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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崇館事后這兩天她都沒去過,她茫然惴惴直到現(xiàn)在。

    這種違和的情況總?cè)菀鬃屓藫?dān)心自己的,可問沒處問,想給蕭遲解釋下也不可能,兩眼抹黑,更讓人不安。

    只眼下不是想這個的時候,馬車速度減緩已漸漸停下來,宮門到了。馬上就要進宮謁見皇后,緊張沒多少,但謹慎卻是必須的,她現(xiàn)在只是陳國公府個小小的表姑娘而非三殿下。

    裴月明收斂心神,由桃紅攙扶下車,行至盧夫人身后和薛瑩站在起。

    接下來桃紅就不能跟了,包括盧夫人都不能帶伺候的人。盧夫人瞥了薛苓眼,冷冷道:“謹言慎行�!币窃趯m里鬧出什么,你那姨娘就算吊死在府里都沒用。

    薛苓臉漲得通紅,可不敢反駁嫡母,在盧夫人跟前也不敢和薛瑩別苗頭,于是惡狠狠盯了裴月明眼。

    “……”你有病。

    宮門不得喧嘩,小小動作很快消停,長秋宮的宮人來引路,盧夫人攜三女跟在宮人身后,路步行至長秋宮。

    裴月明還是第次這么走,以往她都是坐輦的,走了快個時辰,腳都快斷了。夏日炎炎身大汗,好不容易進了宮門還得去梳洗整理。

    梳洗的人很多,十幾家的夫人和家里的女孩們,有些是皇帝示意恩賞的大臣家眷,有些則是如盧夫人般皇后自召的,足有四五十人。

    人多好啊,不同薛瑩薛苓的小失望,裴月明立即安心了,人多她更不起眼。

    梳洗好,各家先后被引入殿謁見。

    裴月明眼觀鼻鼻觀心,按照府里嬤嬤教的禮儀跟在盧夫人身后叩拜,直到上首略帶嚴肅的女聲叫起,她才抬頭瞄了眼。

    她見過次朱皇后了,華貴威嚴依舊沒什么好說的,唯值得提的是,寶座側(cè)還端坐了個端莊少婦,是太子妃楊氏。

    楊氏她知道,王鑒普及過,長信侯府嫡長女。太子妃出現(xiàn)在這里倒沒啥稀奇的,讓裴月明略有些詫異的是,楊氏身后還站了三四個少婦打扮的宮裝麗人。

    這幾個女的站在太子妃身后,肯定是東宮女眷。東宮沒有側(cè)妃,那這幾個就是侍妾。從這幾個女的穿戴上也印證了這點。

    裴月明詫異,皇后接見外命婦的場面,太子妃來正常,可帶幾個不入流的侍妾來做什么?

    就算是有孕了來給皇后報喜?那也不該選今天啊。

    小小疑惑閃而逝,裴月明倒沒十分放在心上,東宮怎么爭寵都是她們自己的事,皇后允許也就行了。

    她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盧夫人座后,薛苓搶先站了第二,她從善如流挪步,薛瑩恨鐵不成鋼看了她眼。

    謁見其實很無聊,皇后問,夫人們答,或者夫人們湊趣,皇后頷首贊同。女孩們就是當(dāng)個布景板,給大家評頭論足陣子就完了,冗長且沉悶。

    皇后想來也覺是,她大概想施恩,于是笑了笑:“難得進宮趟,讓孩子們?nèi)ビ▓@散散罷,別悶著了。”她吩咐太子妃:“你領(lǐng)諸位姑娘去罷,多照顧些�!�

    “兒臣領(lǐng)命。”

    這是皇后娘娘的恩典,各家夫人及姑娘們立即謝恩。太子妃起身,微笑道:“各位姑娘,我們走吧。”

    她領(lǐng)著群三十多個女孩子,連同那幾個侍妾,起出了長秋宮往御花園而去。

    太子妃柔順溫婉,和皇后的華貴威嚴截然不同,她甚至對那幾個侍妾都十分溫和,還叫來個小轎,讓那個有孕的侍妾坐。

    果然是有個侍妾診出孕訊來報喜的。

    太子妃和善,也很照顧群女孩子,姑娘們也漸漸也不再拘謹了,吱吱喳喳在太子妃身邊說笑湊趣,包括薛瑩和薛苓,這兩位早就不記得裴月明。

    那正好。

    裴月明沒有往太子妃坐的角亭里擠,而是和其余心思差不多的貴女們?nèi)齼蓛缮㈤_。

    許是怕人多不好管理,太子妃并沒有帶她們深入御花園,出了長秋宮往西,抵達御花園西北角的木槿園就停下來了。大家散開也不走遠,就站在小亭能望見的距離,貌似個個都在專心觀賞怒放的木槿花樹。

    裴月明心里暗笑,能選擇不湊到太子妃跟前的,果然就沒有蠢貨。

    進了皇宮就得謹言慎行,不過謹慎歸謹慎,生理問題還是要解決了。

    姑娘們天沒亮就出門,抵達宮門又走了個多小時才到長秋宮,而后又來御花園,已經(jīng)小半日了,哪怕早上沒喝水也該人有三急了。

    太子妃細心,早吩咐了下去,姑娘有需要就喚宮人,讓宮人帶到木槿園邊上的軒室解決就行。

    裴月明等人先去了第輪,見又有幾個姑娘轉(zhuǎn)身時,她才客氣喚了身邊的宮人。

    軒室不大,用屏風(fēng)隔了五格,大家規(guī)規(guī)矩矩解決了問題,而后又各自跟著領(lǐng)她們來的宮女回去了。

    可走到半,裴月明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這宮女帶她在木槿園繞圈!

    其實這木槿園她很熟,路過很多遍了,這邊出去就是凌霄門,蕭遲幾個很愛抄近路穿過這邊去登輦的。她當(dāng)時第次還在這里碰上了太子,還給對方甩了臉子。

    宮女剛開始繞,裴月明立即發(fā)現(xiàn)了!她皺眉喝住對方。但誰知那宮女捂肚子叫疼,然后兩三下閃進花樹叢不見了人。

    裴月明眉心攢成個疙瘩,還不清楚自己大約陷入什么謀算就是傻子了,她暗罵句,立即提起裙擺往角亭方向小心跑去。

    跑了段,忽聽見前面有說話聲,她毫不猶豫剎住,調(diào)轉(zhuǎn)方向再跑。

    但那說話聲還是隱隱約約傳過來了,“……聽說去了崇館,……”另個女聲嘻嘻笑:“先前不是得意得很嗎?還打了我們殿下呢,如今又怎么樣了,……”

    嬌滴滴這幾個女聲她記得,是那幾個東宮侍妾的,其最得意洋洋的,正是才診出身孕的那位。

    裴月明倏地停住腳步,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這幾個侍妾出現(xiàn)在長秋宮并非東宮妻妾爭斗,皇后讓太子妃領(lǐng)貴女們來木槿園也非偶然。

    最重要的是,先前她懷疑的蕭遇刻意挑釁煽動,是真的。

    現(xiàn)在,蕭遇想趁機重擊蕭遲。

    這兩日蕭遲情緒不佳是肯定的,這位置很靠近蕭遲抄近走的那條路,這些閑話再大聲點兒,他路過必能聽見。

    這幾個連品級都沒有的侍妾鐵定倒霉。

    裴月明五個將會是第現(xiàn)場的目擊證人。

    然更糟糕的是,木槿園現(xiàn)在共有三十多個外臣之女,旦發(fā)生什么,皇后抓緊把她們送出宮,到時就算皇帝想再次捂住,也捂不上了。

    責(zé)打皇太子兼嫡長兄妾室致其流產(chǎn),這性質(zhì)惡劣簡直令人發(fā)指,如果這妾室回去后再“傷重致死”,那結(jié)果還要更雪上加霜。

    蕭遲的名聲算毀完了,這輩子他不會再有更進步的機會。

    好個以小搏大的上上策!

    電光石火,裴月明想明白切,登時大急,如果她猜測沒錯,蕭遲肯定是馬上就要出宮或者進宮,他很快就會到了。

    她兩三下借花樹擋住身影,左右觀察發(fā)現(xiàn)沒有監(jiān)視的人,又焦急往蕭遲進出的位置前后眺望。

    裴月明心里在猶豫,她該試著截住他嗎?

    作為陳國公府表姑娘,無論如何她是不肯蹚這攤渾水的,她真蹚不起;可作為三無不時和蕭遲互換的裴月明,某種意義上,兩人是利益共同體。

    她正遲疑不決,忽聽左斜方向忽陣隱約騷動,枝葉摩挲,夾雜著繁雜腳步聲。

    好吧,老天爺替她選了。

    裴月明咬牙。

    ……

    斜楞里的花樹后忽伸出只手,把拽住蕭遲快步就跑。

    王鑒愣,須臾認出人反應(yīng)過來,立即低喝住要驚呼的大小太監(jiān),并令注意附近動靜,才急急跟上。

    蕭遲面色很差,也就認出裴月明才未曾相叱,被她拉著跑出三四十步,他站住把甩開她的手,皺眉道:“你怎么在這?”

    裴月明翻了個白眼,還不是你坑的!

    她沒廢話,飛快說:“你聽我說,……”

    才開了個頭,忽有陣若有似無的女聲說笑,卻是那個懷孕的侍妾在同伴湊趣下得意洋洋漫步行來,“……且看著吧,說不得,咱們以后還能看上他編的書呢!”

    “劉姐姐說的是,陛下真是知人善任�!标囨倚Γ俺琊^可是個好地方呢,……”

    蕭遲勃然大怒,拂袖,被裴月明眼疾手快拽住,他怒目回頭。

    “你別了人家的計!”

    裴月明下子被拖拽出了幾步,拉腕子拉不住她直接死死抱住他整條胳膊,壓低聲音:“你蠢��!人家正等著你呢!”

    王鑒也撲上來,抱住他的腿,蕭遲低頭,兩人臉焦急,不約而同死死拖住他。

    他重重喘口氣,裴月明和王鑒趕緊拽住他往花林里拖,直拖到遠離那幾個侍妾,再也聽不見半句話。

    “……別,別啊!”

    裴月明累得像條狗似的,扶著膝蓋喘了陣才站直,叉腰道:“親者痛仇者快你知道不知道?!”

    有這么下的緩沖,蕭遲神色才稍緩了些,好歹不計了。

    他就這么靜靜站著,炎熱的風(fēng)拂過木槿林“刷刷”作響,沒人說話,悄悄趕過來的大小太監(jiān)們含胸站著。

    半晌,裴月明長吐了口氣:“回去吧,這么熱的天,外頭也沒什么好逛的�!�

    蕭遲看了她眼,抿唇不語。

    “……”

    裴月明心里其實還惦記崇館那事,見他沒走,臉色也比之前好些,實在很難得次和他當(dāng)面說話,忍不住小小聲:“……是我先前哪里做得不對嗎?可我想來想去也沒想出來啊�!�

    應(yīng)該……不關(guān)她事的吧?

    可提起這個,蕭遲臉馬上又黑回去了,拉著臉瞪了她眼,轉(zhuǎn)身就走。

    他脾氣起來,走得飛快,呼啦啦群兩三下不見了人。

    “……”這家伙,知道她提醒他冒了多大的險嗎?

    風(fēng)吹枝葉“唰唰”,原地就剩裴月明個,她才運氣,前頭花叢鉆回來個小太監(jiān)。

    裴月明認得他,常跟在王鑒左右的。

    小太監(jiān)小聲:“殿下命小的給姑娘領(lǐng)路,姑娘快跟我來吧�!�

    這些小太監(jiān)對皇宮比主子們還熟,悄然無聲帶裴月明繞另邊安全送回沒問題。

    算他有點良心。

    裴月明趕緊跟上去。

    第14章

    裴月明繞回去了,低聲抱怨了兩句那個“拉肚子”的宮女,害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好在轉(zhuǎn)回來了,就這么匯回貴女賞花圈的外圍。

    裴月明注意到,在她回來后,有個宮女悄悄去了角亭,附在太子妃耳邊說了什么。

    裴月明并不擔(dān)心有人窺見她阻蕭遲,他都吩咐小太監(jiān)送她了,肯定會讓人掃尾的。果然太子妃只隨意往這邊掃了眼。

    太子妃明顯有些心不在焉,就這么會功夫,她已狀似不經(jīng)意往凌霄門方向望了幾次。

    可園子直都很安靜,沒尖叫沒喧嘩,直快到午正的時候,才聽到些腳步聲,那幾個侍妾回來了。

    太子妃叫起群嬌滴滴見禮的侍妾,目光掃過其人,對方微不可察搖了搖頭,她臉色瞬沉了沉。

    裴月明垂下眼瞼,聽太子妃道:“天色不早,母后那邊大概也差不多好了,咱們回吧。”

    ……

    然后裴月明就跟著回了長秋宮,再順利跟著盧夫人出宮回府了。

    木槿園風(fēng)平浪靜,長秋宮和東宮的謀算落空了。

    裴月明是再次過去重華宮時,才從王鑒嘴里確切得到這消息的。

    她呼了口氣:“那就好�!�

    王鑒也點了點頭。

    王鑒態(tài)度比以前好了不少,先前總會帶著些警惕和排斥,愛盯梢她,現(xiàn)在感覺好了很多,日常隨她在殿內(nèi)自由活動再不多理。

    不過有關(guān)蕭遲為何會跳坑,還有崇館乃至皇帝前后矛盾的古怪態(tài)度,他還是閉口不談。

    整個重華宮諱莫如深,宮人太監(jiān)只夾著尾巴做人,沒人敢提半個字。

    這顯然是蕭遲的忌諱。

    裴月明就沒問,她好奇心有,但不強,只要不牽扯到她的,她沒有非追根究底不可的習(xí)慣。

    那日她提句,蕭遲雖生氣不愛聽,但事后風(fēng)平浪靜,顯然不關(guān)她的事。

    那就行了。

    她十分安分貓在重華宮里,吃吃喝喝看看書,到點就睡覺,睡醒要是沒回去就繼續(xù),半句話不多說。

    很平靜過了幾次,直到王鑒和她說,要去給貴妃問安。

    這次裴月明過來的時間特別長,持續(xù)了天多。大早發(fā)現(xiàn)她還沒回去的時候,王鑒的眉心就攏起來,顯得有些焦躁,用了早膳,他第次催促她去睡回籠覺。

    裴月明小睡了兩次,第三次真睡不著了,半上午翻來覆去,最后她不得不掀被子坐起,問王鑒:“……怎么了?”

    有什么事定得蕭遲去的嗎?她真想不到,連見皇帝她都去過了。

    王鑒也不得不放棄了,“快起來吧�!彼嗳嗝夹模骸敖袢斩�,殿下去給貴妃娘娘問安�!�

    貴妃,即蕭遲的生母段氏。連裴月明都聽說過她,帝皇愛妃集圣寵于身,自從她進宮,蕭遲就是皇帝親生的最小個兒子,由此可窺斑。

    時候真不早了,王鑒邊叫她起身,邊揚聲吩咐伺候梳洗太監(jiān)宮人趕緊進來。

    內(nèi)殿立即忙亂了起來,洗漱梳發(fā),小太監(jiān)捧來嵌寶紫金冠,淺金繡四爪龍紋襕袍,白玉腰云頭錦履,以及帶勾白玉佩等等。

    很仔細很認真,好在伺候穿戴的小太監(jiān)也足夠熟稔,不多時就整理妥當(dāng)了,王鑒看眼滴漏,催促:“殿下,我們要快些了。”

    打仗般穿戴好,登上轎輦才算歇口氣,不過裴月明很快詫異了起來,這方向,怎么不像是去內(nèi)宮的。

    反而像……出宮?

    貴妃不是居長秋宮東的九華殿嗎?

    還真是出了宮。

    行至御花園東北角,下輦,穿過木槿園出凌霄門,登上織金杏帷的平頂三駕大馬車,王鑒也入內(nèi)伺候了。

    裴月明壓不住驚訝,小小聲問:“怎么出宮了?娘娘不是住九華殿嗎?”

    王鑒閉口不言。

    裴月明很識相,立馬不問了。

    ……

    車馬轆轆,直出了東城門,沿著黃土官道快速前行,在未初抵達洛山行宮。

    裴月明這才知道,他們此行目的地是這座素有四季風(fēng)景宜人有避暑勝地之稱的東郊行宮。

    洛山行宮經(jīng)過幾代帝皇的擴建,占地廣闊建筑瑰麗,既有皇家行宮的恢弘氣勢,又有湖光山色的美輪美奐。

    裴月明這時還在想,難道是段貴妃住膩了皇城,提前過來避暑山莊?

    這問題暫無人給她解答,車馬進了行宮,在車馬司緩乘轎輦,路深入,繞過宮殿密集的區(qū)域,來到山下湖邊。

    湖邊的山坳下,修建了座堂皇宮殿,有圍墻攏住自成國,目測三進,依山勢緩緩向上,抬頭可遠眺群山坐看云卷云舒,低頭可俯瞰碧波千傾魚躍船游。

    這可真是座不管是建筑還是位置俱上上佳的宮室,唯的缺點大概因遠離宮室群,稍顯冷清。

    當(dāng)然,上述缺點若基于喜靜的人來說,那就是不存在的。

    莫非段貴妃喜靜?

    那皇帝可真有心了,這宮殿建得非常好。

    下了輦,行人跟著宮人上階梯往宮門行去,王鑒終于小小聲說:“娘娘長居行宮。”這是怕裴月明不知情露了餡。

    什么?

    裴月明驚訝看他。

    段貴妃不是寵冠后宮獨霸帝皇嗎?難道傳言有誤?

    可看這座精心建造的宮室,還有皇帝直來對蕭遲的疼寵寬容,也不像有這個問題呀。

    且最重要個,皇帝還不足五十,唯有他不肯不愿,否則這十幾年來宮是不可能沒有皇子皇女出生的啊。至于不行什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裴月明滿腹疑問,但王鑒頭都不敢抬,顯然不敢多說。

    她只能先給貴妃請了安再說。

    誰知才進宮門,她又詫了下,因為她嗅到的不是熏香花香之類的后宮妃嬪居所必備的味道,而是股子檀香。

    沿著廊道繞過前殿,往貴妃起居的二進正殿行去,那股檀香味越來越濃郁。

    有些年紀的引路宮女福了福身:“殿下,娘娘在等著您呢�!�

    裴月明發(fā)現(xiàn),不管是引路宮人,還是路行來見灑掃太監(jiān)宮人,抑或眼前的守門宮女,穿戴都非常素凈,頭上有簪子但是銀的,連耳環(huán)都沒帶。

    裴月明定了定神,跨進內(nèi)殿,進,她目瞪口呆。

    正殿設(shè)了供案蒲團,上首供奉著三清像,瓜果香茶,檀香裊裊,偌大的宮殿乍眼竟更像道觀,穿戴素凈的宮人垂首立在兩側(cè),無聲福身見禮。

    三清像前蒲團上跪著個身淡素鶴氅婀娜女子,削肩素腰,頸若蝤蠐,簡樸又寬大的道家袍服都掩不住她妙曼身姿,單單個垂首跪經(jīng)的背影,便可窺傾城之色。

    裴月明不禁屏住了呼吸。

    那女子聞得腳步聲,立即回過頭來,欣喜露笑:“遲兒�!�

    柔若春風(fēng),笑教人眼前亮,歲月并沒留下太多痕跡,這果然是段貴妃。

    她說著就要起身,宮人立即上前輕扶,裴月明趕緊喚了聲:“……母妃�!�

    “好孩子,”段貴妃握住她手,母子倆行至窗畔的榻前坐下�!敖駜涸趺赐砹诵�?”

    沒有尋常宮妃的積威和架子,雙清凌凌的眼眸細細打量裴月明,溫柔似水,目光掩不住關(guān)切,顯然段貴妃是很愛她孩子的。

    “昨夜睡得遲,今早起晚了�!�

    段貴妃說她:“遲就遲了,只你晚間還是得早些睡下,不許多胡鬧折騰,仔細虧了身體�!�

    聽美人柔聲說話,實在是種享受,可問題是,裴月明不能直都不主動說話。

    段貴妃問了她日常起居如何,身邊人的伺候可有紕漏,又囑咐她不許恃著年輕糟蹋身體,還把王鑒叫進來,事無巨細都問過。

    輪到裴月明說話了,她照著貴妃的話頭也問了問起居,段貴妃笑:“我都多大的人,你只管放心。”

    莞爾,慈愛替裴月明掖起垂在耳畔的絲散發(fā)。

    話題被堵,繼續(xù)不下去了,裴月明正想著說什么才合適,聽貴妃問:“《漢書》讀完了沒有,師傅教到哪里了?”

    “《漢書》讀完了,劉師傅說課業(yè)已完成了�!�

    如果可以,裴月明真不想提崇館,可是話都說到這份上,不提似乎不大合適,她偷偷瞄了眼王鑒,可惜王鑒站得遠還背光,看不清眼神提示。

    她只得干巴巴地說:“已不用去上書房了,……父皇下諭,讓我去崇館�!�

    段貴妃愣。

    片刻后,她露出種很復(fù)雜的表情,驟不及防的裴月明都不知怎么形容這種表情。

    她清晰看見,段貴妃柔美的面龐上流露出種莫名的怔忪,窘迫,繼而轉(zhuǎn)為種羞恥追悔。

    沒錯,是羞恥和追悔,難堪極了,她似燙傷樣倏松開手,半晌,又握回去:“……母妃還有些事,你先回去好不好?”

    聲線發(fā)澀,捏緊念珠,起得太急碰到茶盞,她連忙按住,勉強沖兒子笑笑,匆匆轉(zhuǎn)身。

    很倉惶,甚至有些狼狽。

    這……

    裴月明錯愕得不知如何是好,愣了半晌,有兩個宮人上前,細細聲道:“殿下先請回吧,下月再來……”

    ……

    然后她連同王鑒行就被請出去了,登輦上車離開行宮。

    全程待了也就刻鐘。

    假如沒有崇館的話,裴月明相信自己能待久些的,說定吃了晚飯還能住宿。

    她和王鑒在車上,你眼望我眼。

    王鑒頭疼,不得主子允許哪個敢胡亂說話,可事已至此,句不給裴月明提已經(jīng)不實際了。

    他猶豫了很久,表情換來又換去,最后定,似乎定下主意。

    裴月明眨了眨眼睛,她有預(yù)感,先前的那些疑惑她可能很快就會得到解答。

    王鑒斟酌了斟酌,最后很隱晦地說:“……陛下和娘娘舊年相識,……至建安三年,娘娘進宮,……”

    才聽第句,裴月明就怔,幾乎是瞬間,她憶起坊間的個傳聞。

    段貴妃原是昭明太子的正妃。

    昭明太子什么人?

    先帝嫡長子,當(dāng)今嫡長兄,自襁褓就正位東宮,后昭明太子薨,才有行五的當(dāng)今登基。

    也就是說,段貴妃其實是當(dāng)今皇帝的親嫂,還是前東宮遺下的寡嫂。

    第15章

    段貴妃名聲真的很大。

    初封就是貴妃,以僅比皇后稍次等的規(guī)格迎入后宮,從此盛寵加身,帝皇眼里再看不見第二人。自她進宮后,除了她所出的蕭遲,皇帝膝下再未添半個親生的皇子公主。

    段貴妃之名于今世,即如唐玄宗時的楊妃,順治時期的董鄂氏。

    這么個傳奇式的人物,十?dāng)?shù)年來,坊間各種香艷瑰色傳聞和小道消息自然是少不了。

    其則有關(guān)段貴妃出身的說法是最堅.挺的。其他故事東風(fēng)壓西風(fēng),你來我往,今天你這個消息,明天就會被他反駁了。唯獨這則,從來未有過第二種說法。

    貴妃出身永城伯府段氏,官方行四,是已去世老永城伯的族侄兼義女。但傳說她不是,她其實是老伯爺親生的嫡長女,昭明太子妃。

    伯夫人和先帝嘉妃是閨密友,伯夫人常攜長女入宮問安。嘉妃生五皇子蕭易,養(yǎng)育宮。

    郎騎竹馬來,兩小無嫌猜,可惜待到十四欲為君婦時,卻被紙賜婚圣旨斷送戀慕情絲,少年情深就此飲恨。

    有緣無分,從此個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另個則開府封王賜婚娶妻。個是長嫂,另個則是小叔子。

    然天有不測風(fēng)云,和二十四年,昭明太子薨,次年和帝崩,傳位皇五子。開始并不起眼的蕭易在最后奪嫡獲得勝利,登基稱帝。

    接下來傳聞有說直相思記掛對方,也有說偶爾重遇淚斷肝腸的,反正皇帝和段貴妃壓抑不住情感,在三年后舊情復(fù)熾,發(fā)不可收拾。

    在皇帝的安排下,昭明太子妃病逝,次年永城伯府靜靜收了個同族義女。皇帝邂逅段四娘,見心生傾慕,以貴妃位迎入宮。

    自此皇帝眼再看不見旁人,年三百五十天日日都宿在九華殿,代寵妃傳奇就此拉開帷幕。

    各種傳聞就不細表了,盛寵是毋庸置疑的,神馬帝妃共騎踏青溫泉傳說簡直數(shù)不勝數(shù),甚至還有段貴妃守寡期間的幽會傳聞,半遮半掩說得是有鼻子有眼睛,仿佛她親眼看見似的。

    裴月明進京也就年多時間,也被灌了耳朵,不過她從前是當(dāng)卦聽的,從來沒想過去判斷真假。

    只現(xiàn)在認真想想,昭明太子妃說還真很可能不是假的。

    皇帝都壓不住的流言,你就基本能判斷它是真的了。

    不管是閨閣時的段氏嫡長女,抑或昭明太子妃,見過的人實在太多太多了。僅朱皇后就和她做了幾年的妯娌,你能騙得誰?

    所謂義女,騙騙后世人或許還行,當(dāng)世個也瞞不過。

    裴月明長長吐了口氣,聽王鑒說:“……至建安三年,娘娘進宮,次年殿下出生,……后來,娘娘欲靜修道法,陛下于洛山行宮建妙法觀,娘娘移居,……”

    這是……鬧掰了?

    鬧掰不鬧掰不知道,但肯定是發(fā)生了非常大的不和諧。

    這么段刻骨銘心的愛情,突破了叔嫂界限,甚至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在起,最后怎么會這樣呢?

    說不愛了,不是的。

    就裴月明自己的觀察,妙法觀瓦凈墻新,擺設(shè)用度乃至宮人穿戴雖看著素凈,但都是進上的上上佳品,不管內(nèi)外花木修剪細致,就連通往妙法觀的甬道都干干凈凈半片落葉不見,這絕對是非常非常用心才能做到的。

    還有蕭遲的多年疼愛寬容,說皇帝不上心,那是不可能的。

    可為什么會這樣呢?

    裴月明回憶段貴妃之前那個難言復(fù)雜的表情,結(jié)合種種蛛絲馬跡,包括皇帝對蕭遲矛盾的態(tài)度,她大膽做出個推測,皇帝后悔了。

    好比現(xiàn)代青年男女的各種訴苦,婚前你儂我儂酣甜如蜜,婚后油鹽醬醋地雞毛�?释颓楦袥_破了枷鎖,倫理道德名聲統(tǒng)統(tǒng)不顧切在了起,鴛鴦交頸,甜蜜幸福,再到懷孕生子,時間長了,沖上頭腦的熱血難免就會漸漸冷卻下來。

    其實也不是恨不得沒做過,只是人類的情感是很復(fù)雜的東西,擁有了,得到了,他耳朵眼睛難免會聽見看見其他東西。而這其他東西,他并非不在乎的。

    據(jù)裴月明所知,當(dāng)今很勤政,他登基以來出臺過很多于民生有利的新政,他顯然有志當(dāng)個明君的。

    可那會明君還沒當(dāng)上,他就先強占了寡嫂。

    皇帝該是快樂且自責(zé)的,通寡嫂,有遮羞布但瞞不過當(dāng)世人。這個荒謬的行為他有多快樂,同時就有多羞恥。

    未曾流芳千古,就先在青史添上那么筆。

    隨著時日愈長,后者難免越發(fā)強烈,邊愛著,邊忍不住暗生絲悔意。

    那段貴妃呢,她最終會察覺的吧?

    愛郎面對流言蜚語,青史留名,隱生悔意,那她心里是如何做想的?

    其實個女人,做出這種事情來,要承受的壓力本來就比男人大。裴月明回憶段貴妃表情,她應(yīng)是本就覺得羞恥的,邊慶幸與愛郎聚首,邊忍受著內(nèi)心那種難以言喻的羞恥感。

    要是直義無反顧愛下去倒還好,可現(xiàn)在竟然發(fā)現(xiàn)愛郎心生悔意。

    “自此娘娘長居行宮,帶發(fā)修行,至今已十余載,……陛下夏秋常至行宮避暑,娘娘心清修,也未出妙法觀�!�

    裴月明時都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車輪轆轆,偌大的楠木車廂很安靜,半晌,她輕聲問:“那時殿下多大了�!�

    王鑒頓了頓才說:“剛滿周歲�!�

    ……

    到了這里,裴月明已隱隱明白為什么是崇館了,切違和都找到了出處。

    皇帝和段貴妃都愛兒子,這是他們的親生骨肉愛情結(jié)晶,可這個愛情結(jié)晶同時也是羞恥明證。

    裴月明忽想了起來,其實她應(yīng)早就隱有所感了,皇帝對蕭遲百般袒護,關(guān)照疼愛,肯乖乖讀書他都高興得不得了,賞賜幾天次每次十幾擔(dān),可他卻從來沒召見過他。

    次都沒有,幾個月來,裴月明唯二兩次見皇帝,次是紫宸殿認錯,另次則是上書房。

    政務(wù)多忙,擠擠肯定還是有時間的,且批改作業(yè)的都有空了,就沒空親自見見長進了的兒子?

    唯的可能就是他不愿見。

    復(fù)雜的情感導(dǎo)致愛和排斥夾雜,袒護疼愛而不愿見,蕭遲就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下成長起來的。

    最開始時,他只是個才滿周歲的小孩子。

    孩子焦慮不安不舒服或者沒有安全感,他就會故意鬧騰發(fā)脾氣來吸引父母的注意。蕭遲很聰明,他會不會很小就發(fā)現(xiàn)了,每當(dāng)自己不舒服或者鬧事才會見到父皇?

    但漸漸長大些,他會從這種畸形的父母情感拼湊出真相,受傷,不忿,不平,可即便想見父親,也要鬧騰才行。

    兩相疊加,脾氣愈差折騰得越厲害,幾乎是可以預(yù)見的發(fā)展。

    再加上有心人的加料宣揚,他幼時頑劣長大跋扈,暴躁兇戾的名聲自然就越發(fā)遠揚了。

    他當(dāng)初會跳蕭遇的坑,大約半是憤怒對方出言不遜,半是想引起父皇注目吧?狠揍了頓太子,又頂撞皇帝,最后被罰跪太廟了。

    用傷害自己來引起父母注意,甚至感覺報復(fù)了他們。

    裴月明忍不住嘆了口氣。

    聽著很傻,其實做過的人不少,當(dāng)局者迷又逢年少吧?

    可大人的意志豈是你輕易可以更改的?

    哪怕蕭遲長進了,讀書好了,皇帝還是道手諭讓他去崇館。

    裴月明就是由此窺見他對蕭遲愛與排斥夾雜的矛盾情感的。

    皇帝從來沒把蕭遲列入皇位繼承人的之,哪怕如今皇太子地位穩(wěn)固,他并沒有丁點易儲的想法,但他還是直接將蕭遲排斥在外了,連絲將來或許有的可能都不給。

    因為蕭遲是“恥辱”。

    個閑王和繼位皇帝的影響力是絕對沒法比的,百年千年后誰還知道個宗室王爺?但記得個皇帝的人就多了去了。

    若是他和段貴妃的兒子繼位,那絕對能為這段奪寡嫂的艷聞增添無數(shù)色彩,甚至皇帝本人也會貼上個“色令智昏”標(biāo)簽,神馬為愛妃廢太子滅皇后之類的。

    羞于讓人知,于是,他直接就讓蕭遲去崇館了,從開始就斷絕這個可能。

    裴月明都想得明白,蕭遲肯定更清楚吧?

    她嘆了口氣。

    蕭遲蕭遲,取字遲,緣來太早,分來太遲,裴月明不知道段貴妃是否就是聽了這個名字才明悟的。

    但這個名字實在是膈應(yīng)人了,惡心程度和楊過有得拼,什么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還取個字叫“改之”,個才出生的小嬰兒又做錯了什么?還要他去改了!

    裴月明嘆了聲,也是個可憐人啊。

    唉。

    也難怪他情緒直不對了,皇帝那道手諭對他的打擊肯定夠大的,他很受傷吧?

    第16章

    回到了重華宮。

    裴月明想寫信,但提筆幾次沒寫成,不知怎么寫寫什么,最后還是把筆放下了。

    她嘆了口氣。

    算了,讓王鑒轉(zhuǎn)述吧。

    夕陽漸沉,殘紅滿天,夏天日長,天黑了似沒多了又重新亮了起來。

    驕陽愈炙,火辣辣地烤得地面仿佛要冒煙,屋外知了拼了命地嘶鳴,人熱得心浮氣躁,終于場瓢潑大雨傾斜下來。

    從午夜直下到黎明,整個京城都澆得透透的。

    吸飽了水分的花墻綠葉舒展,帶濕潤的細細垂柳在眼前隨風(fēng)輕輕搖晃,水珠不時三兩抖散灑下。

    裴月明伸手撥開它,避開甬道的小水洼,緩步出了正院往攏翠軒回去。

    最近請安越來越煩人。從前含蓄逢迎盧夫人母女番就好了,她擅長這個十分輕松�?上Ы鼇韮煞棵鳡幇刀吩絹碓絽柡α�,她不但得提醒薛瑩勿踩梅姨娘挖的坑,另外還得幫著懟薛苓,瑣碎又冗長。

    煩人得很。

    好不容易脫身回了攏翠軒,主仆齊齊動手把門窗都開了透透氣,桃紅剛下去捧茶,卻很快回來,附在她耳邊悄聲說:“主子,三殿下在城東宅子�!�

    裴月明詫:“什么?”

    這城東宅子,說的就是第次和蕭遲約見的小四合院,他怎么突然過去了,她忙問:“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嗎?”

    不想桃紅卻搖了搖頭:“沒事�!�

    蕭遲像上次樣私下去的,去了卻沒通知裴月明,他也沒做什么,只靜靜坐著,坐大半個上午。

    自那次后,裴月明就在小四合院里留了個家人,打掃兼看守宅子,以防什么突發(fā)變故需要聯(lián)系的,也有個地方。

    蕭遲突然來了,言不發(fā),雖王鑒說無事讓不許聲張,這家人的主子卻是裴月明,他擔(dān)心,還是趕緊悄悄送了消息過來。

    裴月明吩咐賞了家人。

    下午,她找個借口出門趟。

    ……

    蕭遲也不知要去哪里,想找地方安靜下,卻不想在外面,在外面可能會碰上認識的人;他也不想去自己的私宅莊園,這些都是皇帝賞賜給他的,里面有還隨產(chǎn)業(yè)起賜下的人。

    他都不想去。

    不想這些人看見他,更不想皇帝知道他做了什么。

    撇開隨衛(wèi),打馬在街上漫無目的走著時,他忽然想起裴月明的這個小宅子,于是他就來了。

    他沒有在意半舊的桌榻,也沒留心上面是否還有灰塵,靜靜斜靠在窗畔的短榻上坐著。

    陽光從大敞的檻窗投進來,光影的浮塵五彩斑斕,他坐在光斑后的陰影處,五彩陽光明明距離他很近,卻偏偏半點也碰觸不到,明暗,涇渭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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