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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當你難以抉擇的時候,就去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心�!崩衔壮蔀樗麕煾档牡谝惶�,這樣說道。

    “可我的眼睛也許會欺騙我,我的心也許會蒙蔽我�!彼岢鲑|(zhì)疑。

    老巫緩緩搖頭,把救活他時所唱的那首神歌,再次吟唱起來:

    你是天上浮云的主宰,長有一萬只明亮的眼睛。

    你是地上原野的主宰,長有一萬顆堅強的心。

    “阿勒坦,”老巫嚴肅地說,“別看輕你自己,要看清你自己。”

    阿勒坦注視著親手扎在蘇彥前額的墨綠色緞帶——再沒有人比他的烏尼格更適合這條發(fā)帶了,他想,認錯了人又怎樣呢,這也是他從眼、從心的選擇。

    倘若長生天非要在一個多月后帶走他,那么這就是他的宿命。只是不知到那個時候,烏尼格會不會為他禱告與祈求天神,為他流下一滴傷心的淚水?

    阿勒坦從俯身變?yōu)閭壬碜诖惭�,忍不住伸出手,輕撫蘇彥俊秀多情的眉眼,想象它們?yōu)樽约簻I濕朦朧的模樣……

    氣氛曖昧得有點過了界——蘇彥下意識地向后避縮,隨即用一陣劇烈的彎腰咳嗽掩飾了這個輕微的動作。

    阿勒坦的手收了回去。屬于北漠汗王的蠻獷與強勢再次回到了他的臉上。等咳嗽聲漸歇后,他說道:“你的肺脈內(nèi)傷雖很難自愈,但傷勢不算嚴重。我已配齊藥材,給你煎了藥湯,一日早晚兩次,再苦也要喝完。另外佐以藥浴,以煮過藥材的熱湯浸泡至胸口,將藥力蒸入肌理,能讓你好得更快,將來不留病根�!�

    蘇彥再次真誠地感謝過他,又問:“大約需要多久才能痊愈?”

    阿勒坦道:“內(nèi)傷痊愈的速度,要看你的體質(zhì)與吸收藥力的快慢,快則五七日,慢則半個一個月。你后腦上的傷口我也重新檢查過,是銳器傷,并未傷到顱骨以內(nèi),且創(chuàng)口窄小,止血后過不了幾天就會愈合,算是比較輕微的外傷�!�

    照這么說,蘇彥覺得自己哪怕沒法在一周內(nèi)痊愈,至少也能下床到處走動走動,不會再這么虛弱無力到任人擺布了。

    “我給你七日時間,”阿勒坦吩咐道,“你要盡快好起來,才能幫我解血毒�!�

    血毒?是慢性中毒之類的嗎,怎么解?蘇彥還想繼續(xù)追問,阿勒坦卻已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

    房門關閉之后,阿勒坦腳步停滯了一下。蘇彥困惑的神色閃過眼前,那種全然不知情的無辜,叫他生出一絲猶疑。但迫在眉睫的死亡陰影,如卷起的潮頭將這絲猶疑重重拍散。

    他遲早是我的,我會愛護他一輩子。倘若是我看走眼,找錯了解藥,我也認命不再另尋他人——我已賭上性命,去赴這場一個半月之后的生死局,他有什么理由、又有什么資格拒絕我?阿勒坦發(fā)狠地想著,大步離開了宮殿走廊。

    -

    沙井與凈州城隔著一條名為“小黃河”的塞外河流相望,是南來北往的交通要鎮(zhèn)。

    在沙井的臨時駐軍營地,豫王聽完兩名斥候的回報,皺眉問:“荊紅追能否確定,擄走清河的阿勒坦大軍轉道北上,而不是去其他方向?”

    斥候答:“并不能確定。但荊紅侍衛(wèi)與卑職們研究過地圖,覺得阿勒坦大軍北上的可能性最大,只不知是去威虜鎮(zhèn)還是殺胡城,也不知去做什么�!�

    豫王展開北漠輿圖,仔細瀏覽后,伸出食指在陰山往北的北漠腹地畫了一個圈。地圖上的一個圈,不過茶碗大小,對應實際,卻是極為廣大的一片區(qū)域。

    “……搗巢�!痹ネ醭谅曊f道。

    在旁的將衛(wèi)長微生武,胳膊上還吊著夾板與繃帶,聞言一怔,從眼底放出渴求軍功的亮光來:“將軍,果真要‘搗巢’?末將申領其中一隊!”

    所謂搗巢,是靖北軍獨有的報復性進攻戰(zhàn)術。全軍分為一支主力部隊與數(shù)十個分隊,全線出動,奔襲北漠腹地,或搶奪馬匹,或焚燒草場,或襲擊敵軍輜重部隊。

    各個將領們率領的分隊,與豫王親自率領的主力部隊前后夾擊,對北漠諸部發(fā)動大規(guī)模、無差別的懲罰性襲擊。目的在于通過不斷地擾敵,逼迫阿勒坦現(xiàn)身應戰(zhàn)。

    大銘各邊的衛(wèi)所以固守邊境為主,也只有像靖北軍這樣,由絕世名將所率領的一支鐵騎精兵,又相對其他軍隊有著更多的作戰(zhàn)權限,才有出師搗巢的底氣。

    當然,豫王此時做出這個決定,不僅是為了消耗敵軍資源,更是為了獲取想要得到的情報,從中得知蘇晏的下落。

    “你是一軍之將,我不是。我是大人的貼身侍衛(wèi),只需對一人負責�!痹谛″7謩e時,荊紅追說的雖是實話,卻像一柄無形的利刃插進豫王的軟肋。

    職責與情義必定不能兩全?豫王不信這個邪。

    荊紅追孤身一人,除了蘇晏之外無牽無掛,當然來去自由。但他朱槿城作為一軍之將,難道就沒有自己的手腕方法?只要擁有足夠強大的力量與智謀,就能揚長避短,殊途同歸。

    豫王下令召集眾將,擬定詳細的作戰(zhàn)計劃。微生武抽空趁機問道:“將軍,京城來了信使,這會兒人在神木,該如何應對?是否要派傳令兵去取信、送回信?”

    “朝廷的信使?”豫王呵了一聲,“你覺得他們想問些什么?”

    微生武想了想,答道:“是不是因為我軍兵進北漠,皇上不放心,想問問戰(zhàn)況如何?”

    豫王嗤笑:“他肯定是要盤問戰(zhàn)況的,但不是這一封。你想,兵出長城不過七八日,云內(nèi)城之戰(zhàn)的情報估計這會兒才剛送至皇帝的案頭。這封至少半個月前發(fā)出的信,怎么可能問的是戰(zhàn)況,十有八九是寫給清河的�!�

    “寫給蘇監(jiān)軍?可算算時間,半個月之前,監(jiān)軍大人才剛剛抵達邊堡啊!也就是說,監(jiān)軍大人還在離京的半路,皇上就開始給他寫信了?”微生武為這份圣眷感到震驚。

    豫王磨著后槽牙,用冷颼颼的眼神看他的將衛(wèi)長:“皇上畢竟還年輕,心里還沒斷奶,故而時刻掛念他的老師,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呢!”

    這種犯上的大不敬之詞,豫王身為皇叔敢說,微生武卻打死不敢接腔,只能尷尬地嘿嘿直笑。

    豫王這下直冒酸水,并未意識到他侄子心里若是奶味兒的,那么他心里就是醋味兒的。

    微生武見將軍只顧著風言冷語,還未下達指示,于是大著膽子又問了一遍:“信與信使,該如何處理?”

    豫王微微冷笑:“派人去把信收了,信使好生招待一番,打發(fā)回去�!�

    “不寫回信?要不要……把監(jiān)軍大人被敵擄去,下落不明的消息上報給皇上?”

    “不寫。就說清河隨軍出征,眼下不便回信,等戰(zhàn)事告一段落,回到山西后再寫。另外,勒令不準任何一個人散播清河失蹤的消息,更不準上報朝廷!”

    “這又是為何?萬一朝廷事后追究我們知情不報之罪……”微生武面露迷惑與為難之色。

    豫王道:“你信不信,這份情報一到朱賀霖的手上,他第二天就能給你來個御駕親征?你也不看看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多事之秋!真空教死而不僵,藩王們蠢蠢欲動,王氏兄弟更是興兵作亂、四處轉戰(zhàn)。朝廷目前迫在眉睫的是穩(wěn)定民心與調(diào)度平賊,皇帝必須坐鎮(zhèn)京城,豈能由他意氣用事?”

    微生武見他說得嚴厲,不由氣弱,又有些不可思議:“皇上……真的會因為監(jiān)軍大人失蹤之事,御駕親征?”

    豫王嘲道:“怎么沒可能?他爹當年就干過把錦衣衛(wèi)全派出來,滿陜西找人的事。他修煉的火候遠不及他爹,還不得急得跳腳,使出什么昏招來!”

    轉念反應過來“他爹”是誰,微生武臉色有些發(fā)綠,擔心自家將軍總有一天會因為對天子出言不遜,而被朝廷治罪。

    “再說,清河是在我手上弄丟的,我豁出這條命去也要將他安然救回。到時我該怎么向他謝罪怎么謝罪,該怎么補償怎么補償。這是我與清河之間的事,與朱賀霖有個屁干系?”

    微生武覺得“總有一天”和“出言不遜”都太樂觀了——他們家將軍是不是計劃著要造反?

    他很想提醒將軍一句: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蘇監(jiān)軍若是不能盡快尋回來,此事如此重大,朝廷那邊遲早是要知道的,屆時龍顏震怒就不僅因為弄丟了監(jiān)軍,更要加一條后果更嚴重的欺君之罪。所以……

    他們家將軍是不是明天就想造反?

    第380章

    我是我自己的

    早晚喝苦得要死的湯藥,外加每日半個時辰的藥浴,蘇彥在侍女們的監(jiān)督下老老實實地開始了療程。

    周圍沒有人會說漢話,即使有也只是幾個簡單的詞,幾乎無法交流。蘇彥臥床五六日,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傷勢是好得挺快,但實在百無聊賴。第七天他忍不住下了床,用薄紗面巾蒙住口鼻擋風,一邊偶爾咳嗽幾聲,一邊在宮殿里瞎逛。

    只要不出宮門,他似乎就是自由之身,侍女們撞見他會行禮走開,然后在背后偷偷摸摸地窺看與嬉笑。守衛(wèi)們不阻攔他走動,也不與他說話。

    逛著逛著,蘇彥提取到了不少信息:

    這是一座由漢人工匠修造的宮殿,亭臺樓閣采用中原的榫卯結構與裝飾工藝,但又糅合了不少西域乃至中東的建筑風格。從寢殿的制式看,應該是王宮。

    回憶起前世曾看過的一些關于古代戰(zhàn)爭史的資料,再結合從陰山往北這一路的行程距離,蘇彥推測此處應該是韃靼王庭所在地,一座早已湮滅在歷史戰(zhàn)火中的都城——旗樂和林。

    他甚至回想起,有個考古紀錄片還曾經(jīng)播放過旗樂和林遺址發(fā)掘的過程,提到圣汗阿勒坦在統(tǒng)一北漠后,將原本位于瓦剌本部的黃金王庭搬到了此處。按照屏幕上那位專家的分析,是因為旗樂和林距離大銘京師較近,有南北對峙之意。此后,這座城市迅速成為整個北漠的政治與經(jīng)濟中心,在阿勒坦統(tǒng)治的二三十年間空前繁榮,但在他死后又很快淪陷于戰(zhàn)火,被付之一炬。

    蘇彥撫摸著欄桿上雕刻的雄獅圖案,正在時空流轉的玄妙滋味中感慨萬千,忽然聽見背后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天這么冷,你卻跑出來吹風,殿內(nèi)有那么無聊嗎?”

    蘇彥轉身,見阿勒坦一身戎袍上覆了層蒙蒙的雪沫,似乎剛從城外回來。

    這些天阿勒坦不知在忙什么,很少出現(xiàn)在蘇彥面前。有時剛坐下來,那個叫“斡丹”的年輕方臉侍衛(wèi)長就趕來稟報什么,兩人便匆匆地離開了。

    不過蘇彥知道,自己所服用與熏蒸的藥方隔天要調(diào)整一次,都是出于阿勒坦之手,哪怕對方不露面,也從沒耽誤過對他的醫(yī)治。

    “還好,就是與旁人都說不上話。多虧圣汗留了些書冊給我,正好拿來打發(fā)時間。這會兒看累了,便出來逛逛�!碧K彥回答得既誠實又圓滑。

    阿勒坦上前,拉下他的蒙面巾端詳臉色:“氣色好轉不少,估計藥浴再泡個兩三天就差不多了。但湯藥還是要繼續(xù)吃的,至少再吃半個月�!�

    一提湯藥,蘇彥就條件反射似的滿嘴苦味,連眉頭也皺成一團。阿勒坦笑起來,說道:“過兩天我?guī)愠鋈ス涔�。此地雖不比銘國京師繁華,但建城時也頗費了一番巧思,南面有個副城還有不少漢人居住,可以讓你聽到鄉(xiāng)音�!�

    蘇彥悶到都快長毛了,當即建議:“要不現(xiàn)在就去?我覺得我好差不多了�!�

    阿勒坦略一躊躇:“今日還有些事,明日吧,明日中午帶你去�!�

    “圣汗最近是不是很忙?其實我可以自己出去逛……放心,我不會逃跑,畢竟人生地不熟的,語言又不通�!碧K彥指了指自己的短發(fā),帶點自嘲地笑了笑,“我才知道,原來絞發(fā)是給囚犯與奴隸施加的刑罰,萬一又被人抓去,我可沒臉再求圣汗掏錢來贖�!�

    “……挺好�!�

    “什么?”

    “長和短都挺好。”

    阿勒坦望著蘇彥的短發(fā)與扎在額間的眉勒。沒有了長發(fā)的修飾,五官便會更加突顯而出,所有的精致與瑕疵都無處遁形。在阿勒坦眼中看不見任何瑕疵之處,只覺得他的烏尼格是這般眉目鮮妍、神情靈動,一顰一笑散發(fā)出的湛然光彩能將人的靈魂吸進去。

    墨綠色緞帶系于腦后還長出許多,飄帶般垂落下來,隨著風一下一下地輕撫著肩頸……不知緞帶與他的皮膚,摸起來哪個更光滑?阿勒坦這么想,也便這么做了,伸手兜住蘇彥的后頸,拇指指腹在頸側輕輕摩挲。

    在深色手掌的映襯下,這截脖頸越發(fā)顯得白皙纖細,稍微用力一扼就能輕易折斷。這種感覺十分奇妙——他擁有毀滅的強大力量,卻小心翼翼地靠近與折服于美好,如同猛虎細嗅著薔薇。

    要害被人握在掌心,仿佛面對著遠古的巨獸或神祗,力量碾壓之下自己毫無反抗之力,蘇彥本能地生出了緊張。但這股緊張很快就被另一種奇異感覺取代……被對方撫摸的皮膚開始隱隱發(fā)熱,過電似的泛起戰(zhàn)栗。細小團簇的電流從頭皮一直躥到腳底,他依稀感覺到對方的手指也在打著顫。

    阿勒坦向他俯身,氣息變得灼熱而破碎,蘇彥如夢初醒般猛地后退一步,掙出對方的手掌。

    他喘著氣背過身去,手扶欄桿好一陣咳,直咳得滿眼水霧,但自知這是虛張聲勢,用以掩飾此時內(nèi)心掀起的驚瀾——這他媽什么情況?!觸電一樣,還差點ying了……

    之前觸碰時也沒這么夸張�。≌f來說去還是剛才的氣氛太詭異。

    蘇彥百分百確定自己是個鋼管直,上輩子有女友、有200G珍藏,這輩子當然也……等等,這具身體并不是他的!莫非問題就出在這里……原主是個一見猛男就腿軟發(fā)情的基佬?他套了原主的皮囊,所以也一并繼承了基因、激素等等鬼知道是什么決定性取向的所有物質(zhì)。

    蘇彥越想越覺得猜中了真相,欲哭無淚,萬念俱灰,甚至有那么一秒鐘,生出從這高臺欄桿翻下去能否重新投舍換個皮囊的決絕念頭。

    但這個念頭很快被理智澆滅了——萬一下次投了個女兒身,甚至畜身呢?萬一這次就是真正的死亡,意識徹底消散了呢?誰知道后果如何?

    命是自己的,沒人能替他的性命作保。

    隨著咳嗽聲漸歇,蘇彥也逐漸冷靜下來。他并不想死,也不想浪費老天爺給他的重生機會。他要活得不屈心意,更要活得有成就、有價值。

    原主的身體再怎么彎,也畢竟四肢健全、年輕健康。想想戰(zhàn)場上缺胳膊斷腿的士兵,還有那些埋在雪堆中的僵冷尸體,他沒投舍到那些軀殼里,何等幸運,又有什么資格怨天尤人呢。

    蘇彥長長地吐了口氣,面色恢復如常,轉過身說道:“剛才冷風灌進氣管,失禮了�?磥韨麆荽_實未痊愈,我還是回殿躺著為好。圣汗日理萬機,還請自便。”

    他按北漠禮儀欠身行了個撫胸禮,便要回殿去。阿勒坦下意識地想拉住他的胳膊,但半途又收回手,只說了句:“你好好休養(yǎng),明日中午我再來看你。”

    阿勒坦離開了。蘇彥獨自走在殿外長廊,像深陷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境,有些魂不守舍。

    他忽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向廊下站得筆直的值崗宿衛(wèi)們。

    這些都是阿勒坦的親衛(wèi)隊,無一不是百里挑一的勇士。作為王庭的門面,他們不僅要武力過人,更兼體態(tài)威武、容貌端正。

    蘇彥朝其中一人慢慢踱近幾步,躊躇再三后,板著臉問:“這位兄弟,大家既然都是爺們……讓我摸一下,你不介意吧?”

    那名衛(wèi)兵不明所以地盯著他,面色冷漠,眼神中帶了點警惕與好奇,沒有回答。

    蘇彥知道雙方語言不通,于是又像松口氣、又像不甘心地輕輕“嘖”了一聲。

    身后有人應和似的也“嘖”了一聲。蘇彥回頭看,不遠處柱子旁邊站的那名守衛(wèi),朝他眨了一下眼。

    那名守衛(wèi)看著很年輕,最多不過十八九歲,五官輪廓比其他北漠人要柔和一些,身材卻更高壯,眼瞳碧藍。蘇彥從他身上看出了不同種族特征,懷疑是個混血兒。

    守衛(wèi)又眨了一下眼。蘇彥慢吞吞地踱過去,挨得近了,才聽見對方用不太流暢的、帶著西北口音的漢話,壓低嗓音說道:“他們都聽不懂,除了我。我娘是漢人,我爹是北漠人和阿速人生的�!�

    哦,然后呢?蘇彥用眼神示意他繼續(xù)說。

    這個眼神壯了混血守衛(wèi)的膽氣,連帶聲量也大了些:“要不你摸我?我不介意�!�

    摸誰都一樣,是男的就行。蘇彥面色平靜地伸出手。

    混血守衛(wèi)有點意外:“——就在這兒?”

    “不然在哪兒?”蘇彥反問,將一只凍得冰涼的手探入他的衣襟,貼著肉,將胸肌、腹肌毫不客氣地摸了一通。

    混血守衛(wèi)被冰得打個激靈,毛孔都豎了起來,仍咬牙死撐。他看著近在咫尺的蘇彥的臉,呼吸有點急促:“摸起來感覺如何?是不是很結實?”

    蘇彥喃喃道:“感覺……毫無感覺�!�

    他怏怏地收回手,心神不屬地走了。

    混血守衛(wèi)在蘇彥身后張了張嘴,發(fā)現(xiàn)自己叫不出他的名字——這個短發(fā)美人是在王宮服役的奴隸嗎?可打扮得并不像奴隸,額間那條眉勒還有點眼熟……

    “你完了�!毕噜弽徫坏牧硪幻匦l(wèi)用瓦剌語說。正是蘇彥第一個搭腔,卻因聽不懂漢話而沒有回答的那名守衛(wèi)。

    混血守衛(wèi)正滿心挫敗感,聞言惱火地道:“換崗后出去打一架,看誰完了!”

    對方齜著牙,笑得幸災樂禍:“你真不知道他是誰?‘值一座金礦的烏尼格’……現(xiàn)在知道了吧!你敢讓他用摸圣汗刺青的手,來摸你的肚皮,就不怕圣汗將你身上被他摸過的皮肉全削了?”

    混血守衛(wèi)漸漸變了臉色,最后咬牙道:“我自會去向圣汗請罪。你們誰敢搶先告密,我就拼死割了誰的喉嚨!”

    渾然不知自己禍禍了個愣頭青的蘇彥回到寢殿,一頭扎進被窩,愁眉不展:這具身體究竟是不是個彎的?要說不是,怎么被阿勒坦一摸就過電?要說是,拿一個混血帥哥給他這么摸來摸去仍是索然無味……難道是有針對性地彎?

    當了半輩子直男的蘇彥實在想不通其中門道。

    想不通就不想了,不要自尋煩惱,至于今后怎么與阿勒坦相處……到時看情況再說吧。

    蘇彥強打精神翻了半本《封神演義》,迷迷糊糊睡著了。只是夢中也不得安穩(wěn),忽而騎馬,忽而爬山,又從半空掉落在沙丘,翻滾下去時,抓住了坡上一個碩大的黃金圓環(huán),抽著氣驚醒過來。

    整夜幻夢迷離,以致睡不解乏,翌日便懨懨地沒什么精神,食量也減了。侍女擔心是不是病情反復,便叫守衛(wèi)去稟報給圣汗。

    阿勒坦是午前過來的,比昨日允諾的提前了一個時辰。其時蘇彥正像條咸魚一樣趴在窗臺,俯看橫穿王宮的那條小河,河對岸有一座五重樓閣,牌匾上的北漠文字他不認得,但好在旁邊備注了三個漢字——“滴水樓”。

    樓上某個臨河的窗口被磚石砌死了,較之其他窗戶就很扎眼,顯然是后期封上的。蘇彥有點好奇,不禁多看了兩眼。

    一只大手就從背后伸過來,捂住他的眉眼,往后輕輕一拽。緊接著他聽見窗戶關閉的聲響。

    “……圣汗?”蘇彥低喚了聲,心底有些慌亂,擔心那種令人體麻腿軟的過電感覺再度出現(xiàn)。

    但好在,那只手很快就松開了。蘇彥連忙轉身,不動聲色地退開幾步。

    阿勒坦今日穿了身云豹皮毛裝飾的煙黃色長袍,將雪白卷發(fā)編成一條松松垮垮的長辮,搭在一側肩頭。

    蘇彥注意到他沒有搭辮子的那側,戴了個細而大圈的單邊黃金耳環(huán),垂在頸側微微搖晃,不由地發(fā)自內(nèi)心感慨了一句:黃金搭配黑皮真是天作之合!顯得既神秘、野性,又色氣……

    等等,“色氣”是什么鬼?!蘇彥腦中陡然閃過昨夜夢境中抓住的那個黃金環(huán),整個人猶如五雷轟頂。

    阿勒坦見他發(fā)怔,微微皺眉,沉聲道:“你在看河對面那座樓?”

    蘇彥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以后別看了�!卑⒗仗拐f,“我會命人拆了它�!�

    “好好的樓,為什么要拆?建得挺好,真的,藝術價值很高,拆掉太可惜了,不如留給后人當個文化遺產(chǎn)�!碧K彥試圖說服對方。

    阿勒坦卻不容商榷地道:“沒有為什么,我想拆就拆。別說只是一棟樓,即便是旗樂和林整座城,毀與留也不過在我一念之間。”

    蘇彥很是吃驚:“什么?難道你從未動過遷都的念頭?”不對啊,那啥考古節(jié)目上,明明說阿勒坦即位后沒幾年,就把王庭遷到了旗樂和林。難道史料記載是錯的?

    阿勒坦聞言,像頭預警的野獸般瞇起了黃金瞳:“遷都……誰跟你提起的?”

    “沒人提起,是我自己瞎琢磨的。圣汗知道我不會說北漠語,跟誰都搭不上話。”蘇彥心道不妙,迅速鎮(zhèn)定下來,面色冷靜地分析,“這些日閑著沒事,我找了張北漠地圖,對照著史書看。發(fā)現(xiàn)旗樂和林最適合作為北漠的都城。一是它所處的地理位置,三河交匯,水草豐美,氣候也相對宜人,還有一小部分土地可供農(nóng)耕�!�

    蘇彥停頓一下,把“與大銘京師南北相望,可成對峙之勢”吞了回去。

    “二是歷史悠久,旗樂和林是前朝北成的首都,從城垣到宮殿、民居都有一定的文化積淀,又兼具不同人種混雜通婚的習俗,能促進中外各族的融合,更好地吸納來自各方的知識與技術,加速文明進程。

    “第三,如今圣汗黃金王庭的所在地,應該仍在瓦剌本部,雖然適合放牧,但位置偏西偏北,離極北太近了。那邊有個正在不斷擴張的大國,如極北之熊一樣強悍好戰(zhàn),不宜接壤,得在國境之間建立起一條緩沖地帶。”

    阿勒坦邊沉默地聽著,邊聯(lián)系前后理解他話語中聞所未聞的一些詞匯。畢竟不是母語,理解起來有點難度,但也算不上有多古怪。

    聽到“緩沖地帶”,他嘲諷地扯了扯嘴角:“就像銘國在河套外燒荒一樣么?將靠近長城的半個云內(nèi)平川化為焦土,使我戰(zhàn)馬與牛羊吃不到一根牧草。”

    其實蘇彥覺得大銘的燒荒之策并算不上明智,只是無奈的權宜之計而已。他搖搖頭,苦笑了一下:“或許還有更適合的方法……我相信將來會有的�!�

    阿勒坦似乎有所觸動,又似乎只是懶洋洋地聽了個趣談,并未露出多少動容之色。

    他取了掛在衣架上的狐裘披風裹在蘇彥身上,示意蘇彥跟他走。

    蘇彥白費唇舌地說了一場空,正有些悻悻然,即將走到殿門處的阿勒坦卻忽然回頭,正色說了句:“剛才你對我說的這些話,不要對其他任何人說。”

    蘇彥一怔,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唇角微露笑意。

    ——阿勒坦并非對遷都這個建議置若罔聞。正相反,他聽進去了,或者說,與他內(nèi)心深處一個朦朧的構思不謀而合。也許是因為時機還沒到,君主的心思不愿被任何人窺探。

    “剛才圣汗……對我動了殺機么?”蘇彥不知哪里來的狗膽,問出了禁忌的一句。

    阿勒坦側著頭凝視他許久,最后說道:“沒有。我會把你留在身邊一輩子�!�

    “但我畢竟不是北漠人,難免會有思鄉(xiāng)懷土之念�!蹦呐麓┰降牟皇菤v史,而是個平行世界,蘇彥也想去這個世界的“大銘”看一看。

    阿勒坦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我治下疆域便是你的國,我身所在便是你的家。烏尼格,你是我的�!�

    蘇彥皺了皺眉,想說我是我自己的。

    但殿門已經(jīng)被守衛(wèi)們打開,阿勒坦拉著蘇彥步入長廊。他人高腿長,一步頂常人快兩步,蘇彥跟不上他的步伐,又兼病體初愈,邊走邊喘。

    阿勒坦見狀,二話不說將他環(huán)膝抱起——本想讓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但蘇彥驚呼一聲,似乎并不能接受,阿勒坦便退而求其次,讓他坐在自己的臂彎。

    雖然身下的臂膀如巖石般強壯,手指也有力地扣在他的腰腿上,但蘇彥還是有點心慌,一只手緊緊抓住了阿勒坦的肩頭。

    他們從宮殿長廊走過時,兩側守衛(wèi)紛紛欠身行禮。其中一名混血守衛(wèi)偷眼看著圣汗與他的愛……奴?狐?流了一背的冷汗。

    ——————————

    第381章

    在神樹的面前

    蘇彥有些后悔跟著阿勒坦出王宮了。

    原因無他,這位北漠圣汗實在是太過扎眼,黑白分明的膚色與發(fā)色,烈陽流金一樣的眼瞳,全城也找不出第二個,微不微服有區(qū)別?

    兩人騎馬所到之處,哪怕沒有帶衛(wèi)兵,城中民眾們也無不讓路行禮,口稱“天佑圣汗”。

    而跟隨阿勒坦出行的蘇彥,自然也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對他的外貌與身份的關注,對他與圣汗關系的猜測,都藏在了一道道含義豐富的眼神與聽不分明的竊竊私語中。

    蘇彥并不喜歡被圍觀。但事已至此,閃躲或惱怒都很失態(tài),于是他擺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朝人群中神情和善的那部分民眾露出微笑,偶爾遇到幾名士子打扮的中原人,便拱手行儒生之禮,互相致意。

    不知是不是被他這股氣定神閑的風度感染,周圍人群中無論是北漠人、中原人還是色目人,對他報以善意目光的變得越來越多。

    阿勒坦似乎對他藏在淡定之下的尷尬有所察覺,提高聲量對周圍百姓不知說了幾句什么,人群便開始松動,大部分逐漸散去。

    蘇彥暗中松口氣,朝阿勒坦感謝地笑了笑。

    阿勒坦驅(qū)馬調(diào)頭靠近他的坐騎,說道:“不必在意旁人眼光。曾經(jīng)我因為用神樹果實解毒導致容貌大變,每天都被各種各樣的目光包圍,率騎兵征伐韃靼王庭時,被這座城里的百姓叫做‘瓦剌惡鬼’�?赡憧船F(xiàn)在,同樣的地方,同樣的一群人,他們說——‘天佑圣汗’。這說明了什么?”

    蘇彥道:“說明一個人只要足夠強大,所有的偏見都將對他臣服,所有的異于常人都將成為彰顯他獨特魅力的一部分�!�

    阿勒坦笑了:“烏尼格,你不是聰明,是智慧�!�

    “有什么區(qū)別?”

    “看得清楚,與看得透徹的區(qū)別。”

    這位北漠之主……除開用人骨做法器之外,也不算什么野蠻人嘛。蘇彥略一猶豫,傾身過去,小聲說道:“圣汗,打個商量,咱以后做法器能用別的什么東西代替人骨么?我看著實在有些發(fā)憷�!�

    阿勒坦微怔,隨即似笑非笑,正待告訴他“那次我是戲弄你”時,斜刺里忽然沖出一名身穿牧袍的北漠女子,懷中抱著個六七歲大的孩童,噗通一聲就跪在了阿勒坦的馬前。

    女子滿面淚水,悲聲叫道:“圣汗……求求我的孩子吧!”她把孩子放在地面,向前爬行兩步,以極為卑微的姿態(tài)牽住了阿勒坦的腳,將他的靴底放在自己頭頂,苦苦哀求,“只有你能救他了,大巫,我愿用我的身體、魂靈和永生永世的輪回來換這個孩子一條命,求求你救救他!”

    她離得太近了,隨意觸碰圣汗的肢體更是極大的冒犯,殿后的王帳親衛(wèi)們立即沖過來,二話不說將她拉走。

    阿勒坦伸手阻止了他們,翻身下馬,走近被這個衛(wèi)士們按在地上、口中仍不斷哀求的女子。

    蘇彥也下了馬,試圖扶起那個癱坐于地的瘦弱孩童,發(fā)現(xiàn)他全身無力,下肢腫脹且癱瘓,像蛙腿一樣向外翻著,皮膚上布滿了淤斑血點,隨時隨刻都在忍受疼痛似的面色蒼白。孩童木然地張著嘴,露出牙齒脫落后萎縮發(fā)黑的牙齦,望著哭求的女子一聲聲輕呼:“額克……額克……”

    阿勒坦示意親衛(wèi)們松手,問那女子:“你是哪個部族的?族內(nèi)像你孩子這樣的發(fā)病者有多少?”

    女子哽咽著說了個隸屬于韃靼的小部族名稱,說族內(nèi)超過一半的人,無論成人還是孩童都生了這種病,而她的孩子病狀最為嚴重,前兩日差點因為痛到休克而斷氣。好容易求來薩滿,對方看了一眼就說治不了,她實在沒辦法了,只能守在王宮外等待圣汗出現(xiàn)。

    圣汗阿勒坦是尊貴的薩滿大巫,是至高的神樹之子,只需恩賜一點福澤,就能救活她的孩子——女子這么堅信著,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價。

    蘇彥看著這個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樣的孩童,惻隱之心大動,同時依稀覺得這些癥狀有些眼熟,似乎在前世什么地方見過……不是在現(xiàn)實中,好像是書籍,或是電影……

    “你們有多久沒吃到茶葉了?”阿勒坦問。

    女子泣道:“快兩年了……到處都買不到,路過的商人手里偶爾有一點茶餅,價格比黃金還貴……他們說因為與銘國打仗,邊境馬市關閉,很難再換到茶葉,除非……除非家中男人從軍,跟著去銘國劫掠,還有可能搶回來一些。但我男人和小叔都已經(jīng)戰(zhàn)死了,家里只剩婆婆和我,唯一的男丁就是這個孩子……圣汗,你行行好,救救這個孩子吧!”

    女子將前額緊緊貼在地面的塵土里。阿勒坦神色沉凝,吩咐親衛(wèi):“給她十斤茶葉。把庫存的枸棘酸角汁也給她十罐。另外再撥二十倍的量,送去她所在的部族�!�

    女子抬起頭,滿面塵淚,阿勒坦對她說:“拿這些去喂養(yǎng)你的孩子,每日喂一些,數(shù)月后會逐漸病愈。也許今后不會如尋常人強壯,但至少能保住性命。”

    女子終于放下心來,邊叩頭謝恩,邊將贊美圣汗的祝詞一遍遍大聲吟誦。

    阿勒坦轉身走到蘇彥身邊,伸手握了握那個孩童的顱頂,沉聲道:“你是草原兒郎,狼一樣堅韌,鷹一樣頑強。去,去你母親身邊!”

    孩童呆呆地眨了幾下眼睛,從蘇彥懷中滑落下來,拖著腫脹劇痛的下肢,匍匐爬向不停叩頭的女子,尖聲叫道:“額克!”

    阿勒坦用漢語對蘇彥說:“這是長期吃不到茶葉與果蔬造成的。”

    蘇彥回憶起來了,那是一部講中世紀水手的電影。他低聲道:“——壞血病。”

    游牧民族以肉與酪為主食,若是長期沒有攝入足夠的維生素,就容易引發(fā)壞血病。而茶葉不僅含有預防與治療壞血病的維生素、能降脂提神促消化的生物堿與茶多酚,燒滾后代替生水喝還能消毒殺菌,做成茶磚與茶餅便于攜帶與保存,對于中原人只是一種飲品,對北漠人卻是生活必需品。

    數(shù)百年間,茶葉所具有的無可替代的重要性,甚至成為了北漠與中原多場戰(zhàn)爭的導火索之一。

    所以當阿勒坦還是瓦剌大王子時,族中長老給他的考驗便是前往中原以馬易茶。也正是那一次行程,將他的人生軌跡徹底扭轉到連薩滿老巫也無法預測的走向中。

    阿勒坦彎腰把半蹲在地的蘇彥拉起身,說道:“與其仰仗中原鼻息,任由他們來卡我們脖子,不如直接揮師南下,踏平長城兵臨京師,將茶葉、鹽、鐵等必需資源直接輸送到北漠�!�

    蘇彥下意識地駁道:“戰(zhàn)火一起勢必生靈涂炭,中原百姓何辜?”

    阿勒坦反問:“北漠百姓又何辜?”他用手一指那個跟隨衛(wèi)兵身后、抱著孩子蹣跚而行的韃靼女子,“我草原上千千萬萬對這樣的母子,難道就沒有生存的權利?”

    蘇彥怔住,喃喃道:“總會有從根本上解決的辦法,我相信……但絕不是通過戰(zhàn)爭�!�

    “目前唯有戰(zhàn)爭,才能叩開銘國的大門。”阿勒坦緊握住蘇彥的手腕,“別忘了你是我的烏尼格。你身在北漠土地上、在我身邊,心也該在這里�!�

    蘇彥心中很是矛盾,一方面自己絕不愿成為哪個人或哪方勢力的附屬品,另一方面又感念阿勒坦對他的救命之恩與用心照顧。他同情那對母子和其他有著同樣遭遇的北漠百姓,同時又對遠在南方的“大銘”隱隱生出剪不斷的羈絆感與歸屬感。

    難道是原主皮囊一并帶來的故土懷思?還是前世家園在這個平行世界中的移情作用?蘇彥也說不清楚。

    看蘇彥抿著嘴角不答,阿勒坦忽然有些心驚。他本想再等幾天,等蘇彥體內(nèi)殘余的一點傷勢與病根痊愈,但此時改變了主意,不僅為了解毒,更為了把對方的身心徹底留下。

    他一把托住蘇彥的腰身,將之送上自己的坐騎,隨即也翻身上馬,調(diào)頭往王宮方向馳行。

    蘇彥有些意外:“回宮了?不繼續(xù)去南邊的副城看看?”

    副城是中原移民的聚居地,這下阿勒坦越發(fā)覺得他的烏尼格就像眷戀故土的狐貍一樣,隨時要從他懷中溜走,且再也不會回來。

    ——他得馴服他,讓他再無二心。

    阿勒坦一聲不吭地策馬回宮,扛著抗議聲不斷的蘇彥大步穿過走廊,殿門在親衛(wèi)們含義豐富的目光中緊緊關閉。

    殿門外的廊下,回到值守崗位上的混血侍衛(wèi)似乎有點心神不定,看好戲的同伴故意問他:“赫司,昨晚你向圣汗請罪了么?”

    混血侍衛(wèi)咬了咬牙,不理他。

    那人又撩撥:“不敢說也得說,要是被人搶先告了密,下場更慘。我說赫司啊,哥哥給你個忠告,待會兒——不對,待會兒肯定完不了事,至少也得一天半天——等到圣汗心滿意足地出了寢殿,你再去向他請罪,說不定就會從輕處罰。”

    混血侍衛(wèi)赫司寒聲道:“我的事不用你管。當心換崗后被我狠揍一頓!”

    對方把脖子縮了回去,嘀咕著好心當做驢肝肺之類。

    直挺挺地站立片刻后,赫司向后轉頭,瞥了一眼緊閉的、沉重的殿門,感覺胸腹間那股冰涼光滑的觸感,至今依然殘留在皮膚上。

    -

    寢殿的大門在身后關閉,蘇彥用力拍打著阿勒坦的后背,叫道:“放我下來,肩頭頂?shù)轿业奈�,我要吐了!�?br />
    阿勒坦將他放下來。蘇彥腳一軟,坐在厚軟的彩氈地毯上直喘氣。

    阿勒坦半跪下來,像只攫食的鷹隼俯視被盯上的狐貍。但當蘇彥抬起臉與他對視時,那雙金色眼瞳中獸性的部分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飽含著期待的熱情。

    這瞬間蘇彥有些恍惚,覺得自己曾經(jīng)見過這樣一雙眼睛,只是瞳色并非純金,而是橄欖石般的黃綠色,像一道溫煦而爽朗的秋陽,灑在蓊郁草原上。

    “……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面?”他鬼使神差地問。渾然忘記了在陰山腳下的營帳中,阿勒坦問出同樣的這句話時,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阿勒坦伸手,指尖觸摸蘇彥額上的眉勒。

    它本該是淺青色的,緞面上暗紋如竹,有人用它將兩側鬢發(fā)束在腦后,于是末梢的竹葉玉墜就垂落在青絲上,走動間互相敲擊……阿勒坦忽地想了起來,耳畔恍惚聽見清凌凌的脆響,如石上清泉。

    他想起來,在雨夜的荒村破廟,篝火映亮了青衣士子的臉——神情坦蕩,又帶點赧然地對他說:

    “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能不能摸一下你的刺青?”

    火光中,的的確確是蘇彥的臉!

    ——如果那人就是蘇彥,那么蘇彥又是誰?

    真的只是一個為了逃避科舉而游歷天下,誤入戰(zhàn)場的普通中原書生嗎?還是如蘇彥自己所言,是個借尸還魂的死人?

    在兩軍交鋒的陣前營地,在暴風雨后的冰雪河岸,兀然出現(xiàn)在他眼中,從天而降般撞進他的懷里,真的只是個意外嗎?

    ……但此時此刻,這些并不重要。

    身份不重要,目的不重要,甚至連立場也不重要——他是阿勒坦,而他是烏尼格,這就夠了。

    阿勒坦拉開胸前衣襟,將山巒一樣雄偉起伏的肩臂與胸膛從兩層皮袍中脫露而出,任由上半身的衣袍袖管垂落在胯側。他的頸上掛著紋飾繁美的黃金項鏈,鑲嵌著祖母綠的菱形墜子垂落在刺青的樹冠中央,仿佛神樹之心。

    深色的皮膚,血色的刺青,黃金與綠寶石交相輝映,蘇彥被這股視覺沖擊力震撼,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將掌心按在了對方腹部的刺青上。

    “是我的好摸,還是他的好摸?”

    “——誰?”蘇彥一愣,恍如夢醒,火燎似的收回手。

    阿勒坦保持著半跪的姿勢,向他緩緩傾身,聲音低沉而略帶沙�。骸伴T外那個阿速衛(wèi),你知道他名叫什么?”

    蘇彥腦子斷線好幾秒,才意識到對方說的可能是昨天那個被他摸了肚皮的混血侍衛(wèi),露出一抹尷尬的干笑:“不知道。那時我的手凍麻了,便拿他開個玩笑。怎么,他向圣汗告狀了?”

    “昨夜他向我謝罪。你知道我怎么對他說的?”

    蘇彥依稀記得進門前看到了那個混血侍衛(wèi)跟在后面,意味著對方?jīng)]因為這事掉腦袋,也沒受重傷,暗中松了口氣:如果因為自己當時腦子發(fā)渾,為了驗證這具皮囊的取向而傷及無辜,那可就著實害人不淺了。

    “是我一時無聊拿他取樂子,圣汗明辨是非,自然不會對一名不敢還手的親衛(wèi)太過苛責�!�

    阿勒坦道:“我對他說,如果是他摸的你,我會砍了他的手。如果是你摸的他……”

    蘇彥頓時緊張:“就砍了我的手?”

    “他可以拒絕,可他沒有。所以我罰他站完今日這班崗后,去負責看守俘虜,待到立功再考慮調(diào)回來�!�

    還好只是降崗。蘇彥再次松了口氣,咕噥道:“放心,我以后什么也不摸,就摸魚�!�

    阿勒坦捉住他的手,又按回自己的刺青上:“你可以摸我�!�

    蘇彥訕笑著,使勁往回抽手:“被我一個大男人摸多奇怪,還是找個女子來服侍的好……唔,圣汗這個年紀應該已經(jīng)立過王妃,呃,是立過‘可敦’了,若是不曾帶來,城中也多的是美貌貴女任憑挑選……”

    阿勒坦松手,在他慶幸掙脫的瞬間,一把攬住了他的后腰,往前一帶。

    蘇彥再次撞進了對方懷里,鼻尖磕在黃金項鏈上,鼻腔一陣酸澀,險些飆淚。

    阿勒坦將下頜沉沉地壓在他的前額,說道:“你答應過幫我解毒,你忘了?”

    蘇彥當然記得,然而眼下這副情景,怎么看也不像要解毒,倒像耍流氓。他磕磕巴巴地道:“方才在宮外,圣汗不是說過用……神樹果實解毒?難道沒成功?我著實不通醫(yī)術,也做不出解藥�!�

    “你想出爾反爾?”

    “倒也不是……就是想弄清楚怎么回事。”

    就是以你身心為藥,來解我血毒。

    但這冰冷無情的話,阿勒坦不想對著蘇彥說。神樹果實的藥力太強,解毒同時所造成的性情改變、記憶缺失等后遺癥,至今尚未恢復。他自己對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還不甚清楚,如何說得出口?

    沉默片刻,他問道:“烏尼格,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蘇彥想了想,覺得阿勒坦到目前為止并未做過任何傷害他、誆騙他的事,除開兩人在某些觀念上略有分歧之外(當然這也難怪,朝夕相處的家人、朋友尚且有分歧,更何況不同世界、不同時代),叫他挑不出什么毛病。

    再說,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他相處最久、交流最多、受惠最大的人就是阿勒坦了,若是不相信對方,自己在這異國他鄉(xiāng)還能信誰呢?

    于是蘇彥真誠點頭:“我愿意相信圣汗是個光明磊落的人,不會恃強凌弱,亦不會仗勢欺人�!�

    這并不是理想中的回答,但至少說了“愿意”。阿勒坦站起身,打開抽屜取出一支桿鈴,端正地擺放在柜頂。

    蘇彥有些好奇:“這是薩滿法器?”

    “之一�!卑⒗仗沟溃笆菐煾赣H手為我打造,臨別相贈。鈴是從他使用一輩子的法器上拆下來的,而桿直接取用了神樹枝干。你可知關于神樹有個說法——‘一枝一葉即是本身’?”

    蘇彥對他口中的“神樹”頗有些好奇,因為想起在某些民族、乃至不少國家的傳說中,的確有著“世界中心是一棵巨樹”的說法,包括中原神話中所謂連接天地的“建木”,也帶有這種遠古圖騰崇拜的影子。

    當然神話只是神話,蘇彥猜測阿勒坦口中的“神樹”即使存在,也不過是一棵壽命很長、體積很大的參天古樹而已。至于果實能解毒,這不是很正常嘛?沿用至今的多少中草藥,不都是樹皮、草根、花瓣、果核?

    ——這是人家的民族文化、宗教信仰,得尊重。蘇彥對自己說。

    所以阿勒坦拉著他面向桿鈴雙雙跪下,兩腕交叉、掌心貼著胸口,像是要祭拜或許愿時,他并沒有拒絕。

    阿勒坦問他:“我說一句,你跟一句,可以么?”

    蘇彥不會說北漠語,但口齒伶俐、模仿能力強,一句句跟著發(fā)音,還是能八九不離十的,于是點頭。

    阿勒坦用最古老的衛(wèi)拉特語言,鄭重說道:“我,阿勒坦,面對至高的神樹許愿�!�

    蘇彥依葫蘆畫瓢:“我——”略為停頓,他舉一反三,機(作)靈(死)地把“阿勒坦”換成自己的名字,“蘇彥,面對至高的神樹許愿�!�

    阿勒坦十分欣喜地看了他一眼,繼續(xù)道:“愿與身邊之人結為終生伴侶�!�

    蘇彥:“愿與身邊之人結為終生伴侶�!�

    阿勒坦:“將身體與靈魂都交付于對方�!�

    蘇彥:“將身體與靈魂都交付于對方�!�

    阿勒坦:“長生天在上,日月星為證,請神樹賜予我們永遠的幸福�!�

    這句有點長,蘇彥個別發(fā)音沒咬準,但仍是字字清晰地重復完畢。

    他還在豎著耳朵等阿勒坦說下一句,猜測著念完禱告后,是不是要掏草藥做解毒藥了,不料對方轉身將他撲倒在地毯上。

    蘇彥嚇一跳:“做什么?”

    阿勒坦用自己魁梧的軀體將他圈在身下,手指撫摸他的眉眼與臉頰,像巨獸叼住了一只無處可逃的狐貍,用極盡控制的力道給它舔毛。

    這下蘇彥終于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心驚膽戰(zhàn)地叫了聲:“圣汗!”

    阿勒坦用指尖挑開了他眉心上方的發(fā)帶,啞聲道:“叫‘額日’,或者……夫第382章

    我喜歡這姿勢

    ——叫我夫蘇彥猶如五雷轟頂。

    被裸著半身的圣汗按在了地毯上,他終于意識到方才那一段鸚鵡學舌的北漠話,根本不是什么解毒前的禳禱,十有八九是賣身契。

    殺千刀的阿勒坦,仗著精通雙語的優(yōu)勢誆騙他,虧他還事先給人戴了一頂“光明磊落”的高帽,屁用沒有,該怎么使詐還怎么使詐!

    從小到大沒在嘴皮子上吃過虧,這回陰溝里翻船,被個看似野蠻人的異族給坑了……蘇彥氣得直發(fā)抖。

    瘦削的身軀在掌心下微微發(fā)抖,阿勒坦心頭涌起憐愛之情,撫摩著蘇彥的肩頭低聲道:“別怕,我會溫柔行事,不會弄疼你�!�

    蘇彥幾乎要氣笑了,不知哪來的熊心豹子膽,一把抓住阿勒坦束著金環(huán)的長辮,用力往下拽:“讓圣汗這么個頂天立地的好漢子收斂遷就,可真是太委屈你了,要不這種辛苦活還是交給我來做吧——別怕,我會溫柔行事,不會弄疼你!”

    阿勒坦怔�。骸半y道你想——”

    蘇彥齜牙而笑:“你想如何,我便想如何。既然都是男人,憑什么你是夫我是妻?”

    阿勒坦一時錯愕,竟被他繞進去了:“我本來就是該是夫……”

    “誰許你的‘本來’?剛才咱倆對著神樹發(fā)愿時,有說你是夫我是妻嗎?”蘇彥哪兒知道發(fā)了什么愿、宣了什么誓,賭的就是自己聽力好、模仿力強,他與阿勒坦所說的內(nèi)容,除了名字之外是完全一樣的。

    的確沒有�?墒恰�

    某人不按常理出牌的態(tài)度,著實把場面震住了一下,可惜這招胡攪蠻纏并非對所有人都有效。至少對少年老成的北漠之主而言,把思路從蘇彥的套路里擇出來,只花了短短十幾秒時間。

    他坐起身,摘下掛在頸間的黃金項鏈扔在一旁,曲著兩條長腿,正色說道:“你說的不錯,既然誓詞中不分夫妻,那就得靠武力來分。”

    蘇彥也坐起來,瞪著對方小山似的身軀,色厲內(nèi)荏:“憑什么靠武力來分,靠文力就不行?”

    阿勒坦理所當然地說:“如果你仔細觀察過草原上的牛羊,還有河邊的天鵝,就會發(fā)現(xiàn)有不少雄雄交配的,都是體型優(yōu)勢的占主導。畜生都明白的道理,身為人難道不明白?”

    蘇彥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一面對這具皮囊身嬌腰軟易推倒的屬性深感絕望,一面覺得這位圣汗的性啟蒙實在粗獷原生態(tài),搞不好能把他當馬騎了。

    總而言之,他是寧死不搞基的,更不能接受被這么個洪荒之力壓在身下。蘇彥拍地毯而起,義正辭嚴:“你要是說不行,我也一樣不樂意,咱們一拍兩散!”

    這句“一拍兩散”甫出口,阿勒坦的臉色霎時沉了下來:“你我剛剛在天地見證下向神樹許愿結合,這是我族最莊嚴的婚誓,你當這是兒戲?”

    “婚、婚婚誓?”蘇彥深吸一口冷氣,把滿腹被騙婚的惱火鎮(zhèn)壓下去,試圖跟對方講道理,“圣汗,婚姻這種事要講究你情我愿的,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我知道神樹誓言對你們而言極為嚴肅,出于對你們信仰的尊重,剛才這事我也認了。但天底下無論哪處地方,有結婚的,就有離婚的,咱們就把離婚的誓詞也對著那法器來一遍,既成全你的信仰,也不違背我的意愿,好聚好散,如何?”

    阿勒坦難以置信地看著蘇彥……對自己將成為有史以來婚姻存續(xù)期最短的一位可汗,而感到震驚、惱怒與深深的挫敗。

    蘇彥被這道眼神看得遍體發(fā)毛,懷疑自己再不想方法脫身,就要被一頭饑餓憤怒的巨獸連皮帶骨給生吞了。他當機立斷地撫胸告退:“我忽然想起,該到藥浴的時候了,等這最后一次泡完咱們繼續(xù)商量也不遲。圣汗再考慮考慮,在下先告退�!�

    他轉身拔腿就往殿門去,手腕卻被一股巨大力道緊緊攥住。

    蘇彥心弦緊繃,下意識地旋身使出了那招不知從哪兒得來的“葉里藏花鴛鴦腿”,朝仍坐在地毯上的阿勒坦踢去。

    下一秒鐘,踢在半空的腳踝也被扣住,蘇彥登時失去平衡,整個人后仰摔向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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