就陪你胡鬧一次。

    第367章

    豫王將半身鏈甲套在蘇晏身上,隨即催動坐騎,向著營帳疾馳。

    他親手養(yǎng)大的這匹黑騏也不知混了西域的哪個馬種,神俊無比,蘇晏有時都忍不住懷疑這馬是不是基因突變了,不僅體型格外高大,耐力、負重能力與奔跑速度也遠超凡馬。

    豫王將馬力催發(fā)到七八成時,蘇晏就感覺自己被迎面而來朔風(fēng)撲打得呼吸困難。這種風(fēng)速與移動速度下射出的箭支,如何還能保持原有的力道、精準(zhǔn)度?

    蘇晏望著百丈外的營門,再往里才是主帳,帳前那根聳立的旗桿看上去像一條細高的黑線。他張口就灌了一嘴的風(fēng):“離這么遠,風(fēng)又大,不可能射中的……至少要近到百步以內(nèi)……”

    “未必。”豫王松開韁繩,上身向側(cè)邊傾斜,僅以雙腿控馬,哪怕馬背上多攜一人,仍穩(wěn)如橫峰。他反手從箭囊中抽出箭矢,彎弓搭箭,卻并不拉開弓弦,只是瞄著。

    箭桿托在食指上,箭鏃來回晃動,瞄準(zhǔn)的卻并非那根旗桿。

    蘇晏意識到,對方這是僅憑肉眼在判斷距離、風(fēng)向、風(fēng)速,估算箭矢射出時正確的力道與角度。

    后世的狙擊手尚且需要一名專業(yè)的觀察手在旁為其測定數(shù)據(jù),以完成對彈道的校對與修正。而豫王此刻一人身兼二職,自身還處于高速移動的馬背上,這需要何等敏銳的洞察力、豐富的經(jīng)驗與爐火純青的技巧才能辦到!

    “……如此順風(fēng)借勢,可省一百二十步�!闭f話間,黑騏已逼近營地邊緣的柵欄外,縱身跳過一道壕溝。豫王這一箭就在馬身躍至溝頂最高處時猛然射出,追風(fēng)掣電般向著旗桿飛去。

    與此同時,安靜的營地內(nèi)驟然響起一聲:“闖襲軍營者——殺!”

    兩排軍士在柵欄后方現(xiàn)出身形,長槍、斬馬刀齊刷刷刺出,意圖把即將躍過八尺柵欄的黑騏戳成篩子。后方更是有火器手彈藥齊發(fā),將那支飛向主帳的箭矢轟成碎渣。

    “——好!”豫王大喝一聲,急勒韁繩,黑騏硬生生調(diào)頭轉(zhuǎn)身,擦過兵刃落在柵欄外的壕溝邊上。他單臂挾著蘇晏,踩著馬鞍縱身躍起,半空中足尖又接連點在那些高舉的長兵器上,快得讓那些兵士反應(yīng)不及。

    如此借力,二人驚險地掠過柵欄,站在了最外圍的一頂營帳頂端。豫王將蘇晏按坐在自己身前,隨即彎弓拉弦,同時射出三箭。

    只見三箭連珠而發(fā),迅疾如電,不等火器再次裝填射擊,三支箭便已飛至主帳前,帶著“咄咄咄”的悶響,整整齊齊地在旗桿上釘成一列。

    旗桿并未斷裂,蘇晏知道這是豫王手下留情,畢竟是自家軍隊,旗斷不祥。再說對方也算反應(yīng)及時、沒有懈怠,原本打算的懲罰自然也就變成警示了。

    坐在帳頂?shù)奶K晏低頭看了看小蝎弩……還沒進入射程呢!手槍怎么跟狙擊槍比射程?感覺又被朱槿城忽悠了一次。

    正中目標(biāo)的三支箭,叫火器手身后的華翎認出了來犯的黑衣蒙面人的身份,震驚之下高聲喝道:“都住手!一切弓弩、火器禁止發(fā)射!”

    豫王居高臨下地站在帳頂,將長弓與箭囊往他身上一拋,然后拉下蒙面黑巾。華翎連忙接住,帶著一頭細密的汗珠,躬身抱拳行禮:“將軍蒙面闖營,可是為了檢視黑云突騎的軍紀(jì)與守備?卑職惶恐,之前竟未認出將軍來,萬望寬宥!”

    “參見將軍!”其余突騎們紛紛放下武器,半跪行禮。

    豫王示意眾人起身,攜著蘇晏從帳頂飄落下來,拍了拍華翎的肩膀:“算你小子走運,今日免了一頓罰。以后營地外方圓十里都要加強巡邏�!�

    “遵命!”華翎松了口氣,笑道,“謝將軍手下留情。蘇大人也來了,天寒風(fēng)冷,不如進主帳先歇息歇息。”

    兩人隨華翎進入主帳。

    主帳分為前后兩大間,前面是議事廳,后面是主將的寢室。前廳中央擺放著一整列大炭盆,進門就覺暖和許多,兩側(cè)是供士官們議事的桌案。主座居于兩層臺階的方臺之上,鋪著垂地的淺色羊毛氈墊與一張完好的斑紋虎皮。

    豫王拉著蘇晏坐在寬大的虎皮座椅上,示意華翎把臺階下的炭盆挪過來。

    蘇晏邊搓手烤火,邊問:“臥兔山、西鹽河一役后,黑云突騎從戰(zhàn)場消失,并未跟隨靖北軍大部回到邊堡,莫非一直都駐扎在此?”

    華翎征詢般看了一眼豫王。豫王道:“你知道昨夜靖北軍將領(lǐng)們在犒軍宴上怎么說?”

    華翎搖頭。

    “——將軍之下,便是監(jiān)軍�!�

    “卑職明白了�!比A翎不出意外地笑了笑,轉(zhuǎn)而對蘇晏回道,“是。敵軍大敗,其主將陣亡后被我軍梟首,我們將軍料準(zhǔn)瓦剌不會忍氣吞聲,勢必大興復(fù)仇之兵,且很有可能是阿勒坦親自領(lǐng)兵�!�

    “打著復(fù)仇的幌子而已,真正目的還是為了入侵中原�!痹ネ踵偷馈�

    蘇晏點頭感慨:“每年一到秋冬季,塞外諸部便對我朝大肆襲擾與劫掠,主要是因為北漠氣候惡劣,生活物資匱乏。若是遇上大雪連綿,更是難以生存,草原上稱之為‘白災(zāi)’。我看今年還好,都十一月了,也沒下過幾場大雪,他們的日子應(yīng)該不會被往年難過。”

    “但中原的日子卻比往年艱難�!痹ネ跻庥兴傅卣f,“帝位更迭,亂象四起,他阿勒坦若是不生出趁火打劫之心,也就不配作草原梟雄�!�

    華翎道:“所以將軍命黑云突騎在此駐扎,又派夜不收精銳喬裝前往北漠,收買眼線,打探軍情。眼下已有三支夜不收小隊,或正深入、或已潛伏于敵軍內(nèi)部,通過暗探與傳訊鳥獸遞送消息。”

    “夜不收雖鋒利、隱秘,卻失之統(tǒng)籌,須得有一個主官�!碧K晏提醒。

    華翎道:“有,將軍接手后,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將夜不收散亂的構(gòu)架梳理清晰,根據(jù)各隊頭目的能力與功績擢升了一名主官。”

    “是誰?”

    “總旗樓夜雪。如今他已是一名千總�!�

    蘇晏想了想,頗有些欣慰:能被朱槿城看在眼里,說明嚴城雪(樓夜雪)已漸洗去昔日的偏狹,可見這些年在夜不收服役,對他與霍惇的磨礪是卓有成效的。

    華翎又道:“上次配合靖北軍進攻,在敵營深夜縱火,便是他與霍惇做的�!�

    蘇晏生出了見嚴城雪一面的念頭,卻得知對方為了偵察瓦剌下次出兵的情況,已率隊再次潛入北漠。黑云突騎也在等待他的傳訊,以供豫王敲定之后的作戰(zhàn)布局。

    于是這個念頭暫時作罷,反正將來論功行賞,總有見面的一日。

    蘇晏把烤暖了的手腳從炭盆上移開,腹內(nèi)響起一串饑腸轆轆的空鳴聲。

    豫王問:“大早就這么餓?”

    蘇晏翻了個白眼:“昨晚你部下拼命敬我酒,飯菜都沒吃幾口,又奔波了一夜,我鐵打的?”

    “是是,都是我疏忽了�!�

    靖北將軍哄完監(jiān)軍,拿腳尖踢了踢麾下的突騎長:“去給準(zhǔn)備兩份伙食,要快�!�

    又轉(zhuǎn)頭安撫,“野外扎營,伙食難免簡陋些,也只得餅餌、肉干、‘棋子’之流,委屈監(jiān)軍大人先湊合一頓。等午后回暖些,我?guī)闳ジ浇幼紧~�!�

    蘇晏道:“無妨,就‘棋子’煮一碗吧,放點肉干進去泡�!�

    華翎起身告退,去找營中伙夫。

    蘇晏想想發(fā)現(xiàn)不對,問豫王:“怎么還扯到午后了,咱們不回邊堡?”

    豫王挑眉:“為何要急著回去?”

    “你是一軍主將!把靖北軍扔在幾座邊堡中,群龍無首合適嗎?”

    “我麾下大小將領(lǐng)可不是白吃飯的。有什么突發(fā)情況,他們自會應(yīng)對,再不濟也會讓微生武來報信�!�

    蘇晏越發(fā)覺得離譜:“我怎么感覺你是故意把我扣在這里?”

    豫王哂笑:“哎呀,竟被你發(fā)現(xiàn)了!為把你那牛皮糖似的侍衛(wèi)弄走,我可頗費了一番心思。如今落在我手上,保你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只能被我翻來覆去,為所欲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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