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于是朱賀霖接口:“好!就給你十日時間好好考慮。清河,不是非要逼你做選擇,可你若是不做出選擇,誰都不會把你大卸六塊,卻會最終拼殺出個活的贏家來。”
蘇晏愁眉苦臉地看著身旁四個與自己有過親密關系的男人——外頭還有兩個,心里亂糟糟的只想撞墻。朱賀霖口中“六個只能活一個”的局面令他既恐懼又痛苦,最終他無奈地嘆氣:“我現(xiàn)在心里也沒個數(shù)……到時候再說吧。
“這十日我陪沈柒戒斷,你們不要再來干擾。等他好些了,我會回朝籌備太子城談判之事。直到我最后給所有人一個交代之前,你們都先放下私情,專心談國事,如何?”
朱賀霖爽快地答:“準了。”
阿勒坦也希望他能選擇與自己回北漠,頷首道:“烏尼格,你可以再多考慮考慮,但別忘了我們在神樹前許下的誓言,別忘了我們牽手走過的婚禮火門。你是我名正言順的伴侶,阿勒坦沒了你,這輩子都不會再有笑容�!�
朱賀霖不高興他打感情牌,針鋒相對地道:“朕若是沒了清河,這輩子都不上朝了,每日魂不守舍地就做個昏蘇晏扶額長嘆。
荊紅追俯身湊到他耳畔:“別管這些人胡說八道,無論大人做何選擇,屬下都將終生追隨大人左右。還請大人不要拋棄我�!�
這才三個,就已經(jīng)快把他逼瘋了,回頭那倆兄弟也來討說法……蘇晏頭大如斗地轉身看床上的沈柒。
沈柒依然面無表情仿佛事不關己,雙眼卻一刻不離他,慢而嘶啞地吐出幾個字:“沒你,我熬不過�!�
蘇晏坐在床沿折腰抱頭,把臉埋在膝蓋,想狠狠罵自己“造孽”,最終化作了一句沉痛的領悟: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只是未免對他太不公平。
曾經(jīng)他沒想要誰的感情,是他們一個個死活往他手里塞,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強迫他、引誘他、打動他……無所不用其極。如今想要爭出個勝負,又逼著他去做持刀割肉的那個人,剖割的是自己被這一份份感情慢慢滋養(yǎng)出的心頭肉。
——無論他選擇了他們之間的哪一個,被剮出五個洞眼的心頭肉終生不會愈合,會日夜往肺腑內(nèi)淌著血。對此他們是否在意?還是覺得,只要他蘇晏能從一而終就好?
他選了誰,都是辜負了另五個,也因終生懷著一顆傷心而委屈了選中的這個。
太累了,太累了。一份份感情不由分說地壓過來,他漸漸越背越多時沒覺得累,如今要逼他一份份重新丟棄,把他累得心灰意冷。
蘇晏慢慢直起腰,臉色平靜地拾起床榻上散落的衣物穿好,戴上冠帽,將披風還給朱賀霖。
他朝效忠的君王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笑容:“謝皇上的龍袍,可惜臣不便多穿。”
又對阿勒坦道:“既然來了,也不必急著走,過幾日同去太子城,來得及。薩滿的藥膏有奇效,我這會兒傷口不怎么疼了,不知能否幫忙調(diào)配一些輔助戒斷的草藥,盡量減輕后面幾次發(fā)作的痛苦?”
得到阿勒坦的應承后,他又轉頭望向荊紅追:“阿追,你這便去通知小北,讓他安排幾個口風緊、老實可靠的仆役,來這里打理內(nèi)務。我要回去清洗,滿身黏糊糊不舒服……我知道,傷口不能碰水,我會小心�!�
最后,他為沈柒解開束縛,彎下腰,臉頰輕輕觸了一下對方前額,溫聲道:“七郎,你一定要熬過去。”
春末夏初之夜,蘇晏像特別畏寒似的,把手抄進袖子里,慢吞吞地出了屋門,穿過庭院回家去。荊紅追奉命先行一步,朱賀霖與阿勒坦隱隱覺得不對勁,寸步不離地跟在蘇晏身后,直至回到蘇府的主屋仍不肯離開。
“我要沐浴了。”蘇晏赧然笑了笑:“雖說全身上下早被你們看光,但洗三人鴛鴦浴什么的,還是有些超過我的接受范圍。要不你們先別下水,圍觀就好?”
一番話說得朱賀霖臉紅不已。阿勒坦也不自在地干咳一聲:“我去前院找間屋子,研究一下斷癮藥該怎么配。”
朱賀霖道:“之前內(nèi)閣差人來報,說有人提交了寧王犯法的重要證據(jù),朕這便去處理�!�
所有人都離開后,蘇晏筋疲力盡地吁了一口氣,步出自己的寢室,來到荊紅追的房間。
荊紅追在更衣,把在外奔波后風塵仆仆的勁裝,換成較為寬松舒適的居家衣物。見蘇晏進來,他暗自歡喜,赤著上半身問:“大人傷口不能沾水,需要屬下幫忙么?”
蘇晏從背后抱住了他,悶悶地說:“阿追……我想回家了�!�
荊紅追不解:“大人就在自己家里啊�!�
蘇晏搖頭不語。
荊紅追以為他帶著傷,又累過頭,有些迷糊,便安慰道:“我先幫大人清理,大人今夜早些休息,睡一覺精神會好很多�!�
當夜蘇晏在荊紅追房中歇下,但兩人什么事都沒做,到后半夜蘇晏翻來覆去,似乎有些煩躁難安。荊紅追為了讓他更好地休息,起身去了對面廂房。
而在蘇府左鄰的大院里,沈柒緩過了情緒的最低潮,氣力漸漸恢復,便打算去看看蘇晏的情況。走到蘇府緊閉的大門外,他猶豫片刻,沒有上前叩門,轉身回到那間窗戶被自己釘死的屋子里去了。
街對面停了輛不起眼的馬車。車廂里,褚淵對景隆帝稟道:“皇爺,小爺回宮了。阿勒坦今夜借住在蘇府,沈柒熬過一次藥癮發(fā)作后元氣大傷,似乎也顧不上別的。”
“槿城那邊呢?”景隆帝問。
“豫王殿下?lián)魸⒘藢幫醯呐衍�,正在急行回京的路上,算來后日應該能到�!?br />
“朱檀絡是否還活著?”
褚淵低頭道:“皇爺恕臣消息不靈,未能打探到這一點�!�
景隆帝態(tài)度溫和:“無妨,待他率部回京就知道了�!�
褚淵遲疑一下,忍不住問出口:“豫王殿下的靖北軍,皇爺準備如何安置?是返回大同、太原呢,還是……”
景隆帝將目光移回到棋盤上,淡淡道:“朕不想管�!�
“啊、��?皇爺不想管的意思是……”
“朕已不是當朝皇帝,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該操這個心的是賀霖。”
褚淵失笑:“那皇爺這會兒最想做的事是什么?”123
“把這一盤地藏寺外琴亭之戰(zhàn)的精彩棋局復原完畢�!�
“可需要微臣趁夜劫個人過來,陪皇爺復盤?”
景隆帝含笑帶嗔地瞥了他一眼:“他今夜又傷又累,還被逼得幾乎走投無路,你再把人劫過來,是要他的半條命啊�!�
褚淵連連告罪。
景隆帝自然不會責罰心腹愛將,只感慨地說了句:“兒子不講兵法橫沖直撞,還得連累老父親幫他轉圜——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褚淵該不該知道的都知道一些,只是平時做了個可靠的悶葫蘆,這會兒葫蘆塞子也不禁打開了條縫:“卑職見蘇大人對皇爺?shù)拇_是一片真心。”
景隆帝道:“他對誰都是一片真心。你不是自己也點評過他,‘唯天性多情,恐累人相思’?”
褚淵羞慚地低頭謝罪。
景隆帝輕嘆一聲:“想讓一個多情種子只開一朵花,把其他的枝條花束自己凋枯掉,著實不易。朕沒有必勝的把握,可笑偌大年紀卻也生出一顆與年輕人爭勝的心�!�
“皇爺正當壯年�!瘪覝Y認真嚴肅地糾正。
“那就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罷�!本奥〉勰槠鹱詈笠活w白棋,落子天元。
第452章
他是奇跡你是
因著“十日后給個交代”的承諾,蘇晏耳邊可算是清凈不少,為陪伴沈柒熬過藥癮發(fā)作期,他還向朝廷申請十日休沐,幾乎是片刻不離地守在沈柒身邊。
朱賀霖暫時沒顧得上吃醋,因為沈柒提交的那箱證物需要仔細審閱,寧王化身弈者多年,根基頗深,在京城與各州府都有不少勢力與產(chǎn)業(yè),也需要一一鏟除與查抄。
寧王謀逆之舉的徹底曝光,驚得滿朝文武不知該說什么好,尤其是內(nèi)閣與六部主官,當初他們以為皇帝罹難,不得已想推寧王做代儲君,如今峰回路轉,不少官員心虛加愧疚,生怕皇帝要以“貳臣”名義來清算他們。
大家一合計,覺得當初是蘇閣老帶來圣駕失蹤的噩耗,又堅持要召回豫王,此舉何止是明智,根本就是事先與皇帝謀劃好,下鉤來釣魚的。如今寧王這條大魚被釣了上來,可憐他們這些不知情的人都做了陪襯與笑話。
又惱又忌憚又無奈之余,還是得找蘇閣老探聽探聽圣意。而那些與他交惡的如謝、江二人,如今亦知姓蘇的一家獨大之勢是鐵板釘釘了,為了宦途也得努力修復與他的關系。
誰知蘇閣老竟然請了假,閉門謝客。官員們一合計,轉道同去拜訪首輔楊亭,誰知也沒見著人。
楊首輔不知是被自詡權臣的蘇閣老氣的,還是卸下心頭重擔后一下子撐不住,病來如山倒,誰的面都不見。據(jù)小道消息說,皇帝微服去他府上探望,也被他以“恐病氣沾染圣體”為由婉拒了。
無從了解內(nèi)情,官員們難免有些忐忑。又不知是誰放出的風聲,說沈柒當年不是真叛逃,而是奉今上的密旨去做了間者,如今他功成身退,不回朝廷也不在京城露面,是要伺機報復當初那些打著“緝捕”的旗號,公報私仇地抄滅沈府、吞并他的家財與產(chǎn)業(yè)、整治他心腹手下的政敵。這下不少人更是惶惶不可終日,只想把吞進去的東西吐出來保命,又擔心“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行為暴露了自己。
終于在兩日后,傳來一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豫王的靖北軍大敗寧王叛軍,生擒寧王押送入京。有了罪魁禍首,官員們紛紛松口氣,各自去準備炮制口誅筆伐的奏章,以顯示自己堅決擁護正朔皇權的鮮明立場。
皇帝朱賀霖在城門口迎接凱旋的豫王,卻要求七萬靖北軍扎營在京郊五里驛附近,只允許豫王帶著數(shù)百親衛(wèi)進城。
豫王倒也大度,知道自己手握兵權始終是朝廷的隱形威脅,于是沒有強求大軍進城。同時他也意識到,北漠邊塵將息,若想要繼續(xù)保留靖北軍編制,就得讓那位逐漸不再是生瓜蛋子的皇帝侄兒放下對他的戒心。
那夜月光下,寧王朱檀絡戰(zhàn)敗,要求豫王就地斬殺他,讓兵刃染上同胞之血。豫王最終卻放下了長槊,說道:“你犯的是國法,當以法論罪,而非死于私刑。再說,你逼我親手殺你,難道不是暗藏心機嗎?我朱槿城的槊,只在陣仗中飲敵血,不在傾軋中染業(yè)障。”
寧王呵呵一笑:“最是無情帝王家,你對同胞心慈手軟,總有一日亡在同胞手上�!�
“你對同胞倒是心狠手辣,不照樣要亡?”豫王反唇相譏,“想污染我的槊,你還不夠格�!�
他用槊桿打暈了寧王,毫不客氣地將之五花大綁后堵了嘴,命整軍急行回京,好把這個煩人的兄弟甩給好侄兒朱賀霖處置。
朱賀霖接受了這份帶有效忠意味的戰(zhàn)利品。但他心里清楚,靖北將軍的效忠對象并不是自己這個新皇帝,也未必是他的父皇,而是大銘江山社稷。只要江山猶在,豫王的忠誠就有所憑,有所付。這并非他最滿意的結果,卻是目前雙方各退一步后,能相安于朝堂的底線。
待到將來哪一日,豫王若想為子嗣謀未來,或出于其他種種原因,這股忠誠變了味,也許就是他們叔侄刀兵相見的時候。但眼下,還不至于,不至于。朱賀霖這么想著,定下了三日后朝會下詔表彰豫王、犒賞靖北軍全軍的決意。
在審訊定罪伏法之前,寧王被押入詔獄嚴加看管。
而在這夜,沈柒的藥癮第二次發(fā)作,強度更甚第一次。盡管心知戒斷必須經(jīng)歷這個反應漸強之后再漸弱的過程,蘇晏依然提心吊膽,生怕沈柒熬不住——就算他心志極頑強,身體也未必如鐵打,背上還有陳年的刑傷呢!
荊紅追則擔心蘇大人又把自己拿去做了飼鷹的肉,堅持要留下在現(xiàn)場幫忙。
阿勒坦的草藥是制好了,但他說從未試驗過,不能確保療效,反正至少不會把痛苦變得更嚴重便是了,用不用看沈柒自己的意思。
沈柒盯著那碗烏糟糟、臭烘烘的膏體看了許久,面無表情道:“有毒,拿走�!�
阿勒坦不快地嗤了聲:“大巫的藥,磕頭也求不來。”
蘇晏也覺得那藥膏可疑得很,比起自己肺部受傷時阿勒坦所調(diào)配的藥,從氣味到顏色都根本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不禁也有點懷疑阿勒坦在借機收拾沈柒。
阿勒坦卻正色道:“他吃不吃無所謂,但癮頭發(fā)作期間,若他熬不住說出一聲‘給我黑丸’,我便毫不猶豫地殺了他�!�
蘇晏見他一臉嚴肅,像是說到做到的樣子,連忙將阿勒坦拉到屋外,低聲問:“圣汗,你只是嚇唬嚇唬他,不是說真的對吧?”
“是真的�!卑⒗仗沟皖^注視蘇晏,面上沒有一絲笑意,“只要沈柒出聲求一句,這場仗他就徹底敗了,永遠不可能戒除心癮。與其留著個不人不鬼的東西,連累你神傷,不如及早剪除�!�
蘇晏一把抓住阿勒坦的皮袍,帶著阻止與懇求的意味:“我相信沈柒一定會成功戒斷,但是……一個人痛苦到極致時,胡言亂語的話也當不得真,你別對他動手!”
眼底掠過一絲痛楚之色,阿勒坦緩緩搖頭。他的臉像北地霜石雕鑿也似的冰冷,徑自走下臺階,在高大葳蕤的庭樹下駐足。
蘇晏放心不下,跟上去喚道:“圣汗……阿勒坦,你有心事?還是我方才哪句話無意冒犯到你?”
“……不關你的事,也不關沈柒的事�!卑⒗仗股钗跉猓跇湎碌氖紊�,拔出腰間所佩的彎刀,仔細看刀刃上黑白交織的紋路。刀刃上沒有血跡,但血跡已染在他心底,終生都難以擦拭干凈。
蘇晏陪著他坐下:“那就是關于你自己的事了?阿勒坦,如果你有什么困擾,可以跟我說,我這人武力值不行,但出謀劃策的本領還是有一些的。”
阿勒坦陷入沉默。
蘇晏有點尷尬地笑了笑:“我忘了,之前我們深言暢談時,我是失憶狀態(tài),也許你對那時的我更熟悉一些——嗷!”
戛然而止的原因是阿勒坦忽然伸臂,將他攬入懷中緊緊抱住,他的鼻子又一次撞到了對方垂掛在胸膛的黃金綠寶石項鏈,痛呼出聲。
“烏尼格!你怎能說出這種話?自從你回到銘國,恢復記憶后,忍不住擔心你會心生疏遠的人是我!”
蘇晏被兩條健壯臂膀勒得透不過氣,但幾乎整個人被包裹在寬闊胸懷里,又令他感到了久違的安然與舒適�!八牲c兒勁,松點兒!”他隔著皮袍威脅似的抓住對方的胸肌,五指握不住,從指縫間道道鼓了出來。
阿勒坦任由他抓捏,用下頜來回磨蹭他的頭頂:“那時不僅你腦傷失憶,我也因解毒藥的作用模糊了前事,當我全都想起來之后,非但不覺變得陌生,更連多年前初見你時的悸動都找回來了。難道你不是如我一樣?烏尼格,明明是你見外,卻來反咬我�!�
這么個大男人,還委屈上了。蘇晏失笑,轉而拍了拍他的后背:“是我見外了。沒事,你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
阿勒坦抱著蘇晏,像抱住了一團冬夜的火,熱意滲入體內(nèi),讓他能借這火光照亮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那道影子。
那是他的父汗虎闊力的身影。并非率領族人作戰(zhàn)時的意氣風發(fā),而是佝僂的、干癟的、被掏空了靈魂的身影。他的父汗被巨大的痛苦吞噬,在哀嚎,在折膝下跪,在苦苦哀求——“把黑丸給我,求你了,要做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的父汗……是我殺的。”
耳畔語聲低沉,蘇晏睜大了眼睛——虎闊力不是被韃靼太師脫火臺的小兒子兀哈浪所害,才引發(fā)阿勒坦率復仇之師,奇襲韃靼王庭?
“是我親手用彎刀穿透了父汗的心臟。然后割下兀哈浪的頭顱,向大軍宣布:這是我的殺父仇人。韃靼王庭與我們瓦剌之間又添了一筆血債�!�
“為什么,你根本沒有這么做的理由……”蘇晏想到了什么,手指用力揪住阿勒坦的衣袍,“虎闊力汗被黑朵喂了毒,被藥癮徹底控制住了?所以那年,瓦剌與韃靼在哈斯塔城會盟,根本就是一場斷送國運的陰謀?”
阿勒坦沉痛點頭:“父汗要簽署喪權辱國的條約,我知道這不是他的本意,但他已無力回頭。他最后一次藥癮發(fā)作時,已經(jīng)不似人形,只在神智清醒的短暫瞬間,求我給他個痛快�!�
所以,阿勒坦被逼著親手弒父……那可是他一提及就目泛光彩的親生父親!那時的阿勒坦,做出這種艱難的抉擇時,又是何等的痛苦?
蘇晏仿佛感同身受地疼痛起來,斷斷續(xù)續(xù)地抽著氣。
“雖然父汗臨終前對我說……他說,‘做得好,我的兒子,瓦剌的榮光不容玷污……弒者將繼承亡者之勇力,你會成為這片草原真正的王�!抑�,我得到的不僅是父輩的勇力,還有不能用任何舊俗來開脫的罪孽�!�
“阿勒坦……”蘇晏嘆息道。
阿勒坦抱著他的肩膀,將下頜抵在他頭頂,閉上眼仰望心中的長生天,似乎想從云層中窺見父汗英靈的微光。“烏尼格,你可知這事在我心底藏了這么久,為何偏偏是今日壓不住,翻涌而出?”
蘇晏隱約有所感悟,但他不愿意說。
阿勒坦接著道:“因為沈柒熬住了。
“以尋常人之軀,并無薩滿老巫的經(jīng)年修行與藥物輔助,他仍然堅持住了本我。
“他能熬住,說明藥癮并非那么不可戰(zhàn)勝,也意味著當初我若是不那么痛下決斷,我的父汗……還能活!能恢復原本的模樣!
“烏尼格,我……是個弒親的罪人�!�
蘇晏終于明白了,阿勒坦為什么會說,沈柒如果開口求藥,他一定會痛下殺手。是否阿勒坦心中在隱隱希望,沈柒也如他父汗一樣崩潰,由此證明自己當年的做法是別無選擇的?
可沈柒從地獄里熬過來了,沒有求過一聲,這帶給了阿勒坦巨大的打擊,令他對當年無奈弒父的自己生出了懷疑與悔恨。
“阿勒坦……”蘇晏一時不知該怎么勸慰他,腦子里滿是不斷翻滾的字眼。他又喃喃地呼喚了幾聲阿勒坦,最后說道,“人與人是不一樣的�!�
“你認為我父汗軟弱?他南征北戰(zhàn)這么多年,受過各種各樣的傷,也遇到過決死的困境,可從未彎曲一下他的脊梁!他不是個懦夫!”
“我并不認為虎闊力汗軟弱,正相反,我認為他一定是位勇士,與藥癮戰(zhàn)斗到了最后一刻。但是阿勒坦,沈柒不一樣,他是個本就沒有生氣的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薁斣f過,他是從向死中尋找生的樂趣。
“然而他的樂趣并不在鮮血與哀嚎中,旁人的痛苦只能短時平息他的渴念,并不能徹底滿足他。
“直到他遇到了我。他終于找到了生趣�!�
你。只有你——言猶在耳,每個字都是他的全心。
蘇晏一陣鼻酸,嘆道:“沈柒是個奇跡�!�
奇跡的意思,大約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吧,阿勒坦矛盾地想,雖然這個詞聽著那么刺耳,但千百萬人中能熬得過藥癮的,也許真的就只有沈柒一個。
“所以,當年你的做法并沒有錯。即使你沒有下手阻止,虎闊力汗也熬不過去的,他會在幕后黑手的操控下,把你、把瓦剌全族、把整片北漠大地拖入戰(zhàn)火的深淵。
“阿勒坦,你沒有罪。大銘的律法無權審判你,北漠的舊俗承認在極端情況下的弒親繼承,最重要的是,你父汗的意志贊同你�!銜蔀檫@片草原真正的王’,這是他的遺愿,也是他從藥癮中得以解脫的生趣所在�!�
“……你呢?你怎么看待我?”阿勒坦把懷中人松開一些,凝視他的臉。
四目相對,蘇晏眼眶濕潤,微笑道:“阿勒坦是我心中的神鷹。永不墜落,永遠翱翔。”
阿勒坦緩緩笑了,前所未有的光彩在他烈陽融金似的眼瞳中流動。他用前額抵著蘇晏的眉心,再一次發(fā)誓道:“阿勒坦再怎么翱翔,也永遠被烏尼格這條神索牽引著,至死相連�!�
第453章
六筆債怎么收
詔獄最深處的牢房,寧王從床榻角落拾起一枚黑色的棋子。
棋子為上好墨玉打造,顯然不是詔獄囚犯或普通獄卒所能擁有的。想必這間牢房的前任住客是個身份不同尋常之人,還喜歡弈棋,故而不慎遺失了一枚黑子在床腳與石墻之間的縫隙里。
那人是活著離開了,還是早已死在詔獄十八般酷刑中?寧王拈著棋子,腦中掠過一個閃念,我是否還有脫身囹圄、東山再起的機會?
雖然在最后一刻落入朱賀霖與阿勒坦聯(lián)手所設的圈套,導致多年謀劃功虧一簣,但未必輸光,他還有些隱藏的力量,譬如決死追隨的信徒們,譬如能操縱任何人的黑藥丸。既然從豫王槊下活了下來,就意味著天不絕他,也許還有峰回路轉的機會。
牢門外響起嘩啦啦的鐵鏈聲。
是錦衣衛(wèi)來施刑逼供,還是押他去公堂進行三司會審?寧王將那枚引發(fā)希望的黑子握在掌心,整了整衣襟,端正坐在榻沿。
牢門沉重地開啟,走進來一隊面色肅厲的錦衣衛(wèi),為首那人膚色黧黑、其貌不揚,眼神卻銳亮無比。
寧王已做好心理準備,拿出天潢貴胄應有的氣勢,沉靜地看著他們。
然而錦衣衛(wèi)并不與他說話,分開兩側站定,似在迎候貴人。
隨后,一名身披蒼色斗篷的男子步入牢房,在他面前一丈外站定。兜頭的風帽遮住了這人的臉,寧王猜測對方也許是新任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來傳達圣旨,于是依然端坐不動,開口道:“我還以為依朱賀霖的性子,就算沒有興趣,也該有滿腹不解的疑惑,親自來審問我�!�
那人伸手掀去風帽,在他面前露出真容:“朕來審問,不比賀霖來更顯你的身份么?”
寧王難以置信地睜大了藍蒙蒙的雙目,連目下那粒紅痣都在震驚中扭曲了位置,失聲道:“你——竟還活著?!”
景隆帝平靜地注視他:“讓你失望了,朱檀絡�!�
在強烈的混亂之后,寧王逐漸想通了關竅,本就蒼白的臉色越發(fā)血色褪盡,恨然咬牙:“我以為是朱賀霖與阿勒坦做局,卻原來不是,原來還要更早!是你……和沈柒!還有蘇晏,他是把各方勢力牽連起來的關鍵人物,是棋眼所在!”
景隆帝道:“你籌謀十余年,以天下為棋局,卻看不清真正的對手是誰,看不穿決定全盤之勢的棋眼,如何不��?”
牢門鐵門在寧王不甘的神色中關閉。
這一夜,沒有人知道景隆帝與寧王朱檀絡在詔獄牢房中說了什么,就連在場的八名錦衣衛(wèi),也在褚淵的授意下守口如瓶,絕不會泄露絲毫。
景隆帝離開時,寧王頹然坐在床前地面,再不復昔日風姿,仿佛體內(nèi)的精氣神都被抽空了。
“呵呵……哈哈哈哈……”他仰頭爆發(fā)出一陣陣慘笑,直笑到氣喘吁吁,又從氣喘變?yōu)橄缰舷忝嫔⒓t,手指顫抖地撕開了衣袖的夾層。
夾層里滾出十幾枚烏黑的大藥丸。
他用指甲掐出小塊放進嘴里,忽然一聲冷笑,將整個藥丸塞入口中用力咀嚼,未及吞咽又塞入了第二顆、第三顆……
不能過量。黑朵幾次叮囑。他問:過量會如何?黑朵道:取死之道,無藥可解。他又問:死得很痛苦?黑朵難看地笑了笑:不,非但不痛苦,更如置身無上極樂,所欲所求皆得大滿足。這難道不是天底下最愉悅的死法?
寧王向后仰頭枕在床沿,感覺肉體與天地一同融化,靈魂逐漸飄升,走出陰森的詔獄,離開堂皇的京城,穿越秦王府幽囚母親的暗室,掠過一群一群為他復仇大業(yè)做了墊腳石的怨靈……最終飄飄悠悠地停下溪澗旁的古松下。
松下有一張?zhí)烊坏氖�,桌面刻著粗糙的棋盤。
低頭凝思的鶴先生仿佛感應到什么,抬臉朝他微微一笑:“余等你好久了。來來,今日不談正事,我們只下棋�!�
朱檀絡覺得鶴先生看著有些不同往日,仔細端詳后才發(fā)現(xiàn),素來只穿白的他,今日竟穿了一件前所未見的赤衣,色如烈焰紅蓮。他還在膝上抱著七弦琴,仿佛連對弈時也舍不得放下似的。
棋盤上已是一副殘局,鶴先生將白子落在險峻處,路數(shù)壯烈又詭譎。
朱檀絡今日的心思卻不在棋局上。他忍不住問:“你為何要與我同行?”
鶴先生一怔,笑道:“啊,因為你我是棋友�!�
“不對�!�
“因為我們各取所需�!�
“也不盡然�!�
鶴先生斂了笑,認真道:“因為余欲繼承祖師遺志,實現(xiàn)心中宏愿,建立一個人人信教、純心大同的國度。余將寧王殿下作為了這個宏愿的寄寓者,正如那些借君王之手推行己政的名臣們。”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選錯了人?”
鶴先生想了又想,緩緩搖頭:“空想無益�!�
朱檀絡正想再問些什么,鶴先生催促道:“該你下了�!�
他聞言低頭,凝神望向棋盤,一眼就看到了那個決定全盤大勢的星位,可桌面沒有棋奩,更無黑棋,如何落子?他有些著急地在袖中摸了摸,摸出一枚上好墨玉制成的黑子,心弦一松,將這枚黑子送到星位上。
鶴先生嘆了口氣:“余又輸了啊。可那又如何呢?人生無定,輸贏皆為常理,輸就輸了,落子無悔�!�
“無悔?”朱檀絡突然激動起來,提高了聲量,“但有憾、有怨、有不甘、有未盡的殘念!”
“都隨風去吧�!柄Q先生道。風過松,火苗從他的赤紅衣衫間騰起,轉眼燒成熊熊烈焰,他抱著古琴,朝唯一的棋友最后笑了笑,在烈焰中消融。
朱檀絡定定地看著這一切,激動的神色歸于平靜�!奥渥訜o悔�!彼槠鹉敲逗谧樱斡山佑|黑子的指尖——到手臂——到肩膀一寸寸發(fā)黑、龜裂,最后身軀如浮沙之塔轟然崩潰,散作漫天黑塵。
詔獄牢房內(nèi),寧王保持著背靠榻沿、向后仰頭的姿勢,面上帶著詭異僵硬的淺笑,瞳孔已然放大。他在有生之年的最后一瞬在想什么,無人知曉。
詔獄外,景隆帝頭臉覆蓋著風帽,在錦衣衛(wèi)的護送下走出北鎮(zhèn)撫司的大門,同時低聲問褚淵:“記下來了?”
褚淵答:“都記牢了。臣這便稟報小爺,將寧王供出的藏藥地與制藥人一網(wǎng)打盡�!�
景隆帝略一猶豫,最后還是說道:“那個懷有身孕的寧王側妃……放過她。”
褚淵有些意外,他印象中的皇爺雖不至于不擇手段,但亦可稱得上理智到了冷酷的地步。與寧王的這場交易,明明是皇爺占了上風,最后不履約也無人能指責,可皇爺卻還是放棄了斬草除根的念頭?
“皇爺就不擔心,若干年后又出一個朱賢?”
青杏枝頭,夜鳥幾聲啁啾,景隆帝抬臉望去,平靜地道:“一兩個朱賢就能推翻的王朝,說明骨子里已腐朽不堪,沒有朱賢,還有王賢、李賢。反過來說,只要朝廷以民為本,皇帝以義法治國,天下人心盡歸我朝,又有何懼?”
褚淵想了想,覺得還真是這個理兒。然而會說出這番道理的皇爺,似乎又與在任時的皇爺有什么不同了……只是他說不清。
他走到馬車旁,正要掀簾請皇爺上車,一匹高大神俊的黑馬卻載著騎士從路中央狂飆而過,殘影卷起一陣勁風,把景隆帝的風帽都掀開了些。
褚淵嚇一跳,上前擋了擋:“皇爺沒事罷?”
“無妨�!本奥〉壅f著,拉好風帽,正準備上車。
遠處的黑馬忽然發(fā)出一聲嘶鳴,被騎士勒韁急速調(diào)頭,又朝他們這邊跑來。這下褚淵警惕起來,示意手下護送景隆帝登車,自己上前幾步,喝道:“誰這么大膽,難道不知鬧市縱馬是犯律之舉?”
馬上之人很快近前,在火把的亮光中看清對方面目后,褚淵吃驚道:“……豫王殿下?”
豫王身著便裝,是一副急匆匆要去尋人的架勢,卻因半途中掠過眼角余光的身影而停了下來,調(diào)頭來看個究竟。他盯著斗篷人,揚聲道:“這是哪位錦衣衛(wèi)首領?看身形陌生得很,何不把風帽拉下,讓本王瞧瞧是否歹人喬裝�!�
褚淵皺眉:“殿下言過了。殿下剛剛回京,對新任的錦衣衛(wèi)不熟悉也是正常。我等皇命在身,各司其職,還請不要挑起事端。”
豫王瞇眼打量他:“我看你這個黑炭頭倒有點眼熟……”他忽然眼底一亮,脫口道,“你是御前——”
斗篷人在風帽下無聲地嘆口氣,在“侍衛(wèi)統(tǒng)領褚淵”幾個字尚未出口之前,抬手朝豫王搖了搖四指。
這個搖手召人的動作可謂是相當眼熟,豫王的臉色瞬間作變,連聲音都變了調(diào),尖銳如刃:“皇——”
“叫二哥。”景隆帝打斷了他的話,淡淡道,“車廂里詳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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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內(nèi),豫王聽褚淵說完全部內(nèi)情,面上怒容涌動,后槽牙咬得咯咯作響,瞪向景隆帝的雙眼中似有萬千刀光劍影與濃郁煞氣。
褚淵生怕他將攥緊的拳頭揮到景隆帝臉上,明知不敵這位叱咤北疆的戰(zhàn)神,可還是忠心耿耿地將自身去擋。
景隆帝按下了褚淵的胳膊,說道:“你放心,他不會真的出手傷朕�!�
豫王怒道:“你道我不會出手?我他娘的宰了你的心都有!”
景隆帝提醒:“風度�;剀姞I后,器量不見漲,倒染上一身兵痞氣�!�
豫王想借著這股兵痞氣,拿巴掌扇他二哥,把自己之前挨過的耳光還回去。他還真動手了,半空中突破了褚淵的格擋,卻被武力遠不及他的景隆帝抓住了手腕,定在當場。
褚淵急怒欲反擊,景隆帝卻道:“你退下�!币娝�,再次下令,“你退下!”
褚淵無奈,只得遵命,又對豫王威脅了一句“殿下要以靖北軍上下十萬人為重”,這才出了車廂。
車廂里只剩下久違的兄弟二人。
豫王從對方掌中奪回自己的手腕,恨然問:“多少人知道?清河,你兒子,沈柒,甚至連藍喜都知道!只瞞著我一個?怎么,防我像防賊,怕我知道真相后趁機奪位還是泄露給弈者?”
“并非如此。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告訴你固然安全,但你看似散漫,實則性情磊落,讓你偽裝出沉痛模樣,是在難為你�!�
豫王冷笑:“看來我這十年在京城的紈绔樣還不夠深入人心,竟讓皇兄對我的演技不放心�!�
景隆帝嘆道:“你好容易摘下來的面具,朕卻不愿你換一副再戴上去。”
豫王怔了怔,冷哼:“什么叫‘偽裝出沉痛模樣’?就算真以為你死了,我也沒沉痛過!飯照吃,仗照打�!蓖nD了一下,懷著微妙的惡意又道,“阿騖的二爹我也照睡不誤�!�
這下輪到景隆帝怔住,繼而深深吸氣,似在極力按捺住翻涌的黑暗情緒,最后沉聲道:“朕看見早年用過的那頂金盔了�!�
一句話如同直擊靶心的箭,把豫王釘了個對穿。
他幾乎露出了懊惱與狼狽的神色,十分后悔為何要保留那頂景隆帝用舊的金盔,以至于今日被對方拿來做了取笑自己的筏子。
“朕沒有取笑你�!本奥〉壅�。
豫王不吭聲,心里盤算著他這位仿佛無所不知的二哥,究竟知不知道清河在北漠又惹了一身桃花債,按荊紅追的說法,“大人又收了第六房”?
這次景隆帝沒有聽見他的心聲,而是繼續(xù)道:“說真的,朕對此有些意外。但轉念想了想,又覺得意料之中。畢竟你我一母同胞,打斷骨頭連著筋�!�
豫王開了口,聲音有些沙�。骸澳闾婺赣H背了十年黑鍋,但這口鍋有一半是你自己的意愿,沒什么好否認。”
“朕不否認�!�
“你軟禁我十年,假死前卻又讓清河引導朱賀霖將我放走,看著我重建靖北軍也沒有阻止,所以我們之間的舊怨就算是一筆勾銷了。”
“朕希望真能一筆勾銷�!�
“一筆歸一筆。還有另一筆債,你我搞不好還要互別苗頭,所以說什么‘打斷骨頭連著筋’為時尚早�!�
“什么債?”
“情債。”豫王面色漸漸恢復平靜,語調(diào)卻更加堅定,“你我兄弟與清河之間的情債,只有一筆能收齊。皇兄,我早就說過,我是絕不放手的。你若也是如此打算,我們這輩子還要繼續(xù)斗下去。”
景隆帝沉默良久,久到豫王心底寒意叢生。末了,才聽他皇兄幽幽地吐出一句話:“朕怎么聽說,是六筆呢?六筆債,只有一筆能收齊,你又是如何打算?以一敵五么?”
第454章
來給你送關懷
從第三次發(fā)作之后,沈柒的戒斷反應逐漸變?nèi)酰g隔時間也逐漸拉長。到了第九日,他發(fā)作時已不必再被捆綁,只用一雙想要殺人的眼睛,惡狠狠瞪向將他點穴后硬給灌藥的荊紅追。
蘇晏認為阿勒坦的草藥對他身體恢復是有效果的,就是對心靈的殺傷力有點大。故而每次沈柒被灌藥時他都自覺避開,等完事了再溜溜達達回來,一口一個“七郎”,百般安撫與討好。
期間豫王兩次登門,第一次恰逢沈柒藥癮發(fā)作,蘇晏心懷擔憂,匆匆與他說了一會兒話,關心過阿騖與靖北軍的情況,便面帶歉意地離開了。
豫王琢磨著其中三味,越發(fā)覺得皇兄所慮在理。親不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內(nèi)部矛盾可以日后再解決,眼下他們最大的威脅在外不在內(nèi)。
至于其他幾個人尤其沈柒,趁他病要他命沒錯,但手法太直接粗暴的話,恐清河心生怨恨,反倒得不償失。
豫王斜乜著左鄰的院子,想象著荊紅追與阿勒坦為了討清河歡心,不得不捏著鼻子伺候情敵的模樣,越發(fā)感覺這三人已經(jīng)抱團結盟,而他們兄弟倆若再單打獨斗豈不是要吃虧。
拿定主意之后豫王起身告辭。蘇府小廝挽留道:“老爺吩咐了,請殿下在此稍候,他料理完急事就會回來與殿下敘舊,最多一兩個時辰。”
豫王不動聲色地答:“你家老爺正忙著渡人,本王不便叨擾,下次再來拜訪。”
他出了蘇府,直奔皇宮,求見皇帝侄兒。
朱賀霖命內(nèi)閣草擬了詔書,發(fā)往各州縣告示寧王朱檀絡一伙人的罪行,結果左右看不滿意,正自己提筆修修改改。聽見豫王求見,他筆尖一頓,說道:“朕這位四皇叔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專挑朕忙的時候來。”
發(fā)牢騷歸發(fā)牢騷,看在對方出兵拿下朱檀絡的份上,還是準他入殿覲見。
豫王潦草行禮后,端起了諫臣的架子:“臣聽聞賞善罰惡乃是明君之道�!�
朱賀霖指間夾著長筆桿,只手托腮看他:“四皇叔真是文武雙全——有話就說,有屁快放。”
于是豫王僅剩的一點客套也沒了,直截了當?shù)卣f:“寧王謀逆案,沈柒居功至偉,皇上應獎賞有功之臣,知人善任�!�
豫王……來給沈柒討封賞?這可新鮮!朱賀霖揚起眉峰:“哦?那么依皇叔你的意思,賞他個什么好呢?”
豫王哂笑:“孤身入龍?zhí)痘⒀�,如此膽略與能力,不給一個封疆大吏當當,簡直委屈了他�!�
朱賀霖琢磨,再琢磨,恍然大悟,拍案喝彩:“好主意!朕看嶺南一帶不錯,物產(chǎn)豐饒。烏斯藏也適合他,天高地闊,最適合錘煉胸懷。”
“就怕朝中有人舍不得他。”
“舍不舍得是私情,朝廷需要人才治理地方是國事,豈能因公廢私?”
朱賀霖眼珠一轉:“說來朕前幾日下詔褒獎四皇叔,給的封賞似乎薄了些。”
豫王覺得他這個觸類旁通來得太不是時候,河還沒過呢就想拆橋?當即駁道:“臣覺得不薄了。封地懷仁不變,調(diào)靖北軍從太原入大同駐守,讓李子仰去太原。這個換防換得好啊,離京城更近了幾日路程。若皇上覺得對臣于心有愧,不如再加一項賞賜——將臣的本名‘槿城’賜還,如何?”
那是朕高興賜你的嗎?那是你厚著臉皮在朝會上當眾索要,還拉攏了一批朝臣替你說話,不得不換的防!朱賀霖面露冷笑:“要不要朕把‘代王’的封號也賜還你?”
“那感情好�;噬弦仓�,臣對這個‘豫’字實在硌硬得很�!�
“想得美!父皇親賜改的封號,朕這個做兒子怎能再改回來?這不是打父皇的臉么?”朱賀霖磨牙,拿墨筆指他:“你還是繼續(xù)‘豫’著罷!”
“不能改回去,那再換一個新的也無不可。要不,就用靖北軍的‘靖’字?名正言順�!�
朱賀霖這下可算是見識到這位皇叔歪死纏的本事,替自己,也替父皇過去頭疼的十八年,朝豫王砸了一塊掐絲琺瑯異獸鎮(zhèn)紙過去,同時呵斥道:“靖你個鬼!”
豫王此行目的已達成,抄手接住鎮(zhèn)紙往袖子里一揣,說了句“謝皇上賞賜”,迤迤然走了。
朱賀霖失去了一塊心愛的鎮(zhèn)紙,非但沒心疼,還覺得交換得挺值,開始深入琢磨起了豫王這個提議的操作細節(jié)。
出了皇宮后,豫王徑直回曾經(jīng)的豫王府,指使侍衛(wèi)們把那些家什物件該丟的丟、該換的換,將寧王世子占住時弄出的痕跡全清理干凈了,才肯安寢。
次日,他又去蘇府拜訪。這回蘇晏有空了,懷著愧疚之心鄭重接待了他。主人家又是陪聊又是陪膳,夠有誠意的了,豫王卻不為所動似的,沉著臉問了句:“昨夜在哪兒睡的?”
在阿追房里……蘇晏一怔,脫口道:“在主屋,我自己寢室,怎么了?”
豫王懶洋洋地挑眉:“哦?我見仆人在后院曬被子枕頭,都是你喜歡的顏色與面料,怎么是從旁邊的廂房里搬出來?沒記錯的話,那似乎是荊紅追的房間?”
蘇晏被抓包,有些窘然:“最近幾晚不太好睡,找阿追通絡而已,沒別的�!�
“有沒有別的,本王見識了才知道�!痹ネ醪挥煞终f挾起他,大步往荊紅追房間去。
其時剛巧荊紅追奉大人之命,給沈柒灌藥去了,豫王便成了無人能阻的蘇府一霸,挾蘇晏進廂房后,反手鎖了門,就把人往床上拽。
蘇晏驚道:“干什么?!”
“不是跟他‘沒別的’?怕你久曠,給你送關懷呢。”豫王恬不知恥地道。
蘇晏哪有臉在荊紅追的床上同其他奸夫亂搞,當即掙扎叫道:“青天白日的,我不陪你這騷.貨胡來!”
“騷在哪兒?本王不明要害,還請?zhí)K大人給指點指點�!痹ネ踝炖镎f著不明要害,實則每一指都在“要害”上,把蘇晏點撥得臉頰燒紅。
拉扯與反抗之下,兩人不僅扯落了桌布、床幔,還把周圍柜架撞得一團糟。最后豫王如愿將阿騖的二爹壓在榻面,將之親了個暈頭轉向。
蘇晏指頭緊扣豫王的肩膀,激烈回應這個久違的吻,完了還過神來,又喘著氣推搡:“我最近真沒這個心情……”
“跟我沒心情?”豫王意有所指地拍了拍他的臀。
蘇晏翻了個白眼:“跟誰都沒心情!”他用力推了一把豫王,坐起身整理衣襟。
彈藥在槍管卻不得不退膛,豫王不爽地嘖了聲,到底依了他不再誘惑糾纏,還幫忙系腰帶。
腰帶在兩人的手指間柔軟纏繞,顯得有些旖旎,蘇晏不由地將呼吸放得輕緩,以免吹散了此時的氣氛。他注視著豫王俊美的面容——似乎消瘦了幾分,眉宇間染上些許霜塵,又更顯得一股凌飛的氣勢透體而出,是一柄橫掃天下的槊。而那雙拿槊的手,為他系腰帶時卻溫情如橋下春波。
“前幾日賀霖在朝會下詔褒獎靖北軍,我沒到場,回頭想想錯過了你的一個重要時刻,有些懊惱�!碧K晏輕聲道。
“不必介意�!狈凑乙矝]把朱賀霖那小崽子的詔書當一回事,更算不得什么重要時刻,豫王道,“你要是真覺得對我有所虧欠,不如與我多睡幾次,才是實打實的補償�!�
蘇晏忍笑佯怒,拿手掌作勢扇他。豫王趁機把蘇晏的手按在自己臉上,挨近了問:“跟不跟我去大同?”
“大同?”
“對,我剛從皇帝那里討了個恩賜,”豫王將“恩賜”二字說得頗具諷刺意味,“準靖北軍換守大同。以后真要給他守門了�!�
“是給大銘,守最重要的一道國門�!碧K晏感受著這位絕世名將鼻息間的熱氣,有點熏熏然的醉意,脫口道:“大同離京城快馬加鞭不過四五日,不算遠�!�
言下之意讓豫王滿意地笑了:“所以蘇監(jiān)軍會常來視察么?”
千里送炮?丟人吶!蘇晏恨不得咬了自己舌頭:“不會!”
豫王仔細地勾起嘴角,淺笑道:“蘇監(jiān)軍不肯來,末將時時回京匯報也一樣�!�
這他媽笑得太犯規(guī)了,哪怕不是顏狗也遭不住……蘇晏再次暈乎乎回應:“有來有回吧�!�
幾個人的來回?豫王還想再問一句,但終究忍住了。小不忍則亂大謀,他告誡自己,起身道:“你抬手間略顯滯塞,想是肩臂上有些不便之處,可惜不肯脫衣給我瞧瞧。好好休息罷,眼下的麻煩事總會了結的�!�
蘇晏在暮色中送豫王出門,回頭直奔荊紅追的房間,喚道:“小北!小北!”
蘇小北聞聲趕來:“大人有事?盡管吩咐�!�
蘇晏看了一眼慘不忍睹的房間,壓低嗓音:“幫我把阿追的房間恢復原樣……你記得所有東西的位置,對吧?別讓阿追瞧出端倪來。”
蘇小北也探頭看了看,見床榻尤其凌亂,嘬著牙花道:“豫王走了?他怎么就非得在追哥的房間……這些達官貴人都是些什么癖好!”
蘇晏面上尷尬之色一閃而過,理直氣壯道:“別瞎想,什么事沒有!我倆鬧著玩而已。”
把不好意思的蘇老爺哄去用晚膳,蘇小北兢兢業(yè)業(yè)地打掃房間,且要趕在荊紅追回家前收拾好。他手腳麻利,記性又好,很快將房間收拾得與之前幾無兩樣。
在敞開的衣柜門縫里,蘇小北意外摸出了一枚蠟丸,外頭的白蠟衣被人捏扁了一點兒,但還是完好的。他嗅了嗅蠟丸,又放在耳邊搖了搖,聽見內(nèi)中有輕微響動,于是失笑道:“這不女人吃的烏雞白鳳丸么?追哥這又是什么癖好?”
想想又覺得應該不是追哥的,反而是豫王遺落之物的可能性更高。畢竟他曾經(jīng)奉大人之命,給受傷的豫王送去(專治婦人漏下不止的)補血藥,說不定豫王用了覺得效果好,連帶烏雞白鳳丸也一并買來吃呢?于是蘇小北將蠟丸往袖子里一丟,準備下次見到豫王殿下就還給對方。
原定的十日后太子城會談,因蘇晏堅持要陪伴沈柒戒斷而推遲了幾日,轉眼又從四月底到了五月初五的端午節(jié)。
藥癮的影響從沈柒身上逐漸淡去,最后幾乎看不分明,但在他心里的影響,蘇晏準備要花很長時間繼續(xù)觀察,以防死灰復燃。
沈柒很想對他說:根本不用擔心這點。服用黑藥丸所帶來的快感強行灌入我體內(nèi),只會令我心生厭惡,只要身體戒斷了,我就絲毫不會再想沾惹這鬼東西。
但轉念一想,覺得不對蘇晏說更好。
“在我家過端午么?”蘇晏出言邀請。沈柒還沒來得及露出笑意,又見他轉頭對進門的荊紅追與阿勒坦說,“等過完端午,我們就出發(fā)前往太子城,斡丹他們怕是要在那邊等急了�!�
阿勒坦身上的皮袍換成了緞面質孫袍,如云長發(fā)綁成粗大松散的麻花辮垂在肩膀一側,雙手抱臂,朝沈柒抬了抬下巴:“他呢?”
“七郎你尚未完全恢復,還是在家休養(yǎng)一陣子。對了,沈府被查抄還未歸還,朝廷替你正名的詔書也遲遲未下,你就暫時在隔壁院子住下如何?”蘇晏問。
沈柒搖頭:“那是豫王的房子。”
蘇晏笑起來:“那你就先住我府上吧�!�
“……喲,這么熱鬧。”富寶在蘇小北的帶領下走入前院,遠遠地作了個揖,“蘇大人,端午安康哪,宮中給您送節(jié)禮來了�!�
蘇晏謝過圣恩,讓他把大盒小盒的直接擱在樹下石桌上即可,回頭再一一拆看。
富寶指揮內(nèi)侍們放下節(jié)禮,又朝沈柒打了個躬,笑瞇瞇道:“提前給沈大人賀喜了!烏思藏都司的都指揮使,世襲,這可是封疆大吏啊!若大人愿皈依當?shù)氐睦锝�,那便可兼任法王了!曾�?jīng)的衛(wèi)王就因母族出身烏斯藏,向朝廷求討過這個法王之位,先帝可沒允他,如今皇上特別看重沈大人,才破格封的。圣旨隨后便至,奴婢仗著腳程快,先來給沈大人第一個道喜,沾點法王的圣光�!�
封疆大吏?法王?埋汰誰呢!
沈·前任錦衣衛(wèi)指揮使·非自愿反教先鋒·一心只想與娘子終日廝守·柒的臉綠了。
蘇閣老的臉黑了。
第45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