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8
我跟春露姐一樣恨,可我還是舍不得她死,我拼了命地叫,四處找人,可那些人就像抱著孩子消失了。
已經(jīng)出氣多進(jìn)氣少的人叫住我,連話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別……別找了,你還不懂嗎?是夫人……夫人要我死,她怕孩子將來恨她,她得找人替她背這個鍋。」
她復(fù)雜地看著春露姐,像辯解又像懺悔:「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既然……既然要做妾,自然求最好的去處,夫人來找我,說她絕不會讓春露姐進(jìn)院子,我不干,她就找別人干。
「大爺沒有兒子,若我生了,將來他可能就是整個侯府的當(dāng)家人,我心動啊,我怎么能不心動?
「可夫人明明答應(yīng)我,她會給春露姐找個好管事,從董癩子出現(xiàn)開始,我就知道我會遭報應(yīng)!好冬雪,姐姐求你最后一回,我活不成了,你把春露送出去吧!再晚,她、她也活不成了。」
七八月的暖陽天,我渾身冰涼地拽著春露姐往外走,我知道,我叫了十年的另一個姐姐,在我身后的屋子里等著咽氣,可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踏出門檻那步,傳來她最后一聲喊叫,她在喊:「春露姐,我還清了。我的兒,娘看不見你長大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身邊瘋瘋癲癲的人愣住了,抓住我的手用力得真疼,可我只能推著她往外走,往活路走。
沒有人會比我們這些丫鬟更熟府里的小路。
趁著沒人,我拖她到小門,摘下銀耳環(huán)扔給她,用力把她推出去:「春露姐,忘了吧,恨也好,疼也好,我跟她都希望你活下去�!�
我不敢看她的眼,只敢胡亂地往回走,走著走著,就像熬干了最后一滴心頭血,撲通一聲,栽倒在院子里。
9
再醒來,一切塵埃落定。
秋霜滿眼是淚地坐在我床邊:「若知道這是最后一面,我心里就是再別扭也會去,好好的四個姐妹,怎么就只剩了我們倆�!�
大夫人為了把春露名正言順地叫進(jìn)府,說是姐妹陪著生夏荷更安心,也是叫了秋霜的,可秋霜自我們都選做妾起,就自動疏遠(yuǎn)了我們,這次也找了理由推脫。
我低下頭,問道:「府里現(xiàn)在怎么說?」
「還能怎么說,當(dāng)時院里接生的人全都作證,聽見是夏荷先誣陷春露,才惹得春露報復(fù)。大夫人說大爺?shù)暮⒆硬荒苡羞@么不堪的生母,老夫人便做主,那個孩子從族譜上起就是大夫人生的,從此府里沒有過夏荷,也沒有過春露。誰再提,就直接打死。」
說完,她的淚掉得更兇了,往門口覷一眼沒人,才小聲咬牙道:「兩個沒出息的窩里橫,臨死都不知道該拖誰走,偏叫那個始作俑者還好好坐在高堂上。」
她從來都是這么聰慧敢說的性子,我卻驚得去捂她的嘴:「無憑無據(jù)的事,你別胡說!」
大夫人早就做足了對夏荷好的姿態(tài),再加上夏荷栽贓春露那一出,即便是那個孩子長大后聽見什么風(fēng)聲去查,也沒有人會懷疑大夫人才是布局的那個人。
夏荷從前說得對,大夫人怕孩子恨她,可這份怕沒有叫她放過夏荷,反而把事做得更縝密,從一開始讓夏荷去偷春露姐的肚兜,她就算好了要用這個把柄要夏荷的命。
否則那碗藥怎么會等孩子生完了才有機會出現(xiàn)?否則當(dāng)時院里的人怎么時機那么好,聽完春露姐的控訴,等我找人求救卻都不見了?
越想越怕,我盯著秋霜的眼囑咐道:「記住了,剛剛那句話你沒說過,從此有人試探地問你夏荷,你就往死里罵,罵她禍害了春露,小霜,是夏荷先做錯了,你如今有了兒子,你想連累他嗎?」
大夫人不能憑著懷疑就殺人,人死多了也是把柄、是蹊蹺,只要外人以為我們也恨夏荷,那就能平安。
秋霜苦澀地笑了笑:「這有什么難?我本來就恨她,恨她腦子發(fā)昏,恨她背信棄義,恨她害苦了春露姐,可人真奇怪,她真死了,我的心又這么疼�!�
到底我們都不是春露姐,沒真的受過那些磋磨,總還留著一點無用的慈悲。
10
秋霜整理好眼淚,假裝罵罵咧咧地走了。
她聲響弄得很大,好叫別人知道我當(dāng)時被嚇傻了,也恨透了夏荷的惡毒。
可我知道還沒有完,春露姐逃走了,大夫人肯定得來審我。
二夫人卻嘆息著進(jìn)來道:「本來你有孕是件高興的事,可現(xiàn)在府里亂糟糟的,也不能替你慶祝,好在老夫人體恤,不準(zhǔn)那些人再來問你,免得你想起血腥場面再影響了胎兒�!�
原來大夫剛剛來給我診過脈,我竟也有孕了。
我被這消息砸暈在當(dāng)場,好一會兒,才鄭重地給夫人行禮道:「謝謝您,您真是個好人。」
我太了解老夫人,一定是二夫人當(dāng)著人前提出要給我養(yǎng)胎,老夫人才順勢準(zhǔn)的,她最怕別人說她刻薄庶子,面上功夫一向做得很好。
二夫人不似大夫人那般敲鑼打鼓,她只是默默免了我的晨昏定省,還給我加了菜的份例,不惹眼,卻很適合我養(yǎng)胎。
我的孩子,我比任何人都當(dāng)心,也比任何人都避著大夫人院里的人,懷到六七個月,有經(jīng)驗的穩(wěn)婆卻說我該多走動,這樣好生養(yǎng),我才往花園多去了幾趟。
去多了,難免碰上在那里玩的孩子。
大夫人抱著那個叫呈遠(yuǎn)的孩子,慈眉善目地逗弄著,事事妥帖,連手累了換給別人抱都舍不得。
我避在角落,默默地想,好歹夏荷有一件事心想事成了,她的兒子會很好很好。
11
我本以為這是能在花園碰見最大的事了。
可臨生產(chǎn)前,我越發(fā)睡不著,晚上偶爾也忍不住一個人去逛逛,這一逛,就逛到有慧小姐偷偷在爬樹摘桃子。
白日里我就聽見她要上去,二夫人不許,她竟晚上一個人溜出來。
那么高的樹,才三歲多的小娃娃搖搖晃晃地站在上面,我怕驚著她不敢喊,可梭巡遍園子,也看不見一個下人。
根本不容我思考,她那么直直地掉下來,我就那么下意識墊上去。
等我倒在地上劇烈地疼痛,小孩子終于知道怕,哇哇哭起來,才引來守夜的人救命。
染紅的水一盆一盆端出去,二夫人把參片塞進(jìn)我嘴里,握緊了我的手給我打氣:「大夫說要不是你接的那一下,慧姐的腿就跛了,好小雪,只要你活下來,不論你要什么,我都答應(yīng)你�!�
血肉剝離身體的感覺叫我以為我快死了,想起花園里那個胖嘟嘟的孩子,我突然生了貪心,我沒說這都是我該做的,而是回握住那只手說:
「夫人,我不為自己求,能碰見你跟爺已經(jīng)是我的福氣,我只求您一件事,無論今天我能不能活,求您,把這個孩子記在您名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